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宮雁
多年前,我曾經(jīng)認識一個妙人。當然,當時完全無法體會出她的妙處。越是好的東西,越是無法一眼看出它的好。人、水果、畢加索……大概都是這個道理。
尷尬又浮躁的中學時代,連吸進呼出的空氣都帶有不安的、期待又怕受傷害的苦悶青春味。這位妙人就是我的同班同學,大家共享著那股味道。她蓄著妹妹頭,細小的眼睛,纖細的身體。性格的話,若不客氣地一言蔽之,就是善良的書呆子。
她為人謙和,不愛出風頭,成績好,協(xié)調(diào)性高,還有點偶爾會說出自認為幽默的笑話的“社交尷尬癥”。同樣的個性如果放在男生身上,大概會受歡迎。她是女生,帥氣也有限。
你只不過是一塊拼圖。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或者各個階段,一定都被這樣耳提面命或潛移默化地提示過吧?你屬于一塊更大的畫面。每次搬家、升學、換工作,你就被投放到一盒新的拼圖里。
最可怕的不過兩件事:你看不清自己身上的花色;或者你看清了花色,卻為它的平淡無奇微不足道更加絕望。周遭有大把拼圖與你同紋,你們不過是彼此的代替品。
學生時代,遇到的狀況大多是前者。不了解自己,找不到位置,生怕拼不上去。找到一塊也好!你焦躁地想。拜托,就讓我找到一位能和我拼在一起的家伙就好。拼到了,就證明我并非一無是處。
而,這位妙人并不把這一切放在眼里。并不是游刃有余的傲慢,而是簡單率真的無所畏懼。
那時候的我,不曉得為什么,認識到許多人。還不到“朋友”的地步,但在校園里走一圈,總要停下幾次跟迎頭碰上的聊上一會兒。吃午餐時,也不太有固定的伙伴,今天坐這桌,明天混那桌,因此有幸和妙人同桌吃過幾次午餐。
共同話題只有動漫。她好像也不太愛看動畫,熟知的是當時電視熱播的幾部,好像為了配合大家感興趣的話題去看的一樣。聊不起來,也不至于冷場。她對別人說的話總表示高度興趣,謙和有禮,又有點旁觀者的冷靜。
這樣四平八穩(wěn),一定很不精彩。
不久后,她就一鳴驚人地精彩給我們看了。
那是發(fā)生在秋天的事。因為成績不好,班主任決定訓話全班。午后的自習課,窗外有風,偶有蟬聲,室內(nèi)是昏昏欲睡的凝重氣氛。斷斷續(xù)續(xù)的訓導聲,將戰(zhàn)線無限拉長。日復一日的重復作業(yè)令人麻木,安然呆滯地認為用數(shù)字來衡量人生和存在感,是理所當然。就在這么想的時候,教室的角落,訓導聲的間隙,蹦出一個微弱但清晰的聲音。
“閉嘴吧你。”
如夢初醒。幾十雙眼睛偷瞄同一個方向。
她仍然維持之前的坐姿,輕微低著頭,像在賭氣,又像在自言自語。察覺到我們的視線,她也毫不動搖,但不一會兒,臉頰就火燒似的紅潤起來。
從那之后,我看不清她的長相,也叫不出她的名字。她的臉上就印著那四字真言。整個人脫出了我“無法理解”的范疇,進入了“絕對不能去理解”的領域。如果理解到了,我就不再是一個小孩子。
不,這當然不是“她身先士卒地忤逆了師長,理當成為我輩之領袖”那么簡單。相反地,她并不因為對方是老師而發(fā)怒,不為闡明立場而表態(tài),不以勝利為目標。她只是看到了一件不對勁的事,并不打算接受。
在集體主義的社會,“順從”幾乎是一種求生技能。但是,活在沒有身份就如同自尋死路的世界,她輕描淡寫地否認了自己的身份。那時候的她,已經(jīng)是一個大人了。
后來得知,她來自單親家庭。一早就看盡了拼圖的分合,在那個年紀來說,也就沒什么能嚇到她了吧。
我從此總記得那一句沒什么了不起又粗魯?shù)脑挕:髞淼脑S多年,電腦、電視、手機、論壇,網(wǎng)絡越來越發(fā)達世界也變得吵鬧無比。有了能發(fā)聲的渠道,更是誰都不肯閉嘴了。反復地發(fā)聲,招搖自己的聲音,計較他人的聲音,囂張跋扈、恣意妄為、聲嘶力竭地確認著存在的價值。嚷嚷的都是廢話。
許多年來,我若是要去做冷酷、自私、矯情、自以為是的事,總覺得妙人同學會不冷不熱地對我說那幾個字。不要輕易遵守別人定下的游戲規(guī)則。不管自己是怎樣的一塊拼圖,都不必因此自暴自棄或自滿自得。當然這是不容易,有時甚至不可能做到的。
生存是一件大事,尊嚴是一件大事,柔軟也是一件大事。如果能夠一直麻木不仁,隨波逐流,也應該是段不錯的人生。但是,每次這么想時,好像就有人說,人可不是那么簡單的,證明存在感的不是叫嚷的聲音多大,而是保持清醒的自尊。
妙人同學在那之后并沒有變成風云人物,她也不想做意見領袖。畢業(yè)之前都沒有再留下什么名言,在我的紀念冊上的留言也中規(guī)中矩。我們沒有聯(lián)絡,就算有天她知道自己被稱為妙人同學,也一定覺得莫名其妙,平靜略帶羞澀地笑著接一句不太好笑的話:“這樣也算妙啊,聽起來倒像被罵?!钡珣摬挥脫?,如果是她的話,一定還保存著完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