王征明

（作者離休前曾任中共上海市委打擊經(jīng)濟領域嚴重犯罪辦公室副主任）

1949年上海解放，我由中共中央華東局情報部門轉到上海市公安局，在潘漢年、揚帆領導下做政治保衛(wèi)工作，曾在揚帆副局長兼處長的社會處任室主任、后任政保處副處長、處長、中共上海市委保衛(wèi)工作委員會秘書長。1955年我因潘、揚案牽連被捕，在北京德勝門外監(jiān)獄及秦城監(jiān)獄關押了六年一個月，1967年“文革”中又因潘、揚案，還加上攻擊江青的罪名，二次被囚于秦城監(jiān)獄，關押了七年半，1983年才得到徹底平反。

從最高人民法院1963年1月9日刑事審判庭對潘漢年所作的判決書來看，潘有三項罪名：第一項為潘30年代即投降國民黨的內奸說，這不是事實，而系欲加之罪的莫須有罪名；第二項，抗日期間充當日寇特務的叛賣說，已為潘在同一期間在情報工作上的許多特別建樹所徹底否定；而第三項罪狀指證潘漢年在上海解放之后，掩護以胡均鶴為首的大批“中統(tǒng)”潛伏特務和反革命分子，并向臺灣提供情報……“被告人利用副市長職權，把胡均鶴安置在上海市公安局‘情報委員會’做主任，使胡等在上海市公安局內引進了職業(yè)特務、反革命分子達三千多人，其中特務機關組、站長以上的特務骨干分子就四百多人，這些反革命分子利用合法身份進行種種陰謀破壞活動”。此項罪名，何等驚人。可是，它分明是冤案制造者的一片謊言。事實真相是，使用胡均鶴是運用“以特反特”的斗爭策略，其結果是加速了在滬國民黨和汪偽歷史特務的全盤覆滅。其中一部分有罪惡、有民憤的，早在潘漢年被捕四年以前的1951年，結合鎮(zhèn)反運動已悉數(shù)捕辦，受到了應得的懲處。

鑒于這一罪名涉及對敵隱蔽斗爭領域，涉及不為人們所熟悉的特殊情況，不作說明，一般人是難以明白的。

一、胡均鶴其人

胡均鶴是什么人？胡均鶴曾是中共黨員，擔任過共青團中央書記。1932年胡在上海被捕叛變，后擔任國民黨中統(tǒng)南京區(qū)的副區(qū)長兼情報股長等職?？箲?zhàn)期間他又投靠汪偽，當了漢奸，任特工總部蘇州實驗區(qū)區(qū)長。由于潘漢年做了工作，曾利用他為我黨掩護秘密電臺，提供情報等。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胡還曾掩護我上海地下黨劉曉、王堯山等負責人撤往淮南根據(jù)地。胡妻趙尚蕓原來也是中共黨員，系東北抗日義勇軍軍長趙尚志烈士的胞妹。趙尚志犧牲后，其父母的生活一直由胡供養(yǎng)。日本投降后，胡均鶴被國民黨逮捕判刑，獲釋后到丹陽找潘漢年聯(lián)系，并將“中統(tǒng)”蘇州潛伏區(qū)區(qū)長蘇麟閣交給我們，蘇即為我捕辦。此時正值我們準備解放上海的前夕，揚帆將胡均鶴情況向當時的中共中央華東局書記饒漱石匯報后，饒漱石認為此人可用，我們就決定用他。

那么，為什么要用胡均鶴呢？饒漱石指示要用胡均鶴的理由有二：一是胡均鶴和許多汪精衛(wèi)特務吃過國民黨的官司，可以利用他們之間的矛盾。二是上海情況復雜，我們對情況不明，有必要用特務。上海當時已是600萬人口的大都市，我們由外部進入，對隱蔽戰(zhàn)線的敵情不了解。胡均鶴充當過國民黨和汪偽的特務，他熟悉這兩方面的人事，應當用他作為“眼線”。用饒漱石的話說，我們進上海處于“敵情不明，群眾未發(fā)動，公安力量未組織好的形勢”，“應麻痹敵人，爭取時間，組織力量，發(fā)動群眾”。進入上海之初，饒對此還有進一步的說明：“過去國民黨就是用顧順章把我們的地下黨搞垮的，我們也要這樣辦，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p>

