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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神

2012-12-18 20:08:49凌春杰
延河 2012年4期
關鍵詞:收音機

凌春杰

一座村莊彌漫深愛

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一幅電子地圖,可以找到中國的任何一個地方。很快,我就找到了那個叫花屋場的去處,雖然看不清山川樹木房屋,從蜿蜒的公路輪廓,卻可以想象生養(yǎng)我的那個村莊,有著怎樣的藍天,怎樣的溪流,怎樣的鄉(xiāng)親,怎樣的炊煙,想象我的親人怎樣在田間地頭勞作。花屋場,這三個簡單的漢字,頓時成為可觸可感的心靈隱秘之地。

那里的泥土,不僅養(yǎng)活著那里的人們,泥土中的塵灰,交融著或遠或近的親人的肉體、骨殖、血液,從自我的世俗走向后人的精神世界。

2011年7月7日,爹帶著他的滿足與遺憾,像他的祖輩,閉上遍閱世俗的眼睛,回到了那片土地,安息在青山之中,以另種精神的方式,日夜守侯,注視著他生活過的村莊。爹的去世,使我忽然失去了根源一般,充滿了沉墜感,常常一想起他就噙滿淚水。這是我從沒有過的哀傷和疼痛,這也是我對爹從來就存在卻直到現(xiàn)在才蘇醒過來的愛。

生老病死只是人作為生物的一個過程。爹用生命使這一過程變得完整?,F(xiàn)在,這個過程留給了我。我只有看著自己的孩子從母體降臨,一天一天,一歲一歲地呵護著孩子長大,只有用手去搽過孩子粘滿金黃色大便的屁股,只有看著孩子會笑、會咿咿呀呀、會坐、會爬、會走,會喊爸爸,我才找到了自己原本存在的根源,我的生命因此不是一個斷裂了嬰幼時期的輪回,而是從父親母親那里開始了自己的起點,像一顆裂變出來的行星,開始繞著人類運轉(zhuǎn)。

關于爹小的時候,很多事情無從考證——我沒有見過自己的爺爺,也沒有見過自己的奶奶——我所見到的是爺爺?shù)母赣H,他已經(jīng)老到八十幾歲,而我那時像1945年代的爹,穿著滿帶補丁的衩襠褲。在和爹四十年的生命相依中,爹很少講他自己的事情,而我也從沒有意識到要去追問。關于爹的少年,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講過的“過兵”的記憶。

推算起來,應該是1947年的秋天。因為爹在講述這件事情的時候,幾次提到那棵我無數(shù)次攀爬的柿子樹,樹上的葉子落光了,掛著紅彤彤的柿子。那天,忽然數(shù)百數(shù)千的軍人從溪底上來,爹后來回憶,應該有上萬人。在鄂西長陽,經(jīng)歷過林之華起義,長陽紅六軍的興衰,花屋場也經(jīng)受著戰(zhàn)爭時期的種種災難,土匪的騷擾,地主的欺壓,保長的抓兵,甲長的搜糧。躲兵,成為花屋場百姓的間歇性習慣。爹和他的家人一起,躲進了屋后叫老灣的那座大山。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過兵,在花屋場住了一夜。鄉(xiāng)親們躲在山上,看著路上密密麻麻的軍人,看著這些軍人漸漸分散聚集在一家一戶,爹充滿了好奇,悄悄溜回了家,發(fā)現(xiàn)自己家里也住滿了兵。爹好奇地跟在一個兵的后面,帶著這個兵去摘了十幾個柿子。整個過程中,爹的眼睛沒有離開過這個兵肩上挎著的步槍。摘完了柿子,這個兵讓爹摸了一下他的槍,給了他兩只金黃的彈殼。趁兵們吃柿子的機會,爹又悄悄溜進了后山里。

我不知道,十年后的1960年,爹成為花屋場解放后第一個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人時,在19歲的他的心里,是否還隱約有著一支舊軍隊的影響。在他8年的軍旅生涯中,爹隨部隊調(diào)防走過17個省,榮立三等功兩次,被部隊授予技術能手稱號。

關于爹的軍旅生涯,我只能東鱗西爪地感受,甚至用想象來彌補自己對爹的無知。

我沒有見過我的爺爺和奶奶,奶奶在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爺爺在爹當兵轉(zhuǎn)業(yè)后的那年,也因文斗武斗而自殺了。奶奶沒有留下一張照片,那時候村里還沒有照相這個行當。而爺爺留下了他唯一的一張照片,那是一張合影,爺爺和幺叔站在一起,幺叔沒有成年,就因病去世了。爺爺頭上包著土家族人才有的白頭巾,一臉嚴肅地看著前方。爹去世后,我把爹留下來的老照片都帶到深圳,一張張分揀,以2400dpi掃描,我要以影像的方式,把爺爺、爹和我們以紙質(zhì)的文本永遠地聯(lián)系在一起,讓自己逐漸適應冷靜地面對爹遺留下來的一切,包括他遺留下來的我自己。

