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文華
在你的內(nèi)心深處,有一個鐵家伙,鐵皮、鐵骨、鐵身,膚色黝黑。寧靜時,它躲在厚厚的巖層下,像在思考什么。風門的碰撞聲撼不動它的思考,開山炮的隆隆聲震不落它的思考。它思考時更像是在做夢,或許,只有你才知道它的心思。
你人生的履歷表,本沒有與它成為摯交的一頁。那時,你喜歡用天空的藍色,想象底層的黑色。更多時,你認為底層就是天空的倒影,倒影更神秘。于是,你冥想,有朝一日去那里,看看天空的倒影是什么樣子。
你來了,懷著兒時的好奇。好奇,是因為那個長長的似乎沒有盡頭的“黑洞”,一直是個幽深的謎。于是,你向這個“黑洞”靠攏。起初,你見到這個鐵家伙時忐忑不安,倒是它嗚嗚的笛聲,極像小伙子憨憨的哭泣,讓你覺得幾分踏實;再則就是它笨拙的步履,沒有迅雷不及掩耳的獵豹般的機敏。即使被它扼住咽喉,只要你手疾眼快,隨時都能躲開它的腰身。
當你掄圓臂膀,想在底層大干一番的時候,接到通知,命令你速到機電區(qū)報到。因為你出色地改裝過一臺電動機的緣故,電機車司機的職位,想讓你來擔當。后來,實習滿三個月,你正式地走向了這些引領(lǐng)你進入遠古領(lǐng)地的參照物。你要操縱它們,盡管,它們有著鐵質(zhì)的肌膚與執(zhí)拗,可是,你要享受主人的權(quán)力與恩寵。
最初,你用書本上學來的語言,與它們交流。你把那些零散的線路拆開,然后,拼積木似的拼出一個完整的電路盤。在機電領(lǐng)域,有著無限天賦的你,只需幾次拆卸與組裝的實驗,便完成一張出色的線路圖。那一天,你終于穩(wěn)坐在了電機車駕駛室,自信地打開了這個鐵家伙的歌喉,聽著那嗚咽的共鳴,你認為,那是底層最為精彩的美聲。
走進這個電纜線交織、鐵軌縱橫、電機車盤踞的地下世界,你感到從未有過的新鮮。那是一個地鐵車站,光線似乎是從遠古射過來。懶懶的光,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夏日午后一束束緩慢的陽光,極靜,且柔。沉浸其中,你不禁覺得像兒時在山東老家的打谷場上,周圍金燦燦的麥穗,一垛垛整齊地碼著,你和小伙伴們邊跑邊聞著麥香,迎著金子般的陽光,像牽著最純最甜的夢。遠山隆起一片淡藍色。而眼下,你的周圍是一塊塊黑色的固體,連空氣都彌散一種黑色的靜謐,讓你更感覺一種神秘,尤其,一眼望不到邊際的遠方,讓你遐想著會不會拾到古人遺落的鞋子,或者撿到一些閃爍原始陽光的銅幣。
你終于可以拉著這些鐵們上路了。這些堅硬的家伙,瞅那笨拙的模樣哪像出生在當代,可是一旦進入它們內(nèi)心就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它們一點都不笨,憨憨的外表是做給來底層觀光者看的。它們不想把自己打扮得瀟灑、倜儻,它們寧愿別人說自己遍體滄桑,也不想讓不明真相的人,形容自己為英雄的化身。當線路旁的燈花兒朵朵怒放,它們的腦海在暗光的映襯下,閃過下個驛站的輪廓。
是的,幾乎每時每刻,它們都在想象著下個驛站的輪廓,這份記憶由來已久。倒不是有著怎樣的目的,只是這種記憶成為習慣。它們要記住身后一個個即將消失的地方,當有一天,它們被轟然的時間,埋葬在這理性的競技場,它們不希望成為燃燒的代名詞……
這會兒,你似乎感覺有些累了,背靠鐵座想著八百米之上的陽光:鮮鮮的,一種胭脂香……想到這兒,整個空間似乎都彌漫一種曖昧的暖意。
地面上,那些花花綠綠的鐵們,想來這會兒已經(jīng)撒開四蹄了,它們獵取著那些夢境里的陰影。它們希望,生活永遠是暗色調(diào)的。它們希望,風也嘀咕假話。沉淀在浸著五顏六色泡沫的信心里,它們不希望生活一成不變。它們特喜歡裂變,比如,氣球漲到一定程度就會爆炸,而真話說多了,會像贅肉一樣不值錢。于是它們奔馳,是不想讓自己靜下來??瓷磉叺氖挛锖铀粯恿鲃?,它們不想接受那種自然。它們認為,掩蓋假象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自己動起來,動起來是最好的緩沖。讓所有盯著自己的目光都飛起來,在飛翔的快感中暫時忘記無休止的追究。
