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丙年
我出生于一個很傳統(tǒng)的農(nóng)村家庭,自小讀《增廣賢文》、《三字經(jīng)》長大,因而不曾有過“該不該生孩子”這樣的困擾,我想得最多的問題是如何做一個好爸爸。我的孩子已經(jīng)6歲多了,對于這個問題我不敢說已經(jīng)找到答案,而且越來越覺得永遠都不會有答案——它就在那里,就在我不斷思索、調(diào)整、尋找它的過程中。
我和妻子結婚5年多后,孩子才來到人世??梢哉f,這完全是“計劃”的結果。5年多,我們究竟在等待什么呢?
首先,我們在等待一個更好的情感狀態(tài)。我和妻子都是教師,學校生活讓我們目睹了太多不幸的單親家庭的孩子,他們在看似富足無憂的生活中承受著背棄和孤獨的煎熬,他們多疑、敏感、任性而失助,小小的心靈還沒來得及成長和開放,便在信任失卻的環(huán)境中漸漸封閉。這些孩子大多成績滯后,習慣無常,在老師和同學的心目中也常有惡評。然而,這并非孩子的錯,他們的爸爸媽媽在匆匆結合之后匆匆地生下他們,又匆匆離異,留給他們一個殘缺的世界,一個殘缺的人生之始。所以,我和妻子經(jīng)歷長時間磨合,彼此都覺得差不多了,才決定生育一個孩子。
決定了,卻沒有馬上實施,因為我們還要等待一個最佳的身體狀態(tài)。我們積極鍛煉。我戒煙,每天打籃球。她戒電視,按時作息。我們戒藥,盡量避免感冒生病,即使生病了,也盡量少吃藥。幾個月以后,我們覺得身體的準備更充分了。
育人事大,又怎能“一不小心”?須知道,有多少人間不幸是“一不小心”造成的呢?
現(xiàn)在,我身邊有許多年輕的父母,在孩子出生三兩個月之后便匆匆回到了工作崗位。他們的孩子,或交給了父母,或托給了保姆。甚至有個別的,還被送回了千里之外的老家。對此,我總是心戚戚而又奈若何。我可以理解他們生存不易,工作難求,可誰又能理解那些遠離父母的幼小生命呢?想起我家孩子出生后那3年,我和妻子都歷經(jīng)了自身分外艱辛而有利于孩子的生活。
幾乎沒怎么猶豫,妻子放棄了工作,全職養(yǎng)育孩子,我一個人工作,獨撐一家老小生活以及房貸開銷。這樣選擇,只是源于一個樸素的理念:相愛是陪伴,教育是幫助。妻子孕期,我們一起漫步花園,見多了老人們抱著孩子扭頭閑聊,孩子就這樣瞪著黑眼睛在孤寂中長大。甚至還有老人忙于追趕,忙于呵斥,他們體力有限,又如何陪著孩子一起游戲?那天,妻子問我:“你放心我媽幫著帶孩子嗎?”我說:“還是你來吧?!逼拮由钗豢跉猓骸澳呛?,你要努力養(yǎng)家?!?/p>
妻子帶孩子的確不一樣。她陪著他,走過花園的每一個角落,告訴他這是什么,那是什么,為他描繪雨后的蘑菇、緩行的蝸牛、黃色的野菊、藍色的天空……沒有陪伴,何談深愛?我工作之余,不管多累,也如此陪著孩子,幫助他感知自己和這個世界。
辛苦自不必說。我白天上班,夜里寫稿,周末為香港中學生輔導中文。妻子則一整天圍著孩子轉(zhuǎn)。很多時候,當我們各自忙完,單獨相處,連擁抱的力氣都沒有。我們也偶有抱怨,但過后又彼此打氣。我們并無“培優(yōu)”之心,只是覺得,這是面對一個生命應有的基本態(tài)度:你讓他來到這個世界,就不能不管他,你要陪伴他,幫助他。
作為父親,盡管我誠惶誠恐,小心翼翼,無力感和自責感仍常駐心頭。特別是孩子入學后,同為教師和父親的我,更能感覺到這雙重權威在不經(jīng)意中對孩子的控制和壓抑:以“上學”之名,強制孩子老早睡下,“必須”睡著;以“作業(yè)”之名,輕易剝奪其娛樂權,表現(xiàn)乖了才讓他下樓;以“標準”之名抹殺孩子對生活的想象和理解,告訴孩子這不對那不對,只是因為答案已經(jīng)在那里了;以“父親”之名讓其妥協(xié),因為我是“爸爸”……孩子也會抗爭,每當看著孩子生氣或哭泣,那幼小的身軀在靜默的時間里顫抖,而如我一般的大人非但感覺不到這是對幼小生命身與心的摧殘,反而在一邊氣沖沖地嘟囔著:“我這都是為你好……”
孩子一定要乖嗎?孩子一定要爭氣嗎?
我漸漸梳理出我們之間一種正確的關系——家長,老師,這樣一種權威,永遠都不可以凌駕于生命之上;一個孩子,他永遠都不能、也不應該完全成為我們要求的樣子。
雖然我和妻子都是教師出身,孩子的出生卻讓我們漸漸意識到,為人父母是我們幾乎需要終生修煉的功課。
(作者為深圳市一名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