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姝
有幾天,牙莫名疼痛,無法咬稍硬些的東西??粗嗌乃?,一忍再忍。
就那一瞬,突然想起姥姥。記事起,就沒見過姥姥一顆牙。
打電話問母親,母親說很早前就沒了。算算時間,當我七八歲的時候,姥姥也就5 0多歲吧?那么姥姥是什么時候開始用沒了牙齒的嘴吃飯,又吃了多少年?
我沒問過,也從沒想過。
今天,我的牙痛。
牙痛讓我想起姥姥。
與牙齒一樣沒見過也沒聽過的,還有姥姥的眼淚。姥姥的眼,靜如止水。記憶中,姥姥甚至沒有拉過我的手。
也因此,我極少想起姥姥。
也因此,姥姥的葬禮上,我竟哭不出來。
此情此景下,哭不出來的我有些恨自己,周圍是那么多鄉(xiāng)親的眼睛,旁邊是母親姨姨一聲接一聲的慟哭。在姥姥家住過整整兩年連養(yǎng)的小兔跑丟了都哭好幾天的我,卻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對長眠地下永遠無法再見的姥姥,怎么竟哭不出來?
將頭深埋人群,拼命回憶與姥姥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極力想找出哪怕一兩處姥姥對我的“好”來,然而眼淚還是出不來。
所有的親人都沒看到我在姥姥葬禮上的表現(xiàn),包括母親。因此,這份自責,一直孤獨地藏在我一個人的心底。
常常想起奶奶,就因為小時候奶奶有事無事常將我攬在懷里,從衣衫里摸一顆紅棗給我。離家后的每一次探親,奶奶都會眼淚汪汪告訴我她是多么想念我。我的眼淚,自會嘩啦啦傾瀉而下。
一直以為,這是親人間表達愛的惟一方式。
也因此,一直無法接受沒有眼淚的姥姥。小時候,我不知道這樣的姥姥為什么卻是令全村無比敬仰的女人,更是苦苦尋找又找不到愛她的方式。
到底,該怎樣評價我的姥姥呢?
沒見過姥爺,不記得舅舅。記事以來,那孔窯洞里就住著姥姥一個人。姥姥家最熱鬧的時候,是母親和姨姨兩家人回來。然而不管去多少人,姥姥的開場總是淡淡一笑:來了?
之后的時間姥姥與母親姨姨們聊什么?我冥思苦想也記不起。肯定不會是空白。至少,場面不是孩子們期待的溫馨,不是姥姥拉過我的手問長問短,不是姥姥打開柜子給我找好吃的,不是姥姥把我擁在懷里……孩子的心,多么脆弱而可怕;孩子的評判標準,多么簡單又苛刻。姥姥,就是在不經(jīng)意間,輕輕將一顆脆弱的童心越推越遠。
想知道姥爺一點信息,很難。用母親的話就是姥姥從不讓問。依稀聽村人講,姥爺家境富裕,后來的鄰居街坊住的房子,還有房子周邊的土地梨樹,都是姥爺家的。姥爺死于新中國成立之后,卻不是因為土改。有村人說,是受了兩位村民的陷害,誣他為“圣母教首領(lǐng)”。知情的村人現(xiàn)在講,那時候,這個新名詞許多人聽都沒聽過。姥爺,怎么就成了首領(lǐng)呢?說白了,完全是私人恩怨。想想,在那個年代,在那樣一個閉塞的山村,背著這樣沉重十字架悄然死去的姥爺,除了在人們心中留下恐慌,又能激起什么樣的浪花呢?
和母親算來算去,那時的姥姥剛剛?cè)鲱^,膝下兩女一子,母親沒多少印象,最小的姨姨還未懂事。然而本該哭天搶地的姥姥,怎么竟沒有一滴眼淚呢?
