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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 喪(中篇小說)

2012-11-24 01:34潘紹東
文藝論壇 2012年11期
關(guān)鍵詞:縣長老張

■ 潘紹東

第一天

剛要對老婆有點想法,電話響了。我罵了句娘。拿過手機,是王。立馬摁亮床頭燈,擺正身體姿勢,撩開纏繞過來的老婆的一條白臂,按下通話鍵:“縣長啊,有任務(wù)吧?”那頭的聲音顯得非常倦沓:“嗯……也不是任務(wù)……我爹剛走了,你馬上到人民醫(yī)院來,得趕緊張羅去殯儀館?!崩掀旁诒蛔永锲业拇笸龋冶砬楣首魍纯?,聲音卻極為誠敬:“好的,我馬上到。”等王掛完電話,一看手機上的時間,剛好凌晨兩點整。

王是私下里我們對王武的稱呼:一則他姓王;二則他是常務(wù)副縣長,具體掌管全縣的財權(quán)。這年頭,沒有比權(quán)和錢更配稱“王”的東西了。

我從床邊衣架上取衣,老婆又一把拽著我的手不讓動,我裝著用力實際不怎么用力地掙脫她:“你當我救命稻草也沒用,那邊命都沒了。”老婆撒起嬌來,但手已明顯松動:“活人重要還是死人重要啊?”我開始穿衣:“現(xiàn)在是死人重要,但以我整個人生長度來衡量,誰也比不過你重要?!崩掀判睦镄α?,嘴卻硬著:“就知道你是我們縣最大的忽悠!”我說:“趙本山‘忽悠’,不都買上飛機了嗎?我和他一樣,忽悠藝術(shù)化,換來生活優(yōu)質(zhì)化?!?/p>

打進政府辦起,手機就再也沒有用過關(guān)機鍵——這是來政府辦上班第一天政府辦主任李順交待的第一樁重要事項——手機全天候待命。那會兒在鄉(xiāng)鎮(zhèn)時也間或不關(guān)機,但基本上是等牌友的開戰(zhàn)吆喝、哥們的宵夜呼喚和網(wǎng)友的午夜呢喃,都是些有滋有味有聲有色的生活。不過,這都是些小貓小狗式的滋味,屬于就地撒尿,及時行樂,對命運、事業(yè)、前途、家庭都是破壞性的。而現(xiàn)在的受命電話,多與重事、難事、煩心事有關(guān),但做成了做好了把領(lǐng)導(dǎo)做高興了,卻對命運、事業(yè)、前途和家庭建設(shè)性莫大。進政府辦六年,從經(jīng)研室“材料童子”到副主任兼常務(wù)副縣長秘書,這轉(zhuǎn)身的華麗程度堪比上春晚的“大衣哥”。夫一貴,妻也跟著榮了。老婆本來也在我上班的那個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教書,有一段時期我和老婆在家天天研究“農(nóng)村包圍城市”戰(zhàn)略,她是縣級名師,我只是個鄉(xiāng)黨政辦秘書,兩者相權(quán),她進城勝算更大,便決定讓她先行先試。教師進城得找教育局長,而教育局長牛逼得跟戰(zhàn)前卡扎菲似的,不送禮能給面子的全縣不超過二十個人。我先是送了三千塊給鄉(xiāng)里的書記,要他約教育局長吃飯或洗腳,書記好不容易約上了,但教育局長既不吃飯也不洗腳,而要唱歌,唱歌包廂費就是一千四,外加數(shù)不清的啤酒和紅酒,總共花了三千八,再給送上一個六千塊的紅包,就是我兩口子拼死拼活、嘔心瀝血一年的本錢了。那次滿以為“從西柏坡走進北京城”是板上釘釘?shù)氖聝毫?,沒想到老婆學(xué)校一個體育老師都進城了,而老婆像老處女那樣無人問津。后來才知道,如果把局長看作是一頭四條腿的動物的話,六千塊錢只能買通他的一條腿。好在第二年我通過招考進了政府辦,去年又到了王的麾下,我正琢磨什么時候跟王策略著說一下老婆的事,不想王主動提起這事說,瞧你東一家西一處地蹭飯吃,怎么安心工作?我把你老婆調(diào)到城關(guān)來吧。去年下學(xué)期開學(xué)的前一天,王當著我的面給教育局長打了一個要我老婆進城的電話,時間不到五分鐘,第二天,教育局就通知我老婆趕快去城關(guān)中學(xué)報到。所以,現(xiàn)在我無論多忙,多么不顧家,多么不和她親熱,老婆頂多撒著嬌嗔怪我一下,不會胡攪蠻纏,更不會河?xùn)|獅吼。她心里那桿秤,絕不會稱錯地方。

深夜小縣城的士稀少,我足足在路邊站了十分鐘才打到一輛。中途王還打了我一個電話,問我怎么還沒到。我說已上的士了。他說那你快點吧。我對司機說,你快點。飆到醫(yī)院,內(nèi)科401病室已站滿了人,我認得的有王的老婆杜姐、姐姐、姐夫、小舅子杜波和醫(yī)院院長、副院長、科主任、主治醫(yī)師、護士等等,除了直系親屬和醫(yī)院里的人,我算第一個到達的外人。王的一家都沒見什么悲傷,至少沒有人哭。王見了我,伸出手來有與我握手的意思,這讓我感到有些別扭,因為他從來沒和我握過手。見他手伸過來,我動作很不協(xié)調(diào)地迎了上去,雙手握住他那綿軟而肉實的右手晃了一下。王說:“這么晚叫你,辛苦你了。”我忙說:“沒事沒事?!蓖跽f:“好在你還睡了幾個小時,我有幾天都沒睡好了?!?/p>

其實我凌晨一點才到家。市發(fā)改委一名副主任帶著三個科長來搞調(diào)研,縣發(fā)改局陪了飯,也陪洗了腳,但那幫人興致很高,還要唱歌,縣發(fā)改局便竭盡所能從縣幼兒園調(diào)來了幾名幼師陪。王作為分管這條線的領(lǐng)導(dǎo),理應(yīng)來陪,但爹病危只能作罷。王晚飯前還打電話給我,要我替他向市局領(lǐng)導(dǎo)道歉,要我陪好酒。我將陪吃陪洗陪唱所有程序走完,就已經(jīng)過了零點半,回來洗漱完,就到了一點多。我都有半個月沒和老婆親熱了,不是她來好事,就是我有忙事,昨天一早出門的時候,老婆就柔情似水地交待:“要早點回啊?!蹦茄凵窈捅砬?,簡直就是楊貴妃玩穿越。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老婆個人算不如發(fā)改委集體算,完了還有一個殯儀館等著你,再生機勃勃的念頭也會灰飛煙滅。

王對我說:“醫(yī)院不能久放,等下你一起幫著把我爹送到殯儀館去?!?/p>

我點了點頭,腦殼里似乎在搖著一桶瞌睡蟲煮成的漿糊。

王又轉(zhuǎn)身對他姐夫和杜波說:“小米來了,你們?nèi)齻€把爹送到殯儀館去吧,我回家睡一會兒,早上再過來?!倍挪ㄎ以缇驼J識,金東方建筑公司的老總,縣里大小工程少不了他。

醫(yī)院院長一旁附和:“王縣長您是得休息一下了,幾天都沒睡了,傷了龍體全縣人民可不答應(yīng)?!?/p>

對這樣的露骨馬屁,要在平時王會邊笑邊回應(yīng):“其他人不答應(yīng)沒事,就怕你院長大人答應(yīng)?!钡F(xiàn)在顯然不是一個可以開玩笑的時機和場合,王只是“嗯”了一下,轉(zhuǎn)身就走。剛走出門,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手朝我劃拉了一下道:“你過來一下?!?/p>

我趕忙跑過去,他卻不說話,一直順著走廊往前走,我和他老婆只好跟著他走。走過走廊拐角處,他終于站定了,對我說:“現(xiàn)在太晚了,就不要驚動其他人了,明天一早,你就要做好三件事:第一,給李順打個電話,要他召集辦公室人員開個會,在不影響工作的前提下,這邊抽調(diào)幾個人輪流值班,接客,發(fā)煙,泡茶,寫禮簿,要的是人;第二,我剛問了醫(yī)院,殯儀館那邊有禮生,你找個好點的禮生把出殯日子定好;第三,縣級領(lǐng)導(dǎo),我會給‘四辦’主任打電話,要他們告知一下;我分管的那些個部辦委局,不管怎樣,他們反正會來,所以你要親自給局長們一一打個電話,報個信,以示客氣。至于其他單位和鄉(xiāng)鎮(zhèn),你就看李順意見,他愿意安排辦公室通知就通知,不通知你也不發(fā)表任何意見。就這么三條?!?/p>

我不停地點頭:“都記住了……您快回家休息吧?!?/p>

回到病室時,醫(yī)院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王的姐姐、姐夫和杜波木偶似地站在蓋著白布的尸體旁。這個醫(yī)院里的人真是一幫超級閃客。

我心里一陣發(fā)毛。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與死人打交道。我爹媽還不到六十歲,健康得還包種了別人的三畝水田。我外婆倒是前幾年去世了,但我看到的只是一具蓋得嚴絲合縫的巨大棺木和一張樂呵呵的遺像。

我對他們?nèi)齻€說:“怎么個搬法?我可是……”

王的姐姐開口了:“有專門運送的車子,院長走的時候打了電話,應(yīng)該就會到?!?/p>

正說著,門口“哐當”一聲巨響,把我們四個都嚇了一跳。還沒回過神來,門被一個金屬架子頂開,我聽到王的姐姐“啊”地一聲,像一只受到驚嚇的母雞。

金屬架子其實是一輛運尸車。推車的是一個極瘦極高的人,他的牙齒有些外露,一雙青筋怒放的手死死抓著車子的把手。

車子推進來后,瘦高男說:“先交錢,八百!”聲音又尖又細,像是剛從那車上爬起來的人發(fā)出的。

杜波一臉的疙瘩說:“你知道這是誰不?你現(xiàn)在什么都可以談,就是莫談錢?!?/p>

瘦高男木得沒有任何表情:“這是規(guī)矩,先交錢,后拖尸?!?/p>

杜波臉上的火更明顯了:“這醫(yī)院都是我們的,莫說八百,老人家治療費用了十多萬,你們院長都沒說一個錢字?!?/p>

瘦高男說:“這個與院長無關(guān),運尸是我私人承包的,不搞任何賒欠。”

這下我們都傻眼了,四個人,八雙眼,來來回回地看。

瘦高男提高了聲音:“不運我就走了,那邊還有一個難產(chǎn)死了的等著運呢?!?/p>

杜波忙說:“怎么不運,不就是八百塊錢么?”八百塊當然不在他話下,一年賺進口袋的票子應(yīng)該最少不下于八十萬。我以為他說完會立馬掏錢,可是,他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王的姐姐、姐夫也開始欣賞熊貓一樣看著我。

我被這三雙眼睛看得下意識地去摸口袋,杜波笑了:“要錢的地方你先墊著,反正到時要姐夫報就是了。”

瘦高男忽然補了一句:“嫌貴可以和那個難產(chǎn)的一起運,四百。”

我正猶豫要不要省了那四百塊錢,杜波斬釘截鐵地說:“當然單獨運!”

我再無話可說,立馬掏出一沓票子,數(shù)了八張給瘦高男。進政府辦時李順教導(dǎo)的第二樁要事就是——隨時隨地兜里都至少要揣一萬塊錢,有時你做夢都想不到領(lǐng)導(dǎo)何時何地要用錢。

到殯儀館僅僅二十分鐘的路程。一進殯儀館院子,整個氣氛瞬間陰森:幾個大門洞開的殯殮大廳一字排開,如同一排饑餓的饕餮;路燈有一盞沒一盞地亮著,像一群營養(yǎng)不良的難民。我們的靈車一到,一個胖子就肉球似地滾了過來,沖著我們伸出交警般的手勢:“進幾號廳?”

我說:“進幾號廳有區(qū)別嗎?”

胖子說:“當然有區(qū)別,一號廳最大,寬敞亮堂,豪華氣派,至尊享受,日租金一千八百八,其余一千到幾百不等,最小九號廳,五百,適合下崗職工?!?/p>

不等我接話,杜波說:“越大越好?!?/p>

胖子臉上綻出一堆笑肉:“那就鐵定一號廳!”

我說:“這是領(lǐng)導(dǎo)的親屬去世,有優(yōu)惠沒?”

胖子說:“我們老板是廣東的,投資三千多萬建了這個殯儀館,沒讓政府花一分錢,唯一要政府支持的就是玉皇大帝死了媽王母娘娘死了爹也要照規(guī)矩出錢,不能爛行市?!?/p>

我氣從心涌,語氣里夾雜著冰粒子:“你們什么傻逼老板,還想把成本收回去不?”

胖子大約覺得來者不善,忙擠出一個干癟的笑:“這位領(lǐng)導(dǎo)別生氣,我們也是沒辦法,政府定我們二十年的收費權(quán),不緊著收不行啊。這樣吧,我們開水費是一百塊錢一天,看在領(lǐng)導(dǎo)份上,打個八折吧?!?/p>

我見他給了我一個臺階下,也犯不著跟他較勁了。接下來,在他的引導(dǎo)下,我和他達成了一系列協(xié)定:鞭炮一百萬響,手搓麻將及桌椅三十套,撲克一百副,電動麻將房十五間,殯儀館賓館客房十間……

我每敲定一個數(shù)字,胖子就在小本上記一個數(shù)字,就像往存折里填存款似的,見本子上已經(jīng)密密麻麻了,便略帶揶揄說:“這下差不多了吧?”

胖子說:“這個數(shù)字是我館的最高記錄,嘿嘿……哦,還有一件大事。”

我看著他,不說話,讓他自己說出自己賣的關(guān)子,就像逼著耍把戲的非要自行解密才給錢一樣。

胖子終于忍不住了:“吃飯問題!”他吞吐了一下喉結(jié),“我們這兒出不要錢,五個廁所隨便蹲,但進要錢,嘿嘿?!彼隽艘粋€往嘴里扒飯的動作。

“你在吃屎吧?!蔽倚睦镎f,“那怎么算?”

胖子立即現(xiàn)出一副真理在握的神情:“那要先定好出殯日子,然后再按工作簡餐和正席兩個標準算?!?/p>

我“哦”了一聲。

“出殯日子你們自己可以定,也可以請禮生定,我的意見是最好是請禮生定,自己定怕犯煞?!?/p>

“我的意見”這幾個字讓我怒火中燒——我都被它壓迫了很多年了,我以牙還牙道:“好,我的意見是,按你的意見辦!”

胖子其實根本無意跟我玩文字游戲:“那我?guī)銈內(nèi)ザY生那兒吧,你們誰是亡人的直系親屬,得知道亡人的生辰八字的?!?/p>

我看著身邊的那幾只木雞,王的姐姐如夢初醒道:“……我知道,我去?!?/p>

胖子對我們?nèi)齻€男人很領(lǐng)導(dǎo)地說:“你們?nèi)齻€也別閑著,將亡人抬進一號廳,那邊有人安排進水晶棺?!?/p>

一號廳果然很大,而且回聲嘹亮。我們?nèi)齻€小心翼翼地抬著裹著白布的尸體,聽著冷不丁從墻角冒出的一兩句說話的回聲,感覺自己體內(nèi)的魂魄也在張牙舞爪。好在水晶棺旁有人幫忙,不然誰也不敢將尸體放進去。水晶棺蓋一合上,那幫忙的就迫不及待地開啟環(huán)繞棺體的彩燈,頓時,王爹就如龍王住進了東海龍宮一般,周遭一派珠光寶氣和光怪陸離。

彩燈消除了我們的恐懼感。我們坐在水晶棺旁邊的長椅上抽起煙來。不一會兒,王的姐姐回來了,她對那兩個男人目不斜視,逕直走到我的跟前:“禮生算了兩個日子,一個是后天,那肯定不行,再一個是第六天,我看蠻好!”

