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學霞
(河北大學 宋史研究中心,河北 保定071002)
“朝會”又稱“朝參”,是中國古代中原王朝嘉禮內(nèi)容之一,為諸侯、大臣屬僚等朝見君主,協(xié)助君主決斷國家大事的一種集會形式。唐代時,“朝參”變?yōu)椤俺ⅰ保?](P618),每日或隔日舉行,逐漸制度化。它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只有在特殊情況下,皇帝才會停止或者取消朝會,即為“輟朝”或“罷朝”?!短茣肪?5引“太常寺奏文”曰:“伏以近日文武三品以上官薨卒,皆為輟朝。其間有未經(jīng)親重之官,今任是列散者,為之變禮,誠恐非宜。自今以后,文武三品以上,非曾任將相及曾在密近,宜加恩禮者,余請不在輟朝例,其余并請依元救?!保?](P472)由此可知,唐代明確了輟朝資格的標準,即:只有曾擔任過將相,或被皇帝親近、加恩過的三品以上文武官員才能享此殊榮,非“加恩禮者”,皆不能享有輟朝資格。目前,對宋朝的輟朝制度已經(jīng)有了較為全面而詳細的研究,但與北宋對峙的遼朝的輟朝制度尚無人進行系統(tǒng)研究。歷代中原王朝均以都城作為其政治中心,皇帝定期舉行朝會,與大臣共商國事,處理政務(wù)。而遼朝是由游牧的契丹人建立的政權(quán),終遼一世,契丹皇帝四時捺缽,“秋冬違寒,春夏避暑,隨水草就畋漁,歲以為常。四時各有行在之所”[3](P373)。在保留著本民族特色的同時,也逐漸吸收了中原王朝的一些制度和文化。這樣導致遼朝的輟朝規(guī)定既有繼承中原漢制的一面,同時也具有自己的特點。
顧名思義,所謂帝后喪是指皇帝和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去世后,新皇或在位皇帝因喪而停止上朝處理政務(wù),以示哀痛和緬懷之意。其中,皇帝去世又可稱大行喪。
由于《遼史》缺漏較多,故關(guān)于大行喪,新皇帝輟朝的記載不多??梢悦鞔_的有兩條,一是圣宗耶律隆緒“統(tǒng)和元年(公元983年)春正月戊午朔,以大行在殯,不受朝”[3](P108)。二是道宗耶律洪基“(重熙)二十四年秋八月己丑,興宗崩,即皇帝位于柩前,哀慟不聽政”[3](P251)。
關(guān)于太皇太后、太后去世,《遼史》并沒有直接在位皇帝輟朝的記載。但據(jù)《遼史》中“(天顯八年)十一月辛丑,太皇太后崩,(太宗)遣使告哀于唐及人皇王倍……二月壬申,祠木葉山。戊寅,葬太皇太后于德陵。前二日,發(fā)喪于涂殿,上具衰服以送。后追宣簡皇后,詔建碑于陵”[3](P35)的記載,雖未明確說明遼太宗是否免朝停政,但既然是親自為其祖母發(fā)喪,免朝是必然的。
此外,據(jù)《遼史》記載:
(統(tǒng)和)二十八年春正月辛亥朔,不受賀……癸酉,奉安大行皇太后梓宮于乾州涂殿。[3](P167)
該史料雖然也未明確有“輟朝”字樣,但圣宗皇帝既是為去世的皇太后“奉安”發(fā)喪,自然會因故推遲或暫停處理政務(wù)。
帝后喪以外,一些大臣去世時,皇帝為了表示哀痛、緬懷和尊重也要罷朝停止處理政務(wù),但具體情形各異。根據(jù)《遼史》《遼代石刻文編》[5]《遼代石刻文續(xù)編》[6]等記載制成下面簡表進行研究。
表1 遼朝大臣去世皇帝輟朝簡表
通過上表,關(guān)于遼代的輟朝有以下幾點需要說明:
