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且
我可以稱得上資深的望遠鏡愛好者。江湖上的名氣是無法浪得虛名的,那些花錢請酒得來的不切實際的吹捧,就像清晨浮于地表的薄霧,俟太陽一出,了無蹤影。我用望遠鏡去看星星。
那顆流星拖曳著銀光,在天幕上劃出一條筆直的斜線……
“馬胖子要養(yǎng)魚,魚缸里得擺些物件,比如假山、玻璃球之類的,否則魚也會孤單,怎么會不孤單呢……”
我明天早上去小樹林,這片夾在水泥灰森林中間的翠綠無疑像古化石般稀有,揀隕石。跟蹤流星的軌跡、判斷隕石的落點是歐幾里德幾何學中最簡單的問題。我揀到了隕石送給馬胖子。魚缸里的人造假山使用的就是粗糙的玄武巖,跟隕石差不多的石頭。馬胖子要養(yǎng)魚,隕石放進他的魚缸里面,就像家里除了家具還需要一些小擺設。不過,馬胖子的魚缸至今還陳列在魚市的店家那里,老板屢次催促他交定金,他總是囁嚅著推脫。馬胖子好歹算善良,不想傷害任何人。
露露哈欠連天地說:“你……你啥也……揀不到……”
露露只關心自己,她的自己是她的身體,僅是她的身體,以皮膚和體毛為邊界。露露言行一致。
我說:“這件事兒屬于運氣……”
天文學家言之鑿鑿地斷言,流星在進入大氣層時,跟大氣摩擦產(chǎn)生燃燒,流星絕大部分成了霧和水,沒燃燒盡的殘留就是隕石。
“預兆……星相……”
露露趴著睡熟了。白銀色的節(jié)能燈光,如今無論大小商場再也買不著白熾燈了,也沒把她的皮膚鍍白了。
露露沒有鬧表,她壓根就沒有早起的習慣,我若是睡過了頭兒,結果已定,這個誕生過眾多英雄的光榮城市擁有無數(shù)專業(yè)水準的望遠鏡愛好者,其中包括像艾麗卡這樣會彈奏鋼琴的女性,音樂屬于高雅的藝術。我倚著床頭兒抽煙,保持這樣的姿勢會使自己清醒,好在離太陽從地平線升起最多不超過三個來小時。露露睡去,像小豬仔那樣哼哼著,她的胸部跟馬胖子的老婆一樣,如溜光的馬路般平坦。胸部扁平的女人干事業(yè)注定不會有較大的發(fā)展。
馬胖子說:“我要養(yǎng)熱帶魚……”
我說:“像上帝幫忙出的挺不錯的主意……”
馬胖子站在他家客廳的角落里,這里擺著一盆半人來高的大葉子植物,馬胖子說是花,大葉蓮,可我從沒看見它開過花,兩手比劃著。
馬胖子說:“我要挪走,大魚缸就擱這里……”
我說:“你不管待在床上,還是沙發(fā)上,欠欠頭就都能看到……”
馬胖子在屋子里要么仰躺在床上,要么深陷在沙發(fā)里,他嚴格地不逾過此矩。
馬胖子家的家具仍是二十多年前兩個人結婚時找木匠打的實木貨。
馬胖子家的墻上貼著壁紙,室外污染的空氣不可遏止地涌進來,大塊頭兒的馬胖子和舊壁紙被強酸腐蝕著,馬胖子的皮膚也像蒙著的舊壁紙……
我的確沒揀到哪怕鵝卵石般大小的隕石。這歸咎于我到底睡過了鐘點兒的緣故,所有的屬于活塞式的運動都很消耗熱量,我還是睡著了。當我醒來時,天已大亮。太陽在樓的后面,我看不到,我看見的是被擠兌在側墻上的光線。
馬胖子從街角拐了過來,他右手端著盛在塑料杯里的豆?jié){,左手空空。
馬胖子有早起的習慣,他每天都去早市買新鮮的豆?jié){,他說喝豆?jié){對身體好,尤其對精力旺盛的男人。
“去……”馬胖子說。
“不去了……”我說。
被露露言中了。我跟她說我早上的經(jīng)歷,她告訴我結果早就注定了。我沒吭聲。我拖欠了她好多日子的錢,累計下來不少的錢夠我還的,我就無法跟她爭論不休。
“康大腦袋說他上午有個會。”馬胖子說。今天的局子輪換到馬胖子家。
“下午就下午吧。豆?jié){的顏色看上去不那么真實。”我說。
“我總在那家……”馬胖子說。
我和馬胖子走到小區(qū)門口兒,接馬胖子他老婆上班的那臺黑色轎車從里面開出來。
黑色轎車的側面玻璃貼著黑色的塑料膜,后排上不用說,坐著馬胖子的老婆和她公司的董事長。
馬胖子靠邊兒站下,黑色轎車從他身旁開走了。V6發(fā)動機的惡臭的尾氣嗆進鼻子。馬胖子咳嗽了幾聲。
“我在報紙上看到……”在省委政策研究部門工作的康大腦袋說??荡竽X袋說過他們所有的辦公桌上,全摞著看不過來的報紙。
“我的女客戶差不多都喜歡養(yǎng)寵物狗……”保險業(yè)務員譚桑最近兼職推銷處方藥。
“還剩一個禮拜……”下崗司機馬胖子像咩咩的綿羊幫世界杯組委會倒計時。
“那是個奇怪的病名,卡普格什么……”待業(yè)青年大且始終沒記牢他一個哥們兒患上的具體的疾病。
這個夏天酷熱難當,康大腦袋、譚桑、馬胖子和大且,按社會地位排名,每打完一把,爭先恐后地碼牌,在等他人的間隙,換著班去窗前透空氣。
整個下午,康大腦袋、譚桑、馬胖子和大且以腎虛患者上廁所的頻率,來來回回如此這般地折騰著。他們顯然有中暑的癥狀,他們是當下全球變暖和世風日衰的受害者。