后天是我最愿意的日子,第六天是王的全家最愿意的日子。

王的姐姐說:“我和胖子將飯錢定了一下,平時早餐每桌六十,面條加蛋的,午餐、晚餐每桌兩百八,暫定每餐十桌,至于一餐正席的桌數(shù),那要等王武來定,我們家主要是他的客,要他估計個數(shù)字?!?/p>

我點頭,以示完全同意。

“還有,明天,哦,應(yīng)該就是今天,日子犯重喪,任何外人都不得吊喪跪拜,不然會有煞,百日之內(nèi)必有兇事。你記著,通知單位上的人今天都不要來!”

我似聽非聽地“嗯”了一聲,以示對姐仗弟勢的做派不滿。然后大口大口地抽煙,抽完煙,睡意開始排山倒海般地襲來,我的頭一歪,整個意識系統(tǒng)隨即關(guān)閉……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人抓著兩只肩膀搖搖籃似地搖醒,睜眼一看,是王的司機劉民。見我醒了,劉民捏著我的耳朵說:“還在仙游啊,怪不得王打你幾個電話都不接,他都要發(fā)脾氣了?!?/p>

我迷迷糊糊道:“幾點了?”

“八點半了?!?/p>

“王呢?”

“在外面打電話?!?/p>

我拿出手機,果然有他的幾個電話。忙跑出大廳,只見王正站在院子里的一個花壇沿上打電話,大約是打給上級的,一臉的謙恭。

我肅立在聽不到電話內(nèi)容但又在他視線范圍內(nèi)的地方,耐心地等他打完電話。他打完電話,朝我皺起眉頭:“打幾個電話都不接?”

“我……睡死了。”

“李順和局長們電話都打了嗎?”

“……還沒。”

“你看你,就說的事就忘了,這還干得了大事?”

“我這就打?!?/p>

“一個晚上不睡覺算什么,我給領(lǐng)導(dǎo)當秘書的時候,三四個晚上不睡覺是常事……好了,不說這些了,李順那兒我已經(jīng)打了,值班表他立馬就會排出來,你這幾天就別回去了,大事小事看著點?!?/p>

“好的好的?!?/p>

“那些個局長們的電話你等下就打吧?!?/p>

“我就打?!闭f著,忙拿出手機尋找電話號碼。

王的臉上又頓時慈祥起來:“要特別交待今天不能來!……打完電話,你就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估計到了明后天,就沒多少時間睡覺了?!?/p>

“好的,好的?!?/p>

我開始打電話。發(fā)改、財政、公安、城建投、農(nóng)調(diào)、稅務(wù)、政務(wù)公開、統(tǒng)計、物價、住房公積金、審計、信訪、司法、接待處、監(jiān)察、人事、編制、勞動保障、檔案、招待所、駐京辦、工商聯(lián)……二十多個單位電話一路打來,耳朵頓時像生了凍瘡一樣疼痛。打這些頭頭腦腦的電話就像光著身子鉆刺叢,難受加難過。倒不是他們看到我的電話不接,主要是他們不是開會就是出差,手機設(shè)置五花八門,有時半天才接上頭,好容易接上頭了,那頭又說書記或縣長打電話進來了,你得讓讓道,一下就掐了,等那邊完了再重新打過來。打電話,都得遵守嚴格的官場倫理。

好容易打完了,又有幾個局長打往返電話來,再次核實王縣長是死了爹還是死了娘,出殯日期是星期三還是星期四。我蕩秋千似地只好耐著性子和他們蕩幾個來回,且順便又將今天犯重喪的事交待一遍。這幫酒囊飯袋整天被飯局和酒精把智商腐蝕得快到零了,真想把他們送進小學(xué)再進修兩年,凡把男的叫媽女的叫爹星期三過成星期四的,一概不發(fā)畢業(yè)文憑。

我一邊揉搓著耳朵,一邊往廁所跑——下面已憋得不行了。剛跑兩步,李順的車飛馳而來。

我只好停住。李順不待車停穩(wěn),就梭下車,沖我兇:“米田你怎么搞的,老人家臨終時怎么不通知我一聲?”

我耳朵里嗡嗡的,嘴里支支吾吾:“……凌晨兩點……王不讓麻煩其他人。”

“縣長人性化,我們不能冷血化啊!這么大的事,我沒到場,何顏面對縣長?”

“……這個你放心,他絕不會責怪你的?!?/p>

“他不怪是他的大度,我不來是我的失職,都是寫材料的,這點邏輯關(guān)系還不清楚?”

“李主任來啦!”王大約聽到了我們聲音,從大廳里出來。

“首長好!我正責怪米田呢,老人家臨終時也不通知我一聲。”李順朝王歉意地笑了笑,但又很快收住,以契合這個哀傷氛圍。

王也笑笑,倒是笑得自然很多:“沒事沒事,這邊小米都安排好了,你事多,第一位就是把艾縣長服務(wù)好?!卑h長是正縣長。

“都是首長,哪個都要服務(wù)好!……現(xiàn)在向您報告,我一大早就緊急召開了政府辦和行政科全體機關(guān)干職工會,要求大家這幾天必須全力服務(wù)于治喪工作,初步擬訂了治喪工作方案。這會兒特意趕來,一是向您請失職之罪,二是請您過目治喪工作方案,三是請您指示要做的其他未盡事項?!闭f著,從包里掏出工作方案呈給王。

王擺了擺手說:“難得你周到,這個是我私事,不要搞那么正規(guī)了,我也不看方案了。米田反正跟我跑的,就守在這兒主事,其余你就安排幾個事不多的干部職工輪流過來,接待一下吊喪的來客就行了。”

“接待客人的事艾縣長已作指示,考慮到有些客人級別比較高,如市里領(lǐng)導(dǎo)、兄弟縣市領(lǐng)導(dǎo)和本級縣領(lǐng)導(dǎo),所以當即指示每天都必須有一名副縣長值班?!?/p>

“縣長已給我打了電話,謝謝他的關(guān)心。今天這兒沒什么事,也不能吊喪,你先回去吧?!?/p>

“好的……哎,米田你到哪兒去?我找你還有事?!崩铐樋次胰鐾扔艿臉幼樱σ凶∥?。

“……我上個廁所就來?!蔽疫吪苓呎f。

第二天

一覺醒來才發(fā)現(xiàn)客房的被子有一股霉味,怕有一百年沒洗了?;ㄒ话傥迨畨K一晚買如此陳舊而厚實的味道,只有在殯儀館才有這樣的大漏可撿。

早餐大約有六七桌人,透過王的親戚叢林,我看到了一張十分光鮮的臉——行政科的于玲的臉。

我趕緊湊過去,發(fā)現(xiàn)那一桌還有行政科的幾個人,桌上有幾碗熱騰騰的面。于玲也看見我了:“快來快來,剛好這兒有個位子?!币幻鎸R在身旁條凳上的一只古奇包挪到身上,一面屁股象征性地扭動一下。

“你該不會是專為我留的吧?”我一屁股坐下去,朝一桌人驕傲地擠擠眼。頓時,鼻子里撲進一股誘人的味道,那是一種與客房被子絕然反向的味道。

“是為你留的啊,怎么,你心里難道沒感應(yīng)嗎?”于玲笑著說,這是一種久歷江湖的回答,以毒攻毒,擠兌了繼續(xù)受到調(diào)侃的空間。

老張露出一口黑牙笑:“你們別演雙簧了,弄得我們光吞口水吞不了面?!闭f著,狠狠地嗍了一口面。老張是行政科科長。

“我和于玲是師院的校友,所以講話放肆?!蓖嫘﹂_出來,得適時收回去,不然就像上廁所解大手后,忽然發(fā)現(xiàn)沒帶紙。

老張依然緊逼:“難怪呢,你們的雙簧從學(xué)校就開始演起吧?”其余人也都笑起來。

我將筷子插進面里,攪了兩攪:“老張你這眼睛提前進入更年期了吧?我和于玲的年紀是一個檔次嗎?說相差二十歲呢,你會說我好色不講原則;說相差十歲呢,我又委屈了小師妹,你說我能和她同校讀書嗎?”其實,我和于玲都知道,我倆只相差六歲。

于玲咯咯地笑了起來,眼睛瞟了我一下,又趕快移開,樣子愈發(fā)萌了起來。

老張顯然這方面不是我的對手,馬上轉(zhuǎn)移話題:“今天行政科來了七個人,就全聽你米縣長安排了?!焙芏嗳税褧浢貢焙魹闀?,把縣長秘書直呼為縣長,呼者和受者都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我說:“是這樣,做事是兩撥人,一部分是縣長的親戚,另一部分就是我們這邊,等下你跟縣長的舅大爺也就是金東方建筑公司的杜總接個頭,發(fā)煙、擺果盤、打茶水、接花圈、點鞭炮每邊暫時各安排一個人,不夠再加,你呢,來了部門單位的人就打個照應(yīng),免得失禮?!?/p>

老張忙點頭:“聽米縣長的!”

剛吃完早餐,就見李順和唐副縣長從一號廳出來。我上前打招呼,李順說:“我陪唐縣長剛吊喪,得搶在第一個,估計等下大部隊就會來?!?/p>

這真是十足的人精加馬屁精。

我笑笑說:“怪不得剛才鞭炮聲大作呢?!?/p>

“應(yīng)該是第一個吧?”李順是想進一步強調(diào)這個第一。

“絕對第一!”我順水推舟。

唐縣長拿出煙,給李順一根,給我一根,自己叼一根。李順忙拿出火機給唐點上,然后給自己點上。我拿火機的速度比李順慢半拍,只有點自己煙的份。

李順又有話了:“怎么要縣長大人開煙?今天到了米田的地盤,米田開煙才對?!睔泝x館成了我的地盤?這話要多屎有多屎。

唐分管農(nóng)口線,在這個位子上風光了十年了,下半年換屆就會挪到人大或政協(xié)那邊去。這人水平不高,人倒和善,他笑笑對我說:“李大主任安排我今天到這兒值班,一切行動就聽你米大主任了?!?/p>

我也笑:“我哪敢安排縣長大人啊,我只管科級以下的?!?/p>

唐說:“縣官不如現(xiàn)管啊,‘三農(nóng)’問題歸我管,脫離‘三農(nóng)’領(lǐng)域,我就由別人管。”

不等我說,李順插話道:“米田你就別謙虛了,你唯有這幾天可以管處級干部,你要抓住機會,珍惜機會,該你管的要大膽管、堅決管、切實管!”

我和唐都納悶了,不知他陰陽怪氣的“話中話”。

“你現(xiàn)在是殯儀館一號廳廳長啊!”

三人大笑起來。李順因自鳴得意而笑,唐因感覺有趣而笑,我因被虛假繁榮而虛假地笑。

上午來的人果然多。王分管單位的負責人幾乎傾巢而來,一時將偌大的一號廳擁擠成了一個堰塞湖。

李順因要跟艾縣長去市里提前走了。李順前腳剛走,財政局長雷守義后腳就來了。我就迎了上去,老張也迎了上去。雷守義只和我握了握手,在握我手的同時用另一只手向老張揮了揮,揮出了老張一臉的遺憾。

我說:“王縣長、唐縣長都在里面?!?/p>

雷守義說:“唐縣長?”

“艾縣長指示的,每天要有一名縣長值班,今天是唐縣長?!?/p>

雷守義哦了一聲,快步回里走,司機拎著花圈、鞭炮也跟著走。走了兩步,雷守義又踅回來,湊在我的耳朵上問:“各局都沒來吧?我應(yīng)該是第一個吧?”

又一個要第一的!我笑笑:“你財神爺不來,誰敢先來啊,你搶的是頭柱香!”

雷守義呲牙笑了,手親密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還靠兄弟在縣老爺面前多扇扇風呢,你有什么需要老兄出力的,盡管吩咐。對了,什么時候你搞點發(fā)票來,幫你解決點話費。記住啊,只要話費啊,洗浴費、推油費我可不負責,我要對黨和你的家庭負責哈哈哈……”

我故作正經(jīng):“對黨和家庭這類大事的責任,就讓給老弟來負吧,你只負責在票上寫好你自己名字就行了?!?/p>

他的前笑還沒結(jié)束,后笑又緊接跟上,笑完,又不忘從反面強化我關(guān)注他的換屆去向:“不過,要趕在換屆前給我,不然,換屆時謝書記、艾縣長將我丟到檔案局、史志辦什么旮旯里去了,那老兄就有心無力了?!?/p>

我也反著來:“我還琢磨著是不是要換屆后才給票你呢,那會兒你那三個字會更值錢!”

雷守義再次大笑,露出了喉嚨深處的那一舌蓮瓣狀的小肉。

雷守義當了五年財政局長,之前當過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物價局長、民政局長,算是我們縣資深“政治家”了。下半年換屆,他和李順很有一拼,因為只有老唐那個位子能空出來。論資歷、資金,李順不如他;論年齡優(yōu)勢和親近領(lǐng)導(dǎo)指數(shù),他不如李順。兩人已早就放出風來,但又都深諳太會叫的貓捉不到老鼠的玄機,于是兩人都在為找到放風與壓風之間的最佳平衡點而不懈奮斗。

雷守義進去,發(fā)改局長胡西開就來了。胡西開一見我就說:“前天晚上你沒事吧?我可醉死了。市里那幫鬼子,個個都是一只洞庭湖,想他們醉,自己得先醉一百回。”

我說:“這是黨給你機會呢,因公犧牲,說不定還能弄個烈士當當?!?/p>

“就怕烈士當不成,落個半身不遂,到時黨也不要了,老婆也不要了,情人也不要了,成了‘三不管’,我到哪兒去喊天?”情人一說是他故意虛張聲勢,至少他在這方面沒露過餡,像雷守義在這方面有過故事的人,就絕不會將“情人”當玩笑佐料。

“就你這花崗巖身板,還干十年頂多只灌壞一只胃?!?/p>

“那我求你千萬別跟領(lǐng)導(dǎo)吹這個風了,你為我說一百句好話領(lǐng)導(dǎo)不見得聽,可你說半句壞話領(lǐng)導(dǎo)可能睡覺都會記著,再讓我在這個位子上待十年,我不當烈士當勇士,一炸藥包背到縣委去,將烈士榮譽讓給全體縣委常委?!?/p>

胡西開瞄準的是財政局長位子。要得此位,那他就必須要力促雷守義騰出位子,這在某種程度上說,胡西開也是李順的一個“隔山打?!笔降臄橙?。

我見他有點急了,忙寬慰他:“你也太低估領(lǐng)導(dǎo)的做人處事水平了,就算你再會向上爭項目,再會擠省市‘規(guī)劃籠子’,領(lǐng)導(dǎo)也不會只顧自己升遷,不顧你的冷暖啊。”

“領(lǐng)導(dǎo)有這良心就好,”繼而壓低了聲音說,“最近有什么消息沒?”

我移遠了一下身子,聲音反而大了一些:“有消息我還會在前晚的酒桌上瞞著嗎?這兩天,我一門心思就是在這兒當‘廳長’了?!?/p>

“廳長?”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又問,“現(xiàn)在有誰來了?”