在部隊里,爹似乎是一個司機。在他年輕的時候的老照片中,大多都是一些穿著軍裝的頭像,或者是一些風景照,只有一張能夠體現(xiàn)他在部隊的職業(yè)。爹蹲在一個履帶拖拉機駕駛室前,安靜地看著鏡頭,照片只有一寸見方,在高分辨率掃描之后,依然可以看見他眼睛中的微笑。很長時間,我在心里以為爹當?shù)氖瞧嚤?,雖然我沒有見過他在部隊開汽車的照片。后來,零星地聽爹講過他和他的戰(zhàn)友帶著槍跑青藏線,到福建云南等地,爹講述的都是一些綱要式的事件,沒有什么血肉,我都印象不深了。爹被確診為胰腺癌后,我很想知道爹的故事再多一些,卻小心翼翼地不敢多問,怕引起他的什么警覺。我只知道,爹是因病,從排長帶病轉(zhuǎn)業(yè)回鄉(xiāng)。

一生不舍的廝守:土地

花屋場是這樣一個村莊。它像一個微型盆地,四面環(huán)山,只是其間沒有一塊完整的平地,斜坡、小塊平地和溝壑錯落在一起,有一條叫大溝的溪溝自東向西逶迤而下,卻有一半時間屬于干涸。暴雨的時候,大溝里的洪水洶涌而下,這才知道這條大溝是多么地威力,水聲轟鳴,水煙陣陣,氣勢磅礴。大溝長不過四五里,接山腳的天池河,在天池口注入清江。

有山的地方,則有明顯的陰陽之分。東邊那座山口,也是一個斜面,而南面的山,逼仄陡峭。以大溝為大致界限,尤其在冬天,太陽總是在北面的時間長久很多,我們把那邊叫做陽坡;而太陽在南面這邊只有正當頂?shù)臅r候才投照在地上,眨眼就只看到陽坡一片艷陽了,村里人把南面這邊叫做陰坡。花屋場作為嚴格村莊的名字,還包含了一些小小的、甚至細小的地名,陽坡西頭有大屋場、花屋場、錢家坪、鋪子包等之分,而陰坡則有熊家溪、壕溝溪、史家臺子、凌家灣等之分,在凌家灣譬如我家周圍,又還分出楠樹槽、偏坡、園子、柿子樹塔、中領、嶺上、老灣、酸棗子坡、旁邊溝、門口、大坡等十幾個具體的地段。凌家灣沿旁邊溝而上,自老灣大致呈70度而下,直接大溝而成丁字。近兩百年來,凌氏的祖墳就在凌家灣附近。凌家灣最上面的第二戶,就是爹在那里出生、長大,出去闖蕩世界又回到的地方,最終,爹怎么也不愿意在醫(yī)院里,而固執(zhí)地要在那棟有著一百年歷史的老屋中進入另一個世界。

在手術之后,爹再次經(jīng)歷了生死劫難。他似乎隱約感覺到什么,悄悄給自己選下了一塊墓地。第二次去醫(yī)院住院之前,爹私下跟媽說,我給你我選了一個屋兒,就在板栗樹旁邊的柑橘樹林里。我從未見過的奶奶就長眠在那里,那顆板栗樹,就從奶奶墳前茁壯而起,遮了有兩三分地,收成好的話,有好幾百斤板栗。爹去世后,按照村里懂陰陽八卦的人的算法,打完喪鼓后,他的靈柩要在墓地搭棚安放一晚,次日凌晨2點到3點之間動土。我去看爹自己選定的墓地時,兩個基樁已經(jīng)插好了。墓地座南朝北,頭頂老灣最高處也是我們的責任山林,面對的北面,是大屋場背后雄峻的二擔坡山,暮色中很有巍峨之勢。二擔坡山背后的上坪,則是我媽的娘家所在。起初,我也不知道這地方的好處,經(jīng)村里熟悉掌故的老人一解釋,便也覺得確實有很多奧妙,爹給自己的風水,當真是一塊寶地。