村人都這樣說。姥姥不僅不哭,還推開門沖屋檐下沉默的舅舅脆生生喊一聲:吃飯!硬生生堵回人們送到門邊的憐憫。但我總是忍不住想,夜里摟著三個孩子寂然睡去的姥姥,內(nèi)心真的就沒有掙扎?抑或,那個晚上甚至此后的若干個晚上,姥姥能睡踏實嗎?我不信。姥姥的淚和疼,是沉默的,但一定鉆心、刺骨。
或許經(jīng)歷的苦難太多,母親對姥姥帶著他們?nèi)齻€熬過的記憶也是支離破碎。
記憶里,姥姥永遠一身黑衣,包了灰色頭巾,裹了褲腿,一塵不染。姥姥干凈,走路快,做事利落,從不與別的女人扎堆閑聊。有投緣的,也只是在路遇時聊幾句,打個招呼。
姥姥的所有時間,都給了上帝。
姥姥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我從未見過姥姥這樣的教徒。
記憶里,姥姥總是握一串念珠坐在炕頭默默誦讀經(jīng)文。與不識一字的奶奶不同,姥姥是識字的。小的時候,對繁體字頗感興趣,于是常常拿了姥姥手邊的經(jīng)文問姥姥,姥姥都能一一讀給我。那么復(fù)雜的字姥姥一下就能讀出,是我對姥姥最大的佩服。
姥姥對教義的理解就是:行善、大度、不計得失。一生當中,每個人或多或少總會有幾個仇人。一生中沒有仇人,從小到大,從鄉(xiāng)村到城市,我?guī)缀醪恢勒l會高尚到這般境界。我的姥姥,就是這樣。她始終認為,沒有什么行為是不可原諒的,沒有誰是非要去仇恨的。農(nóng)村人是非多,連母親這樣我一直認為很大氣的人,也是有仇人的。姥姥家是一個大村,整個村莊的人,哪一個提到姥姥,都佩服得五體投地。那個時候只知道人們敬重姥姥,然而在紅塵中紛紛擾擾經(jīng)歷無數(shù)事之后的今天,才一點點懂得這敬重的分量。
失去姥爺后,年少的舅舅成了家里惟一的男人,成了支撐整個家活下去的脊梁。然而姥姥絲毫不遷就他。據(jù)母親說,在隨后的那個饑餓年代,餓急了的舅舅半夜偷回幾穗玉米,被姥姥發(fā)現(xiàn)后硬是逼著給送回去。母親說,已經(jīng)是漢子的舅舅抱著玉米出門時,眼淚竟叭叭掉落下來。
每每聽母親講起這事,我就忍不住想問問姥姥:您,有著怎樣一顆心呢?
或許,隨著舅舅的長大、成家,隨著母親姨姨的出嫁,姥姥的擔子會逐漸被天倫取代,失去姥爺?shù)耐纯梢詼p輕些,淡化些。然而或許姥姥命該如此,或許是上帝要試試姥姥究竟有多堅強。
舅舅,那個家里惟一的男性,竟也未能多陪姥姥一程。上世紀七十年代初,于一個深夜他拋下母親,拋下年輕的妻子,拋下兩個年幼的兒子,悄然離世。
一村人沉甸甸擠滿院子。姥姥的門關(guān)著,門里無聲。舅母的門敞開著,兩個兒子偎在身邊,哭成一團。沒有誰敢去敲姥姥的門,人們選擇把同情和安慰一股腦給了舅母和兩個孩子。
滿院的哭泣,男人的,女人的,大人的,小孩的。
許久,門開了,有些人便忍不住要奔向姥姥。姥姥不動,蒼白著一張臉偕兩個女兒向滿院鄉(xiāng)親深深鞠下一躬,返身走向舅母。
眾人迅速被一股力量推開。
“哭,管用嗎?”姥姥走到舅母身邊,聲音平靜得令人畏懼,“我能走過來,你就能挺過去!”
隨后她拉起兩個孩子,“走,吃飯!”
天大的事砸下來,日子也得繼續(xù)過,飯也得吃。
或許,這就是姥姥的生存哲學?
晚年的姥姥,生活幾乎是兩點一線:教堂、炕頭。村子里的人要見到姥姥,也只有在教堂和去教堂的路上。
那個時候,我到了姥姥家,一住就是兩年。兩年時間,和姥姥的交流也就是吃飯什么的。姥姥按時給我做好每餐飯,卻不愿多問一句其他話題。姥姥不在屋里的時候,我就翻箱倒柜找一些吃的。父親每次從城里給姥姥買回的點心,總是這樣被我一點點吃掉。姥姥屋里的寶貝就是那個磨得斑斑駁駁卻異常光亮的棗紅柜子,姥姥也不上鎖,我總能趁姥姥不注意時掀開柜面將里面的紅棗、花生、核桃一一捏出來。東西從少到無,姥姥從來不問,更不向媽媽告狀。
現(xiàn)在想來,這其實是姥姥有意對我的放縱。而我,竟以為姥姥不在意,不知道。
那時的農(nóng)村,一日三餐幾乎沒什么花樣。然而每年的生日、“六一”,姥姥卻總不忘為我改善一下伙食,再煮兩個雞蛋給我。
此刻突然想到這個問題,那么冰冷從不家長里短的姥姥,竟記得我的生日?記得孩子們要過的節(jié)日?
那么說,姥姥的內(nèi)心,也存著我想要的?
我竟不知道。姥姥的愛,竟然在她離世的若干年后被我慢慢剝離。是姥姥的性格注定,還是我的愚笨所致?