同樣是鐵,你心目中的這群卻沒這樣幸運,它們是一群沒有顏色可比的參照物??墒?,和它們同樣排成黑隊的盡頭有一縷光,似乎在編織什么,又像在暗示什么。那種光,讓它們不管站著還是蹲著,都有踏實的慰藉。沒有緊迫感在骨子里呼嘯,刀片般地削切著虛榮的懦弱。從沒有過的明朗,在腳底沿著兩條曲線延伸。它們是兩根火柴嗎?被命運之手不時地擦出藍色火苗,又慢慢地嵌入歲月的夢幻集。于是,你覺得自己必須堅毅起來,只有堅毅,才能配得上與這種有棱角的事物接觸。雖然這個世界柔軟得如同一團稍縱即逝的空氣,可畢竟包裹著一種外殼,一種硫磺抑或水銀包裹的外殼。只為吸出上世紀遺失的火,現(xiàn)代人就擺出多種架勢,好像所有的悲壯都和匍匐有關(guān),而真正意義上的快樂,甚至取決于升井時的一聲口哨,抑或偶爾思鄉(xiāng)時情不自禁的一首憂歌。
墨黑,涂抹著天際,也涂抹著沒有標記的電機車。它們可以隨黑夜一同遠去,卻永遠走不出被黑夜劫持的腳印。有時,朝陽只在隔壁打了個盹兒,便醒了,聽天輪一圈圈地紡著超薄的彩衣,那透明的肌膚,讓你覺得,有座桃花源,不是日思夜夢的結(jié)果。當微雨的溫唇酒息般紛紛揚揚,三月,便涂著口紅等你在斑斕的地平線了。忸怩也好,做作也罷,都借著春風的信譽,奔你而來。你沒有理由不信使般地拐過又一巷道,看那些鋼花四濺般的礦燈光,點點充盈金黃。
要說大千世界,萬物之間均有相互依附的靈性。想象一下,數(shù)億年前與數(shù)億年后,何為物,物為何,那輪永恒的燃燒,昭示著烏黑的啟蒙,埋得多深都得吟誦,流著鮮血也要解釋那片無畏的殷紅,相隔千萬年好比相隔一瞬,思想的聚集,指定能夠洞穿歲月的薄膜。
而轟轟烈烈開始演練的,是你心目中那輛無聲的電機車。有一天它累了,所有星星都臥在它的胡須里睡去了,唯有你胸前那枚銅紐扣,還醒著,還有身邊叮咚、叮咚流過的地下水,協(xié)奏著此刻你的孤單,你的緘默。沒有藍天幫你蔚藍,沒有海峽幫你潤澤,自己就是自己的一切。你站著或者蹲著,你跑著抑或走著,空氣,都會擠出你的輪廓,即使你已經(jīng)遠行,曾經(jīng)的脈動仍會把你的氣息,不留痕跡地隱在你思想的沼澤。
想一想當初你是多么地叛逆,那時,礦山清貧得連樹葉都打上了補丁,所有擁向你的光線都停下腳步,遠遠地凝眸你的足音。什么聲音吸引了你的熱愛,讓你置身于冷清的寂靜,卻聽出生命的潮聲。那些后來在你心目中被反復喚做兄弟的電機車,硬是被你充足了底氣,它們一度是多么失意,硬朗的骨氣多想擊碎巖石中的荒蠻,卻被巖石包圍成一堆化石。鐵呀,都說投進爐膛可以燒化所有黑夜,眼下,它們卻在黑夜的掌心,沉沉地低吟。
愈是接近它們,你愈加驚悸,那些石頭般的低吟令人寒心。生就內(nèi)部,對于外界事物沒有多少敏感,甚至格格不入。首先是性格上的窒息,因為少了太多的陽光素,它們的臉膛一直缺血,好在天生一副硬朗的筋骨,還有數(shù)萬年凝固的火,外加自行繁衍的一種塵埃,也悄悄滲入它們的肌膚。其實,愈往內(nèi)部愈加緊湊,愈往內(nèi)部愈是增加燃燒系數(shù),不見天日的野心最為危險,一朝時機成熟,它們會像黑子將太陽的心臟掏空,它們會合謀掏空遠古,甚至掏空所有燃燒的可能。
電機車,依舊是一些散鐵拼在一起的家伙。只是,你太關(guān)注它們的外表,有時,你就想象,它們的牙齒是什么顏色,它們的憧憬是什么顏色,你多想知道那些牙齒的質(zhì)地,能不能把潮濕的空氣咀嚼成干干的粉塵,就像時間的齒輪,絞殺著再也不可復原的歷史與詩歌。