“雷守義在里頭,剛來的?!?/p>

“這家伙!”胡西開罵了句,飛步入了大廳。

我見暫時沒人來,忙招呼在一旁寂寞抽煙的老張看著點,我陪陪里面的客人。老張咳了兩聲,以示同意。手指間夾著的煙灰被咳聲震落。

胡西開已磕完了頭,正和王、唐、雷守義圍坐一桌嗑瓜子、抽煙,并說笑著。

胡西開程式化地問王他爹是幾時去世的。王也程式化地答道是昨天凌晨一點四十。胡西開“哦”了一聲,說上次在醫(yī)院看望時老人家精神還是挺好的啊。王就述說他爹近一向病情惡化的情形。唐縣長和雷守義大約已經(jīng)聽過一遍了,兩人結(jié)成另一伙,邊耳語著邊笑,像一對失散多年再相聚的兄弟。

盡管我感到有些多余,但多余比不存在更重要。我坐在王的那條板凳上,假裝傾聽王的略帶渲染的述說。

這時,于玲端了一盤茶過來,上面五塑料杯茶氤氳著薄紗般的熱氣。我的心頓時有些迷離了,一下子將于玲送回了清代或民國——她穿著一襲旗袍,姿態(tài)婀娜地端著一盤蓋碗茶,款款地向我走來。

“領(lǐng)導(dǎo)喝茶!”于玲將茶盤伸進桌子中央,韓式蕾絲鏤空裝輕掩下的一對挺拔胸脯也逼進了五個男人的視野。

“美女端茶,說什么也得喝一碗?!焙鏖_率先下手。

雷守義說:“你就是見了美女不要了原則,這里還有兩位處級干部呢?!?/p>

王說:“客人優(yōu)先,客人優(yōu)先?!比缓螅跸榷肆艘槐o唐,又端了一杯給雷守義,在端第三杯的同時,我?guī)缀跖c他同時出手,這樣,他端的茶只能自己喝,而我端的茶只好自己喝。

在端茶的那一瞬,于玲與我對視了一下,那無形的光里似乎有一絲有形的深意。

胡西開抿了一口茶,咂了一下嘴巴對雷守義說:“我這人歷來是大事講原則,小事講性情。你當處級干部了,千萬別在這方面給我抓小辮子,提前告訴你,一抓就死?!?/p>

雷守義看了看王說:“處級干部可是你給我許的愿啊,這兒還有一位常委沒開口呢?!贝蠹s意識到也要照顧一下唐副縣長的情緒,馬上接著說,“這兒還有一位資深處級干部還沒表態(tài)呢。”

王和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胡西開馬上為他們解圍:“還沒到他們兩位開口的時候,不然你會天天向他們逼宮。我呢,不奢望上級給位子,也無意和同級爭位子,所以可以放言不忌,說準了呢,你就關(guān)照一下落難兄弟,沒說準呢……當然,我一般不說則已,一說還是蠻準的?!?/p>

雷守義哈哈笑著對王和唐說:“你瞧這樣的人才,不提拔是你們領(lǐng)導(dǎo)的失職?!?/p>

唐指了指王說:“我反正是靠邊站的人了,你們提拔就全靠王縣長了?!?/p>

王顯然無意再在這方面費口舌了,他正經(jīng)著問雷守義:“這個月工資沒問題吧?”

雷守義說:“緊啊,兩千八百萬左右,勉強吧?!?/p>

“辦完事我會立即請示書記縣長,爭取這個月底將財稅工作調(diào)度會開了,進一步細化分解落實任務(wù),確保完成全年財政收入任務(wù)。你呢,要時刻緊繃‘階級斗爭’那根弦,咬住兩點不放松:一是財稅入庫,特別是要搞好房地產(chǎn)稅費清理工作和工業(yè)園的財稅征管工作;二是不惜一切代價爭取上級各項補助和專項資金,發(fā)揚雷鋒的釘子、鉆子精神,不要白不要,到手就是財。”說完,王又對胡西開說:“省里那幾個項目資金到位情況怎么樣?”

胡西開說:“這向天天在省里跑,找那幫處長們比抓特務(wù)還難,我是早晨蹲,晚上守,抓到一個就纏死一個,他們只差沒叫我爹了,水利項目八千萬,下個月會到位,污水處理項目四千萬,恐怕要到年底?!?/p>

王點點頭:“你們兩個就是我的兩根柱子,你們要閃一下腰,我這個棚子也就塌了。”

雷守義說:“首長你放心,只要我在位一天,我就跟你撐到底?!?/p>

胡西開說:“莫說只閃一下腰,就是腰斷了,也要打著石膏幫你撐到底?!?/p>

忽然,外面鞭炮聲大作,大約又有一批人過來。雷守義和胡西開幾乎同時起身,胡西開說:“前客讓后客,我們走了。”

雷守義說:“我們晚上再來,”又轉(zhuǎn)身對我說,“米大主任你給我們留個麻將房,我和西開,還找兩個,好好玩玩?!?/p>

我答道:“那沒問題?!蔽艺f著,那兩個每人拿個信封往王的口袋里塞,我趕緊先一步出了大廳。其實,大廳東南角設(shè)了一個禮房,但只對普通人情有效,也就是兩百塊以下的。從信封的厚薄來看,胡西開的那個至少五千,雷守義的那個不是八千,就是一萬。也許殯儀館是唯一能夠裸露“禮尚往來”的場所,至于禮的厚薄,非“專業(yè)人士”無法窺其堂奧。

果然來了一大撥人,大部分是王分管單位的負責人。我和老張一一跟他們握手,打著向大廳行進的手勢。其實,這都是多余得近乎愚蠢的動作。

但有時愚蠢也不完全是壞事,眼睛順著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于玲——她端著茶盤穿梭于人叢中,忙碌,輕盈,飄逸,跳宕,曼妙,像一條發(fā)情的美人魚。我頓生憐惜之心,而且興奮自己找到了一個搭理她的切入口,于是馬上忙掏出手機,給她發(fā)了條只有三個字和一個標點符號的信息:“辛苦啦!”

這口子開得實在小,能左能右,不咸不淡,不肥不膩,但它很可能是我在這段沉悶灰暗的時空中最亮的部分,最值得攝入記憶內(nèi)存的人生片斷。

發(fā)完信息后,我就盯著于玲,把接待握手的任務(wù)全然拋給了樂此不疲的老張。我看到于玲大約聽到了信息的提示音——她的手機就在右手的那只湖藍色腕套里。她條件反射似地朝手腕看了一下,可是滿盤的茶杯讓她無法騰出手來,只好繼續(xù)她婀娜的端茶事業(yè),但她的內(nèi)心一定會被那種聲音觸動了,好奇心永遠是女人最可貴最可愛的品質(zhì),盡管她還不知道這信息是誰發(fā)的。

她終于送出了盤中所有的茶。她甩了甩茶盤中的余水,然后迫不及待地將盤子放在一張桌子上,左手從右手腕上摳出手機。

在她查看信息的一剎那,我趕緊掉頭,重新和老張并肩戰(zhàn)斗。我不想她看了信息后再看見我獵人一樣的眼睛和有些險惡的用心。女人,往往對糊里糊涂進入男人預(yù)謀的圈套表現(xiàn)出絕對的心甘情愿,但對明目張膽的勾引和調(diào)戲會顯現(xiàn)出一種大義凜然的厭惡和拒絕。

在老張與氣象局長隆重握手的時刻,我看到教育局長丁祖昌越過老張和氣象局長的阻遏,徑直向我走來。那張貪婪而狡猾的胖臉被一副巨大的眼鏡所籠罩,叫人覺得高深莫測。

丁祖昌抓著我的手使勁抖動,大約是想加深他的確已來為王縣長的爹吊喪的印象,全然沒有多年前在我面前不可一勢的豪邁。

“聽著信就趕來了,你兄弟也是,怎么不第一時間通知我一聲?”他說,露出一排重疊錯亂的牙齒。

我何時成了他兄弟了?我裝作歉意的樣子:“實在對不起,這兩天忙得脖子都不愿意扛著腦袋了?!?/p>

他笑笑:“理解理解!”

“王縣長在大廳里呢,還有唐縣長。”我想他光速在我面前消失,不想看到他只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我的手機剛才響起了一個美侖美奐的三全音,那是短信到來的聲音。

他不走,主動重提往事:“你愛人在城關(guān)中學(xué)還安心吧?”

“怎么不安心?這是城區(qū)最好的學(xué)校啊?!?/p>

“就是就是,我當時是頂著很大壓力開調(diào)令的,你想,哪個縣級領(lǐng)導(dǎo)沒有親戚朋友?打招呼寫條子的塞了我整整一抽屜,我這位子不是人坐的呢?!?/p>

“謝謝老兄對老弟厚愛一籌!”

“不必言謝,老弟理解就行。有些事想想就來氣,你看最近,縣里社區(qū)網(wǎng)絡(luò)論壇上貼了我好幾個帖子,說我什么憑調(diào)動大權(quán)大肆受賄,條條魚兒要過刀,你說這不是放屁么?就憑你老弟愛人的調(diào)動?我受過你一分錢么?抽過你一根煙么?吃過你一餐飯么?你說說,你說說!”

我懶得點他收我六千塊錢的穴。他絕對已經(jīng)忘了當年還是鄉(xiāng)鎮(zhèn)“小秘”的米田,而只有當米田成為縣長的“大秘”時,米田的名字才會進入他的認知系統(tǒng),才會邏輯成為貌似具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兄弟”。

我被他這種人為的分裂略略痛苦了一下,但臉上卻露出深懷感恩和深抱歉疚的神情:“什么時候還真要請老兄喝一杯呢,你看我愛人都快調(diào)來一年了?!?/p>

他連連擺手:“不必不必,你只幫老兄辟辟謠就行,尤其今年是換屆之年,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就是想混淆視聽。”

“換屆老兄有何打算?”他的話引起了我試探他的興趣。

“我在這只火藥桶上坐了八年了,雖然給了我一個副處級,但不過是一個做豆豉不香做胡椒不辣的安慰獎,換屆之機,領(lǐng)導(dǎo)于情于理也應(yīng)考慮吧?!再說,也要給年輕人騰鍛煉空間啊,我都四十五了,精力大不如前了?!?/p>

“那你準備去哪兒?”我想他快點說出來。

他笑笑,欲言又止,臉湊了過來想說,但又迅速移開,最后,他重新抓了一下我的手:“……這不是個談事的場合,下次我單獨向老弟匯報。”

“一只無限幽深的老狐貍!”望著他的背影,我對他油然生出一句悼詞般的感慨。

我找了個稍稍僻靜的角落,打開手機。此時的心有些微微激動,只有在這樣陰森塞閉的地方,才會有對異性哪怕一條短信的過度反應(yīng)。于玲也是不是這樣?!

于玲也只回了三個字:“謝謝啦”。這當然很平常,就像老張那已經(jīng)習慣成了自然的握手動作。問題是,她在“啦”字后面加了一個由一個圓括號和三條短線組成的笑臉表情。這幾條類似無機物的直線和弧線,經(jīng)她一組合,就有了生命意識和情感向度。透過它,我看到了一個女人內(nèi)心的某種欲蓋彌彰的欲望。

我頓時感到整個殯儀館都明亮起來,像即將要舉辦一場文藝晚會那樣充滿喜感。但我沒急于回復(fù),一方面在琢磨最合適的詞,另方面想吊足她的胃口——哪怕是我自作多情地認為她會對我有胃口。

可她按捺不住了,她又發(fā)來一條信息:“我倒是只值兩天班,你比我更辛苦!”

前一句告知我她在這兒逗留的有限時間,后一句顯示了對我的關(guān)心的深情回報。我對她的這種急切反而有一種略略失望。

但我還是很快作了回復(fù):“我呢,是應(yīng)盡之責;你呢,或多或少是《愛的奉獻》。”特意將“愛的奉獻”加上書名號,增加了它的多義性的糾偏退路。

然而她再沒有回復(fù)。是厭惡于我縐文的酸氣?還是因敏感詞匯而產(chǎn)生了女性的矜持抗體?我的心忽然被震耳的鞭炮炸空了的感覺,將手機久久地抓在手中,直到天色漸漸變暗。

晚飯時候,王要我召集杜波和老張盤點一下今天的情況。杜波說,煙可能不夠,尤其是“藍芙”和“軟芙”。姐夫交待打麻將的人尤其是領(lǐng)導(dǎo),每人不要一根根發(fā),一包包發(fā)。

我說,煙好辦,我跟煙草局向局長打了電話,他說要多少供多少。

我又問老張,今天來了多少單位?

老張拿出一個本子,說,都登記了的,包括送花圈、鞭炮、祭幛的單位名稱和數(shù)量,目前已來了六十八個單位,可能晚上還會來一些。

我說,那肯定,零點之前還得辛苦。

老張笑著說,只是禮房里的小劉和杜總的那個親戚兩人閑得慌,禮金也不多,不到一萬,已交給杜總了。

我也笑笑,禮金少說明領(lǐng)導(dǎo)廉潔啊。忽然想起了雷守義交待的事,忙對杜波說,晚上你留個好點的麻將房,有幾個貴客要用。

商量完事,那邊晚飯已經(jīng)吃得差不多了。我們進飯廳時,于玲已吃完正出來。見了我,她的目光有些躲閃,笑得也不太自然,更沒有說話。正常的情況,絕對會說“還沒吃啊,我都吃完了”、“當領(lǐng)導(dǎo)就是不一樣,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之類。顯然,她心里裝心事了。

晚上雷守義、胡西開果然來了,還拽來了國稅局長和地稅局長。四個人打長沙麻將,有點大,一百增兩百,每盤牌“最低消費”五百。九點過后,吊喪客漸漸稀了,我就貓在包房里看他們打牌。哪個運氣好和了一手大牌,他們也不忘照顧一下我的情緒,抽個一百兩百的“紅錢”給我。到于玲送茶過來時,我手頭已抽到六百了。我很欣喜地說:“來得正好,好事見者有份?!闭f著,將三百塊錢往她手里塞,她扭捏著不肯要。我說:“這是發(fā)財錢,只管要。”話到這份上,她不好推脫了,將錢拿了,并說了聲“謝謝啊”,快速走掉。

胡開來手氣不錯,贏了好幾千。他邊摸牌邊說:“米田你剛才說見者有份,那美女也別一個人獨享,也要見者有份?!?/p>

我說:“俗話說雙手只能捉一條魚,你就別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當心失去大好江山?!?/p>

雷守義說:“但愿米田你這句話一句頂一萬句?!?/p>

那兩個也附和:“堅決執(zhí)行米大主任的指示!”

胡開來氣得直抓頭發(fā):“一失言成千古恨啊?!?/p>

這時我的手機響起“三連音”,是于玲。發(fā)的是剛才說的三個字——“謝謝??!”不過,加了一個感嘆號。

像失散多年的地下黨同志重新接上了頭,我們的短信開始流暢起來。我一邊看牌抽紅,一邊和她夏夜呢喃,心里涌動著海量的幸福感。

當我抽到一千塊時,于玲發(fā)信息說到點了,她得回家了。我問有車沒?她說和老張他們一塊走。我再次說辛苦了。她回復(fù)說辛苦并快樂著。我說但愿辛苦盡快終結(jié),快樂永遠延續(xù),后天見。她說嗯,后天見。我說今晚早點休息,晚安。她說謝謝,安。

我剛將手機插進口袋,“三連音”又響了起來。我忙掏出手機,腦子里立即浮現(xiàn)出于玲纏綿的眼神。

“老公,今天忙趴了吧?要注意身體哦!吻你!”

是老婆。我的心頭忽然彌漫起一股夜空一樣復(fù)雜的情緒。

第三天

雷守義他們打了一個通宵。

我從客房起床出來,正看到他們四個急著往縣里趕。胡西開見了我,餓狼一樣撲了過來,抓到我就篩糠似地搖晃:“你個國際標準烏鴉嘴,害得老子倒輸了八千五?!?/p>

我“哼”了一下說:“愛江山又愛美人,此事古難全,何況是你!”