我以為看星星是個人行為,麻將是四個人的游戲,而不是三個人,或兩個人,這就是一個極好的宿命的例子。
“外逃去了德國,回來歸案就是報復前妻,什么咖啡和大蒜,自詡高雅,底細徹底地漏了,破爛貨色……”康大腦袋說。
“導盲犬,也叫金毛,智商相當于四五歲的兒童……”譚桑說。
“不打大劑量的雞血,看來進不了世界杯……”馬胖子說。
“一個女大夫跟他說的,這是醫(yī)療界最準確的診斷……”大且說。
他們不停地在自言自語,各說各的。
作為旁觀者,我,我沒覺得室外的空氣比室內(nèi)的流動得更快。我走到窗前,熱幕般的氣體和不絕于耳的嘈雜聲馬上以我為焦點從四面八方,排山倒海地匯聚過來。麻將桌兒的背后也有窗戶,而康大腦袋、譚桑、馬胖子和大且卻舍近求遠,走向屋子的另一邊。那面墻的窗戶對著大街。直對著的街心花園每年都大同小異地種些亂七八糟的草本花,根本不值得翻來覆去輪番地觀看。小花園的延長線就是那顆流星差一丁點兒砸中的老房子。老房子后山墻的后面就是那片楊樹林。
我邊習以為常地嗅著我右手的中指,邊看這伙人在輪轉。人手的中指是觸摸用的。人類的進化讓它承擔了這個重任,其他手指的靈敏性因退化而變得遲鈍。觸摸過的物體的氣味會滲進手指的毛孔里,我實驗過,比較強的偏堿性的氣味會保留半天左右……
大家都知道,我叫大且。大且是個好名字。大且不是鏡子里反射的那個映像的我,我不喜歡照鏡子,只有極少數(shù)男人愿意照鏡子。鏡子與照鏡子的人不形成一一對應的關系。大且寄寓在我的身體里,換句話說我包含了大且,間或,大且會游離出來。有的人動輒會自問自答,就是那個寄予在身體里的另一個“我”在作祟?!拔摇毙枰獜慕d的大腦中掙脫出來,自由自在地溜達,而絕大多數(shù)人的另一個“我”從來沒離開過身體,這不得不說是種深入到骨頭里的悲哀。我本人和大且什么情況下呈這種分離狀態(tài),完全屬于隨機事件。我和大且不是自動售貨機,無法投幣讓我和他脫離出來,或者不讓我和他脫離出來。
城市上空那層灰黑色的懸浮物越來越厚,偏了的太陽躲在后面,變成一個圓形的光暈,氣溫稍許下降。
“狗跟人混雜在一起,會攪亂人的生活……”康大腦袋說。
“那些有錢女人的狗跟她們很合得來……”譚桑說。
“我養(yǎng)觀賞魚,會搖頭擺尾的觀賞魚……”馬胖子說。
“要在玻璃缸里,放幾根水草,沒有水草,魚會跟人一樣也會寂寞的……”大且說。
康大腦袋、譚桑、馬胖子和大且的癥狀減輕了,話跟話彼此可以接上了。但東扯西拉一直到局子散了,這伙望遠鏡愛好者始終沒人提起流星或者隕石的話題。這是那顆流星劃過夜空一周后的一天。好像流星仍在燃燒,他們的手不敢觸碰高溫。
在這之間,天氣晴朗,陽光一直保持著足以能烤熟面包的熱度,那大房子,連浴室都有窗戶的大房子,門窗仍緊閉著。每天的上午,郵遞員會準時把報紙塞進門旁掛著的鐵皮箱子里。那個郵遞員一個勁兒地往里塞報紙,這個禮拜卻沒有被取走過一次。細心的大且去觀察過,那報箱已經(jīng)滿滿的了,里面有隨處可見的晚報,還有機關單位才訂的《人民日報》。
這多少有些蹊蹺的事兒是轉過天發(fā)生的,大房子所有的窗戶沒再透出一絲兒細微的光。這悶熱的伏天……
“我也要養(yǎng)觀賞魚……”馬胖子說。
我和馬胖子前一階段改換去的那家洗浴中心,在浴區(qū)的墻壁中間鑲著一個大魚缸,嚴格地說就是個玻璃箱子,里面養(yǎng)著上百條顏色各異的魚。每回,馬胖子都光著身子隔著厚厚的玻璃跟熱帶魚們對視幾分鐘。魚是從來不穿衣服的。記憶力好的魚認出了馬胖子,便從遠端游到近前,看著沒穿衣服的馬胖子,他下面的當啷著,魚斜睨著小眼睛無言地跟馬胖子交流。馬胖子不走開,魚也不游開。馬胖子不由自主地感嘆。
“我必須養(yǎng)觀賞魚,魚比狗會搖尾巴……”馬胖子說。
馬胖子從沙發(fā)上起來,走到客廳的一角,馬胖子劈著他的O形腿,他設想把魚缸放置到他站的地方。他要放魚缸的位置現(xiàn)在擺著一盆我從沒看見開花的植物。
你們跟我一樣清楚,這位置一直沒有魚缸出現(xiàn)。魚缸在離這公共車十幾站的距離。
沒有局子的那些無聊的時候,大且和馬胖子在他家抽煙、喝茶、說話。
“我的望遠鏡出毛病了……”馬胖子說。
大且拿起馬胖子在跳蚤市場跟人討價還價來的望遠鏡,臨街的那個浴池,門上的我們再熟悉不過的招牌模糊不清。
“貌似進去潮氣了……”大且說。
“下雨的那天晚上我忘在窗臺上了……”馬胖子說。
“得找修照相機的師傅拆開……”大且說。
馬胖子患有腔梗,腦袋有根血管一直堵著,跟他說話需要像白開水般直白。
“火葬場焚燒后的骨質(zhì)會剩下大量的殘渣……”馬胖子說。