爹在墓地的右邊,給媽留了一塊地方。自此,爹把他的愛恨情仇,他的手藝,他的一切,都留在了花屋場這個日漸凄涼的地方。他可以聽中嶺上的松濤,看二擔坡上的白雪,嗅著地里瓜果成熟的香味,看著他的兒子、他的一代一代的后人在地里耕種收獲,在茂密的枝葉間靜悄悄地微笑,用他的愛,燭照著他所見到的善的一切。我想,在群山蒼翠之間,我看到爹的墳,看到奶奶的墓,看到凌家灣祖宗的碑,我也看到了二十萬年前長陽人居住的山洞,看到了五十萬年前周口店抬起的頭顱。因為我們自覺不自覺在往上看,因為他們在世的時候往后看,我們有了與自然靈氣相通的精神世界。只要我在,我就一定有自己的源頭。或者,五百年前,我姓張或劉,又或者,五千年前,我什么姓氏也沒有,只是在歷史的河流中,形成了一個地理上的宗族,只是在更近的空間,感受到血脈的溫熱,而在這種無限循環(huán)的父子之間,結(jié)成一粒一粒的珍珠。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必須繁衍,只有繁衍的人,才懂得在老幼之間滿懷著愛的感恩。

爹去世后,我沒有按照古老的傳統(tǒng)一個一個地給鄉(xiāng)人挨著磕頭,我只將雙腿跪向爹,跪在爹深愛的土地上?;叵肫饋?,花屋場的人卻對我表現(xiàn)出莫大的寬容。我在心里,深深地感謝,敬重這些人。我忽然覺得,他們和爹一樣,比我更深愛著這片土地。

一雙眼里的融合:自通

有關爹的記憶,我是從他暴躁的脾氣開始記憶的。很長時間,這種記憶是一種不快,甚至還夾雜著怨恨。

作為一個有著8年軍齡的退伍軍人,爹在部隊養(yǎng)成了粗暴而直性的脾氣。在我少年漸漸凸起的記憶中,稍有不慎,就要面臨挨打。很長時間,我們對爹充滿了畏懼。記得有一次,是冬天,我不知道做錯了什么,被爹發(fā)現(xiàn)了,我爬起來就飛跑。爹一氣之下,跟在我的后面狠追,眼看就要追上,我不顧雪地里有收割不久的玉米茬,從兩三米高的坎上飛落而下,滾落在積滿雪的地里。爹停住,用手抓起一團雪揉緊朝我砸來。那一次,我躲在雪地的草叢里,直到天黑才悄悄地回家。

但爹又對我充滿著誘惑的魅力,他像一個巨大的謎團,使我總是想和他走得更近。在爹的身上,聚集著以17個省市為緯度、以8年南來北往為經(jīng)度的見聞,他以一個農(nóng)民的好奇和不服輸?shù)淖藨B(tài),學會了數(shù)十種技藝。在部隊,爹因為愛鉆研成為一名技術能手。轉(zhuǎn)業(yè)到家鄉(xiāng)后,爹把在外近十年的見聞所習,濃縮在花屋場這片土地,成為一方的參謀長和萬金油。在我很小的記憶中,爹會修的,先是修收音機錄音機手表,接著是修柴油機發(fā)電機,再接著是修拖拉機農(nóng)用車,后來還修電動機電視機,干濕磨,磨漿機,大凡從外面買來的機械,無論是要用放大鏡看著用細小的鑷子去撥動修理的,還是要輪起鐵錘把拖拉機癟了的車廂矯正的,莫不在爹的維修范圍之列。這還不算,爹還有會做的,木匠,篾匠,鐵匠,彈花匠等,椅子都自己做的,粗背簍是他自己編的,火鉗鋤頭之類的鐵器是他自己打的,甚至窗戶上的玻璃也是他自己劃的,九佬十八匠,似乎他都試過。在我的記憶中,爹還會養(yǎng)蜜蜂,擅長放鐵貓子,會照相洗相這樣的細活兒,會裁剪縫衣服,會烙餅子,年輕的時候還會吹笛子拉二胡……爹所會的,有些是農(nóng)村里大多數(shù)人分別會的,還有些是整個村兒好長一段時間只他一個人會的。花屋場村有句老話,叫藝多不養(yǎng)人,成了萬金油,只能到處抹一下。爹卻因此把這個家撐了起來,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我們也沒有吃糧食以外的東西。爹所會的,大都就不是只懂點皮毛,他找機會偷學,買書自學,看別人做瞄學,有些是求學,從沒有跟過師傅,大多屬于無師自通,然后自己添置工具,首先把自己家里需要的都做了,以不求別人。

