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
鄧 杰
感應(yīng)之燈總在黑洞中點燃,卻又讓浪濤覆過光焰,
最終在黑洞中熄滅。于是
肉體于夜間釋放浮木,
一根唯一的救贖心靈的浮木。
于塵埃中,青銅失去真顏;
于赤愛里,肉體失去語言。
無法判定的,是孤寂的海域;
無邊逾越的,是內(nèi)心的危崖。只有抱住那根溫暖的浮木,才能渡你過岸。
錚錚青銅,是歲月的及物者,
是滄桑的記錄者。這一輩子,
抖開的,是不絕的風(fēng)塵。蘸寫的,
是寂寒的月輝和星光。
及物者,以一生孜孜的癡癡的苦難磨亮千年時光。
只有蕭蕭落葉,才是青銅不及物的記憶。即使歌唱歸于沉寂,掌聲歸于沉寂,
即使朽化成泥,
不及物者,亦不會輕撫落地的矜持。
秋霜是一種七月流火的銅,打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黃金墜地的脆響。
秋霜叩稻,稻的葉脈泛起溫暖的波紋,一種銅的脆響源自飽滿的顆粒與鐮刀的碰撞……
秋霜叩栗,栗子的尖齒閃爍仁慈的光芒,一種銅的脆響源自栗球被熾日烤裂之時……
秋霜是一種催人至剛的銅,打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成熟的海;
尖細(xì)的白霜剔除了體內(nèi)嬌弱的水分,增加了陽光和鈣質(zhì)。當(dāng)一種慣于沖動的海水在骨骼中退潮,
留下的,就是青銅一樣堅硬的品質(zhì)!
一塊新銅從爐膛跌落于那種歲月,它依然是一塊新銅;
一頭嬰熊從母懷里出沒于那種領(lǐng)地,它依然是一頭嬰熊。
銅的生命過程就是一個漫長的等待,等待與那清麗的銹合成青銅!
而那熊的結(jié)局就是游蕩在自己悠閑的領(lǐng)地,
出也笨拙!
沒也笨拙!最終成為
一個莽原中的黑色句號,
一個宿命的句號。
縣志!縣志!
匆忙之中輕撫你發(fā)黃的容顏,企圖找到那位老詞人的遺風(fēng),
或以目光追尋,
或以銅劍探訪,穿過無數(shù)斑斕的辭條之門,最終只讀到
莊周的蝶羽留在扉頁的倩影。
縣志!縣志!
匆忙之中探訪了你所有的以先人頌辭圍砌的堡壘,只發(fā)現(xiàn)大批老詞人的弟子像銅銹一樣散落于居間,
發(fā)現(xiàn)大批剽竊者的仿詞像大鳥在飛奔中失落的華羽,
被老詞人的追隨者代代珍藏。
天鵝之死,的確與銅無關(guān)。問題是銅片在太陽的撫照下,變得如此溫暖!而最初的舞蹈,
使天鵝在冰面的雙足像銅片一樣開始生熱,生熱……最終使一種潔白的翼動
旋轉(zhuǎn)成一朵白色的火焰!
火焰在月色中深藏不露,
不露隱痛,
不露暗香,最終隕滅在孤獨的冰河。
循著青銅綻放的光芒,游子又一次回歸闊別已久的邵陽方言,猶如進入某個特定的景區(qū),
其一草,一木,一石,
甚至那座馬鞍似的馬鞍山!
甚至那座月亮似的月亮島!
都發(fā)出一種方言的音調(diào)!
都讓游子一聽如故。
循著青銅綻放的光芒,同歸的還有游子的老父,一跨入邵陽方言,
他那失聰多年的聾耳居然聽清了
鄉(xiāng)鄰們在呼喊他的乳名。
那么一蜇,就把一座孤島植于我的臉上,
植于我的脆弱的神經(jīng)末梢。
癢是島上四處萌長的辣椒樹,
痛是島上被風(fēng)浪糾結(jié)的礁石,
腫燙的血泡是島上臨時漂來的青銅,
一座孤島的突降,使整個人的思想形成虛空。
那么一蜇,就把一座海市蜃樓植在我的記憶深處,
那么一蜇,就讓我的卑微的筆隨島漂流!
