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蕾
中國的孩子可以分作兩種,一種是真實降生的,為13億人口的大國貢獻勞力;
另一種,活在那些不打算生孩子的人的人生面鏡里,為這個八仙過海的時代貢獻思考
生(孩子),還是不生(孩子),這是一個問題。賦予別人生命,沒有比這更嚴肅的事情——這件事在清貧“北漂”車明宇、叛逆女孩張馳以及憂慮的妻子秦子怡心里,反復思忖。
不愿做提線木偶的青年
“我自己出生就是個錯誤,我怎么能讓悲劇再次發(fā)生呢?”
經(jīng)過學校門口的時候,十幾歲的車明宇看見矗立在那里等待接手孩子照料權的家長們,心生一憐:“人生的精力都交代在這上面……長大后我千萬不要像他們那樣。”他當時這樣想。
看到孕婦,他會悲由心生,他不僅為眼前這個被重物壓迫的女子悲涼,替她想到以后無盡的歲月,更壓迫,更悲涼。“如果我真喜歡一個女孩子的話,就不讓她遭這個罪?!彼@樣想著。
如今的車明宇30歲了,還沒結婚,不打算要孩子。相親的時候,他總是開門見山:“我是丁克,你接受嗎?”
“一個連論壇和貼吧為何物都不知道的人”,車明宇這樣概括最近一次在老家相親時對面的女孩,對于丁克,她完全不理解。
30歲的濟南人車明宇,在北京、上海、杭州等大城市輾轉工作之后,還是決定回老家發(fā)展。但在濟南父母家只呆了兩個月,就無法忍受各種觀念沖突,“凈身出戶”回到北京。
車明宇知道“丁克”一詞是在20歲那年,在這塊以先賢為傲的土地上,他發(fā)現(xiàn)自己特別孤獨。從未在正常的日常交往中結識一位與自己有著相同生育理念的人,他只能去貼吧和論壇里尋找知音。居住的國企家屬院里,比他年紀小的青年人都已經(jīng)結婚生子。
今年過年的時候,父親提到要給他介紹對象,他說得先告訴人家自己是丁克:“否則心里不踏實,有很大隱患?!备赣H不悅:你那個還當真?。績扇藶榇顺沉艘患?。
車明宇幾年前就跟父母提及自己的這一觀念,母親不理解、不贊同,但慢慢地能夠嘗試尊重。而父親則是不理解、不贊同也不尊重。
在老家求職時,老板都會很關切:都30了啊,怎么還不結婚?車明宇一直沒想明白:結沒結婚,跟工作有關嗎?
逃回北京,租下房,已無余錢,只好借錢度日。
車明宇大學時學習的是金融專業(yè),整日雄心勃勃地滿腦子規(guī)劃著怎么讓錢生錢。在不得不承認經(jīng)濟學家也不都是富翁之后,他得出了對自己來說更為實用的“經(jīng)濟學原理”——經(jīng)濟獨立了,誰也別想勸我生。
“我父母一直想讓我做第二個我表弟。表弟就是,父母給弄好了房子,工作是父母找的,結婚對象也是父母找的,連是否要孩子都是父母說的算,我說他還活著干嘛啊,活著很可悲,連什么時候要孩子都是人家說的算,提線木偶?,F(xiàn)在就跟個大白癡似的,他不思考?!?/p>
思考對于車明宇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對于我來說,人活一輩子,如果不考慮世界的本質(zhì),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么,就白活了?!倍橛龁栴}的獨特就在于,“大部分的事情,做比不去做對這件事情有更深刻的理解,但是婚育正好反過來,單身的人比結婚的人對婚姻思考得更多。不生孩子的比生了孩子的對生育問題思考得更多。”
他出差去某四線小城做業(yè)務,看到當?shù)厝巳畮讱q就做爺爺,優(yōu)越感油然而生:“我覺得他們愚昧。純粹是一種動物本能的行為,有性能力了就要孩子?!?/p>
車明宇覺得自己不勝任父親這一角色:“就像現(xiàn)在讓我去當市長我無法勝任一樣?!彼J定的父親的能力包括“有錢有閑有精力有教育方法”,“孩子并不是給他吃的喝的就能養(yǎng)起來的”,正所謂,“一生兒女債”。
對于教育的焦慮來自直面慘淡的自己:“我也有道德污點,有灰色甚至黑色地帶。我不是圣人,肯定有不道德的地方?!彼环判?,這樣的一個自己,能否完成對子女良好的言傳身教。
在車明宇看來,父母生下他以后,其實一直在“還債”。他看著在小國企掙扎了一生也耽誤了一生的母親,在生活的種種上,她與父親之間的分裂關系。
“就是(經(jīng)濟和時間)條件都理想,我也不一定要?!驗槲业耐晔潜容^灰色的,非常灰色,所以撫養(yǎng)孩子過程當中會有一些不愉快的回憶?!?/p>
人生至此30年,他3次絕望,想到自殺。
“有時候看電視看到留守兒童,家里很困難還要孩子,我個人意見啊,那就是造孽,制造悲劇?!覐男【蜕畈挥淇?,我自己本身就是個悲劇。換句話說,我自己出生就是個錯誤,我怎么能讓悲劇再次發(fā)生呢?”