爹去世以后,我和弟弟收拾他的東西。單是工具,錘子大小有五六種型號,平口起子近20把,梅花起子十余把,活動扳手大小7把,套筒扳手一套,尖嘴鉗子兩把,虎口鉗子兩把,銅烙鐵一把,電烙鐵兩把,各種型號的螺絲釘螺絲帽數(shù)千個,電錘一把,電鉆一把,手搖鉆一把,各種木工用鑿子15把,大小刨子十幾把,各種鋸子7把,廢舊的晶體管數(shù)十個等等,還有廢鐵數(shù)百斤,爹的遺存,列到清單上肯定不下于數(shù)千項。爹的這些工具,無不都指向他所會所能的某種手藝。

這些手藝中,我也學會了的,是照相和洗相?,F(xiàn)在,我使用的是兩臺專業(yè)級的機器,佳能5D2的相機,佳能XF305攝像機。當我在取景器中構圖的時候,我就會想起爹那臺雙鏡頭的老海鷗。爹有從部隊里帶回來的顯影粉定影粉,請外公在城里買了一盒相紙。爹自己劃了一塊玻璃,用木頭做出一個鏡框樣的東西。那時村里還沒有通電,爹用一塊紅布包住一只手電,用一塊綠布包住另一只手電。到了晚上,天完全黑下來了,再用白瓷盆打來半盆清水,把顯影粉和定影粉分別用溫水在瓷碗里融化。打開綠手電,拿一把臨時做的竹刀把相紙裁成要沖印的底片大小,把相紙和底片疊在一起放正,放進玻璃框中壓實。這時,爹一再囑咐,不能亮燈啊!而他自己,卻忽然關了紅手電,開了去掉綠布的手電對著鏡框一掃,只那么一瞬,就一片漆黑。就在黑暗中,我聽見爹摸摸索索地又把綠布蒙到手電上,才開了紅手電,將相紙取出來放進融化了顯影粉的那只碗里,用兩只竹片輕輕攪動。不一會兒,相紙上現(xiàn)出了人影子,起初淡淡的,越來越明顯,等看的鼻子眼睛都很清楚后,爹把照片夾出來放進定影碗里,等一會,再撈出來放進清水盆中,這時,照片就可以用手去拿了。

爹在洗相之外,還有另外一個絕活,是我所沒有學會的。照片洗完后,爹會挑一兩張,拿細巧的毛筆沾上顏色,把照片中的帽子描成黃色,衣服描成草綠色,皮膚也加了若有若無的色彩,一張黑白照片在爹的精心描繪下,頓時有了神采,生動起來。這種描摹我曾悄悄試過幾次,不描還好,一描連人都分不清是誰了,反而把黑白照片給浪費了,只好作罷。

我在清理爹的那些老照片時,我看到了爹年輕時候的英俊。這種英俊,在那些彩色照片中更有神韻。我想,那鮮紅的五星,火紅的領章,鵝黃的軍裝襯托出來的一個年輕軍人的風采,多半該是來自爹自己的杰作。

爹還有很多東西,有的裝在我母親的嫁妝——那口紅色的樟木箱中,我的印象中有他當兵時的帽徽領章,帽徽是一顆鮮紅的五角星,領章有平板的,也有兩顆星三顆星的,還有爹的一些獎狀、證件等,里面還有書,比如《內(nèi)燃機的原理》《晶體管收音機》《電子管收音機》《科學養(yǎng)豬》《科學種玉米》等,有些書是爹從部隊帶回來的,有些書是爹后來買的,還有文藝書如鄒狄帆的《大風歌》,還有一套凌氏的家譜……爹的另一些衣物,裝在他自己做的大木箱子里,那是他的軍裝,新的,舊的,這么多年爹還保留有兩套新的軍裝棉褲,母親把這兩套棉褲分給我和弟弟,作為對爹的念想。

很長時間,我不敢去觸碰爹的這些東西。在我對爹的懷想中,我一再跟弟弟說,誰也不要去動爹的任何遺物。

一個山村的師傅:手藝

在我小學初中的那段時間,爹一直在大隊加工廠。后來我上高中的幾個假期,幫他在加工廠加工面條。和面,碾皮,壓條,晾掛,然后切成一捆一捆。這是我所學的第一個與生存有關的手藝。