大且拿不準是誰說的,反正是馬克思主義的領袖,工人階級最具革命性。馬胖子雖然是下了崗的工人階級,仍然還存有那些優(yōu)秀的基因。馬胖子跟大且私下里談起過那晚的流星。馬胖子和大且是無話不說的好哥們兒。
“我發(fā)現(xiàn)仰著脖子東張西望得越久,就越對天文學家和他們的說法不以為然?!贝笄艺f。
“很多解釋似是而非的?!瘪R胖子說。
“不只是他們的結論,許多理論都需要加上引號?!贝笄艺f。
“老百姓越來越不知道該怎么辦了?!瘪R胖子說。
“恐怕只有占星術的答案才會確鑿?!贝笄艺f。
露露也給馬胖子看過手相。馬胖子手掌上的肉太厚,紋路不清晰。露露跟大且說,她看不透。大且說不需要看那么深。
我需要把小說文本的時間移回到第二自然段落處。
大且滑動望遠鏡緊跟著流星的亮尾巴,鏡頭中出現(xiàn)了那棟老式房子的淌水沿兒……
這所大房子獨占一個大院,四周圍著一堵高墻,大且去公共車站須繞過它。那翹起的屋檐,上面落著咕嚕咕嚕叫喚的鴿子。鴿子們因呼吸進大量的汽車尾氣,患上了咽炎,聲音沙啞,嚴重的,喉部正發(fā)生癌變。
按牛頓給出的引力與質(zhì)量關系的經(jīng)典公式來計算,流星應該撞向側方僅一街之隔的那些水泥筑成的灰色森林,而這歸屬新藝術運動的小巧玲瓏的老建筑根本無法與那些龐然大物相比較,可流星偏偏沖著它而來,這概率無疑等于拿了彩票的頭獎。
老房子有著大尺碼的窗戶和足以養(yǎng)下大象這樣寵物的客廳。這兩樣東西的重要性儼然具有意識形態(tài)的高度,人在思想和翻筋斗時需要在陽光充足而寬敞的客廳中進行。
流星的光芒消失了……
浴室的窗戶沒拉上窗簾,這家的主人顯然忽略了天文愛好者們那高倍數(shù)、鏡頭前面加了偏振光鏡片的望遠鏡,更不知道此刻的夜空正向這個方向墜落一顆星星,浴室點著刺眼的高亮度的節(jié)能燈……
一個美國神父在寒冷的冬天躲到教堂的小閣樓里,偷看對面樓里裸體睡覺的女人,先感冒,后死于肺炎。萬能的主也沒幫上他的仆人。那個風塵女子只不過露出白皙的大腿,以及腳上染著像露露一樣的紅指甲而已。這個可憐的家伙!沒有望遠鏡和抗生素的年代,是極易發(fā)生悲劇的時代。
浴室與大且成35度角。抬高房梁,木匠們!大且訓練有素地調(diào)整望遠鏡上的所有可以旋轉的地方。
白天下過一場陣雨,過濾掉空氣中那些懸浮粒子,使可視距離大幅增加。
“你說的黑不是黑,你說的白是什么白……”大且哼著僅會這一句的歌詞。
女人脫了睡衣。
女人披散開她的長發(fā)。
女人在褪她水粉色的內(nèi)褲,她曲起左腿,向下拉過腳尖兒……
以下大約省略M個字,M約摸等于或者大于一百的自然數(shù)。我還是自己刪節(jié)為好,省得那些慈眉善目的人將小孩子語文作業(yè)本上的方格拷貝到我的小說中。
這幅繪聲繪色的畫面,言語注定蒼白無力,只得讓位于照相術。照相術無疑是上個世紀最偉大的發(fā)明。
大且不精于統(tǒng)計,他翻閱過的身體藝術畫冊與讀過的書誰多,這無疑是個問題。這些銀兩不菲的貨色主要的銷售對象是手淫愛好者和考驗皈依宗教的人。照片上的女人所有標志性征的器官達到人類生理指標的最上限,適合所有隱秘的想象。馬胖子收藏著幾冊精裝本,是大且?guī)退诰W(wǎng)上書店郵購的。康大腦袋和譚桑有否,不詳。不過康大腦袋和譚桑時常也有某快遞公司送來的紙箱。
大且不屑對著女人的裸體畫片手淫,性是有溫度的,有了溫度才會產(chǎn)生與之伴隨的氣味。
在現(xiàn)實里,這女人的體溫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了,都趕不上一只麻雀的熱量。大且手上的望遠鏡的標尺告訴他,距離有四百米之多??纱笄覅s聞到了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那種極個別女人才有的,絕對無法描述的,能夠滲透進人靈魂的混合氣味。
大且的另一只手沿著前面的開口滑下去……
這是個很難入眠的夜晚。大且去找露露。大且終究精疲力竭地仰到床上,在露露的身邊睡著了。
大且的手摸著那女人的身子睡著了……
“你老婆猛勁兒地開了半宿的空調(diào)……”我說。
昨天夜里天不熱,還刮涼爽的小風。
“昨晚的應酬,我老婆喝了不少的紅酒……”馬胖子說。
馬胖子老婆的臥室垂直的下面,就是我睡覺的房間。馬胖子跟他細長腿的老婆分開睡覺。馬胖子的女兒去外地上大學了。馬胖子說過,他們的女兒上幼兒園那會兒,他們就不在一起了。馬胖子說,這對誰都好。
馬胖子老婆開不開空調(diào)不取決于天氣,而在于她喝沒喝紅酒,她在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差不多天天晚上有飯局,她陪著年齡跟她活著的父親一般大的董事長跟官員和客戶周旋,她從來不喝其他顏色的酒,她只喝馬胖子說的法國波爾多上等紅酒,她自己能喝下好幾瓶波爾多紅酒,沒有男人喝紅酒能將她喝走了板。馬胖子老婆開空調(diào)是種心情。