他固執(zhí)地向稀少的相親對象宣布著自己的條件:不生孩子,也買不起房。其中“不生孩子”這個前提具有“一票否決權”,因為沒有任何中間道路可以走。除此之外,什么都好商量。
其實,事情也沒那么好商量。母親曾辦開玩笑跟他說,要不給你介紹個農(nóng)村女孩?他不樂意,覺得農(nóng)村的禮兒太多,而彩禮是對男性不公平的一種社會歷史殘留。
大城市的意義在于寬容,觀念上的共振來得容易。因此,他不得不再次離開家鄉(xiāng)。
21歲女孩的無盡憂愁
“我就覺得我要是將來變成她這樣一個母親,那該多可憐啊?!?/p>
張馳只有21歲,在心里默默地不懈地跟父母玩著換位游戲。
初中時,在優(yōu)校就讀的張馳談了一場戀愛,教導主任告狀到爸爸那里,小姑娘被狠狠打了一頓,從此很少跟爸爸說話。時至今日已到了21歲的大學畢業(yè)年齡,仍與父親絕口不談婚戀問題。
“我爸對我的教育方式非常失敗,但我又沒見過其他的教育方式,我將來有孩子可能只能用這么兇殘的教育方式,那我還不如不生。”
一次坐公交,張馳聽到一個小孩跟母親哭鬧要食物。女人不理孩子,孩子就叫:媽媽,我要餓死了!女人嫌棄起來:死去死去,趕快死去。張馳說聽著這荒謬又司空見慣的對話“差點笑噴”。
“我覺得我要做媽媽也會是那樣的媽媽。感覺那個媽媽也不太喜歡小孩,何必生出一個孩子來作弄自己呢……”
她就很可憐自己的媽媽,覺得溫柔的母親始終過著自我被剝奪的日子。“我媽基本就是全身心投入到這個家庭當中,我爸對她要求比較嚴格。(父親對母親有一點點領導的感覺,)比如我學習不好,他訓我,還會對我媽說,你看就是你不好好教。我又不是很聽話,特別是青春期那段時間很叛逆,她就經(jīng)常被我氣。我就覺得我要是將來變成她這樣一個母親,那該多可憐啊?!?/p>
父親從來不檢討自己?!拔倚W的時候他就跟我說:‘我們都是大學生,教育你的方法肯定沒有錯,你就聽著就行了?!毙r候聽這話,張馳覺得委屈,現(xiàn)在長大了,只能嘲笑其中的毫無邏輯,“這是哪門子理論啊?!?/p>
這個心事很重的女孩有點后悔,“當時沒有想太多”。她的一個同學從小就自己看育兒的書,反過頭來教育其父母,說:你應該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教育我。張馳后悔沒像這個同學那樣做。
張馳希望自己的家庭關系,能像美劇里演的那樣,不要那么緊密。她在準備出國留學的過程中,媽媽常常柔情似水地跟她說,如果她出國了,在國外結婚,媽媽就一同出去“照顧(外)孫子”。張馳很為難,“一來我不想帶她出去,二來我也不想生‘(外)孫子,但又不能那么說。”她只好哼哼哈哈地用語言障礙問題進行搪塞。過了幾天,張馳的爸爸偷偷跟她說,媽媽傷心了……以后再提此事,張馳就退讓一步:出國可以,但孩子不生。
“我媽就說,行吧行吧……到了年齡自然就生了……”
張馳加入過豆瓣著名小組“父母皆禍害”。跟網(wǎng)友聊,對方說自己被迫考公務員,被迫跟父母住一起。對兩代間的矛盾,張馳不喜歡對方只抱怨、不思改變的處理方式。而她的抗爭方式,起碼可以不讓這種假愛之名實則帶怨的家庭聯(lián)結,延續(xù)下去。