二、情報委員會和所謂的“三千三”是怎么一回事

饒漱石在丹陽指示說：“可以讓胡均鶴搞個委員會，我們派個干部進去，放在公安局的外面?！边@說明，決定用胡均鶴的是華東局書記饒漱石，不是華東局社會部部長潘漢年。揚帆負責的公安局社會處主管反特斗爭，其第二室主管情報，情報委員會歸二室管理，屬外圍機構，并不列入公安局的編制。情委會只有主任、副主任和秘書三人，沒有其他委員。

當時，經(jīng)過戰(zhàn)爭手段打下的上海，一時天翻地覆，社會秩序異常混亂，軍管會頒布的治字第一、第二號布告，集中打擊仍拒不放下武器繼續(xù)進行現(xiàn)行反革命破壞活動的敵人，而對于那些歷史特務，則注重先調查了解，摸清情況。胡均鶴的情委會便是通過他們個人的社會關系，給這部分人改邪歸正，回到人民方面來爭取寬大自贖的機會。揚帆還規(guī)定他們必須嚴格遵守人民政府的法令和紀律，只許動口，不許動手。

蒙冤后的潘漢年和夫人董慧

據(jù)我所知，揚帆在籌建情委會的同時便有一個設想：第一步，通過情委會摸清上海國民黨和汪偽時期的特務情況，這需要相當時間；大致告一段落后，第二步，舉辦上海市反動黨團特務登記；第三步，結合對辦理登記的反動黨團特務分子的處理，將情委會網(wǎng)絡內的這部分人一并處置。過早處理會影響公開辦理登記。上海市公安局實際上也是這么做的。1949年六七月間，揚帆在社會處處務會議上宣布情委會成立。1950年2月社會處改編為政保處，原二室縮編為情報科，情委會則改為情報科的外圍機構情報室，胡均鶴為副主任。同時上海市公安局城區(qū)各分局亦成立政保股，除由原社會處二室派出干部外，也由情委會派去一些編制外的人員協(xié)助建立情報網(wǎng)絡。

在當時的情況下，情委會是起了一定作用的。據(jù)上世紀90年代上海市反間諜斗爭史編寫組掌握的材料，上海解放初期隱蔽戰(zhàn)線特情人員約兩千名，來自敵陣的占65%。情委會和后來的情報室的工作，一是偵察破案。解放頭兩年根據(jù)特情報告發(fā)現(xiàn)敵特活動的各種線索共約四千起，其中偵破專案470起，占同時破案總數(shù)的45%，其中重大專案約占三分之一。例如，1949年10月，國民黨保密局特派謀刺陳毅市長的著名殺手劉全德案，就主要靠胡均鶴處的特情高激云破的案。1950年7月，保密局派來的蘇、浙特別站站長兼蘇、浙“人民反共總隊”少將站長兼司令封企曾的就擒，也是靠情委會的特情朱崇文（原名朱岑樓）從中識別捕獲的。 二是為上海市反動黨團特務登記提供線索材料約八千件（此數(shù)字與提供偵破線索的數(shù)字有重復）。這些都是客觀存在的事實。情委會特情人員中發(fā)現(xiàn)有問題的人，同樣立即查處。1951年上海市公安局結合對反動黨團特務登記分子的處理，結合鎮(zhèn)壓反革命，清理特情，在一千五百余名來自敵人陣營的特情中，繼續(xù)留用的僅14名，約占百分之一，其中有罪惡有民憤的也都逮捕問罪了。