“你喝過你老婆喝的那紅酒……”我說。
“她昨天半夜,拿回來大半瓶……”馬胖子說。
我經(jīng)常看見馬胖子的老婆穿著高檔的職業(yè)女裝和高跟鞋下了車,儀表盤上的微光足以讓我看清楚那個斯文的老男人。
客廳角落里那盆很少澆水的,沒開過花還叫花,葉子是伸開巴掌形狀的花還在那里。
“你家的花盆,你老婆不會在乎半瓶酒……”我說。
“我還沒考慮好養(yǎng)什么魚,她鎖在她自己的屋子……”馬胖子說。
我陪著馬胖子去過無數(shù)次花鳥魚市場,問遍了熱帶魚的品種。其中幾家的老板和老板娘流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
“一個特別像康大腦袋老婆的女人進了他家的單元門……”我說。
“就是那個娘們兒……”馬胖子說。
“走了好些日子……”我說。
“雙手空著回來……”馬胖子說。
“小日本有什么可買的,除了隨身聽和電池,連家把什兒都是小玩意兒……”我說。
“那娘們兒去韓國旅游……”馬胖子說。
康大腦袋的老婆在省府大學的國際交流學院當老師,一年前,一個來自韓國的畢業(yè)男生邀請她去荏子島旅行。我和馬胖子查過世界地圖,搜索遍了朝鮮半島,沒查著這個地名??荡竽X袋說,我和馬胖子手里的大比例地圖是盜版的。
“韓國人的玩意兒也不大……”我說。
“走的時候拖著旅行箱子……”馬胖子說。
“離得太近,便遭日本鬼子的核輻射污染了,還要什么行李……”我說。
“毛病大不大?”馬胖子問。
“大概只需要簡單的修理……”我說。
譚桑手里拿著還剩大半瓶的瓶裝水進來。瓶子上的商標已經(jīng)撕去了。譚桑說你們認為臺灣是冤大頭,自己花大價錢買骨頭替美國佬看家,可臺灣缽里的錢是誰給的,我才不讓賣家賺著我的錢還幫忙做廣告。
“只好拐了,康大腦袋要密西密西……”馬胖子說。
我和馬胖子都以為康大腦袋下午的局子肯定要爽約。
“我剛去假日酒店見一個南方來的供貨商,她老婆在同一個樓層開了個房……”譚桑說。
“習慣住酒店了……”馬胖子說。
可這午后注定是個出乎意料的半日。
我們剛碼上牌,康大腦袋胳膊下夾著他那黑色的皮夾包進來了,只是比往常晚了一個來鐘頭兒。
“一個骰子……”譚桑說。
譚??峙麓虿粔虬巳Γ谟嬎愕乃?jié)省哪怕是以秒論的時間。
“應該是最壞的結果,死亡……”康大腦袋猛地冒出一句。
我們別無選擇地贊同。
“我們的用電安全很成問題,還有動輒泄漏的煤氣……”譚桑歸罪于事故。
“最好,發(fā)生了謀殺……”馬胖子是個不怕事兒大,越大越來勁頭兒的家伙。
“以上都有可能……”大且是個機會主義者。
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四個人一直捂著蓋子在搖獎,這個下午,終于,紀念獎首先開出來了。
憋了好幾天的暴雨也疾速地落下來。大地的表皮全是水泡。
一場雨只是暫時的緩解,像止痛藥解決不了根本的問題,傍晚,溫度猶如患上了高血壓病,查不出原因地又升了上去。這鬼都不耐煩的天氣,沒人能熬過去。
“我們?yōu)槭裁床慌黄薄笨荡竽X袋掐滅煙蒂。
我說過,這是個令人倍感意外的下午,康大腦袋下出先手棋,將出乎意料推到頂峰。
我了解這四個老兄,他們早就想換個新的游戲玩一玩,只是苦于沒找著讓他們中意的,像遇到一見鐘情的女人,第一秒就決定,這輩子就是她了。
我覺著首先迫不及待的應該是馬胖子,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內(nèi)心的壓抑與反彈也大抵如此。
在運輸公司開卡巴斯翻斗車的馬胖子下崗了,他老婆告訴他老實在家待著。馬胖子的老婆是公司的會計,這個城市最中心地段的高層建筑都是這個房地產(chǎn)公司開發(fā)的。瘦小的她很忙,星期日也不休息。公司老板的黑色公爵,天天接送她上下班。這個與共和國同齡的老同志不喜歡坐前排,她也不喜歡坐前排。副駕駛的位置空閑著。
那天,買豆?jié){回來的馬胖子在狹窄的大門洞里與車迎頭撞見。馬胖子做出非常規(guī)的舉動,不讓路,橫在車頭兒的前面。車停下。穿著時髦的她搖下玻璃。
她說:“沒啥事兒就快躲開?!?/p>
馬胖子窩下身子,探著腦袋跟他的父輩盛情地打招呼:“有空,咱們喝酒……”
馬胖子傾盡一個破落戶能拿出的所有的勇氣和膽量。
那修養(yǎng)極好的的男人直視前方,沒吭聲,向司機做出擺手的動作。這個善良的人膽怯了。馬胖子能喝下一整瓶高度數(shù)的白酒。他絕對有所耳聞。
其次該是大且。