它看見積雨云群蝶般翔集而來,看見螢火蟲提著燈籠為蛙鼓開道……布谷此刻光亮而謙卑。
它看見紅丘陵田土開始入濕成泥,看見紅黃的鴨掌撥著江水為春姑娘引路……布谷此刻光亮而謙卑。
然而,當(dāng)它看見一雙滄桑的繭手伸入泥里,以反復(fù)插秧的方式謀劃一年農(nóng)事的時候,布谷的喉管高亢地發(fā)出了
青銅般的脆鳴。
它要唱一首催播催耕的歌,
它要唱一首水和谷物相生相長的歌,
它要唱一首為春天餞行的歌!
青銅的顫音掠過啟蒙的歲月——
學(xué)完《世界地理》的那一年,故鄉(xiāng)的黑沖水庫在我心中就是英國最大的溫德米爾湖。
青銅的顫音掠過啟蒙的歲月——
拗口的英語和流暢的漢語相遇于一個村娃的舌尖,就像八月的水渠因水庫干旱而艱澀的流淌……
那個學(xué)期,英國的英語口試最終沒有朗朗過關(guān),中國的黑沖水庫卻差點要了我的命——
不慎溺水于水庫深處的我,
沉下去是灌水,
浮上來也是灌水,仿佛整個黑沖水庫被我吞進了腸胃,
那脹!
那痛!
只有將整個水庫抽干了才能理會!
一種寥廊的悠遠(yuǎn)的鶴鳴,讓你不請自來,成了這個北方鶴城的不速之客!
青銅,在月光下閃閃生輝;
白雪,在銅輝下熠熠發(fā)亮,映照著你在清冷的街道撒下孤影……一場注定沒有結(jié)局的約會,
讓你在鶴城找不到你要的家園,
找不到那個美麗的愛的童話!
選擇離開!那酷冷的摹仿鶴鳴的風(fēng),又怎能收留你的肉體?
選擇離開!那沒有肉體的寄居,又怎能拴住靈魂的駐足呢?!
那時,我正在寶泉嶺農(nóng)場,詩人戈麥的故鄉(xiāng);
那時,戈麥正在北大的臥室里寫著一首題為《無題》的詩;
那時一輛幸福的馬車正顛躓于遼闊的秋原上。
有青色的馬鬃在農(nóng)場深處拂動秋意,
有青銅之劍在農(nóng)場深處割倒成熟的麥子,
有豐收的喜悅在農(nóng)場深處牽出一輛幸福的馬車!那剽悍的馬車手
有一副青銅馬鞍,
有一副青銅般響亮的嗓子;
有一首響徹整個寶泉嶺的情歌,在他的歌聲里,每一位辛勞的寶泉嶺人
正在走向溫柔靜美的夢鄉(xiāng)。
分娩!分娩!即將分娩!
孕婦的樣子好比秋天低頭的麥穗!大風(fēng)吹過麥穗的頂部,流落在地的
是泥土對顆粒飽滿的頌辭,
是新嬰對這個陌生世界的歌哭。于是,
青銅與最初的哭聲鑄成翅膀,
新母的大鵬在天空飛翔!
分娩!分娩!終于分娩!
新母沐浴新嬰的靈光歸于幸福的平靜;
犁鏵于豐收的田邊呈現(xiàn)安詳,
而新父于新嬰歌哭的后面費心思量……
最后一滴秋意從唇邊落入火鍋,
我深感寒冬已植入骨髓。
母親端來很多菠菜,
目光殷切 對以無言,
我受寵地吃著澀苦的葉子,
我好奇地撬開菠菜的梗子,
此時我看到母愛的鐵深藏于菠菜中……
最后一句慈愛的嘮叨從唇邊落入碗中,
最后一根菠菜從唇邊落入咀嚼中,
此時我深感母親心中的鐵比銅還重!