“那你又愛了美人,又白白賺了一千塊算什么?趕快給老子有福同享!”

我見他亂晃的手沒有要停止的意思,忙投降:“你這人是只見得人受災(zāi),見不得人發(fā)財,給你給你?!闭f著,掏出原封未動的那一千塊。

胡西開暴風一樣奪過去,支開手指數(shù)了五張抓在手心里,將另外五張還給我:“我這人一輩子最講究公平正義?!?/p>

我接過錢說:“是啊,你比太陽更有光輝?!?/p>

雷守義笑著說:“他這強盜做派是到省里、北京搶項目訓(xùn)練出來的?!庇值土寺曇魧ξ艺f,“那間房今晚繼續(xù)留著,王縣長的爹,不講官情民情,只講感情,盡量多陪陪。”

我說:“難得大局長這么講感情,要在平時,找你比抓本·拉登還難?!?/p>

雷守義說:“別人說還情有可原,老弟你這么說就有點矯情了,我們都是一根繩上的,哪天又沒見面?”

“玩笑話莫當真,何況本·拉登并不特別難抓。”

“其實呢,我平時很少打牌,但王爹去世不來陪他老人家?guī)滋?,談到天上都說不過去?!?/p>

“很少打牌”是在堵我的口,長久的官場歷練養(yǎng)成了他處處設(shè)防的職業(yè)本能。

“你看得王爹起,也看得王縣長起?!蔽艺f。

四人走后,李順來電話了:“你在哪兒?”

“還能在哪,陪王爹唄,我正要向你匯報工作?!?/p>

“我不打電話呢,你就不打算匯報吧?……這次不是批評你,是開玩笑,你先說吧,什么事?”

“王說今天可能有兄弟縣市的常務(wù)副縣長來,還有市委黨校同學(xué)也要來,殯儀館肯定接待不了,王要你在縣里安排好吃住。”

“多少人?”

“大約三十個吧?!?/p>

“我現(xiàn)在跟縣長還在市里……天華可以嗎?再要好就要出縣了。我等下要狄旦安排好,到時要他告訴你具體地方?!钡业┦枪軝C關(guān)后勤的副主任。

“好的,謝謝了……我匯報的事妥了,那請您老人家作指示吧?”我的腰竟然配合聲音沒出息地哈了一下。

“謝書記還沒來吊喪吧?”

“還沒有?!?/p>

“你看什么時候和馬可勇聯(lián)系一下,看書記大約何時會來,你這邊就要作好充分準備:一是要保證有關(guān)人員在場,特別是要確保王縣長和值班縣長在場;二是要在最醒目的位置留出書記送的花圈的位置,切實做到及時擺放;三是書記不像我們一頓亂跪,很可能是行鞠躬禮,然后繞靈一周,所以要保證靈柩四周暢通無礙,不能有椅子及其他雜物。”

“三點指示銘記在心,等下我就和馬可勇聯(lián)系?!瘪R可勇是謝書記的秘書。

“縣長有可能要后天回,回來的話,估計下午或晚上會來吊喪,你告訴一下王?!?/p>

“好的好的,縣長來也一樣按你剛才的指示辦?!?/p>

感覺李順嘿嘿笑了兩下:“那當然一樣。”頓了頓又說,“還有一件事要你告訴王,喂?”

“你說,我在聽。”我將手機往耳朵上緊了一下。

“市里組織部黎一丁部長的母親大人也去世了,她老人家好像和王爹同一天歸葬。我們是剛從市里得了信,你告訴一下王?!?/p>

“這么巧啊,那王肯定不能去了。”

“你這人就是做事武斷,你怎么這么肯定他不去?告不告訴是我們的職責,去不去是他的事??h委常委和其他副市長都通知了,只有沒什么進步空間的人大、政協(xié)領(lǐng)導(dǎo)沒有通知,假如不通知王,事后他怎么想?這不把他往人大、政協(xié)那兒歸類嗎?”

我將手機往耳朵開處移,直到他說完了,才將手機移近:“我等下馬上就告訴他,哎哎,請問黎部長家在哪兒?”

“在Y縣,我陪艾縣長正往那兒趕,大約三百多公里吧。”

敢情縣長在車上他這樣教訓(xùn)我???這不成心剝我的皮嗎?正想著,李順又笑了兩下:“你放心,我們正吃著早餐,我在背風處給你打電話的。”

“知道領(lǐng)導(dǎo)會十分顧及群眾面子的。”我也嘿嘿笑了兩下。

我到大廳找王匯報,王正在訓(xùn)斥杜波:“這是誰家辦事知道不?小米、老張他們都貼心貼意、巴皮巴肉幫忙,你倒好,不幫著操心猶自可,卻鉆著空子去賭錢?!?/p>

杜波不停地撫摸著南瓜般的肚子:“哪是賭啊,幾個朋友來了,玩了幾手而已?!?/p>

“玩幾手?三萬八還少嗎?你以為錢是筷子夾肉勺子舀湯那么容易來的???要不是老子在這個地方……”王手指了一下杜波,“這是我爹最后一件事,你給老子自重點!”

杜波諾諾而退。經(jīng)過我面前時卻竟然擠了一下眼睛,昭示出剛才的“認罪”是裝的,我知道他這條狗這輩子是改不了吃屎習性的。

我將李順說的事跟王說了。

未料到王半點猶豫都沒有就脫口而出:“那肯定要去!”我不得不佩服李順的功力深厚,他對官場的肌理已經(jīng)達到了庖丁對牛的爛熟程度。

我說:“那您這個情況怎么去?”

王思忖了一下說:“大部分客人到今天為止會來得差不多了,現(xiàn)在只有書記縣長還沒確定?!?/p>

“艾縣長基本確定了,李順說后天來?!?/p>

“那你等下趕快與馬可勇聯(lián)系,如果書記也是后天來就最好了,那我們明天可以去黎部長家一趟?!?/p>

“我們?我也去?”我忽然記起明天是于玲值班的日子。

“路途遠,又不熟,要有個人搞聯(lián)絡(luò)?!?/p>

“……好的,”我溫吞了一下,“我就聯(lián)系馬可勇?!?/p>

“要是書記后天來就好了?!蓖踝匝宰哉Z說了一句,又像是向我訴苦似地說,“后天是爹在靈堂的最后一天,絕對沒時間去,大后天要歸山落葬,更不行,所以只有明天是唯一可以抽身的時間?!?/p>

我安慰他:“王爹會保佑書記后天來的?!?/p>

他苦笑了一下,顯然被我的昏話搞笑了。

我給馬可勇打電話。只響一下鈴他就摁了,我知道他有事。不一會,他回短信說書記正在講話,要我有什么事發(fā)短信給他。我編了短信再發(fā)過去。他回復(fù)說他會適時請示書記,書記指示了再告訴我。我回復(fù)說謝謝了,有了消息請盡快告知。

于是我開始了漫長而焦灼的等待。讓我更焦灼的是明天我將毫無征兆要和于玲拉開三百多公里的距離——它支離和遣散了我很多稠密的想入非非。

我給于玲發(fā)了四個字:“在干嘛呢?”

于玲很快回復(fù):“上班呢,你呢?”

我寫了“想你呢”三個字,立馬又刪了,重新寫成五個字:“想念師妹呢。”加了兩個字,至少含蓄隱晦了一半,即使被老婆看到,也不會形成偷情的如山鐵證。

于玲回復(fù):“哈哈,好感動哦?!鼻懊鎯蓚€字用得很有心計,讓“感動”有了戲謔和夸張的成分,大大稀釋了男人一步到位的癡心妄想。

“可我要遺憾地告訴你,明天不能和你一起戰(zhàn)斗,因為有要事必須外出一趟?!眲倢懲?,又覺得“戰(zhàn)斗”一詞不太妥當,想了想,改成了“值班”。

“不會吧?還有比這更大的事嗎?”

“天下之奇,無事不有。”

“暈死!”

暈和死這兩個本來陰冷的字一旦由女人組織結(jié)伴出行,就變得嗲味十足,甚至比女人當面撒嬌更令人心旌搖蕩和韻味綿長。

“你是米主任吧?”忽地,我的背被拍了一下,一個高大健碩的小伙子笑吟吟地站在我身后。我感到他有點面熟。

“我是,你是哪位?”我將手機插進褲子口袋。

“我是縣花鼓戲劇團的團長小陸,我想找您商量個事,不知您現(xiàn)在有空沒?”

“哦,我看過你的戲。”我沖他點點頭,“不過,我正在全力以赴忙喪事,你有什么事最好等幾天說。”

“我這事與你這喪事……不不,與王縣長父親的喪事有關(guān)?!彼Y(jié)巴起來。

“是吧,那你說吧,什么事?”我掏出手機看了一下,用拇指肚將手機屏幕擦了擦,表情有點不耐煩。

小伙子笑了笑:“是這樣,前年我們找王縣長解決我們團的實際困難,王縣長二話沒說就批了五萬,并且要財政從當年起納入預(yù)算籠子,為此我們?nèi)珗F二十多號人馬感恩戴德,吃水不忘挖井人?!?/p>

怎么感覺他是在悼念王?我臉色顯出了菜色:“我要明確地告訴你,這里去世的是王縣長的爹,是父親?!?/p>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打聽到王縣長的父親生前最喜歡聽花鼓戲了,所以才特意來和您商量個事?!?/p>

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我不轉(zhuǎn)他轉(zhuǎn),于玲的“暈死”病傳染給了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是這樣——”小伙子的嘴哆嗦了一下,“我們決定派出最強的陣容,免費為王爹演一場花鼓戲,以告慰王爹的在天之靈!”

我怔怔地看著他,不作聲。

“最強陣容,絕對免費!”他補充了一句,并加大了音量。

“可是我們已經(jīng)請了5A演藝公司?!?A是縣里的最好演藝公司,每場三千。王提出來是不是還可以到省里請一兩名歌手提高一下檔次,5A回應(yīng)說來一位加兩千,唱兩首歌。王說來兩位吧。

“我打聽了,5A的時間是明晚后晚,我們可以今晚,除了吃餐飯,分文不收?!闭Z氣堅決,極度誠懇。

“……那好吧,我跟縣長匯報一下再回復(fù)你。”

“好的好的,你就說我們是來感恩的?!?/p>

大廳里有好幾位鄉(xiāng)鎮(zhèn)書記、鄉(xiāng)鎮(zhèn)長正在磕頭,王的老婆、姐姐、姐夫跪著回謝,王則坐在靈柩旁的一張木沙發(fā)上抽煙,鄉(xiāng)鎮(zhèn)書記、鄉(xiāng)鎮(zhèn)長磕完頭,忙過來和王握手,王也不起身,一副疲憊的樣子:“謝謝啊,看得起。”

老張立即過來,招呼鄉(xiāng)干部落座喝茶。

見我來了,王急切地問:“馬可勇那邊聯(lián)系好了沒?”

“他要我等回信?!?/p>

“這可如何是好!”夾著煙的手晃了兩晃。

見他有些焦躁,我想把唱戲的事掐了,可又想著小陸那一臉的忠義,忍不住還是說了。

“他再三強調(diào)是免費。”

王立即口中噴火:“跟他談什么免費不免費?爹都沒了,還在乎給他們的那點小錢?”頓了頓,緩和了語氣,“的確,我爹喜歡看花鼓戲,幾乎是有戲必看,前年就是他在我耳朵邊嘮叨劇院設(shè)備不好,椅子破爛,我才給劇團批錢的。”

“那今晚還是讓他們來演一場?”

“難得他們這么有心,不但要他們來演,還不能免費,你跟杜波說,按5A的標準給。”

“好的好的,我這就去告訴小陸?!?/p>

“你別急著跑,這些都是雞毛蒜皮事?!蓖鯇⑽艺械昧⒍?,“大事在謝書記那兒!你一定要緊盯著馬可勇,等下又發(fā)個短信去,但又不能有催的意思,催急了他會撒手不理,只是提醒一下他別忘了這事而已。”

“好的,還空十分鐘沒來信我就再發(fā)短信給他?!?/p>

王鼻子里“嗯”了一下。

這時,鄉(xiāng)里那幾個頭頭過來告辭,塞信封。我趕緊溜,卻被朱三寶抓著手不放。朱三寶是王聯(lián)點鄉(xiāng)的書記,平時接觸多,熟得他跟誰上過床都跟我說。我說:“你怎么才來,這么沒有政治敏感性?”他說:“要不是王縣長這兒辦大事,我還要你到我們鄉(xiāng)駐扎呢?!蔽夜室馓Ц咦约海骸坝纸o領(lǐng)導(dǎo)出難題啊。”他說:“那是因為你容易的題目不愿意做?!?/p>

說笑間,那幾個鄉(xiāng)里頭頭都走了,王聽到了朱三寶說的話,忙問:“三寶,鄉(xiāng)里發(fā)生了什么事?”

“還不是高嶺土的事,前幾年村民都采瘋了,幾乎是坐在家里開銀行,現(xiàn)在縣里突然禁采,怎么禁得?。俊?/p>

“禁不住也得禁,這是縣委常委會的集體決定!再不禁整座山都會垮,泥石流不斷,人命無保障,出了大事誰也擔責不起?!蓖跻蛔髦甘揪土晳T晃著手中的煙。

“我之所以這么遲才來給王爹磕頭,就是在鄉(xiāng)里給那幫村民在磕頭,不然他們打著橫幅要去市里省里,說什么遲不禁早不禁,他們剛剛貸款買了設(shè)備買了貨車就禁,這不成心與老百姓作對?這不明目張膽與中央以人為本思想對抗?”朱三寶學(xué)著村民的樣子,做著手勢。

王說:“不論何時禁,總有一批人會碰在刀口上,你只要在天峰鄉(xiāng)當書記,就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p>

“我們現(xiàn)在是人盯人戰(zhàn)術(shù),一個干部盯死一個有上訪苗頭的村民,誰擺不平誰無條件待崗,我首先挑最刺頭的那個,其他干部就沒半個屁放了。所以,我向縣長保證,只要我朱三寶在天峰鄉(xiāng)當書記,就決不會讓一個村民走出天峰鄉(xiāng)的地盤污染你縣長大人一根汗毛?!?/p>

王滿意地笑了笑:“感謝你多年來對我工作的支持?!?/p>

朱三寶不失時機地塞給王一個信封和一份文件樣的東西。

“這是什么?”王將信封快速插入口袋,拿著文件樣的東西說。

“山是一座爛山,前幾天雨又大,導(dǎo)致全鄉(xiāng)遭受了百年不遇的洪災(zāi),所以打了個報告,請財神縣長無論如何要支持點。”

“好像你去年也打了個百年不遇的報告吧?敢情你們鄉(xiāng)的人都是一百年一百年過的啊。”

說得朱三寶哈哈大笑起來:“誰叫您聯(lián)點我們鄉(xiāng)呢,遭了水災(zāi)我們不找您又找誰?”

“你們這是遭水災(zāi)啊,這叫發(fā)水財。”王說著,將報告伸給我,“你收一下,到時一起批?!?/p>

我收好報告去回復(fù)小陸,朱三寶也跟著出來。他摟著我的肩,貼著我的耳朵說:“這個報告就麻煩兄弟多操點心,至少不能低于去年這個數(shù)?!?/p>

“去年好像是三十萬吧?”