今夜,所有臥到的目光都朝北而立吧,只為那永不消逝的七星北斗,數(shù)億年來,瞅著黑夜無語,目擊黎明不說,它們是億萬年前的使者,被天神派來,坐上宇宙的上方寶座,審視一度比謊言更加虛偽的夜色。等到被稱做吉祥的陽光,送來溫唇與七彩的錦帛,它們就用另一副面孔,把天庭說成光的居所。那時,誰都不知它們會用七顆螺絲釘,模仿電機車的轟鳴,一把掐斷緘默之火,它們執(zhí)著地等待,一萬年后悄悄移入地心,凝成七束鐵質(zhì)的噴薄。
你已經(jīng)厭倦了一種無為的奉獻,比如,一些沒有回頭的路線,它們像歲月一樣消失在時間的皺折,那些一閃即逝的青春,秉承了琥珀的性情,淚水的味道,只有自己咀嚼。沒有人能夠想到,恰是那些笨拙的電機車,每天下意識地奔跑,竟然是為了在一片遠古的葉脈上,解讀一個曾經(jīng)萬紫千紅的清早。要不然,沉寂了許久而開始躍動的日子,不會在隆冬中諦聽燃燒。
我們一定要相信,有時,一種擺設,完全是為了征服另一種擺設,但成功的永遠都是操縱者。只不過那些擺設,在搬弄是非中完成了對比的虛榮,于是,它們利用陰謀體驗了操縱者手心的冷暖以及眼神的愛憎。就說那些命運叵測的電機車,真的不知自己腦殼的硬度,但它們清楚,有一天,它們可能要到疆場走一回的,有一天,它們可能會用黑色激情與紅色血漿比比韌性,可能只是一聲呼嘯,便擱淺于幾米深的巖層,身后,便有數(shù)不清的鎂光燈,把想好了的自夸,放大成悲壯的背景。
可是,什么都不比你走向電機車時的情愫來得實惠。你真的很感謝頭上那束礦燈的光源,借著它,你能讀到自己側(cè)面略顯削瘦的臉形,那張臉形刻刀般鋒利,始終想在一種縫隙里,把藏得很深的菌攆出來,想切割的愿望由來已久。可是,卻沒有一柄刀鞘可以封鎖被你切斷的所有光源的氣息。因為不能永久地密封,只好把敏感的心放在內(nèi)部,準確地說,放在所有被圍裹了而不可左右的內(nèi)部。
當柔軟的粉塵,模仿口紅的芬芳,恣意在散發(fā)鐵銹味的空場,你的身體開始漲水,從膝蓋向小腹漫涌,你都聽到那涸涸的水聲了,卻忽略了無數(shù)的鐵組成的堤壩,一面想阻止你的世界,一面要與你組成堅冰。它們是堅韌的,它們不允許你有絲毫的懈怠,它們不想計較曾經(jīng)的對立,以及那些嫉妒與狂想交織的雙重曖昧。
此刻,它們更想慫恿那些無形的塵埃,擋住你開始軟化的決心。內(nèi)部的使者應該明白,一旦萌發(fā)向往外界的情竇,心壁的那層膜,首先開始發(fā)芽,并漸漸蛻化。天呢!真的有比遼闊還無涯的內(nèi)部嗎?為什么習慣了堅守縱深直到腐爛,卻莫名嗅到別具一格的罡風。那么就行動起來,繞多少圈都不忘默念心目中的圓周率。既然命運將你放置在一個如走太空步般的疆場,你真的沒有理由辭掉這個緣分的相邀。
至此,你才多少懂得些關(guān)于照耀的內(nèi)涵。如果都希望把自己渲染成金,你就不會選擇與夜色比美,且深深地依附于電機車們不會褪色的暗淡。這些夜的元素紛紛揚揚,從古至今都在用相互碰撞的禮節(jié),試探彼此的心音。終于有一天合并,就像鳥鳴與樹葉的合并,就像暴雨與閃電的合并。那些鐵是什么時候粘在一起的了?恐怕再高明的考古學家,也一頭霧水。就像你什么時候想到要把生命的紋理,融入到古藤的年輪里一樣,只有心房在那一刻的加速與重錘,可以留下記載。可是這一頁,你永遠不想公開。尤其,面對子孫所能呈現(xiàn)的,永遠是一張白紙。你不想說出夜的黑。
是啊,多少遠山、河流以及花朵的走向,都在用健美、妖嬈與凋零的方式連綴,它們以安詳、浮夸的內(nèi)涵,打發(fā)著漸漸沒落的光陰。這是所有事物都得接受的現(xiàn)實,唯獨,那些逝去就轟然坍塌的記憶,生如山形,逝無水聲。好比你內(nèi)心的電機車,將隨著一塊塊肢解的黑,成為億萬年后的標本。也許那時,它們將是火中之王,在沒有風聲的大地仍舊奔襲。那時,連目光都成了小心翼翼的薄膜,而凌晨的顏色,在所有星座的折射下,依然藍汪汪、藍汪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