第一,享有輟朝資格的人在遼初所占比重比較小,非有大功者無此資格,中后期人數(shù)有所增加,特別是圣宗、道宗兩朝??梢婋S著時間的推移,輟朝制度受到愈來愈多的重視,皇帝們漸漸地發(fā)現(xiàn)其在控制宰臣、維護皇權(quán)、實施教化方面的重要作用,這一變化也從側(cè)面反映出遼的封建化程度進一步加深了。臣僚們?yōu)榱怂篮笙碛休z朝資格的殊榮,生前必定會竭忠盡智,以期得到皇帝的恩寵,這樣對皇權(quán)的鞏固和國家政局的穩(wěn)定極為有利。
第二,具體輟朝的時間有1日、2日、3日、5日和7日之別。由此可以推斷,遼的輟朝制度一定也如唐朝一樣,是有其具體標準的。只是由于史料短缺,無從作具體的考察。不過,由上表可以明確的是,這可考的21人中享有輟朝7日的僅僅3人:耶律隆慶﹑耶律宗愿和耶律弘世。耶律隆慶是景宗皇帝第二子,圣宗皇帝的弟弟,他身世顯赫、戰(zhàn)功顯著,圣宗曾賜予他鐵券,官拜大元帥,因而享有輟朝7日的殊榮,死后還被追冊為皇太弟。耶律宗愿是圣宗之子,曾擔任遼建雄軍節(jié)度使、中京留守、北大王、上京留守等職,皇帝聞其訃告,“震悼至慟,輟朝七日”[6](P148)。耶律弘世字康時,契丹名阿璉,字訛里本,興宗第三子[6](P192),“從車駕秋獵,以疾薨”[3](P992)。他是道宗皇帝的親弟弟,兄弟情深,他去世后道宗為其輟朝7天。值得注意的是,這3人都是皇子,且死后皇帝都為其輟朝7日,由此可以推測,遼朝圣宗后皇子去世的輟朝資格應為7天。
第三,在表中所列享有輟朝資格的21人中,耶律氏成員占半數(shù)以上。如耶律曷魯,其與遼太祖阿保機情同手足,一生以保護和輔佐阿保機為己任,可謂是肱骨大臣。再如耶律屋質(zhì)其人,歷仕4朝,勇于任事,善于調(diào)停,曾經(jīng)參與平息了遼朝在皇位繼承問題上的兩次大亂,對遼政權(quán)的鞏固、社會的穩(wěn)定起了重要作用。歷任惕隱、右皮室詳穩(wěn)、北院大王等要職,是繼耶律曷魯之后遼朝史上“以于越得重名者”[3](P694)第二人。再如耶律休哥、耶律仁先等人,他們都曾是遼朝歷史上的風云人物,都是有“大功德者”,因而即使除去他們身上貴族的光環(huán),以其功享有輟朝資格亦是實至名歸。
第四,由表也可知,漢族官員亦占一定比重。這其中重要的原因是契丹遼朝政權(quán)是契丹貴族在漢人幫助下建立的,所以從契丹建國伊始,許多漢人就受到太祖阿保機的重用,如韓知古、韓延徽、康默記、王郁等。隨著幽云十六州的并入和科舉制度的推行、完善,更多的漢人士大夫進入契丹政權(quán)中來,并在遼中晚期政局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室昉就是其中之一,他“幼謹厚篤學,不出外戶者二十年,雖里人莫識”[3](P1271)。他于太宗會同初年登進士第,歷仕太宗、世宗、穆宗、景宗四朝,數(shù)被“延問古今治亂得失”。統(tǒng)和年間,他與韓德讓、耶律斜軫共同輔政,改革時弊。統(tǒng)和十二年(公元994年)去世后,圣宗為其輟朝兩日。此外,邢抱樸也是遼朝眾多漢族官員中影響比較大的人物之一,他博學多才,曾被任命為翰林學士,奉命纂修《實錄》,他以擅長處理刑獄、不徇私情聞名,曾平反許多冤案,官至南院樞密使,因而死后享有輟朝資格[3](P1278-1279)。還有諸如耶律遂正、耶律宗福,他們都是遼朝改姓耶律的韓姓大族的后代。
可見,在這眾多享有輟朝資格的臣宰中,中后期的較遼初多,番漢大員均占一定比重,大臣們“贏得生前身后名”的重要標準還是取決于其對國家之功績。這樣,對于遼朝皇帝們來說,他們既可以在契丹貴族面前彰顯其作為封建統(tǒng)治者的權(quán)威,同時又籠絡(luò)了廣大的漢族士大夫,因而他們自然會積極運用這一制度來達到其促進教化的目的。