“還算你沒有把兄弟不當回事,我代表天峰鄉(xiāng)黨委政府表態(tài),在去年基礎(chǔ)上,每加十萬,給你一萬?!敝烊龑殠缀踉谝业亩?。

“到時候再說吧?!蔽彝崎_滿嘴煙氣的那張茄子臉,心里卻盛開了一田招蜂引蝶的油菜花。

我開恩施惠地回復(fù)小陸,他聽后歡喜得不行,但說什么也不肯收費。我說:“王縣長是一個講規(guī)矩、講原則的人,你們?nèi)绻皇召M,他絕對不會答應(yīng)你們演。再說了,辦這么大的事,也不在乎那點錢啊,就當王縣長再次支持你們的工作吧。”

他見我這么說,再也無話可說了,千恩萬謝地回去準備去了。

我知道王的意思,他曾說文化藝術(shù)界的人特別不好對付,尤其小地方的文化人,都透著一股酸氣,表面上清高,骨子里比誰都世俗。今天給你幫忙了,說不定隔天就打著報告找你要增加預(yù)算要解決編制,讓你的生活整天蛛網(wǎng)密布,荊棘叢生;再說,即使小陸真的誠心誠意,誰能保證其他人個個都心平氣順?戲一演完,說不定“縣長強迫劇團為死爹演戲”的新聞就滿天飛了。更要命的是,文化人還特別不能得罪,上任縣長曾是文化局原文藝股長老萬在鄰縣當老師時的學(xué)生,可有次縣長到文化局調(diào)研時,看到老萬不稱老師而稱同志,氣得老萬當晚就寫了一篇名叫《叫聲老師又何妨》的雜文,將縣長從頭到腳大大地暗刺明譏了一番。幾天后文章還真在一家省報上發(fā)表了,這下縣長可糗大了,全縣人那些天嘴巴皮上掛著的就是這件事,文化藝術(shù)界更是熱鬧得跟過年過節(jié)似的。一年后縣委換屆,灰頭土臉的縣長自然沒當成書記,被市委安排到一個市局當了個副職,以此養(yǎng)老至終。

十分鐘早過了,馬可勇杳無音訊。我編了句“你還在忙吧?”發(fā)過去,一編短信又忽然想起于玲,便緊接著編了句“嗨,你醒了嗎?”發(fā)給于玲。

“三連音”響了,卻是狄旦的短信:“遵李順主任旨意,現(xiàn)將您老人家的指示落實如下:吃飯,天華大酒店彼得大帝包廂,不夠再加玉皇大帝和愷撒大帝;唱歌,夢巴黎888廳;住宿,天華貴賓樓8308—8388,不夠再加。如還須增加項目,請您老人家再作指示。”“您老人家”當然是半拍馬屁半戲謔的叫法,管機關(guān)的副主任再牛,也得靠管財政的副縣長給錢,所以狄旦常在我耳邊吹風:“不怕你和王下指示,就怕你和王沒要求,你們要求越多,我這個副主任就會當?shù)迷交?。?/p>

我剛給狄旦回了句“謝謝了”,于玲的短信就來了:“醒了???”我一笑,就知道她沒反應(yīng)過來,馬上回:“你不是暈死了嗎?”于玲回:“哈哈哈,又要暈?!蔽蚁胂袼е謾C傻笑的樣子,也不禁一陣竊笑:“盡管暈吧,有我的肩膀給你靠著?!边@次她回得像高鐵一樣快:“你靠得住嗎?”我立即為自投羅網(wǎng)的愚蠢而悔青腸子,女人最需要的就是男人的承諾,而這往往又是男人最不愿意面對最不靠譜的東西:有些男人因天真履行承諾而粉身碎骨,有些男人因虛開承諾支票而身敗名裂——承諾往往是婚外男人的海洛因,一旦沾上,萬劫不復(fù)。

“怎么,怕了?”這就是女人的敏感,她能在遲疑中能嗅到男人的虛偽和卑劣。不過,絕大部分女人光會敏感但不聰明,她們不像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那樣一了百了,而像祝英臺十八相送梁山伯那樣癡情傻意,所以她明知男人害怕了心虛了,還會傻乎乎想從男人的嘴里確認一下。于玲就是這樣的女人。

“怕什么呀,我屹立在原地一動未動等你來靠呢?!鼻f嚴的話題必須用戲劇的話語來尋求解脫。

“不管你說的是不是真的,我都很感動?!笨磥恚w蛾已經(jīng)決意要撲火了。

“不管你的感動是不是真的,我都為你的感動而感動!”玩文字游戲,她永遠玩不過我。

正興味盎然地想著于玲怎么絞盡腦汁回復(fù)我,殯儀館大門突然逶迤進來一列長長的車隊,大約有人正跟王聯(lián)系,王邊接電話邊走出大廳,并說著“我出來了我出來了”,今天值班的分管城建副縣長孟如良也跟著出來。

老張以為我沒看見,跑過來忙指著車隊給我看:“天啊,天啊,這么多,這么多,你千萬別蜻蜓點水了,你點一下點一下的,害得我累個半死,媽呀,腰間盤又痛起來了。”

我趕緊消解他的不滿:“老張你別以為我偷奸?;砥G福去了,你的事多單純啊,我是管了犁又要管耙,去了東又要跑西,你看看,我為了等謝書記的一個信光電話、信息就聯(lián)系了起碼三四十次,那邊無動于衷心里急,這邊事未辦好領(lǐng)導(dǎo)罵,你是腰痛,我可是筋痛呢?!?/p>

老張臉上緊張的肌肉立馬松弛,嘿嘿笑起來:“那是那是,你的事比我多些復(fù)雜些,不過,你是比我年輕,頭發(fā)還朝上長,吃虧是福。”

“所以你何時聽到我報怨過一句?剛才不是你說累,我還真沒掂量過我到底有多累呢?!?/p>

“哎,你知道那都是什么人???”

“都是王的黨校同學(xué)和兄弟縣市的常務(wù)副縣長……快走,他們都下車了?!?/p>

一共來了二十九個。送三十一個花圈,有兩個同學(xué)在外出差,托同學(xué)代送的。他們沒有磕頭,而是集體默哀。喊口令的是王的班長、市財政局副局長汪高遠。

默了哀,分三桌坐下來,孟副縣長、老張和我一人一桌發(fā)煙,王則一一和每個人握手,嘴里連連說:“真沒想到驚動你們,真是看得起看得起!”

汪高遠對王說:“那我倒要批評你了,結(jié)業(yè)時都拉鉤發(fā)了誓的,同學(xué)之間大小事情都要相互通氣,老婆是自己的不會有異議,但爹娘是大家的可是同學(xué)們的共識,要不是從別處得了信,你還將咱爹私自處理了呢?!?/p>

大家一陣哄笑。

王邊拱手邊笑著說:“接受批評接受批評!今天吃住玩都定好了,大家一個也不能走?!?/p>

汪高遠說:“大家也難得一聚,既然來了也不會講客氣了。”

王說:“我呢,只能在這兒陪爹,等下由孟縣長帶你們到天華酒店去,由他負責全陪你們?!?/p>

孟如良說:“王武的客人也就是我的客人,也是我們?nèi)h人民的尊貴客人,我一定盡地主之誼,全力陪好大家?!?/p>

王又轉(zhuǎn)身對我說:“小米你也等下陪客人去天華,客人沒安排好我唯你是問?!?/p>

我諾諾地點著頭。這時信息來了,一看是馬可勇的,只有五個字:“書記后天來?!蔽颐⑹謾C遞給王,王看了后臉上陡然亮了三成,他一面還手機給我一面悄聲對我說:“你通知劉民,明天去Y縣?!?/p>

第四天

劉民擂了半天門,我才從天華8388房間惺忪著睡眼出來。這客房與殯儀館的客房,完全是天堂與地獄的區(qū)別。劉民說:“快走,王在下面的車里等你。”我說:“既然在等,就再等三分鐘吧,我洗漱完就下來?!?/p>

縣干部一般都習慣坐副駕駛位置,王以前也是,但自黨校學(xué)習完后就坐司機后面那個座位了。他說那天在黨校聽了一堂領(lǐng)導(dǎo)干部禮儀和生活常識課,學(xué)了不少知識,如穿黑皮鞋不能套白襪子,那叫“花貓腳”;又如公務(wù)接待中一般是把自己認識的主人介紹給客人,把身份低的介紹給身份高的,把年紀小的介紹給年長的,同等地位時把男的介紹給女的,然后再反過來介紹;當然,改變坐車習慣也是從這堂課學(xué)到的,但他沒說后排座位安全系數(shù)大,只說這是通行規(guī)則?,F(xiàn)在黨校培訓(xùn)內(nèi)容是越來越豐富了,以后恐怕連怎么刷牙、怎樣拿筷子都會進入培訓(xùn)課程。

一上車王就問我:“昨晚他們玩得怎么樣?有多少人沒走?”

我打著哈欠說:“玩得蠻盡興的,又是洗又是唱的,凌晨一點半才結(jié)束,但住下來的并不多,只有六七個人吧,所以我也就揀間房住了?!?/p>

王笑笑:“那幫家伙,到了一起就收不住,好在我有我爹護著,不然會被他們灌死。”

我說:“可我和孟縣長就慘了,尤其孟縣長,飯桌上下來就有點神志不清了,腳沒洗歌沒唱就被我架到賓館里讓他安睡了,只怕現(xiàn)在還沒醒酒。”

“真的啊,你告訴他秘書和司機沒?”

“放心吧,告訴了?!?/p>

“那就好,下午什么時候我再電話慰問慰問他?!边@時,王的手機響了,王看了號碼后咕噥一句:“汪高遠的”,然后接電話。

大約是汪高遠的告辭電話,說了一通感謝外,還說就不到殯儀館來了,直接回市里。王連連說不必了不必了,并說同學(xué)之間以后要更加加強聯(lián)系,團結(jié)就是力量,團結(jié)就是生產(chǎn)力和競爭力。掛了電話,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忽然想什么,對我說:“今天不管誰來電話問你去哪兒了,你就說和我去市里參加一個市委緊急會議去了,我連對我老婆和姐姐姐夫都是這么說的?!?/p>

“好的?!眲傉f完,于玲就來信息了,“我以為你忽悠我呢,你真的和王縣長開緊急會去了?。俊?/p>

我馬上將手機調(diào)到靜音,回道:“我還沒有忽悠這個習慣,的確是很重要的會?!?/p>

她回:“何時回?”

我回:“和領(lǐng)導(dǎo)在一起,不能多聊。晚上回,等我。”

“嗯。一路保重!”

王還是發(fā)現(xiàn)了我的小動作,問:“是向老婆匯報工作,還是老婆按時查崗?”

我笑笑:“我老婆地位還沒高到那個份上呢,只是相互告知一聲而已?!?/p>

“這些天你的確辛苦了,辦完事就好好在家休息兩天。”

“沒事,平時也還不是天天跟打仗似的,突然消停還真不習慣呢?!?/p>

“是吧,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呢,想想我從二十五歲起跟縣委書記提包,一直到現(xiàn)在奔五了,沒消停過一天,命苦啊。”

“您能熬到您現(xiàn)在這個位子在縣一級也算到頂了,很多人望塵莫及呢?!?/p>

“我算什么到頂?人大、政協(xié)兩個頭不說,還有書記、縣長呢,這才是頂!如果以爬泰山作比的話,我這個位子還只算到了中天門,離玉皇頂還遠得很?!?/p>

“運來如潮涌,說不定今年換屆您就登頂了?!?/p>

“千萬別亂說!”他顯得有些不高興了,“要想在政界里面混,有些先哲古訓(xùn)必須恪守,譬如‘戒急用忍’,所謂‘浮生如茶,破執(zhí)如蓮,戒急用忍方能行穩(wěn)致遠’;有些則要拂逆而行,譬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wù)咦憬洹賵鰟t一定是‘知者不言,言者不盡,言者有罪,官者足戒’?!?/p>

“真是長見識了,我一定牢記?!蔽业暮蟊城叱鲆还舌侧怖錃狻?/p>

“不單是你,劉民也要學(xué),好了,不談這些了,你們還有的是機會和時間學(xué)。”他吁了口氣說,“我等下睡會兒,交待你兩件事:第一,看到路邊有好點的花圈店就停一下,買個最好的花圈,買十萬鞭炮;第二,到老地方吃中飯,你提前訂個小包。”

“好的好的……這些天您太累了,好好在車上休息一下吧?!?/p>

“嗯,昨晚花鼓戲鬧得我?guī)缀鯖]合一下眼?!?/p>

“戲唱得還行吧?”

王沒有答話,很快響起了鼾聲。

老地方是王對何記海鮮店的專稱。到Y(jié)縣必須經(jīng)過省城,省城江邊的何記海鮮店幾乎是我們每次來省城的駐點。原因我跟王跑后才知道,店老板何美美是我們縣人,更重要的是,何美美已經(jīng)和王好了十多年。

我給何美美發(fā)信息:“何總好,我和縣長出差,來吃中飯,請訂個小包。”

何美美立即回復(fù):“沒搞錯吧?他爹不是去世還沒上山嗎?”

顯然這幾天他們有過聯(lián)系——王已經(jīng)告訴何美美他爹去世的事,但看樣子沒告訴她去Y縣的事,可能是不便告訴,也可能是要給她一個驚喜。

但我絕對要聽從不亂說的訓(xùn)示。我回復(fù):“是真的!我們大約還有一個小時到,你將包廂訂好就是?!?/p>

她大約相信我不會撒謊,又很快回復(fù):“好的,老地方,阮郎歸?!?/p>

車子上了高速后,開始變得平穩(wěn)而迅疾。夾竹桃的紅花與綠葉交錯閃爍,不斷折騰視覺,讓眼睛昏瞑,很快,我也被沉沉的睡意擊潰,死一樣地睡去。

車到何記海鮮店時才上午十一點。其時已陸續(xù)有客人光顧,顯示店子“錢”景光明。直接進入“阮郎歸”,何美美已坐在里面,穿一襲粉色短袖改良真絲旗袍,雙胸愈顯傲然屹立。她正執(zhí)一只紫砂壺,為我們泡茶。

王一進門,裝作一副很吃驚的樣子:“咦,我進錯門了嗎?請問何美美小姐在嗎?”

何美美笑靨如花,騰出一只手來指著王道:“你們瞧瞧,這是死了爹的人的樣子嗎?”

我們都笑了起來,但又不敢放聲大笑。

王大約意識到了自己有些失態(tài),忙收斂了夸張表情:“人家好不容易露出個笑臉,你就毫不留情地打擊,難道要我把悲傷帶到這兒來嗎?”

何美美不依不饒:“古代人要守孝三年,你至少要守三天吧?”

王有些急了:“別給我上綱上線了,你以為我愿意來啊,我辦完事今天還要急著趕回去呢。”

何美美忙峰回路轉(zhuǎn):“看你急的,來來來,先喝杯茶,澆澆心火……你們也坐,來一杯?!?/p>

王先坐下,示意我們也坐。何美美優(yōu)雅地一人遞一杯茶。

何美美眼里含笑地看著王:“吃點什么?”

王抿了一口茶,問:“有什么好吃的?”