大且干過不少的工種,可沒一樣超過三個月。大且自己也以為這樣很不好。前一階段,大且的一個賣油漆寫詩的朋友介紹他去推銷油漆。大且認為他是真正的詩人。他從不吃飽,他說人吃飽了,尤其是飯菜還不錯時,難免會言不由衷或胡說八道。他總是在肚子餓得如崎嶇的羊腸小道兒一般的時候,才提筆疾書。他鼓勵大且寫小說。他說,寫小說或者不寫小說,是一個人的權利,寫得糟爛之極,同樣是一個人的權利。這給了大且極大的勇氣,糟爛的小說也是小說。但大且剩余的時間得去研究天氣預報,賣油漆得關注天氣。下了好幾日的雨終于停了,他再去見他的客戶,他們說換了其他牌子的油漆。他跟露露嘀咕,什么東西換來換去,這很不好。他欠露露的錢,不是紙幣,不存在通貨膨脹。
再次該是譚桑。
譚桑用汽車備胎的理論說服了不少養(yǎng)狗的女人買保險,他提出來跟他的媳婦離婚,他說他媳婦不能生育,他媳婦沒哭沒鬧離開了家??勺詮淖T桑患上痔瘡后,生意也跟著壞起來,業(yè)務量隨著他逐步加重的痔瘡,同步地下滑。痔瘡手術后,譚桑的業(yè)務也沒見有什么好轉,他改投藥品行,他曾經(jīng)的一個客戶是一家藥業(yè)公司的老板,即使前途未卜,至少他受到那養(yǎng)黃毛大公狗的女人的重用。
至于康大腦袋,他的部門給主要領導寫材料。給領導寫材料是有官階的。重要的材料都由官階高的幕僚撰稿。他寫材料的機會不多,現(xiàn)在甚至歸零了。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看報紙,他主看文化版面,那是報紙的標稱,他稱娛樂,他以為哪些文章主要領導有必要讀一讀,就列出題目,呈報上去,但能上呈的少得可憐。他不隱諱這是個閑差,中午之前他就可以回來。但他的大腦袋頂上畢竟比其他三個人多了一條戴帶花翎。另外,他二手的老婆年輕又漂亮,比自己的前妻,比譚桑的前妻,還有馬胖子的老婆,美麗百倍??荡竽X袋當?shù)谌卟遄惚凰胺蜃ゼ樵诖病?/p>
那個下午,一切都不按固定的規(guī)則運行,康大腦袋搶先做了勇士。之后當然就是英雄們所見略同。露露說的巫術開始起作用了。
“我們不報警……”康大腦袋說。
“咱們也弄一把公共車上掏出雞巴那樣的刺激……”馬胖子說。
“在地鐵……”大且說。大且糾正馬胖子。
“我看沒什么區(qū)別……”馬胖子說。
“這很重要……”大且說。
這座城市還沒地鐵。地鐵不僅具有經(jīng)濟繁榮符號的能指和所指。這座城市正在挖坑鋪軌。
馬胖子叫上我第N次去花鳥魚市。N是大于10的自然數(shù)。
我和馬胖子坐在公共汽車最后一排的長椅子上。車廂中間的位置,一個男的拽著把手站在一個女的后面,腆起下邊湊到那女的圓圓的屁股蛋上摩擦著。那女的沒大江健三郎先生描寫得漂亮。
“倭寇的小流氓在地鐵上拽出陽具……”我說。
“心臟病發(fā)作的感覺……”馬胖子說。
“我們的流氓都是些假貨,我們沒有純粹的流氓……”我說。
“咱們?nèi)说募一镄?,吊兒郎當?shù)能洠桓耶敱娏脸鰜怼瘪R胖子說。
“小日本的比我們的還小,小日本的雞巴和小雞巴的日本都不大……”我說。
“除了速度……”馬胖子說。
“地鐵還關乎愛情……”大且說。
馬胖子的腦袋徹底堵上了。
康大腦袋制止大且和馬胖子的爭論。
報警的確是愚蠢的想法。警察來了,他們成了圍觀的人,只會在警戒線之外,抻著脖子,成為魯迅先生最痛恨的看客。
這幾個生活在當下狀況里的家伙像是臉漲紅著、伸直脖子要斗架的公雞,這幾個在當下狀況無可奈何的家伙非要進去看個究竟。
一出戲就要開始了。作為局外人,我客觀地評價,這的確是出好戲。我寫篇小說。我提醒自己,作者要與故事保持恰當?shù)木嚯x。我寫的小說不管有多糟爛,我有糟爛的權利,我家是貧農(nóng),沒有一分薄地,我也橫著心在地主的堆里混跡下去。
“可我們面臨著一個問題……”康大腦袋說。
“墻有些高……”譚桑說。
“不是墻,而是理由……”康大腦袋說。
“還需要理由……”馬胖子說。
康大腦袋給他們幾個分析,在鬧市區(qū),能住別墅式房子里面的人,官階不低。這個他們都知道,上下班的時間,雙扇的鐵門打開,奧迪A6轎車,還是2.4L的排量,進進出出??荡竽X袋說他們不知道,省市的主要領導統(tǒng)一住在市郊規(guī)格更高的別墅里,有武警守衛(wèi)。他們沒看見這個院落里有保衛(wèi)人員。
“我們叫他們民主人士,屬于統(tǒng)戰(zhàn)的對象……”康大腦袋說。
“這……”大且說。
“我們被警察逮住,他們對待我們,會比對待真正的罪犯還歹毒,這是基于對民主人士優(yōu)厚的禮遇?!?/p>
“他娘的……”馬胖子說。
“所以,我們需要一個正當進入而不被扭送去派出所的理由……”康大腦袋說。