除了以上這些宰臣們?nèi)ナ篮?,皇帝要輟朝以示尊崇和緬懷外,他國君主去世,遼朝皇帝也會為其輟朝。如《遼史》記載:
(會同五年六月)乙丑,晉主敬瑭殂,子重貴立。戊辰,晉遣使告哀,輟朝七日。[3](P51-52)
石敬瑭在位期間,為了保住自己皇帝的位子,努力維持著與遼的不平等關(guān)系,竭其所能地諂媚、討好遼朝,死后方享有遼朝方面輟朝7天的待遇,可見遼朝對其也夠重視。不同于后晉對遼的屈辱關(guān)系,澶淵之盟后,宋、遼之間百余年間不曾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戰(zhàn)事,兩國禮尚往來,通使殷勤,和平共處。當宋真宗崩逝消息傳來,遼圣宗“集蕃漢大臣舉哀,后妃以下皆為沾涕”,這里雖未明確出現(xiàn)“輟朝”字樣,但遼圣宗、遼興宗崩逝后,宋朝都曾為其輟朝7天,遼朝出于外交禮節(jié),為宋朝皇帝輟朝是必然的,加之遼為后晉石敬瑭輟朝7日,那它為宋朝大行皇帝輟朝至少應為7天。
在中原漢族王朝,逢有皇帝或皇室成員生病,或者是暑寒陰雨天氣,或天現(xiàn)日食,或國逢祭日等情況時,都會因故輟朝。只是這些情況下的輟朝偶然性比較大。遼朝皇帝也同樣,除了因遇有喪事而輟朝外,還有很多特殊情況也要輟朝,但也有自己的特殊性。具體有:
第一,逢有重大節(jié)日、重要節(jié)氣因舉行宴飲而導致酒醉等,也會出現(xiàn)不上朝的情況。如《遼史》記載:穆宗在“(應歷十八年)五月丁亥,重五,以被酒不受賀。”“十一月癸卯,冬至,被酒,不受賀?!薄埃☉獨v十九年)自立春飲至月終不聽政”。此外,除宴飲節(jié)慶外,因單純的“被酒”不上朝的例子在《遼史》中也不乏見。
第二,遇有戰(zhàn)事時也罷朝。遼太祖曾于神冊七年(公元922年)春正月甲辰朔,以用兵免朝[3](P6)。
第三,大臣、皇族成員生病或去世。如《遼史》載:“(應歷十七年)秋八月辛酉……以政事令阿不底病亟,不受賀”[3](P85)。再如,天祚皇帝的外祖母梁國太妃去世后,“仆聞,上哭之慟,素服輟亭(停)朝三日”[6](P257)。
第四,出現(xiàn)特殊天象時亦要輟朝。在中國古代,天赦星出現(xiàn)時,就意味著逢兇化吉、解人災禍。故而皇帝會因此赦免有罪之人,進而停止朝賀,以示重視。遼朝皇帝亦不例外,如穆宗“(應歷十四年)八月……戊申,以生日值天赦,不受賀,曲赦京師囚”[3](P82)。
如前所述,盡管遼朝契丹族統(tǒng)治者吸收和借鑒了包括輟朝在內(nèi)的中原漢制,但契丹皇帝仍保持著固有的傳統(tǒng)游牧生產(chǎn)生活方式,一年四時捺缽,臣僚等都隨皇帝往返于“春水”、“避暑”、“秋山”、“坐冬”之地間,由于元朝史臣對之已不甚了解,所以在《遼史》中特意編撰了《游幸表》。在每年的“五月,納涼行在所,南、北臣僚會議。十月,坐冬行在所,亦如之”[3](P376)。作為最高決策機構(gòu)的北南臣僚會議是在每年冬、夏捺缽時定期舉行,其主要內(nèi)容為皇帝召集北南臣僚開會,集中處理政務(wù)。因此,不論是游牧各部的重大問題,還是漢地一切重要政務(wù),都要“取旨”于四季巡行中的政治中心[7](P599-607,P804-812)——“行朝”[5](P127-129,360-363),這 是與中 原王朝處理政務(wù)方面的不同之處。以契丹皇帝為首的北南臣僚在春捺缽時放鷹春水,或鉤魚、或捕鵝雁,秋捺缽時遠赴秋山狩獵,故在春、秋捺缽時契丹皇帝基本上不處理政務(wù)。因而在元朝人編修的《遼史》中就常常出現(xiàn)皇帝數(shù)日、數(shù)月不聽朝政的情況。如《遼史》就記載穆宗:
(應歷八年)秋七月,獵于拽剌山。迄于九月,射鹿諸山,不視朝。[3](P75)
(應歷十一年)夏四月癸巳朔,日有食之。是月,射鹿,不視朝。[3](P77)
(應歷十三年)八月戊戌,幸近山,呼鹿射之,旬有七日而后返。[3](P78)
(應歷十四年)六月丙午朔,獵于玉山,竟月忘返。[3](P81)
此外,不獨是遼穆宗,《遼史》中尚有如下記載:
(天顯)九年春正月癸酉,漁于土河。[3](P35)
(太平四年)二月己未朔獵塔魯河,詔改鴨子河曰混同江,撻魯河曰長春河。[3](P192)
(重熙十六年)秋七月辛卯,幸慶州。自是月至于九月,日射獵于楚不溝霞列、系輪、石塔諸山。[3](P237)
(重熙)二十三年春正月己巳,如混同江。癸酉,獵雙子淀……壬辰,如春水。甲午,獵盤直坡。[3](P246)
(大安四年)冬十月丁丑,獵遼水之濱。己卯,駐蹕藕絲淀。[3](P297)
(乾統(tǒng))三年春正月辛巳朔,如混同江。[3](P320)
可見,不論是穆宗之前,還是他之后的諸位皇帝,都遵循著本族固有的四時捺缽傳統(tǒng)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在“春水”、“秋山”期間并不處理政務(wù),相對于中原王朝制度化了的朝參來說,這也可以說是遼朝的一種特別的輟朝形式。因此,在這特殊的“輟朝”時期內(nèi),當遇有喪事時,便宜行事自然不難理解。如“(咸雍)二年(公元1066年)春正月丁巳,如鴨子河。宋賀正使王嚴卒,以禮送還。癸未,幸山榆淀”[3](P265)。雖然無從考查遼道宗是否會為來賀正旦后去世的使節(jié)輟朝,但時值春捺缽期間,道宗皇帝這樣的處理方式不失恰當。但相對應北宋也有一例因遼朝使臣喪輟朝的例子:“(元祐七年春正月)甲辰,以遼寧昌軍節(jié)度使耶律迪卒,輟視朝一日。先是,太常寺言:‘典故無例輟朝。’用節(jié)度使葬格,特輟一日?!保?](P11202)可知,在耶律迪之前,北宋還沒有為使臣輟朝的先例。由此可知,遼與北宋處理對方使臣去世的方式是不同的,其中之原因當是遼朝皇帝的特殊生產(chǎn)生活方式——四時捺缽決定的。且在耶律迪病重之時,宋樞密院曾上言曰:“‘遼使耶律迪病且殆。緣通好已來,未有故事,今用章頻、王咸宜奉使卒于契丹,北人津送體例比類,預立畫一,送館伴所密掌之,如迪死,即施行?!瘡闹??!保?](P11200)由此可知,類似情形下,遼朝是習慣用這種“體例”的,即在春捺缽期間,因皇帝要“春水”不處理政務(wù),故對于病逝于遼的北宋使臣就沒有比照北宋的禮節(jié)而行輟朝,只是以禮送還。這就是與中原王朝相比,遼朝輟朝制度的最為鮮明的特色。
綜上所述,伴隨著封建化的進一步加深,包括輟朝制度在內(nèi)的諸多中原王朝的制度和文化,逐漸為遼朝契丹統(tǒng)治者所接受和利用。在遼朝輟朝制度中,皇帝因喪而輟朝占有很大比重,節(jié)日慶賀、對外用兵、皇帝個人意愿、天象變化等也是皇帝輟朝的原因。此外,由于在春捺缽期間皇帝要鉤魚捕鵝雁、秋捺缽期間要赴秋山狩獵,并不處理朝政,這是遼朝的輟朝制度與中原王朝輟朝制度最顯著的區(q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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