何美美說:“有最新從大連獐子島來的野生海參王。”

王說:“好的,一人來一只,你也一樣。”

何美美嘴巴一噘:“怎么,你一開始還沒打算有我的份?。俊?/p>

王笑著說:“就你這張嘴,就是刺參吃多了,弄得現(xiàn)在滿嘴是刺。”

氣氛一下變得曖昧黏柔起來。接下來,王又點了椒鹽皮皮蝦、花螺、泡椒圣子王、蒜蓉大明蝦和白灼芥藍幾樣。點完菜,王對劉民說:“車里還有酒吧?”劉民說:“有,要紅的還是白的?”王說:“等下要有事,來瓶紅的,要得不?”說著,看著何美美。何美美點了點頭,皺了皺鼻子。劉民說:“紅的也有兩種?!蓖跽f:“就那瓶法國的?!?/p>

飯吃得短促而暢適。盡管只一瓶紅酒,但何美美還是有些微微上臉,長長的睫毛里的那雙眼睛游曳出一股強烈的欲望之光。飯罷,我說:“是休息一下還是就走?”王說:“休息一個小時,反正Y縣還有一個多小時就到了?!蔽艺f:“好的,我這就去‘永和’開房?!?/p>

“永和”是海鮮店對面的一家四星級酒店。每次來省城,我們習慣吃完飯就去酒店開房休息,當然有時事沒辦完,也在那兒住上一晚兩晚。我和劉民先行一步到酒店開房,鐘點房,王單獨一間,我和劉民一間,而且要求不同樓層。前臺的女孩不是以前我熟識的,對我的要求顯然有些意外,我重復(fù)一遍說:“兩間房,不同層。”開好后,我將房間號用短信發(fā)給王,便和劉民快速進房。

“有意思?!眲⒚裱鎏焱采弦坏?,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

“什么有意思?”我將燒水壺灌上水,摁下通電開關(guān)。

“知者不言,言者不盡,言者有罪,官者足戒?!眲⒚癯枰粯映鰜?,一臉壞笑。

我說:“幸虧你沒混入政界,不然縣級領(lǐng)導(dǎo)必然重新布局?!?/p>

他長嘆一聲,然后酣然入睡。

跟王跑一年多,到這兒也住了七八次了,盡管劉民嘴緊,但還是隱隱約約也知道了些內(nèi)情。那會兒王還在財政局局長的任上,何美美還是天華大酒店的前臺。有天王陪客喝高了,客人走了后,他實在不行了,便想開間房休息一會兒。東倒西歪走到前臺,剛一開口就吐了,那種吐是一種呈噴射狀的吐,不但澆花似地將前臺的來客登記簿、點鈔機什么的全淋了,更慘的是也將正在值班的何美美灑了一身。何美美沒叫沒鬧沒哭,而是表現(xiàn)出良好的職業(yè)素質(zhì),先是電話報告大堂經(jīng)理,然后忍著刺鼻的酒氣將王幾乎是背到大堂的沙發(fā)上,拿了熱毛巾替人事不知的王擦干嘴上身上的穢物,等到大堂經(jīng)理來了,自己才去清洗。因這件事何美美后來受到了酒店的表彰,并被評為服務(wù)明星。王知道后,也挺感動,多次約請她和大堂經(jīng)理一起吃飯,以示感謝。可何美美就是沒有答應(yīng)。再后來,王了解到家在農(nóng)村的何美美家境困難,父母都是病痛纏身,便通過有關(guān)渠道為何美美家解決了三千塊的困難補助。就這樣,他們慢慢有建立了聯(lián)系,但那時倆人都沒有太多的想法,交往都在陽光大道上進行。天不變道不變,天一變啥都變。那年,王的老婆杜大姐患了子宮肉瘤,不得不將子宮全部切除了,于是王何二人交往就漸漸產(chǎn)生了微妙變化,直至從心靈走到肉體。兩年后,王要當副縣長,何美美為了不影響他,也為了使政敵抓不到王的小辮子,便只身來到了省城。王出于感動,當即給了她八萬塊錢,算作補償和報答。何美美收下了,但說這錢算是借的,將來一定會還。何美美拿著錢先是在一所大學(xué)旁開了個小餐館,再慢慢做到今天。雖然生意越做越大,但婚姻卻一直不順,經(jīng)人介紹和省城一名高中老師結(jié)了婚,婚后卻磕磕碰碰總合不到一塊兒,孩子還沒三歲就離了。何美美有次在飯桌上說,女人一到某個年齡,就有很多陌生的男人為你鋪設(shè)人生軌道,無論你的腳步朝哪個方向走,都會難逃宿命地走向一條預(yù)鋪軌道,而這條軌道最終好不好,那就全憑你的運氣。

一個小時后,我們準時朝Y縣進發(fā)。路變得越來越窄,塵土也蜂群一樣從輪子兩側(cè)飛奔而出。一路上,王斷斷續(xù)續(xù)接了幾個電話,都是前幾天出差的局長和鄉(xiāng)鎮(zhèn)負責人打來的,說是到了殯儀館怎么沒見縣長大人?王就說市里有個緊急會議非要我參加不可,實在抱歉。這些人其實無意查尋王的去向,只是一定要王知道他們來過。不一會兒,杜大姐也打電話來了,大約說有誰誰誰幾位局長來過,他們一定要送禮,只好收了。王便不耐煩地說收就收了,以后我都要還禮的。

忽然,劉民“啊”地一聲,把我和王都嚇了一跳,忙問怎么回事?劉民說:“剛才好像是艾縣長的車?!蓖醯哪樁及琢耍骸澳阏f什么?”劉民說:“絕對是艾縣長的車,那臺豐田漢蘭達?!蓖跛坪趸糯氩豢埃骸笆窍鄬€是同向?”劉民說:“相對,大約他們剛從那兒往回返?!蓖跽f:“艾縣長看到了可怎么辦?”劉民安慰王說:“車速快,應(yīng)該不會看到?!蓖跽f:“你都看到了,怎能保證他看不到?就算他看不到,他司機也可能看到?!蔽艺f:“要不我試探一下?”王說:“試探?怎么試探?”我說:“問一下李順,他一定在車上?!蓖跽f:“你這不是此地無銀嗎?”我說:“李順知道不要緊,就是他要我通知您的,主要是證實一下艾縣長看沒看到?!蓖跤行o奈地說:“那你試試吧,注意策略?!蔽颐o李順發(fā)信息,問他從Y縣回來沒?他回說在路上。又說,剛才看見你們了,不過請王縣長放心,艾縣長在后座睡覺,什么也不知道,我也跟司機說了要他保密。王聽了我的轉(zhuǎn)述后稍稍松了一口氣,喃喃自語了一句:“成敗就在李順?!?/p>

Y縣是一個小縣,縣城似乎就只有橫豎兩條街道,車到了十字路口,卻不知往哪兒走了。我準備又向李順打聽,立即被王制止,李順那兒絕不能再去驚擾了,萬一艾縣長醒來一問,什么都完了。三個人想了老半天,找誰打聽都不合適。猛然,我看到路旁有個公交車站牌,上面有縣政府的站名,我說:“問他們政府辦!他們縣里出了這么個大官,一定知道黎部長的家具體在哪兒?!蓖趿⒓凑f:“這是個好主意!”我打開手機網(wǎng)絡(luò),從Y縣政府門戶網(wǎng)站上找到他們政府辦的電話打過去,那邊背書似地報出一串需要走過的街道、鎮(zhèn)、村的名字。顯然他們被問過了很多遍。黎部長家在Y縣山灣鎮(zhèn)石子村。政府辦的人說,到了石子村,路上每隔兩百米就有一個指路牌。

石子村離縣城雖只有二十多公里,但我們差不多搖晃了半個小時才到。我們的車被專人引導(dǎo)停在黎家附近一個學(xué)校的操場里,操場里有許多學(xué)生在車林中穿梭戲耍,一位老師模樣的人正喝斥著要他們回教室自習。王對我說:“你和劉民就在車里待著,我十分鐘就回來了?!蔽艺f:“只要十分鐘啊?!蓖跽f:“這樣的事越快越好?!?/p>

果然,王不到十五分鐘就回來了,臉上洋溢著抑不住的喜悅。他一上車就說:“事情辦得很順利,黎部長見了我一再說感謝,而且非常幸運的是除市里的人外,沒碰上一張熟臉?!眲⒚裾f:“黎部長如果知道您是帶孝趕來的,會更感動。”王立即睛轉(zhuǎn)陰:“劉民我看你聰明得有點過頭了,再聰明就會冒腦漿了……趕快回家!”劉民吐了吐舌頭,趕忙一腳油門將車子開飛。他大約知道自己拍到馬蹄子上了。

車子沒有再進省城城區(qū),而走的是外環(huán)線。經(jīng)過省城的時候,王不忘給何美美打了個電話,何美美又不免溫言軟語了番,讓本來心情大好的王竟然哼起了高安的《紅塵情歌》:“分手時含淚看著我,到現(xiàn)在你是否記得我,愛情的故事分分合合,痛苦的人不止我一個,轟轟烈烈的曾經(jīng)相愛過,卿卿我我變成了傳說,浪漫紅塵中有你也有我,讓我唱一首愛你的歌……”正哼著,他的手機來電話了,他看了一下號碼,說:“是秦力的,可能晚上又要開常委會,明知道我沒空還打電話,你接吧?”說著,將手機遞給我。秦力是縣委常委秘書。

我接通電話,故意說:“是哪位?”

“王縣長啊……”秦力說。

“我是米田?!?/p>

“是了,聲音感覺有點不對,”秦力笑笑,“不過,有了縣長語氣的跡象了?!?/p>

“兄弟別譏我,王縣長正忙著呢,怎么,要開常委會?”

“我知道王縣長現(xiàn)在是特殊時期,但這個會是謝書記臨時決定的,很緊急,而且要求不能缺席,所以我只好打過來了……你最好讓縣長接一下電話?!?/p>

我捂住電話,扭身看著王,王已經(jīng)聽到內(nèi)容了,忙接過手機:“秦力啊,什么事這么緊急啊。”

“您周邊沒人吧?”

“你說——”

“丁祖昌今天下午被市紀委帶走了,謝書記臨時決定召開常委會?!?/p>

“???”王顯然吃了一驚,但很快又鎮(zhèn)定了,“我就說過,他那個教育局長位子坐了七八年,而且社會也有反映,應(yīng)該早換的,這是保護干部啊……”

王和丁祖昌一直沒有工作上的緊密聯(lián)系,所以才有底氣說那樣高瞻遠矚的大話。

“會議定在晚上七點,那您能來參會嗎?”秦力問。

我看了看手機,現(xiàn)在已到了六點四十,而離縣城最快也還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

王似乎沒怎么想就說:“跟你說,我這幾天睡也沒睡好,累也累岔氣,人徹底不行了,現(xiàn)在正打著點滴呢……是這樣,要不你先向書記報告,如果書記放我一馬,我就不來了,到時你傳達會議精神就是了;如果書記非要我參加,我吊完這瓶水就來?!?/p>

“好的好的,如果書記沒新的指示,我就不打電話來了?!?/p>

王掛了電話,沖劉民說:“越快越好!”又馬上更正:“不,又好又快!”說完,將腦袋后仰在靠枕上,長長地伸一個懶腰,嘆了口氣說,“丁祖昌啊丁祖昌,你的一輩子玩完了!”

我沒有落井下石地附和,但喉頭突然匯聚一股幸災(zāi)樂禍的清爽。

直到車子進了縣城,秦力還沒打電話過來,隱隱地感到王又有了些許失意,我說:“您去開會不?”

“沒來電話,還開什么開,去殯儀館!”

一到殯儀館,今天值班的分管文教衛(wèi)的副縣長鄭子強立馬迎了過來,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他對王說:“常委會就開完了?”看來,他知道召開常委會的事。

王擺了擺手說:“沒呢,我在市里開一個緊急會,還沒來得急參加常委會?!?/p>

鄭子強忙問:“市里什么會?”

王竟一時噎著了,想了一下才說:“……是一個與人事毫無關(guān)系的會。”

鄭子強“哦”了一下,又向王招了招,指向殯儀館另一個空蕩的廳說,“我找你有點事。”

王被鄭子強勾肩搭背地擁著,隱沒在幽暗之中。

好戲才剛剛開始。想到這一句時忽然想到了于玲,正要進大廳找她,她卻發(fā)信息來了:“回來了嗎?”

她有點迫不及待了。這樣更能夠消彌我的負罪感。事實上,除了老婆,于玲絕對不是我的第二個女人,不過,那些女人都是風月場上的,即生即滅式的,只有肉欲狂歡而無靈魂的棲居。而于玲,是我以前因身份、位置而顧忌染指的一個靚麗女人,卻因這個逼仄的時空中而惺惺相惜般地結(jié)緣——她至少讓我內(nèi)心生出了一棵情感的胚芽和一朵情愛的微火,而不會像忘卻風塵女人那樣棄之如敝履。

一個叫維特根斯坦的人說過:“人的身體是人的靈魂最好的圖畫。”我現(xiàn)在急需要一幅圖畫來充饑我空洞而沉悶的內(nèi)心和肉體。我悄然走進了殯儀館的客房,脫掉外衣外褲,躺在床上,然后給于玲發(fā)短信:“我回了,但喝高了,頭痛得厲害,現(xiàn)在殯儀館賓館客房203,你來看看我好嗎?”

她顯然遲疑了很久,但最后還是淪陷了:“好吧?!?/p>

于玲推開門的一剎那,我便勇猛而迅捷地抱住她,然后開始用嘴尋找她那張白皙的臉和那雙性感的唇。她先是呈現(xiàn)出一種本能的掙扎,嘴里發(fā)出綿軟無力的抗議聲,但很快又將自己的臉貼近我,繼而,嘴唇將我的嘴唇吸住,像一塊力量強勁的磁鐵。

我開始一邊剝落她的衣服一邊將她移向床鋪,她的雙峰像一對出水的白鷗,撲楞楞地朝我拍翅飛來。

這時,她的電話響了。我明顯感覺到她的肉一緊,有一種抽逃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我一遲疑,她已掙脫了我,從挎包里拿出手機。

她“呀”地一聲,然后說了聲:“是老公?!?/p>

她一邊捂著胸前的衣服一邊接電話:“我還在殯儀館值班啊,等下就回來了……你不是說今晚住鄉(xiāng)里的嗎?……不用不用,我坐老張他們車回……好吧,你到殯儀館門口時打我電話。”

她老公是一名鄉(xiāng)干部。

“怎么,查崗啦?”我坐在床上,似笑非笑地說。

“……不是,他回家了,說是要來接我?!彼_始扣胸前的衣服。

“哦,你們買車了?不錯啊?!蔽衣冻鲆桓绷w慕的神情。

“哪能買得起小車呀……摩托車,”她笑了笑,其時已然扣好了一半的衣服,手卻不再行動,僅僅是虛掩在胸前,半只乳房仍裸露在我的視線里,白得耀眼,“鄉(xiāng)干部還得靠你們縣領(lǐng)導(dǎo)關(guān)心呢?!?/p>

“關(guān)心?關(guān)心什么?”

“……他都參加工作十多年了,一個副鄉(xiāng)長都沒混上?!?/p>

她的這句話堵塞了我所有的語言通道,我不再說話。赤裸的上身被雙手反撐在床上,木樁一樣看著她。

她也不說話,釘子似地立在哪兒。眼神朝著我的方向,但又確定沒有看我。

良久,我從喉嚨深處吐了一句:“……他可能快到了?!?/p>

“哦……那……我走了……”她迅速而徹底地扣好衣服,似笑非笑的嘴朝我咧了一下,然后是高跟鞋凌亂的節(jié)奏聲。

為何要讓她接那個電話?她帶上門的那一刻,我腦子里冒出這個巨大的自我詰問。

你讓她遲疑一秒,她就會讓你后悔一生。這句詩一般的“箴言”,也許是于玲送給我最后的最刻骨銘心的禮物。

轉(zhuǎn)念一想又有一點不對頭:于玲一個鄉(xiāng)村教師如何能改行成公務(wù)員?又如何能進到人人眼饞的政府衙門?一個還騎著摩托車的丈夫會有可能為她買古奇包嗎?她是不是還有一個或N個背景更深的男人?……

想到這,我感到自己像一頭誤闖獅群視野的角馬一樣不寒而栗。

第五天

一大早,王就召集我、老張和杜波部署喪事最后兩天的工作:老張負責明天火化時間的落實、送葬車輛的安排、燃放鞭炮煙花人員和擎舉花圈花籃人員的到位等;杜波負責今晚正餐桌席敲定、香煙發(fā)放、路祭禮品準備、親戚坐車安排、老家安葬諸事銜接、各類賬目結(jié)算等,我則負責書記縣長吊喪的聯(lián)絡(luò)、來客接待、部門單位的送葬車輛與人員的協(xié)調(diào)等。

交待完畢,問我們還有什么要補充的,老張說:“火化之事,您最好跟民政局長打個電話,要殯儀館確保王老大人第一個火化?!?/p>

王說:“這個還有講究嗎?”