他們?nèi)齻€人說話剛才還像馬克西姆機槍流暢無比地連發(fā),突然卡殼了。
“沒……任何必要……在拘留所……待上幾天……”譚桑說。
譚桑又犯痔瘡了,臉色有些蒼白,手術沒有達到大夫允諾的去除病根。譚桑說他的痔友,多年資深的痔瘡患者,告訴過他,痔瘡割了還長,像一茬茬的韭菜,可他沒聽,聽信了肛腸大夫的騙術。
“在工廠那咱……電工說……安全電壓……那日本小流氓……有兩個老流氓……”馬胖子說。
“走鋼絲……走不好就掉下來……女觀眾在黑暗里……驚叫……沒有觀眾……表演沒意義……”大且說。
馬胖子家的桌子是實木的,結實而沉重,粉刷著硝基漆,露出木紋和節(jié)子。清晰的木紋像靜脈炎患者大腿上暴露的血管,深色的木頭節(jié)子如暗黑的槍口。
“我的鳥疼……”我說。
大半個上午,我跟馬胖子一直編排理由,沒有一個漏洞可以堵得嚴實。我們的腦袋因為缺血,發(fā)脹、麻木。我們不再談論它。
“康大腦袋的老婆沒回來住……”馬胖子說。
“老馬你老婆剩的那紅酒……”我說。
“你看……”馬胖子說。馬胖子指著門口的兩個空瓶子說。
“空調(diào)開得又很猛……”我說。
“抽空該去對面洗個澡……”馬胖子說。
“老馬你多久沒吃上肉了……”我說。
“比紅軍長征長……”馬胖子說。
“老馬你太胖了……”我說。
馬胖子肚子上脂肪的厚度不少于臨產(chǎn)的孕婦,這距離,在男人和女人之間是致命的。
“不是這回事兒……”馬胖子說。
“其他的事兒……”我說。
“你也認為我老婆跟這糟老頭子有那回事兒……”馬胖子說。
“我從沒這么想過……”我說。我說了謊話。我的眼睛不敢看馬胖子。
“其實,根本就沒那回事兒……”馬胖子肯定地說。
馬胖子跟他老婆結婚時做的雙人床很寬大,立柱的木方粗壯,過去了那么多年,用力仍無吱嘎的聲響?,F(xiàn)在,它全歸馬胖子一個人擁有。
“下午……”我說。
“人們大多的時候看到的僅是表面的現(xiàn)象……”馬胖子說。馬胖子一個人在叨咕。
“你記住轉播的鐘點兒……”我說。
“會有多麻煩……”馬胖子說。
“拆下鏡片簡單擦一下……”我說。
輪到康大腦袋家??荡竽X袋窩著身子在調(diào)臺。
門鈴響。那個討厭在她家客廳里抽煙的女人按譚桑的說法在四星級的賓館里住著??伤麄?nèi)齻€趕緊把煙掐滅。
康大腦袋去開門。
康大腦袋拿進來一個快遞公司的紙殼文件袋。
馬胖子接著去調(diào)康大腦袋家那臺掛在墻上的大電視。康大腦袋去一旁拆郵件。馬胖子調(diào)出體育臺,廣告洪水泛濫般涌出來。
“最好是韓大嘴解說?!瘪R胖子說。
“老韓是最好的體育評論員。”譚桑說。
“他也沒有什么緋聞出現(xiàn)?!贝笄艺f。
大家都對老韓贊賞有加。
康大腦袋又去衛(wèi)生間。
“尿多……”馬胖子說。
“他的臉色不太好……”譚桑說。
“進了!”老韓在電視后面驚叫著。
他們看見的卻是足球飛向看臺。
“球——”康大腦袋站在衛(wèi)生間的門口喊出聲來。
康大腦袋說出他的想法。那所大房子的旁邊是中學的操場。經(jīng)常有人在操場上踢球。他們故意把球踢到圍墻里去,然后以找球為幌子。
“不合乎情理,四個人找一個球……”大且說。
“舉手表決……”康大腦袋說。
他們實在找不出比康大腦袋更好的想法。沒有否決票,也沒有棄權票。
剩下的,他們只需要一個足球,康大腦袋讓問題非常簡化。
譚桑建議買個舊的降低成本,他們以前沒踢過足球,往后也不打算玩兒,只是一次性,不去體育用品商場,該去他們買望遠鏡的跳蚤市場找找。
這時,地攤已散。他們決定明天去。
康大腦袋家的客廳里全是煙。她老婆住的賓館的房間天棚上有煙霧報警器。四星級的賓館指定有那裝置,往下灑水,在床上就可以洗澡。
康大腦袋家的天棚上沒有那玩意兒。
康大腦袋從桌上抓起煙盒。里面是空的。他們抽光了所有的煙。
“抓大頭……”康大腦袋說。
“明天……”馬胖子說。
從康大腦袋家散了,我和馬胖子去街對面那半地下室的小浴池洗澡。整個街道呈壓抑的黑灰色。我們好久沒來這里了。最近一段時間,馬胖子出錢,讓我陪他去那家養(yǎng)熱帶魚的洗浴中心看魚。
浴池從沒拉起過的卷簾窗戶上那招聘女按摩員的海報仍在,沒有底薪,收入抽成。與國際接軌,大超市不出錢,與供應商分紅。現(xiàn)在,我們的膠水很過關。
馬胖子向單獨的小隔間走去。那里有長條窄沙發(fā)。
“老規(guī)矩……”馬胖子說。
“2號不在這里做了,5號在上鐘……”服務生說。
“這行當流動比較大……”我說。
“5號跟我說過,她想換個大地方,這里不賺錢,只是先在這里練練手……”馬胖子說。
“新來的21號,不用凡士林,用精油,不加小費……”服務生說。
“咱們也該換新的……”馬胖子說。
“這是個熟練工種……”我說。