那么，關于“三千三”是什么意思？1949年，揚帆在保衛(wèi)干部訓練班向學員上課時，曾談到日本軍國主義投降后，他任華中分局聯(lián)絡部部長期間，張愷帆（建國后曾任安徽省省長）曾戲贈他兩句詩：“揚公門下三千客，盡是雞鳴狗盜徒?！边@本來是兩句帶有玩笑性質的詩，也有贊揚他搞情報工作，能夠用各種各樣人物的意思。后來，擔任上海市公安局長的黃領導居然根據(jù)這兩句詩，硬要把揚帆打成包庇特務反革命分子“三千三”，并正式上報中央。正如楊尚昆同志在《回憶高饒事件》一文中所說，在1955年3月召開的全國黨代表會議上散發(fā)這份材料，引起“群情激憤”，“把本已基本查清和解決的上海市公安局利用反正人員參與鎮(zhèn)反斗爭中所犯的某些錯誤，聳人聽聞地說成饒漱石和揚帆借以特反特重用包庇掩護特務分子、反革命分子達3300多人，工作上的失誤變成了嚴重的政治事件”。①實際上，早在1951年，當時擔任公安部長的羅瑞卿巡視上海偵察工作時，就曾指出上海的偵察工作“以特反特”的成績：一是破了案，有些還是大案要案；二是發(fā)現(xiàn)特情人員有問題，立即究辦。他當時認為胡均鶴等人都是用得好的。

上海解放之初公安部門實行“以特反特”斗爭策略的過程中，也存在一些工作上的錯誤缺點。羅瑞卿部長當時指出：一是用于內部。（1949年8月，揚帆在上海市委會議上匯報社會處干部不夠，饒漱石這次明確指示“特務可用”，作為解決干部力量的辦法之一。揚帆據(jù)此從胡均鶴處選調了四個有歷史問題的人到預審科充當預審員）二是關系太濫。三是以特情領導特情。四是暴露秘密，公開使用，從而招致我們在政治上的不利影響。

三、風云為何突變

真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上海市公安局當年在對敵隱蔽斗爭中的“以特反特”和解放初公安局治安部門的“以盜反盜”一樣，均屬“以毒攻毒”的一種斗爭策略。事實上也取得了好的效果，即使工作中存在一些錯誤缺點，也同情況復雜、斗爭尖銳和我們經(jīng)驗不足等等有關系，沒有想到風云突變，“工作上的失誤變成了嚴重的政治事件”，變成了嚴重的敵我矛盾！記得羅瑞卿在1951年巡視上海工作以后給中央寫的報告中，還認為上海（公安部門）改正錯誤的態(tài)度是好的。1952年，公安部召開的全國第二次偵察工作會議上，也認定上海的問題屬于工作中錯誤的性質。為什么后來會發(fā)生風云突變呢？原來問題主要不是出在公安工作中，而是出在饒漱石、潘漢年、揚帆這三個人身上。聯(lián)系陸續(xù)了解的一些情況，我才慢慢明白了此中道理。例如，1952年，揚帆到蘇聯(lián)治病，偶然遇到江青，又被江青偶然知道了揚帆過去名叫殷揚。殷揚早年在新四軍給項英反映過江青過去的情況，項英命他寫成報告并加上一句 “不宜與主席結婚”，電報發(fā)到了中央。此事后來被江青得知，于是對殷揚恨之入骨。由于江青幕后插手，揚帆獲罪被捕。又例如，1953年，發(fā)生了高饒事件。1955年4月5日我被捕后，公安部一位副部長同我的第一次談話，便聲稱“要清算，不管是哪個中央委員”，這其實就是指饒漱石。問題在于昨日的工作成績，旦夕之間成了罪名，這種清算法理何在？再例如，1955年全國黨代表會議上，潘漢年交代了1943年在敵區(qū)工作中被挾持見過汪精衛(wèi)的問題，引起毛主席的疑竇，盛怒之下，批示：“此人從此不可信用?！泵飨瘜ε藵h年為何如此決絕處理，留下一個議論題目，相信歷史將得到進一步的澄清。

注釋：

①引自楊尚昆著《追憶領袖戰(zhàn)友同志》，第305頁，中央文獻出版社，2001年9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