記憶里,也問過姥姥沒牙吃飯累不累。姥姥說當然累,還沒什么味。我和姨姨家的小表姐聽了還笑:都是吃進嘴里,怎么會沒味?直到今天,我才體會到,食物嚼不碎,味從何來?
姥姥住的房子較偏僻,周圍幾乎沒有鄰居。天黑后,特別害怕一個人在屋里??衫牙衙咳障挛缫ソ烫?,風雨無阻,總是天黑很久才能回來。有幾次我和姥姥商量能不能不去教堂了,或者早點回來?姥姥問為什么?我說怕。姥姥問怕什么?我說天黑就怕。姥姥說天黑了房子就不是白天的房子了?家就不是白天的家了?有什么可怕?
我知道無法博得姥姥的同情,只好作罷。其實那個時候,姥姥的身體已經(jīng)不好了。每個夜晚,我最大的祈盼就是豎起耳朵,希望早一點聽到一種聲音,那就是小路上姥姥拄著拐杖“咚咚”回家的聲音。
現(xiàn)在想來,每每聽到這個聲音,我一直提著的心便嘩地落地,隨后涌上一陣暖。
姥姥是嚴重的氣管炎,進門總是先長久咳嗽一陣,再開始做飯。
后來的日子,我還是一如既往地怕天黑。然而每一次,我都在內(nèi)心責問自己:房子還是白天的房子,怕什么?
不記得,那種令我害怕的東西,從什么時候開始慢慢消退。
就是這樣每夜等姥姥的日子,也沒有了。
姥姥病了。母親也把家安到姥姥家的村子,我和姥姥,一起回到我的家。
病中的姥姥從不呻吟一聲。無論誰來看望,從不輕易微笑的姥姥卻總是綻出笑臉:“好好的啊,啥事也沒有?!?/p>
“好好的”姥姥封閉了我的同情心?,F(xiàn)在想來,如若姥姥像奶奶一樣拉了我的手告訴我“很疼”,我也一樣會陪著姥姥淚流滿面。然而姥姥用慣用的平靜獨自應(yīng)對著病痛,讓我堅信姥姥真的不疼,我也從未想過姥姥是不是會疼。其實我內(nèi)心還是堅信,于姥姥而言,沒有什么是她戰(zhàn)勝不了的。
一個周日的下午,母親有事外出,囑咐我一定不要出門,照顧姥姥上廁所。
我應(yīng)了。
該死的是那時是正月天,村里天天有熱鬧。我守著姥姥,坐臥不寧。姥姥猜出我的心思,讓我出去玩。開始我不好意思,可后來看姥姥堅持平淡地說著沒事,我真的出門了。
熱鬧看夠了,進門卻被母親一頓痛罵。原來我走后,姥姥硬爬著自己下床小便,卻掉在地上起不來,直到母親回來才把姥姥扶回去。
母親罵我:“知不知道姥姥在地上坐了三個鐘頭?”姥姥卻喘著氣訓母親:“我讓她出去的,怎么倒要怪她?”
這就是姥姥,堅韌得似不食人間煙火。
現(xiàn)在,我在偶然被人贊揚時,竟發(fā)現(xiàn)很多光芒來自姥姥。
有一種愛,不是說出來的,不是赤裸裸做出來的,是用一種看似堅硬的方式,慢慢穿透進你內(nèi)心,幫你成長。也許,多年以后才能讀懂;也許,永遠無法讀懂。但愛,就在那里。
遺憾的是,姥姥的愛我懂得太晚。以致,我只有以這樣的方式,在這樣的夜里長久地遺憾,長久地懷念。
姥姥若活著,我一定會請大夫給她裝滿牙齒,讓她嘗出飯菜的味道;如果時光倒流,我一定會在每一個放學的傍晚等在教堂門口,攙著姥姥從凹凸不平的小路穿過漆黑的夜回家;如果時光可以重來,我一定,一定會懂事一些,幫姥姥洗一件衣服,熬一鍋稀飯。
人啊,為什么總是這樣?為什么總會留如此多又無法彌補的遺憾?
惟一讓我安慰的是,姥姥去世的那個凌晨,光芒照亮她居住了多少年的小院。而就在前個下午,母親才在姥姥的再三堅持下把她送回家。光芒是村里三位早起的婦女親眼所見。這一消息在次日散布全村。村里無人不信,他們都說,是上帝派天使駕臨,迎接高潔的姥姥榮升天國。
我深信。
姥姥,我知道您從未怪過我。因為在您的心里,我是那么無知。然而此刻,我真的無比心痛。如果有來生,我一定,一定,會做得好一些,再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