我的記憶,不是如何制作面條,而是那部195型的立式柴油機。那時,村里很少有工業(yè)化的產(chǎn)品,除了收音機,就是這部柴油機。這兩種一粗糙一精密的機器,很長時間濃縮著爹的手藝,成為爹在村里的榮光。在嘗試過幾次之后,我學會了用很小的油門,在力氣即將用盡的時候松開減壓,終于也可以用搖把啟動柴油機了。但是在冬天,無論我怎樣用勁,哪怕一連三個來回,那柴油機在我松開減壓停止搖動的剎那,哼了兩聲,就一動不動。這時,爹找到一根鐵絲纏住的抹布,伸到廢柴油里沾一下,拿火柴點燃伸到柴油機的進氣口,叫我再搖。我已經(jīng)精疲力竭,卻依然帶著好奇一把扣住減壓,把著搖把慢慢搖動起來。爹伸在進氣口的那團火苗頓時一伸一縮般,剛被吸了進去又被吐了出來。爹說,注意搖把打人,加把勁!我于是咬住牙閉上眼,一圈一圈地加快速度,只覺得胳膊木然般在做機械運動,整個身體要飄起來似的,不自覺間手就松了減壓,搖把也脫出了飛輪,只覺得耳邊忽然嗵嗵嗵地響起來。柴油機啟動了,爹加大油門,拿一把扳手上好皮帶,一天的工作就開始了。

我見過一次爹修柴油機。有一天,柴油機忽然砰地一聲,就熄火了。另兩個人看著爹,意思是只能靠他修了,而他們這時就成了幫手。爹把柴油機全部拆開,螺絲和小零件放在一個裝有機油的鐵盒子里,大件放到地上,不出半天,半人高的柴油機就成了一堆油膩膩的鐵。就是這次維修,我對柴油機有了初步概念。汽缸是怎樣的,活塞和活塞環(huán)是怎樣的,氣門挺桿是怎樣的,曲軸是怎樣的,還有油封、濾油器、化油器、濾清器等,我有了大致印象。第二天,爹把拆開的這些零件又組裝起來,快要裝完的時候,爹忽然要在旁邊幫手的那個人去供銷社買二兩八號鐵絲。那個人出去不到十分鐘,估計還沒到供銷社,爹已經(jīng)全部裝好了,叫我搖燃。我拿起搖把,一口氣搖了十轉(zhuǎn)后忽然松開減壓,柴油機就歡快地響起來了。不一會兒,買鐵絲的人空著手回來了。爹問,鐵絲呢。那人說,我聽見機器響了,想到不要鐵絲就回來了。爹從柴油機沙鍋內(nèi)取下機油尺,說,這個環(huán)得換換,怎么不要呢。

后來,我聽見那個人開玩笑說,爹是怕他學到了訣竅,故意把他支開的。這件事情,我沒有問過爹,但我后來明白,爹給別人修一次柴油機,除了管吃管住,還要收十五到二十塊的工錢。我們一家人,就因為爹有著這樣那樣的手藝,即使在最艱苦的時候,也沒有旁人過得那么艱辛。爹去世后,照土家族的風俗,打一夜喪鼓。買鐵絲的人是治喪的督官。在他和另一人的安排下,一切都顯得井井有條。

有七年多時間,我在一家時尚服裝企業(yè)工作,期間還主編企業(yè)的一本時尚雜志。關于時尚,關于服裝,我從這里得到啟蒙。當我離開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爹和這家企業(yè)的老板一樣,他們最初是一個裁縫,只是選擇的生活不同,他們的物質(zhì)世界和精神世界因此也很不同。

爹會縫紉,像他的很多手藝一樣,主要是用來自用,也屬于無師自通。在我十幾歲時,家里就有了一臺大橋牌縫紉機,爹在縫紉機上給衣服打補丁,用拆開的舊衣服縫袖籠子,后來我姐姐還在這縫紉機上縫鞋墊子。一般在過年或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出門做客時,我媽會提前扯回來幾尺棉布預備。到了下雨天,爹在家支起案板,鋪開那塊布,拿劃粉在布上畫出一些線條,那些線條有的直,有的彎,有的半圓,有的交叉在一起,有的交叉后又冒一些出來,一件衣服的雛形,在爹凝神思考中漸漸顯露出來。畫好了,再用裁剪一刀一刀剪開。往往這時,爹會讓我?guī)兔Φ咕€,把線團上的線轉(zhuǎn)到底線軸上。這是我很樂意的事,腳踩著踏板,扶著細細的黑線,任它在指丫間水一般流動,有點酥癢的快感,于是腳下加勁,嘭的一下,那線就斷了。裁剪好了布料,我也把線倒完了。爹卸下縫紉機頭,將鎖邊機頭裝上,穿好線,在突突聲中將邊都鎖好了。然后再換回機頭,正式縫紉。爹端坐在縫紉機前,一手在胸前掌著布,另一手的食指帶著壓腳,小指頭帶著布的方向,腳下一動,兩塊折疊在一起的布之間就走出一條細密的針腳,不出兩個小時,一件衣服就出來了。