水的觸須可以傷及青銅的遼闊,
可以浸潤百善的內(nèi)核。于是
一束束虔誠的銅器砥勵的微芒,照耀著一群群紅丘陵人在黑暗中祈禱——
老天爺,您怎能以干旱之拳拳擊這個村莊?
您怎能以洪澇之腳踐踏這片土地?
對于紅丘陵祖宗,您施降的每一場及時雨都是孝水!
對于紅丘陵后裔,您的孝水永遠(yuǎn)賽過吹糠見米的救贖
賽過九重的稻菽之重!
深入一種滄桑,青銅使歲月的黑鴉迷失方向?
深入一種運程,道路逃向深淵?
沒有預(yù)料的經(jīng)驗,美德只在樸實的救贖中閃爍出熾熱的光焰;
沒有環(huán)環(huán)相連的峽谷,糯米的紐扣無力彌合深遠(yuǎn)的門縫!
不能認(rèn)命為宿,
不能當(dāng)涅槃的光輝為木乃伊返照的回光!
就讓我們再一次深入青銅墓地,在它的內(nèi)核領(lǐng)略一種鎮(zhèn)定。
就讓我們再一次深入最后的火焰,在它的內(nèi)核守望一種死亡的冷凝,守望圖騰的涅槃!
那些在逝水里消彌的事物,讓我以怎樣的悼詞將它追憶?譬如一張失真的老唱片,雖然無以播出青銅的音樂,但是
那微微抖動的顫音,
那柔柔生情的旋律,不時喚回我自律而純真的青春!
那些在逝水里消彌的事物,讓我以怎樣的悼詞將它追憶?譬如一段曾是甘飴的情欲,雖然勃不起青銅般的堅硬,但那微微抖動的顫音,
那柔柔生情的旋律,不時讓靈魂在心底一次次叨念:我要飛蛾赴火!
逝水最終深持冰塊或峭巖的鎮(zhèn)靜??嚯y的泥土,注定承載太多的灰燼
——瘋狂的玫瑰和火焰同時消彌的灰燼!
這樣的歲月,讓我讀到一種青銅在千百年前成為農(nóng)具的畫面。
這樣的歲月,讓我讀到一種期望在等待中蟄伏
讀到滄桑的耕作使土地結(jié)出金子,
讀到金子在秋天里被鐮刀和尖稅的禾叉取走……最終惟一獻給大地的
是秋風(fēng)的祭典,
是麥穗、谷酒和牲畜的頭部被擺成一種田土拆裂的形狀,被擺成一種子民求雨的姿勢!
這樣的祭典,讓我讀到一種青銅之劍的護衛(wèi)
一種天神、地神和火神的護衛(wèi)!護衛(wèi)!
四季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
田畝的殷實,
護衛(wèi)一代代丘陵人的安寧。
是鐵爪,就會直赴磁石,直赴磁石上美麗的花朵!
是花朵,就會逃離青蒂,逃向碩果!
或化成苔蘚,緊貼
神性的古巖層。古巖層,是青銅之弟,一種終生永葆堅韌的物種,終生
閃爍嶙峋的光芒。
古巖層,若遼闊之海,包容危命的花朵,最終成為一尊高山仰止的浮雕,
一尊適合花朵居心的浮雕。
“愛,難道硬要說出口才能獲得認(rèn)同?”
一只貓,不由得任以嚎叫的方式向世界示愛:多么希望自己的銅在深夜匹配到一種金,哪怕是銀。
“不要聽風(fēng)兒慫勇,它一張口,寒冬就要來臨!”
一只貓!不由得任以豪叫的方式蕩開一冬的驚悸,
一冬寒凝的尷尬。
嚎叫無錯。
嚎叫無罪。
嚎叫正當(dāng)時!如癡的嚎叫,昭示心中的憧憬!如同白銀是
青銅的憧憬!
如同黃金是白銀憧憬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