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周玉潔
我?guī)缀鯖]長時間離開過出生地,即便是上學的那些年,學校也仍在本地區(qū),所以每次別人說起“異鄉(xiāng)人”“故鄉(xiāng)”的時候,我都沒有切身的感觸,我總以為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的鄉(xiāng)愁距離我很遠。但在我身邊,和我同一屋頂下生活著一個和我親密無間的“異鄉(xiāng)人”,由于他,我感受到了什么是“故鄉(xiāng)”。
他不愛吃零食,也不喜歡甜點,但是有兩次例外。
一次是路邊的一個三輪車——賣梨的,梨堆子上插著一塊紙板,寫著“正宗碭山梨”。我們從那里走過,他步調(diào)變慢,不斷地朝著梨堆上看,似在流連。我問:“想吃梨?”他答:“碭山梨好吃?!蔽艺f:“買一點吧。”他說:“走吧。”走了幾步,他又回頭看,我問:“梨堆子上插的那塊牌子寫的是什么山?那個字怎么念?”他答:“dàng,碭山。”(碭山位于安徽,但距山東較近,且在他回家的鐵道線上,因而他印象深刻)
另一次是在超市,我們買菜,不愛吃零食的他卻在散裝零食的玻璃箱子前發(fā)呆。我湊過去,看見一種用透明塑料袋包裝的甜點,是蜜糖、芝麻、糯米粉制成的一小塊一小塊黏在一起的金黃色糕點。他自言自語:“我小時候常吃,我爺爺常給我買,我們那兒叫它蜜食?!彼Γ骸皼]想到這里居然也賣?!庇谑牵覀冑I了幾包,他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包,點頭說:“嗯,好吃!”后來,再也沒在超市碰見過“蜜食”,即便我專程去尋覓,也再也沒有遇到。
有時候路上開過很大的工程車,挖掘機、起重機什么的,很龐大,很笨重,他總是追著看標志牌,然后很自豪地說:“信不?又是我們那兒產(chǎn)的車。”的確是山東某個地方,但我故意說:“不是你們家那兒?!彼f:“是我們省的,離俺家不遠?!?/p>
他一直喜歡喝青島啤酒,一直喜歡看山東魯能;不管是買電器還是買小物品,山東的總是首選。有一回在超市買玉米油,我專注于尋找非轉(zhuǎn)基因“壓榨”,然后在“西王”和“長壽花”之間拿不定主意。超市的服務員過來介紹,我們默默地聽著,本來什么事兒也沒有,但是那服務員忽然冒出一句說:“其實這兩種油一樣,都是一個地方產(chǎn)的?!痹谝慌詿o心搭話的他突然地插話道:“怎么可能是一個地方?”那服務員再次肯定地回答:“真的是一個地方,我們進的貨我們當然知道?!彼鋈坏靥岣吡艘袅浚骸班u平和濱州怎么會是一個地方?”
我和那服務員都很愕然,他卻兀自憤慨道:“你知道我是哪兒的人?你知道我家離鄒平、濱州多遠?我怎么會不知道?”
我無法感同他的憤慨,不理解一貫彬彬有禮、客客氣氣地對待每一個人的他何故在那一刻音量變得那么大。后來,我隱約地想起三個字——異鄉(xiāng)人。他在十堰,除了我,舉目無親,每一次他所敏感的地方,都是那些在我看來毫不起眼的字,而那些出現(xiàn)在各種標識牌和廣告以及產(chǎn)地上的小字,不被人注意,卻被他在意著,因為它們屬于他的故鄉(xiāng)。
他第一次坐火車從家鄉(xiāng)來十堰,在火車的小桌記下了每一個途經(jīng)的站名:濰坊、淄博、泰山、兗州、滕州、徐州……他離他的家鄉(xiāng)越來越遠。他一直保留著那張記下了站名和當時感受的小紙片。直到我隨他一起回老家過年,聽火車上的播音員一次次報出那些大大小小的站名,聽見每隔幾小時停下的火車車窗外小販們“德州扒雞”“碭山梨”“周村燒餅”的叫賣聲,我看到他的臉貼著車窗露出笑容,看到他時而在某個大站跳下車去買回一碗吃得狼吞虎咽,看到他在火車上疲憊而興奮的表情。每一個站點,每一個站點……都離他的故鄉(xiāng)越來越近,那時,我忽然覺得我欠了他很多,一輩子都還不清。
圖/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