很長時間,花屋場是沒有裁縫的,村人縫衣服要到鄰近村里的佘師傅家去,佘師傅是遠近聞名的裁縫,和我家?guī)c轉(zhuǎn)折的親戚,我媽有時候也過去找他縫點什么。我家雖有縫紉機鎖邊機等一應工具,爹卻從不給外人縫任何東西,他的縫紉只是給一家人用。在這個意義上,爹不是一個裁縫,縫紉也不是他的手藝?;蛘撸鶎Ψb也有著某種熱愛,在嶄新的布上劃出紅黃的線條,聽見剪刀沉穩(wěn)而清脆的聲響,看見一塊塊布料在手上縫合成一件衣服,設計的快感,或者是居家溫暖的快感,都有點不可抗拒。漸漸,供銷社不賣布了,店頭直接掛著成衣,裁縫在剛剛升起溫度擁有一大批剛出師的學徒后,竟然成為一個歷史名詞。裁縫從鄉(xiāng)下進到城里,變身為設計師、打版師、車工等行當,成為工業(yè)化流程中的一個無論多么重要也都毫不起眼的一個細節(jié)。爹也逐步習慣買衣服穿,那臺縫紉機,起初還用來縫縫補補,后來就只有姐姐偶爾來縫一下鞋墊,以至于終于冷落到墻邊,長年蓋著最開始的那塊厚厚的帆布。

回想起來,爹對生活也是這樣,不斷設計,不斷將設計稿親手變成他想要的東西。他這種設計看似散漫,實用中甚至帶點自娛自樂,卻使我們一家人保持著幸福平安。他對生活的精心設計,對我們幾個子女卻有著一些放任的空間。我一直在想,這是不是也是他的一種設計?

遺憾的是,爹的所有手藝,都被他帶進了塵土,我們?nèi)齻€子女,誰也沒有繼承他的衣缽。

一顆心的無限:世界

在花屋場,我家最早有一臺收音機。1970年代,收音機在花屋場還是一個神秘的物件。爹從部隊帶回來的是一個小小的礦石收音機,據(jù)爹后來描述,當他把收音機擺在大桌子上調(diào)出聲音時,他的父輩先是驚訝得半天不敢出聲,詫異人怎么能夠裝在那么小的一個盒子里,繼而小心翼翼地湊近,繞著桌子看來看去,想從那盒子的縫中看到里面的小人兒在怎么拉二胡在怎么唱歌。爹的一個叔叔無限感嘆:那女的聲音真好聽啊,一聽到這聲音就想象得出人長得有多么乖!起初,大家都一致附和,過了一陣,這附和的人又一起來笑話這個叔叔,仿佛當初自己沒有贊同過他的觀點。

紅旗牌收音機是爹轉(zhuǎn)業(yè)后的事情。紅旗收音機有兩個波段,中波和短波,能收很多臺。除了天線之外,還有一根連在墻角的地線,每當信號不好的時候,爹就會往地線上澆些水,聲音馬上就清晰起來。有好幾年,這收音機保持著村里唯一的紀錄。同村里結(jié)婚,做滿月酒,紅事白事,收音機都成了要借的必備之物。借的時候,是借的人家自己來背回去,還的時候,還是借的人家背著還回來。借去的收音機,放在堂屋正中的香火臺上,聲音開到最大,播放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節(jié)目,這過事的人家就有了面子和熱鬧。

平常在家,爹也喜歡播放中央臺。往往,趁爹不在意的時候,我調(diào)成少兒節(jié)目《小喇叭》,噠嘀噠噠嘀噠,小喇叭開始啦!爹主要聽新聞和天氣預報。每當要播放天氣預報的時候,爹時常把收音機從香火臺拿到門外掛起來,把聲音開到最大。第二天,村里就流傳著明后天的天氣狀況,有人沒聽太清楚,總要找個機會,順便問一下爹,心里才格外顯得踏實。

1976年的一天,收音機忽然播放出低沉的哀樂。爹無比傷痛地說,毛主席去世了。第二天,我們?nèi)胰舜魃锨嗉?,到大隊參加悼念毛主席的大會。一路上,爹的眼睛里噙著淚水,我奇怪地看著他。到了大隊,我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人在哭,而爹終于哭出了聲音,我頓時也號啕大哭起來。