老張說:“大有講究呢,火化一般早上六點開始,火化一次一般要四十分鐘左右,所以先火化可以贏得時間……這還不算,最主要的是第一個火化可以說是完身完骨,后面火化的就指不定將前面火化的腳骨灰、顱骨灰混進來了,這不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亂套了么?”

王說:“這我還真不知道有這些名堂,這樣吧,我就不親自打電話了,米田你等下跟李局長打個電話,我爹必須第一個火化?!?/p>

我立馬點頭答應(yīng)。

王想起什么來說:“李局長應(yīng)該來吊喪了吧?”

老張說:“來了來了,我親自接待的,老人家去世第二天就來了,我都登記在冊?!?/p>

王說:“我說是了……一定要做好登記工作,事后我都要一一過目?!?/p>

杜波問:“路祭禮品大約要多少?是個什么標準?”

王說:“骨灰一入盒,靈車就列隊開赴老家,所以中途不會有路祭,但一進我們村,就會有鄉(xiāng)親設(shè)路祭,具體數(shù)目我也難估,反正多準備點吧?!?/p>

“標準呢?”

“一般是什么標準?”

“一條毛巾,一包煙?!?/p>

王想了想說:“鄉(xiāng)親們看得起我爹才會設(shè)路祭,就兩條毛巾一條煙吧?!?/p>

杜波嘟噥一句:“這么多煙啊,那我還得跟煙草局聯(lián)系。”

正商議著,大廳門口進來一老一少兩個人,皮膚黝黑,腰間都別著一只裝手機的皮套子。

王說:“我老家的書記村長來了?!壁s忙上去迎接。

可那兩個并不走向王,而是在王老爹的遺像前立定,然后頭不時回望大廳門口,等外面鞭炮聲響起,他們才跪了下去磕頭。王也立即跪了下來回禮。禮畢,王忙上前握住老者的手:“順爹啊,跟您說好了的啊,您在村里接應(yīng)一下就行了,不煩勞您大老遠跑到這里來啊?!?/p>

順爹不停地抖動被握的雙手:“這么大的事怎么不來?我們村就三爹培養(yǎng)了一個你這個大官,功德無量啊?!?/p>

“我哪算大官啊,”王邊說邊引著順爹就坐,“來來來,請坐請坐。”我和老張也跟著陪坐,王向我們一一介紹,順爹是村支書,年輕點的是高村長。

開了煙,上了茶,倒了酒。王說:“向兩位土地老爺匯報一下,我們明天程式是這樣的:大約七點半從殯儀館出發(fā),九點半左右到村里,因為爹早二十年前就將壽器準備了,所以在老家還得舉行一個小儀式,將骨灰盒安放進壽器中,依然按舊俗請上八個勞力作八抬,將壽器抬上山與我娘合冢?!?/p>

順爹說:“毛主席說不打無準備之戰(zhàn),這個請縣長放心,八抬都安排好了,禮生、香燭師等都請好了,一切都熨熨帖帖?!?/p>

王說:“感謝感謝,你們操心了?!?/p>

順爹說:“一進村,我們村支兩委就安排了九個銃手、十六個煙花手放銃和煙花,體現(xiàn)我們村的革命斗志和革命勢力,再者,沿路鄉(xiāng)親都會設(shè)路祭拜祭三爹,體現(xiàn)全體村民同志們對三爹的敬仰?!?/p>

“我們?nèi)冶硎靖兄x!”

順爹磕了磕煙灰,“我交待村組干部和全體群眾同志們,一定要按當年毛主席逝世的規(guī)格對待三爹,三爹就是我們村的毛主席!”

王連連擺手:“千萬不能這樣比,毛主席是誰?是偉人啊,我爹不過是個老實農(nóng)民,這一比實在受當不起?!?/p>

順爹喝了一大口酒,然后用夾煙那只手的手背揩一下嘴巴:“怎么不能比?毛主席也是農(nóng)民出身啊,毛主席當年也叫石三伢子啊,三爹死得其所。”

我和老張有些忍俊不住了,忙給高村長敬酒以轉(zhuǎn)移注意力。高村長看上去倒是很老實,一臉胡茬里鑲著憨憨的笑,不過喝酒表情好像喝藥一樣難看。

順爹喇叭接觸不良似地咳了幾聲,說:“我們這次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

王疑惑地看著他:“什么事?”

“經(jīng)過村支兩委研究加決定,今天晚上我們想為三爹開一個追悼大會?!?/p>

王一下怔住了:“一個農(nóng)民開什么追悼會?”

順爹說:“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寄托我們的哀思,讓我們?nèi)迦嗣駡F結(jié)起來,銘記他老人家的恩德?!?/p>

“順爹啊,我爹阿彌陀佛一輩子,談不上什么恩德。再說,現(xiàn)在村里死了人都不興開追悼會,我爹不能破例啊?!?/p>

“堅決要破這個例!”順爹雙手飛舞起來,“怎么沒恩德?培養(yǎng)你這個大官就是恩德!這么多年來,你為村上做了多少事?解決了多少問題?水庫除險加固三十萬,村級公路四十二萬,村小學(xué)三十八萬,村敬老院十五萬,還有魚苗樹苗、種豬種牛,還有解決參軍指標和進縣一中指標,還有解決特困戶和老土改根子、老黨員困難補助,還有為患白血病的軍伢子和患精神病的荷嫂子捐款,等等加等等,雖說這錢都是黨和人民政府的,但沒你這支筆,沒有你爹生你養(yǎng)你的這支筆,這錢能流到我們村來嗎?我可以百分之百萬分之萬肯定,不可能!就是流到了前村,到了我們村也會轉(zhuǎn)彎,統(tǒng)統(tǒng)歸于司馬懿一句總話:我們村正因為有了你爹,有了你,就是錢再遠,也會長著翎毛飛到我們村里來,長著腳板走到我們村里來,長著鰭子游到我們村里來。”

王已經(jīng)招架不住了:“慚愧慚愧……難得您如此誠意,那您說怎么開呢?”

“儀式我都胸有成竹了:大會由高新國同志主持;第一,全體肅立,默哀三分鐘;第二,由我致悼詞,回顧三爹光榮加光輝的一生;第三,你如果講客氣,代表孝家作個答謝詞,感謝眾位領(lǐng)導(dǎo)加親朋;最后,奏哀樂,全體同志們繞靈一周,禮成。你看如何?”

王看了看順爹,又轉(zhuǎn)頭看了看我和老張,一臉苦笑說:“好吧好吧,我也借此機會表達一下對大家的感謝。”繼而對老張說,“你安排順爹和高村長到客房休息一下,再者,跟樂隊打個商量,晚上七點半借助他們的音響設(shè)備,開一個短暫的追悼會。”

老張說:“好好好,我先去跟樂隊說一聲,回頭再接順爹和高村長休息?!?/p>

我也趁機說:“我這就去跟李局長聯(lián)系?!?/p>

連打三次,李世才都在通話中,第四次,通了。我語含機關(guān)地說:“李大局長怎么這么忙啊,是不是換屆有想法,正忙著鋪底啊?”

李世才哈哈大笑:“還是兄弟知我心啊,我正想著王縣長換屆扶正了,我接他那個寶座呢?!?/p>

我也笑:“那我一定把你的包提好?!?/p>

“哪還分得我有這個福分?王縣長一升,你還不跟著雞犬升天了。”

“你堂堂領(lǐng)導(dǎo)干部講話可要負責啊,我打算就是那條犬,那雞呢?”

“別別別,玩笑到此為止,到此為止?!崩钍啦胚€真怕我較真,忙收緊了口吻,“剛才接電話是別人打聽丁祖昌的事,上午都接到好幾個了,弄得什么事都做不成,我一不是常委,二不是紀委,你說我能知道什么?所以我對問的人說你知道百分之十,我就知道百分之五?!?/p>

我嗤地一笑:“權(quán)重一時的人物,關(guān)心的人肯定多啊?!?/p>

“你是常委的秘書,昨晚上又開了常委會,你給我透透風吧,首先申明,我會絕對保密!”

“這個我真不知道?!?/p>

“這只能說明兩點:一是你政治素質(zhì)高;二是你信不過兄弟。”

明知道他是在激我,也不得不向他坦白:“你是假糊涂還是真糊涂?王縣長重孝在身,昨晚根本沒有參會?!?/p>

“那你打電話給我干嘛?”他大約已相信了我沒有騙他,“我還以為你會告訴我第一手內(nèi)幕消息呢。”

“你不提醒我還真差點把正事忘了,縣長他爹明天火化,請你給殯儀館發(fā)個指示,將頭爐火給王爹?!?/p>

“那還用說!王爹沒燒頭爐火是我們工作的嚴重失職,只是……”

“都提到嚴重失職了,還有什么但是只是?”

“殯儀館私人承包了,某種程度上不完全服我們管了,電話我絕對會打,等下就打,但為了保險起見,你還是給那幾個搞火化的每人塞兩包煙吧,一可以保證火燒不留余地,二可以保證清掃不留死角?!?/p>

“敢情這腐敗都延伸到了火葬場了,這是你李大局長的最大功勞啊。”

“這你可別給黨描黑啊,這屬于典型的非黨腐敗,與黨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他笑得感覺連我的手機也在顫動起來。

聯(lián)系完李世才,又交待老張去打點火化工,然后再次聯(lián)系馬可勇和李順,確認書記和縣長具體來殯儀館的時間。李順回復(fù)說,縣長可能和書記一道來。馬可勇過了好一陣才回復(fù):忙得很,書記在和市紀委同志交換意見。

在漫長而無聊的等待中,只好抓著手機上網(wǎng)看新聞,看手機報,玩“砌磚”,翻看過往的信息。拇指在屏幕上一路搓過去,信息竟然停在于玲的名字上?!昂冒伞薄@是她發(fā)給我的最后一條信息,那個時候我正處在心潮澎湃的浪尖上,像即將開獎時一個彩民對巨獎的憧憬。我按下回復(fù)鍵,賊心不死地打出“你在干嘛”四個字,卻又在按發(fā)送鍵的瞬間停住,然后將四個字復(fù)制,刪去于玲的整個信息,再找到老婆的名字,將四個字發(fā)過去。

老婆回復(fù):“啥都沒干,等你回家。”

全身的血似乎都熱了一下,但回復(fù)只有冷冰冰一個字:“嗯”。

老婆沒再回信息,卻打來了電話:“你不想我也就罷了,也應(yīng)給女兒打個電話啊……她可能感冒了,有點燒。”

我心里一緊:“是嗎?不要緊吧?趕快吃點藥,抽屜里有。”

“這事還用你部署?已經(jīng)吃過了,好像好了些?!?/p>

“快要她接電話!”

“你過糊涂了吧,嘿嘿,她這會兒正在學(xué)校上課呢……沒什么要緊啦,反正你明天就回來了?!?/p>

“要是放學(xué)回來燒還沒退,你就打電話給我,我調(diào)個車送她去醫(yī)院?!?/p>

“就你會擺譜,家里到醫(yī)院才幾腳路啊,還調(diào)車呢?!泵看挝乙灰詸?quán)謀私,老婆就會扮演“廉內(nèi)助”的角色。

這時,老張火急火燎跑過來,手里拿著一張軟沓沓的單子:“事情比較嚴重!”

我沒好氣地說:“這幾天大家都夠嗆了,老張你就別嚇唬人了?!?/p>

老張滿頭大汗地說:“車輛我準備安排五十九輛,其中需要你從有關(guān)單位調(diào)度三十七輛;最大問題是花圈問題,接近五百個,需要你出面從有關(guān)單位抽調(diào)人員來舉。這都是縣長明確分工了的?!?/p>

我說:“這你就有點太四方四正了,車輛調(diào)度倒是沒問題,花圈卻不能因事設(shè)崗,四百多人,現(xiàn)在又不是節(jié)假日,你當我是營長啊?!?/p>

“那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所有花圈都集中在一輛大貨車上,到了縣長老家,再花圈見者有份,凡雙手沒拿東西的,都發(fā)一個,這不就完了?”

“還是領(lǐng)導(dǎo)水平高!”老張看了看有些濡濕的單子,又顯得還不大放心,笑了笑說,“王能認可嗎?”

“老張你這個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不擔責任?!蔽议_了一根煙給他,“這樣吧,一切罪責我來承擔,你盡管抽煙吧?!?/p>

老張燃上煙再笑:“不是我怕事,是怕壞事。這花圈不舉吧,顯示不出王家的威勢;一舉吧,動用的人手又太多。如果不請示王縣長的話,那我就按米縣長的指示辦了?!?/p>

“沒辦好我打你的板子!”我一臉正經(jīng)地說。我知道王是絕對不會動用四百多人來舉花圈的。

手忙腳亂地將車輛差不多調(diào)齊了,縣紀委書記周游來了。他說省委黨校學(xué)習抓得緊,不準請假,要不是這兩天市紀委來縣里辦案,還真不能來為王爹吊喪,這不,剛送走市紀委領(lǐng)導(dǎo)就來了。我這才記起縣級領(lǐng)導(dǎo)除了書記縣長外,還只有他沒來。坐定,周游說他還有兩件事要告知和商量。

王說:“什么事盡管書記吩咐。”

“還是先將第一件事解決再說吧,”周游說,“我等下就要去省里,所以先來一步,書記要我告訴你他大約五點半左右才能來,反正他家屬沒在縣里,所以順便就在這里吃個飯了?!?/p>

“那太好了,正好今天晚餐是正席?!蓖跽f,“不過,還得加兩個菜,杜波你把今晚的菜單給我看看?!?/p>

杜波立即從包里翻單子。

周游說:“不必了不必了,書記說越簡單越好?!?/p>

“必須得調(diào)整。”王從杜波手里接過單子,說,“菜倒是不少,這樣吧,將草魚改成鱖魚,另外加個墨魚燉肚條,這是書記喜歡吃的,你趕緊到廚房落實?!?/p>

周游見王態(tài)度堅決,也就不再堅持了。

杜波問:“是只有一桌加菜,還是全部加?”

“書記你看我這位小舅子,一輩子別想有大出息。”王眼睛看著周游,手卻指著杜波,“當然是全部加?。 ?/p>

杜波臉都漲紅了,起身要走,王又叫住他:“殯儀館吃飯條件簡陋,沒什么包廂,所以你看飯?zhí)糜衅溜L什么的沒有,到時單獨一桌出來,用屏風隔開?!?/p>

杜波一溜煙跑了。

周游說:“還是武哥想事周到?!?/p>

王笑笑:“我做事歷來馬虎,這些事倒是常識……書記再指示第二件事?!?/p>

周游有些吞吐起來:“這事呢……理應(yīng)早和你商量的?!?/p>

“只要我能辦到的,遲早都一樣,你盡管說?!?/p>

“最近市紀委下了個禁止公職人員特別是領(lǐng)導(dǎo)干部大操大辦的文件,昨晚在常委會上進行了傳達,主要內(nèi)容是除了紅白喜事,其余諸如喬遷、升學(xué)、壽誕什么的一律禁止操辦,你這個屬于可以操辦的范圍,但文件要求一是要向紀委報備,二是桌席不超過二十桌?!?/p>

“那怎么辦?”王有些愕然。

“不知者不罪,今晚桌席知道你們早定好了的,就不作絲毫變動,不管多少桌,你到時報備就只報十八九桌就是。”周游扶了扶眼鏡,“至于明天送葬車輛,能少點就少點,怕無良人用相機手機什么的拍下來貼到網(wǎng)上去就麻煩了?!?/p>

王轉(zhuǎn)頭問我:“車輛安排多少?”