“你挺喜歡那白板……”馬胖子說。
天沒完全黑下來,我們比以往回來得早。建筑物像大小不均的黑砣。
幾個人騎著自行車從我和馬胖子身邊兒經(jīng)過,車后座上夾著圓物。
最后車上的圓物掉下來,一蹦一跳,最后滾到馬胖子的腳下。騎車人遠去了。馬胖子窩下腰揀起來。
“偉大的球……”馬胖子說。
我們滑稽而又巧合地有了一個舊足球。巧合與規(guī)律無關,只能是露露的巫術在起作用。
康大腦袋和譚桑腋下夾著黑皮夾包去坐公共車??荡竽X袋的黑皮夾是單位發(fā)的,譚桑的黑皮夾是在麥凱樂這樣的大商場買的名牌貨。可康大腦袋的黑皮夾對譚桑的黑皮夾現(xiàn)出鄙夷的表情??荡竽X袋的黑皮夾上印著他單位的名稱。有字無字在此具有意識形態(tài)的意義。
中午譚桑送走那個制假藥的企業(yè)家回來了,康大腦袋卻沒有回來。
“我們有了道具……”馬胖子說。
馬胖子高興地讓譚??茨菦]皮兒的皮球。
“康大腦袋的老婆,法律上還是,坐飛機走了……”譚桑說。
“法律確實是個好東西……”馬胖子說。
“已經(jīng)進入調(diào)解程序,她把余下的委托給了眼鏡……”譚桑說。
眼鏡是譚桑的一個酒肉朋友,舌頭比康大腦袋靈活百倍的專打民事官司尤其是離婚案件的律師。
“是一筆好生意……”大且說。
“財產(chǎn)都留給康大腦袋……”譚桑說。
“唯獨沒留電話號碼……”馬胖子說。
馬胖子就不知道他老婆的手機號碼。
“她要去尋找更溫暖……”譚桑說。
“那小島的緯度是比我們這里低……”大且說。
康大腦袋比往常晚了許多才回來。
他們誰也沒踢過足球,他們當中沒人有把握可以準確地把足球踢進那個院子里去。他們心里都明白這一點。
“我們現(xiàn)在就換上褲衩去操場……”康大腦袋說。
“太陽恰好在腦瓜頂上……”馬胖子說。
康大腦袋已經(jīng)捧著皮球下樓了。其他的哥們兒不情愿地跟著。
他們整個下午始終無法將球踢到空中去。他們使盡了力氣,腳尖兒疼得越來越厲害。他們蹲到樹陰下抽煙??磥韺⑶蛱唢w,像中國隊的10號那樣,是十分難的專門的技藝。他們的計劃開始變得遙不可及。
太陽掉進樓群里,來了一群少年圍攏在遠端的門前兒,不一會兒又來了一群少年聚攏到另一個門前兒。兩伙各自圍成圈兒,踢球熱身。
一個球以極快的速度向他們滾來。
一個孩子追著球向他們跑過來。
康大腦袋幫那孩子攔下球。紅色六角瓣的新皮球。
“同學,球怎么能夠踢得又高又遠?”康大腦袋問。
那孩子看了看康大腦袋,看了看其他三個哥們兒。
“你們來不及了,你們都沒戲了,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那孩子回答。
“我們只想把球踢進那個高墻的院子……”康大腦袋說。
那孩子看了看地上他們的破球。
“給根煙抽……”那孩子說。
“抽煙不利于你有更大的發(fā)展……”康大腦袋說。
“我只想去中超踢球,也不去德甲……”那孩子說。
馬胖子給那孩子一根煙。那孩子把球高高地踢回到他同伴的人堆里。那孩子把煙夾在耳朵上。
“你們的腦袋更不靈活,要丟掉那倒霉的球,還用那么費事兒,隨手一扔……”那孩子說。
“你是說直接用手撇進去……”康大腦袋說。
那只想去中超賺錢的孩子已經(jīng)跑回去。
他們在旁邊觀看,結果那孩子的一伙輸了,聚到一塊湊錢。另一伙的一個胖子,左胳臂上戴著C字樣的袖標,伸出右手在旁邊等著。
那孩子把一沓零錢拍到胖子C的手心里。胖子C的一伙人圍住他。
“明天加倍!”那孩子喊著。
“不敢是孫子!”胖子C向天上伸著中指。
兩伙想到中超做職業(yè)足球運動員的孩子們散去了。
他們又來了興頭兒。馬胖子、譚桑和大且對著扔起球來。他們的冒險又可以觸手可及了。
“老馬拋球……”康大腦袋說。
馬胖子的胳臂是我們幾個里最粗的。
“那圍墻……”譚桑說。
圍墻有一個半人高,他們沒有誰能夠爬上去。
“梯子……”大且說。
“我認識下趟街的物業(yè)公司……”馬胖子說。
露露往身上抹花露水。
“上帝只一個……”露露說。
“你轉下身……”我說。
“好的和壞的只能集于一身,窩囊廢、大色鬼、大草包、小氣貨、糊涂蟲……”露露說。
“你把燈關了……”我說。
“一本正經(jīng)的上帝也會滑稽,那個老流氓在耍笑你們……”露露說。
“梯子隨時去拿……”馬胖子說。
“我們分工……”康大腦袋說。
康大腦袋從麻將牌里揀出東、西、南、北來。
他們每個人先去摸一張扣下的牌,以點數(shù)決定抓鬮的順序。
馬胖子摸到南。
“你幸運……”大且說。
臥室和浴室在南面。
“行動……”馬胖子說。
“這個時間……”康大腦袋說。
“晚上,我沒有手電筒……”馬胖子說。
街上的行人很多。
康大腦袋打手機問訊天氣預報臺。
“明天晴,中午……”康大腦袋說。
烈日當頭,連交通警察也不會在街面上。