這是生命中第一次,為一個人的離開,朦朧地感到傷痛。當我再次從心靈上面對一個人離開人世時,這種傷痛已被時間之水深深覆蓋,在我日漸平靜的面容下,是始終難以釋懷的長長隱痛。生離死別,無論以何種方式,都是生命中最動情之處。

花屋場處處顯得落后,因而也處處顯得淳樸。很長時間,地里的犁鏵用過后就插在地里,以便第二天接著再用。有時候因一場雨或別的什么事情,將犁鏵忘在了地里,日曬夜露,那花栗樹的手柄長出了白色帶著細細絨毛的菌子,依然穩(wěn)穩(wěn)地插在地里。很多人并不鎖門,養(yǎng)了一條狗作為來人的動靜,狗就像現(xiàn)在人們手里汽車的遙控鑰匙,來人時汪汪叫幾聲,再聽聽腳步和咳嗽,大致就知道來的是誰。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現(xiàn)代電器開始走向農(nóng)村,我們家也買了一臺熊貓牌黑白電視。自從有了電視,爹的晶體管電子管收音機就漸漸冷落下來,起初從堂屋的香火臺上移到睡房里,再移到他的枕頭邊,四節(jié)電池完了,就幾乎再也不用了。自此,爹在晚上7點,要準時收看新聞聯(lián)播,接著看天氣預報和焦點訪談,之后,就是媽的電視劇時間。而爹這時就去洗澡,然后上床睡覺。在我的印象中,爹向來保持著早睡早起的習慣,即使在生病中,也絕無例外。

爹看了新聞,喜歡和人談論國家大事。中央出臺了什么政策,有了什么精神,要在農(nóng)村采取什么措施,他都一清二楚。有一次,住在高山上的姑父在席間和爹閑聊,說著說著,就從田間地頭轉(zhuǎn)到了國家大事。姑父說,這中央的政策都那么正確,怎么一到我們這里就不靈了呢?爹聽到這就不說話了,我不知道,他是真不清楚,還是憤怒到什么也不想說,只在心里悄悄存下一種美好愿望。此后,爹漸漸少談國家大事,把心思用到科學種田上去了。當然,新聞聯(lián)播和天氣預報,直到他病得倒床之前,都是他鐵定的節(jié)目。

2001年,我曾將一歲的女兒留給父母照料,到廣東試圖尋找到另一種生活。兩年以后,我從深圳回到花屋場,女兒已經(jīng)三歲了。晚上我抱著孩子陪爹邊看電視邊拉家常,女兒忽然伸出小小的手指指著屏幕說:溫家寶!

這樣的村莊作為一種存在,也是一個真實的世界,或者也可以看作世界多元性不可或缺的體現(xiàn)。她在封閉和固守中保持了自己的秉性,常常以新奇的眼光和雙耳對待外面的世界。盡管有時外面的世界對這樣的封閉持有某種不屑,一旦他們在都市碰得頭破血流,這樣的村莊又成為他們暗自療傷的去處。

一種終結(jié)的身份:農(nóng)民

無論爹有什么手藝,爹最終都是一個農(nóng)民,而我無可回避地是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從1968年帶病轉(zhuǎn)業(yè)回鄉(xiāng)開始,爹開始了他貫穿一生的農(nóng)民生涯。

在他十七歲之前,他還沒有完全學會種地,部隊生活八年后,拿過槍柄的手開始拿鋤把了。在生產(chǎn)隊,爹得到了一個參謀長的綽號。這個綽號,大約與他當時的見多識廣有關。關于爹在農(nóng)業(yè)社、生產(chǎn)隊、互助組、承包小組的種地事跡,我當時還是一個頑童,成天只知道和小伙伴們瘋來瘋?cè)ィ緵]有什么記憶。我印象比較深的,是家庭承包責任制以后,我們家的糧食吃不完了,爹第一個當了養(yǎng)雞專業(yè)戶。那年開春,爹到縣里買了300只良種小雞,回來后把屋后的空地圍起來,做了好幾個雞籠和食槽,養(yǎng)雞場就開張了。很長時間,我不習慣一群公雞早早地打鳴,卻沒有任何辦法。為了把雞養(yǎng)好,爹買了好幾本關于養(yǎng)雞的書,怎樣配飼料,怎樣防雞瘟,怎樣孵小雞,書被他翻了一遍又一遍。大約兩三個月后,有雞開始下蛋了,并漸漸多了起來。我記得,幾乎要每隔兩天,媽就要背著一筐雞蛋去供銷社賣。那一年,我們家開始富了起來,縣里還獎勵給了爹一床線毯。