我答:“五十九。”

王舉起手掌一削:“砍一半,二十九輛?!?/p>

“嘿嘿,”我笑得比哭還丑,“我剛剛調(diào)度好車輛?!?/p>

王的語氣強硬:“再調(diào)回去?!?/p>

還好,幸虧沒有安排四百多人舉花圈。

送走了周游,大家正一門心思恭候書記縣長,殯儀館門口突然沖進來一輛大貨車,車上結(jié)結(jié)實實坐了一車人,其中兩人用竹竿挑舉起一條“我們要生存,我們要吃飯”的橫幅。我們還在目瞪口呆,那伙人不待車完全停穩(wěn),就開倉放糧似地涌進靈堂,其中有人火星四濺地喊道:“誰是王武?”

我們都慌措得不行,王倒還鎮(zhèn)定,忙上前握住那喊的人的手問:“我就是,請問你們是?”那人鼻子一哼說:“我們是天峰鄉(xiāng)的?!?/p>

高嶺土禁采的上訪戶!到殯儀館來上訪——這一毒招令我們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王“哦”了一聲,松開那人的手,退后一步,然后撲通一聲跪下去,畢恭畢敬地磕了一個頭。

這一磕出乎所有人意外,而且明顯感到那幫人有些“受寵若驚”:堂堂縣長怎么跟我們磕起頭來了?!

王起來重新握住那人的手說:“俗話說,孝子出門,碰上狗都要磕頭。何況你們山高水遠地來到我爹的靈堂里,我代表全家萬分感謝!大家請坐請坐?!边@話又使他們略略有一絲羞愧感,中間有人嘀咕:“我們理應(yīng)先給他爹磕個頭的?!蹦樕系那榫w都明顯放緩,陸陸續(xù)續(xù)坐下來。我和老張忙過來開煙,端茶的,倒酒的,拿水果糖果的,也都趕緊過來張羅。

趁那幫人喝茶抽煙之際,王將我拉到一旁,硬著牙幫說:“交待你四件事,立馬落實:第一,火速通知朱三寶,叫他趕快帶鄉(xiāng)干部來。這畜生當面是人,背后是鬼,他是當我老子的面拍了胸脯的,現(xiàn)在竟然有這么多人來沖擊我爹的靈堂,真是奇恥大辱,我絕對找他秋后算賬。第二,通知信訪局局長,要他親自帶人來接訪。第三,礦老板我都認識,但今天沒來一個,這幫人應(yīng)該是他們雇來的,而他們應(yīng)該就在城區(qū)暗中指揮,擒賊先擒王,你要朱三寶聯(lián)系派出所通過知情人在最短時間內(nèi)找到他們駐點,并采取相應(yīng)措施。第四,通知公安局,要他們迅速組織五十名警力在附近秘密待命,一旦他們不聽勸告還繼續(xù)胡鬧不走,那就趕在書記縣長到來之前不管用什么名義將他們清除出殯儀館。”

其實我一知道這幫人是天峰鄉(xiāng)的就開始打朱三寶的電話,沒人接,但我沒對王說,不然這管火藥說不定當場就會炸了。等王一轉(zhuǎn)身,我又按下手機重撥。

電話里的朱三寶像頭老牛那樣氣喘吁吁。我說你沒喝酒吧?他說來瓶農(nóng)藥最好……正帶著鄉(xiāng)干部往這邊趕,貨車上聲音大,沒聽到手機響。我估計他就是喝了酒打死也不會說的。我把王交待的事跟他說了。他說,今天我就是殺人放血也要把人弄走,事后再跪著跟王縣長負荊請罪。

把電話打完,那邊那幫人已經(jīng)把話向王挑明了,王正在給他們曉之以理:“……禁采不是我們幾個當領(lǐng)導(dǎo)的一時頭腦發(fā)熱和心血來潮,而是真正為民著想,替民辦事,跟民造福。前向下雨不是又垮了幾處坡,塌了幾處方么?再挖下去,垮塌恐怕不就是幾處了,說老實話,就是整座山全部垮塌了,我們在縣里幾個當領(lǐng)導(dǎo)的既傷不到一根汗毛,又崴不了一根腳趾,最終受損失的是誰?還不是你們!你們只算了現(xiàn)在一天能賺幾個小錢的賬,可壓垮了房子壓死了人這個大賬你們算過嗎?壓垮了幾間祖業(yè)房子,打算還只是對不起祖宗,壓死了人那就是斷子絕孫了,我相信你們誰都只想造福子孫,不想禍害子孫吧?”

那幫人面面相覷,都不知如何來接話,如果跟王對著來無疑承認了自己是在做斷子絕孫的事。

還是有人說話了,但避開了王的籠子:“王縣長,您講的這個道理我們都懂……只是早不禁,晚不禁,等我們傾家兜底地你幾千他一萬好不容易入股買了貨車、挖機,這會兒突然禁了,我們的本都沒賺回啊?!?/p>

有人附和:“我借遍了親戚朋友才湊了三萬塊入股,現(xiàn)在還沒賺回一半,我現(xiàn)在天天在家過楊白勞的日子,不把這事解決我今天就不走了。”

“是的,今天必須把事情來個蔥拌豆腐——一清二白。”

聲音又似乎要沸了起來。

王突然大吼一聲:“不是我擺官架子,也不是我不肯為民辦事,今天要解決問題,你們選錯了時間!”

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我心里也陡然一涼:王情緒失控了,這事鐵定砸了!

不等別人說話,王馬上接著說:“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我爹在靈堂最后一天的日子,明天他就要下葬歸山了,孝悌忠信禮義廉,孝占第一位,我可能不是個好官,但還是個正常人吧?誰人都頭上沒神明,誰人不是父母生?我作為我爹唯一的兒子,我不盡這個孝,誰來替我盡?我不好好盡這個孝,你們良心過得去?你們就沒有父母?你們就沒有兒女?你們跟我過不去,還跟我老實巴交一輩子的八十歲的爹過不去?”

很多人眼神都暗了下去,不敢與王對視。有人開始耳語:“……說了今天就不應(yīng)該來?!?/p>

“就是閻麻子他們出的屎主意?!遍惵樽邮且幻V產(chǎn)老板。

這時,王的手機來信息了,他拿出來看了看,嘴角微微喜感地抽動了一下,但很快將手機放回口袋,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繼續(xù)說:“但今天你們既然來了,我還是鄭重向你們表個態(tài),你們聽得進,就好來好去,聽不進,也別怪我王某人像你們中間某些人一樣不近人情了?!?/p>

“你說,你說?!庇腥讼胝遗_階下。

“第一,明天把我爹送上山,后天我就召集有關(guān)部門到你們鄉(xiāng)來開個現(xiàn)場辦公會,當面鼓對面鑼,你們有什么問題盡管敞開談,能夠解決的當場拍板;第二,我出面幫你們聯(lián)系縣就業(yè)服務(wù)中心和工業(yè)園企業(yè),盡量保證礦山歇業(yè)你們不失業(yè);第三,發(fā)動鄉(xiāng)干部幫你們聯(lián)系買家,盡快妥善處理你們的挖機和貨車,我作為你們的聯(lián)點領(lǐng)導(dǎo),負責幫你們轉(zhuǎn)賣三臺,將你們的損失降到最低程度?!?/p>

“王縣長是條漢子!”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們也沒臉還在這里呆了?!?/p>

“走,我們撤!”

“那閻麻子的工錢還去要不?”這聲音說得很小,但還是被王聽見了,王說:“你說的閻麻子我認識,就是那個閻大喜吧?今天你們就別指望他給你工錢了,剛才我得到消息,他們幾個礦老板在賓館開房賭博,輸贏上十萬,被派出所抓起來了?!?/p>

“那豬通的!把我們指使到這里來做缺德事,自己在賓館里享福?!边@人開始罵起閻麻子來。

“工錢我也不要了,讓派出所多關(guān)他們幾天,現(xiàn)在正是蚊子成堆的時節(jié)?!?/p>

這幫人罵罵咧咧,推推搡搡,猴子上樹似地爬上車,轟著油門一下子沒了影兒。

他們一走,王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幾乎虛脫。老張忙為他點起一根煙,并向他舉起大拇指:“王縣長真乃英雄也,就像一箭智退十萬兵的呂布?!?/p>

我也笑著說:“真是月在峰巒缺處明!大領(lǐng)導(dǎo)的水平能力就是不一樣,沒等朱三寶他們來,您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解決了。”

王立即對我說:“除了派出所已經(jīng)抓了那幾個礦老板不動外,我布置的其余三點你立馬打電話給我撤了?!?/p>

“朱三寶他們已經(jīng)在路上呢。”我說。

王厲聲喝道:“你告訴朱三寶,他今天只要跨進殯儀館一只腳,我就地剁斷他兩條腿!”

書記、縣長在五點半準時到來。果然如李順講的那樣,他們都行鞠躬禮,五分鐘不到就結(jié)束了整個吊喪儀式。王表情輕松地陪他們坐。馬可勇則在一旁問我:“飯是怎么安排的?”

我說:“這里條件不行,只能在飯?zhí)贸?,不過,用屏風隔開了?!?/p>

馬可勇頭一搖:“那不行!”

“不行?”

“鬧哄哄的多不好,再說,要是碰上個上訪戶就更鬧心了?!彼恢显L戶早打發(fā)走了。

“這里可不像酒店,什么包廂也沒有啊?!?/p>

“那些房是什么房?”馬可勇指著一號大廳里兩側(cè)開出的幾間房說。

“那是麻將房?!?/p>

“那騰出一間不就是包廂啦?麻將桌上鋪個桌面,蒙上桌布,比在飯?zhí)贸詮姸嗔??!?/p>

“……那我去落實?!笨磥?,王說他做事歷來馬虎并不是毫無道理,“屏風”哪有“包廂”周到?!

我找到胖子,胖子半天沒有聽明白,直到我說這只是臨時性的,飯后又可以當麻將房,他才轉(zhuǎn)過彎來。他笑著說,這是殯儀館自建成以來第一次這樣做。我說,客人有要求你們就要盡量滿足。他說,我們的服務(wù)水平今后一定向你們的服務(wù)水平看齊。

書記縣長這頓飯吃得果然低調(diào),幾乎沒什么人知道,連老張都以為他們走了。我和老張在飯?zhí)贸燥垥r,他看到外面有三個四人不停地端著菜往一號大廳方向跑,問我是怎么回事?我說,他們參照全世界現(xiàn)在到處搞軍事演習的做法,在搞“飯”事演習。

我們回到一號廳時,書記縣長已經(jīng)吃完走了。王對我們說,現(xiàn)在你們抓緊準備追悼會。

樂隊在大廳里已搭建了一個小型舞臺,話筒、音響一應(yīng)俱全。可順爹堅決不同意在舞臺上致悼詞,而要在大廳另一側(cè)墻上貼著“文公家禮”的中堂前舉行儀式。他說,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學(xué)習我們的歷史遺產(chǎn),是我們學(xué)習的一個重要任務(wù),我們就是要加強對古禮舊規(guī)的學(xué)習,不然這個世界就會爛掉。沒辦法,我們只好依他。

這次整個治喪行的是儒教禮儀,中堂兩側(cè)貼有一副對聯(lián):“孔圣耀乾坤哲理淵源傳后學(xué);斯文光寰宇禮儀典則澤神州。”對聯(lián)兩旁又分別立有徽國文公朱夫子、蓋天古佛關(guān)圣帝、梓潼文昌帝、水滸河伯、東廚九天司命、本境土地、九鳳蕩穢將軍等諸神諸圣牌位。六位禮生身著青色長袍,整天念著招魂禮、成服禮、家奠禮什么的。要不是順爹來這么一出,我們誰都沒注意這些人這幾天究竟干了些什么,只知道每人每天要一百五十元的工錢。

追悼會在七點半準時舉行。唐縣長、鄭縣長、雷守義、胡西開等科局以上領(lǐng)導(dǎo)竟然有二十多人,打麻將的、玩撲克的也都被暫時叫停,整個大廳坐的坐,站的站,滿滿堂堂全是人。高村長大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場面,手和聲音都有些顫抖,喊默哀三分鐘,不到半分鐘就說默哀畢,而且,強光下的腦門被汗?jié)n得波光粼粼。

順爹則神情激昂,幾乎像一個驕傲的將軍。他中氣飽滿地致悼詞:“各位領(lǐng)導(dǎo),各位親朋好友同志們,毛主席說過,人總是要死的,但死的意義有不同,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三爹的死重于泰山……”接下來,順爹開始講述王三爹的一生。王三爹那命也還真叫苦:三歲死爹,十三歲學(xué)篾匠,十五歲死娘,十六歲去益陽販簟子,二十一歲娶鐵匠女兒阮氏為妻,先后育有一女一子,三十八歲妻子死于風濕性心臟病,此后一心撫養(yǎng)兒女,不再續(xù)弦。為供女兒、兒子學(xué)費,三爹曾不惜往返三十里進山挑柴賣,不惜到鎮(zhèn)上石灰廠當搬運工,不惜帶著干糧十天半月在竹山里編魚簍……

順爹最后說:“全村人一定化悲痛為力量,學(xué)習三爹吃苦耐勞精神加精心培養(yǎng)子女的精神,將全村各項建設(shè)搞得更好,不辜負毛主席和三爹的在天之靈!”

此刻,我看見王跪伏在他的親人中間,似乎突然解禁了所有的壓抑、遮掩、幽蔽和顧忌,頭持久地磕在地上,全身大幅度抽動,像個孩子似地號啕大哭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而且哭得那么沒有章法。

第六天

凌晨六時,王三爹如期如愿火化。當然是如王的愿,將眾多等待火化的主顧甩開,使他的爹穩(wěn)穩(wěn)地享用了頭爐火待遇。

七時十分,王捧著他爹的骨灰盒,坐進了靈車車隊的一號車內(nèi)。

七時二十八分,所有車輛、人員各就各位,老張一聲令下,隊伍向王的老家行進。鼓樂齊鳴,炮聲震天。

九時二十分,車隊受到隆重的進村接待,幡旗飄飄,人頭攢動,火銃、響天雷、震天雷、彩雷王密集在天空炸裂,用巨大的聲音和濃烈的硝煙宣示小山村曾經(jīng)的一個偉大存在。

王帶領(lǐng)他的親人跪謝完一家又一家的路祭后,他爹的骨灰盒才得以安放在那口粗獷而結(jié)實的棺木之中。

行過祭禮,八條健壯的漢子圍繞“龍頭杠”轉(zhuǎn)三圈,在棺木被抬起的最后一刻,一名須發(fā)皆白的老禮生左手端著滿滿一碗大米,右手抓米奮力拋灑,嘴里大聲念道:“天無忌,地無忌,人無忌,年無忌,月無忌,日無忌,時無忌,陰陽無忌,諸神到此,百無禁忌,孤魂野鬼,遠殄他方?!?/p>

頓時,千百顆米粒像千百支利箭,裹挾著道道寒光,向我們飛速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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