以張馳為數(shù)不多的社會經(jīng)驗,她為假想中的孩子產(chǎn)生的焦慮還不止于此。比如上了幼兒園,老師不注重開發(fā)孩子的想象力怎么辦?上了小學,老師無良怎么辦?——她記得小學四年級的自己因為評價留作業(yè)過多的班主任“有病”而被同桌告密,老師咆哮著宣布革去她中隊長和課間操檢查員的職務;上課發(fā)言從來不叫她,哪怕只有她一個人舉手;她偷偷跟著學校的安排繼續(xù)做課間操檢查員,被老師發(fā)現(xiàn),背著她,當著全體同學的面,稱她為“死丫頭”、“倒霉孩子”。她仍然記得在辦公室,問班主任拿紙時,這位四十多歲的成年人,慢慢地轉過頭,瞪了她一眼,又慢慢地回過頭去做自己的事。她不知所措,也不敢告訴家長,因為在她心里,爸爸和老師是一伙兒的。
“我就想,要是我的小孩碰到這種事可怎么辦啊,他只能孤獨地留下童年陰影……”
有人在微博上教了一種家長識別無良老師的方法:跟孩子玩一種角色扮演的游戲,孩子演老師,家長演孩子。孩子的扮演一定是基于他的老師的表現(xiàn),有樣學樣。
“我覺得這是個好辦法……(可是)要費盡心機地跟孩子玩兒這個扮演的游戲,好麻煩啊?!?/p>
到了中學又面臨升學壓力。張馳想來想去,壓迫感似乎逃不掉。那么,出國呢?“我在美劇里看到亞洲小孩也很容易被欺負。被強壯的人欺負,被排擠。再什么時候自殺了……哇……”
“我小時候也是天使哦”
“做丁克不是因為覺得孩子不可愛,或者覺得孩子煩,就是不想讓那么純潔的人,最后變成一個讓人厭惡的人。”
秦子怡出生在1980年1月,受的是70年代末那一代的教育;父母是傳統(tǒng)知識分子,待人接物上老實本分,夫妻間爭爭吵吵偶爾失控,但婚姻關系一直維系。小時候家庭空間有限,三代同堂大混居,扶老攜幼的場面每天都轟轟烈烈地在一片屋檐下上演。
“為什么中國人找到自我比較難呢?就是從小這種環(huán)境(造成的),還是農(nóng)業(yè)社會的影子。你沒有自我,到底怎么找到自我你也不知道。誰都可以來插你一杠子?!?/p>
年幼的秦子怡覺得壓抑、不開心,便立下一個志向講給朋友聽:長大要過跟父母不一樣的生活。朋友說:哎呀我正相反,我想的是,除了這樣,還有別樣?
從27歲開始思考生育問題,到30歲時裸婚,如今的秦子怡算是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自己當初的志向——與父母不同。她自己開公司,不給別人的大機器當螺絲釘;她決定不生孩子,過相對純粹的自己的人生;她張羅一圈人搞互助養(yǎng)老,在堅持自我的同時不忘加強社會聯(lián)結和支撐。
“現(xiàn)在(中國)人內(nèi)心還是挺脆弱掙扎不淡定的。我覺得在我和我孩子的有生之年,我不認為(中國)人會活得很輕松淡定。”
秦子怡的生育觀更多的是社會塑造的。大學畢業(yè)時,心里一團熱火的她決定放棄留校,“想看看社會”,“人們都說做生意的人都特奸猾,公司肯定是個特歷練人的地方”,喜歡挑戰(zhàn)的、新出爐的女大學畢業(yè)生來到一家小公司,她斗志昂揚地想著“只要努力工作就有機會”。上班路要走兩個小時,她每天都7點就到公司,自愿加班,贏得老板賞識,但也時常發(fā)生爭吵。比如供應商說,一個月才能供貨,而她的老板要她去壓榨對方,必須7天供貨,她會跟自己的老板吵架:為什么強人所難啊?