不久,全縣開始涌現(xiàn)萬元戶,據(jù)說山上有戶人家在算萬元戶時,幾乎找遍了家中所有,算來算去還差六七塊錢,忽然發(fā)現(xiàn)墻頭還有幾把曬干的蘿卜菜,由于不好定價,就按七塊的總額除以蘿卜菜的重量計算,終于算成了萬元戶。這個段子在村子里流傳很廣。不想第二年,上面就有人來找爹算萬元戶了。但爹不愿意,他覺著專業(yè)戶這個稱呼很好,他喜歡這個虛帽子,他說這樣的虛帽子實在。遺憾的是,這雞養(yǎng)了不到三年,最終還是雞瘟無以攻克,在雞們大面積的死亡之后,養(yǎng)雞專業(yè)戶開始只養(yǎng)幾只雞下蛋自己吃了。

不養(yǎng)雞了,爹專心種地。地是承包的責任地,種什么都可以。爹有一本書,叫《科學種田》,里面講玉米油菜如何套種,小麥如何高產(chǎn),從土壤特性到如何巧施化肥,每樣都講得詳盡細致。種了糧食作物,又種經(jīng)濟作物,施了化肥,還要噴農(nóng)藥。在我的印象中,在不同的時令,爹種過的糧食作物有玉米,油菜,大豆,花生,小麥,芝麻,紅薯,土豆,經(jīng)濟作物主要是煙葉,后來又栽了不少經(jīng)濟林木,主要是板栗樹、核桃樹、銀杏樹和杜仲樹,現(xiàn)在門口的那幾棵銀杏樹,已經(jīng)有人出到四五千的價格了。爹在種好地之余,總想找一些新鮮的品種試驗?;ㄎ輬鲆郧笆遣环N西瓜的,西瓜就是爹第一個引進種植的。像這樣的,還有很多蔬菜瓜果,香瓜,地瓜,蛇豆,等等,都是爹先種起來,然后把種子一家一家地傳出去。

關于土地,我在醫(yī)院陪爹住院時,寫過一篇叫《村莊之上》的文章,文章中描述過爹的上一代對土地的深情,這種深情在爹這一代,充滿了眷戀,也有一點迷茫,我的父輩,他們作為最后一代傳統(tǒng)的農(nóng)民,最終保留了對家園和土地的無限熱愛。在他們之后,土地將不再充滿靈性,而只是一種資源,是一種逃離無望而用以交換的物質(zhì)。

在睡覺前,在睡夢中,我反復地回憶叫做花屋場的那個村莊,我想,最后一代幾千年意義上的農(nóng)民,他們最終實現(xiàn)了自由耕種無徭無役的夢想,而到他們蒼老的時候,他們的葬禮,是一代農(nóng)民的葬禮,少一個老農(nóng),就荒蕪了一塊土地。

關于爹,我很長時間在醒著的時候想著他,而最近才夢到過他一次。這個夢,在我醒來時已經(jīng)破碎到不完整。依稀記得,大約是爹手術后,我和爹在某處,爹從后面一把攬住我說,我知道,我這個病是不治之癥。我回頭看到,爹充滿病容的臉上,洋溢著慈祥和平靜。在對這個夢的追尋中,我忽然意識到,我已經(jīng)開始了對爹的下意識虛構。一個與我最親的人,過去那種現(xiàn)在進行時已經(jīng)不可能再有了,無論我對他的情感怎么真摯,我只能借助夢幻這種真實的形式進行下意識地虛構,在這種虛構之間,我對事件的回憶也忽然變得不那么完整可信,明明他還活在我的心中,卻真的陰陽兩隔。

關于爹的世界,我可能真的需要虛構,才能把心中的那個爹刻畫出來,才能把他的神情面貌和他的精神世界釋放給他的子孫后代。隨著歲月的遞增,爹越來越遠離真實的個體,逐漸進入到一個家族的精神世界,先是成為我的文字,繼而成為一代先人,成為我心中隱藏著的一個神,成為列祖列宗。而我對爹的虛構,只能在我經(jīng)歷過、看到過、聽說過、感受過的基礎上,最終在精神上完成爹的真實復原。

在深圳的一天,我和朋友喝完就酒打車回家,看著后視鏡中自己疲憊而漸紅的臉膛,不知為什么,我竟然在心里對著那個自己喊了一聲:爹!回過神來,我已淚流滿面。

從此,爹從我的生活中漸漸遠去,從一個親近的人,成為純粹的父親,成為我心靈的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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