她“公私不分”,“把誰都當朋友”,后來發(fā)現(xiàn)人家會利用她的真誠?!斑@特別顛覆我的價值觀:人為什么這么卑劣?”
在小公司呆得膩煩后,她又想到大公司充電。但公司政治讓她困惑。她看到在公司呆了十幾二十年的人,統(tǒng)統(tǒng)都是一副嘴臉,“面具戴久了摘不下來”。老同事提醒她,不想被制度化,就早點離開。她開始思考自我價值。
“我不想變成那樣,就覺得一個女孩完全功利化了的話,就成為一個機器,一點都不可愛,給人的感覺特別不美好?!?/p>
秦子怡想尋找到一種可以保持自己的環(huán)境,卻用了最富有挑戰(zhàn)性的方式。她到一家小公司,做銷售。
“這個公司讓我接觸到那種牛鬼蛇神的機構,城管、工商、稅務……(我的工作是)給人家送禮,陪人家去洗澡、打牌,那時候我覺得人都要崩潰了:為什么體制內(nèi)的人是這樣的呢?!”從外企直接降臨到這個環(huán)境,秦子怡連送禮都不會,緊張害怕。接觸得多了,“就更了解人性了”。
“他們也是人,很多人沒跟他們接觸過,會害怕,覺得他們是老爺什么的,其實那才是人性,最真實的人性,就是貪婪。……這些人都是逢場作戲,表面上對你呼來喝去,其實在給你信號,打交道時間長了就會知道,他這樣(做)是讓你給他點好處什么的。我進入到這里面跟人打交道,很困難的,各種違規(guī)操作啊,硬著頭皮上的那種?!?/p>
講述到這部分的時候,秦子怡給自己添茶水,倒撒了大半杯。
“所以當時就對社會現(xiàn)狀挺失望的?!?/p>
現(xiàn)在回想,秦子怡說:“當時太單純,就像一個雞蛋剝了殼,放在灰塵里,是一個非常非常不安全的狀態(tài)。我算比較幸運的了,沒有碰到過什么事,但很危險的,什么人想(使壞)的話,你肯定一失足成千古恨?!?/p>
如今看到一些單純的父母,對她說孩子多么可愛。秦子怡會反駁:“做丁克不是因為覺得孩子不可愛,或者覺得孩子煩,就是不想讓那么純潔的人,最后變成一個讓人厭惡的人。”按秦子怡的說法,一些“像被洗了腦的媽媽”成天感恩,感謝自己的孩子如天使一般降臨,每聽到此,秦子怡都會潑冷水:“我小時候也是天使哦!”
秦覺得自己夠幸運了,不僅沒有失足,更難能可貴的是堅持了自我。她感到社會力量太強大,不可控,自己幸存了,生個孩子出來,如何保證他(她)同樣幸運?
不生孩子,解脫那個生命不能自決的風險,也是一種保持自我的方式。她特看不上那些嘴上說擇校不對,自己又窮盡門路散盡千金讓孩子往里擠的人。
“我覺得這(對改變社會)沒有好處,我可以選擇不要孩子吧,不走這條路吧。這也算推動社會的一點努力吧。”
其實她也明白,“我們這一代就是炮灰級的,不管你怎么選擇,都是炮灰。因為你就在這個歷史階段。羅大佑不是說了嗎,你以為你是未來的主人翁么?……”
至于盼著孫兒的父母,秦子怡的自主解決方案是:“對父母要敬而遠之。上代人對生活的理解更單純,不知道怎么去享受,這也是你給他們一個機會去享受。一般人是有自學的能力的,你給他們時間和空間,他們開始會糾結,慢慢地會知道怎么逗自己樂。你逼迫他們,給他們一個距離,他們自然就會成長。雖然他們是父母,但也要成長。父母不是敵人,看到你的狀態(tài)很好,也不會(揪著不放)的。這種選擇也是把父母當成人,而不是把他們當成枷鎖。我很不喜歡中國這種悲情、恩情,在中國活著本來就是一個充滿了驚險的旅程,干嘛還活得那么累???”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姓名經(jīng)過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