我數(shù)了一下日子,明天恰是隕石落下的第十三天。令上帝都感到憂慮的一天。
“我養(yǎng)銀龍……”馬胖子說。
馬胖子聽從了一個好心人的建議,從價錢還算便宜的熱帶魚入手。
我沒去露露那里。我平躺在床上。夕陽的光線像磨損舊的仿金首飾。我得為明天積攢些體力。另外,還涉及運氣。古代人早就知道這一點,把自己單獨地關在焚著香火的屋子里。那四面的高墻……
連精算師的譚桑也忽略了我們?nèi)绾蜗氯ァ?/p>
那梯子顯然兩個人才可以抬得動……
星星出來。我是巴甫洛夫條件反射的狗。我舉起望遠鏡。
畫報上的女人,皮膚反著光,她們涂的不是花露水,而是涂著油。那女人的身子光滑……
講究個人衛(wèi)生的露露刮凈了體毛……
露露租住的屋子沒有亮燈。她沒在家。她不會睡這么早的覺,這不符合她的習性。
我對準了那個院子。
我的鏡頭里一座火山在爆發(fā)。
火山口就是那房子,標尺上的幾百公尺,像小數(shù)點后面的數(shù)字,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我被火山噴發(fā)的巖漿溶化。這座城市沒有資格跟龐貝古城相提并論。我住的這個城市既丑陋又墮落。
客廳里,那長頭發(fā)的女人在走動。一個歲數(shù)很大的男人在看報紙,看那一摞的報紙,里面有《人民日報》。浴室的燈亮起來,透過油布的窗簾發(fā)出隱約的光線。
我倒仰到床上。
馬胖子的老婆打開噪音如空調(diào)聲一般的按摩器。
馬胖子去早市買提前裝在塑料杯里的豆?jié){。黑色公爵接走了馬胖子的老婆??荡竽X袋和譚桑夾著公文包去擠公共車。
下午的局子輪到在馬胖子家。
那寬敞的院落里晾曬著不少的衣物。
“對面那綠地由上海來的開發(fā)商中上標……”康大腦袋說。
“看風水的老范,牌匾上還遮著紅布……”譚桑說。
“我只想養(yǎng)我的銀龍……”馬胖子說。
“人民幣貶值,對放高利貸的不是利好消息……”大且說。
他們在東扯西拉,他們斜靠在椅子背上,像卸掉了后背上背負了很久又很重的包袱一樣。
馬胖子說:“我要養(yǎng)觀賞魚……”
我浮起來……
我魚一般游動著……
另外的四條魚在說話,他們像魚吐出氣泡……
我游進馬胖子老婆上鎖的房間。跟我在露露那里,居高臨下的鏡頭中,窺見的毫無二致,但是清晰度更高。
馬胖子說:“我真的要養(yǎng)觀賞魚……”
一條穿著黑皮革制服的雌魚,兩腿套著到膝蓋兒的黑橡膠長筒襪,她的乳房在中學低年級就停止了發(fā)育,她喝著紅酒,那插在下體的電動按摩器足以將她的身體撐大好幾倍……
皮革上的鐵環(huán)和別在胸前手淫愛好者的徽章,比獎章做得精致。
我們算是同類,但你們是觀賞魚,是變異的魚,性器退化的魚,無法傳宗接代的魚……
我慌亂逃開。我撞到四壁的玻璃上。我看見了我擠壓在玻璃上的臉,變形的肌肉……
馬胖子說:“我確實要養(yǎng)觀賞魚……”
那四條邪惡的魚在污染環(huán)境。煙快燃到過濾嘴的位置,直接對著下一根。他們省略了撥動打火機開關的程序……
觀賞魚沒有被捕食的危險,魚缸里不會出現(xiàn)包著誘餌的魚鉤和趕盡殺絕的絕戶網(wǎng)。馬胖子說安全電壓是好電壓。
那個詩人和另外的那個我在魚缸外面,把那張卡普格拉氏綜合癥的診斷書貼在玻璃上讓我看……
我在觀看玻璃箱子里沒穿衣服的大且……
“大夫的結論,是大夫自己的問題,跟我無關……”詩人說。
“高科技發(fā)展出無性生育拯救了人類和魚……”我說。我聽見了我自己的說話。大且也聽見了。
馬胖子說:“我先養(yǎng)銀龍魚……”
馬胖子將皮球扔進那大墻里面。馬胖子使出全身的力氣將皮球扔進去。工人階級有力量,這是句歌詞。皮球扔了,那球就不在我們的思想里上下跳了。
皮球在磚鋪的道上跳著。馬胖子眼睛抵著門縫兒往里看。那長發(fā)女人扭著臉也在看那陌生的皮球……
皮球蹦跳著落進了茅草里……
大乳房的女人天然具有運動的天賦……
沒人可以妨礙我望遠鏡鏡片后面色瞇瞇的眼睛和腦子里的胡思亂想。
日子仍舊是個習慣。
康大腦袋法律意義上的老婆在荏子島上發(fā)來傳真,委托律師再次起訴離婚。那律師告訴康大腦袋法庭認定雙方感情確實破裂,會強行判決,他同意與否已經(jīng)不重要了。
譚桑的生意好起來,可是痔瘡嚴重了,醫(yī)藥業(yè)跟保險業(yè)是絕對相反的行勢。譚桑無法久坐,否則那贅物就從里面掉出來。
馬胖子養(yǎng)觀賞魚仍舊在周密地計劃之中,他在紙上羅列他要養(yǎng)的魚、要置辦的氧泵、過濾器、加熱器等等。他以前寫的無數(shù)張紙片不知道丟在何處了。馬胖子又做出一個令人意外的舉動,自己把望遠鏡拆開,鏡片的霧氣倒是擦干了,在我結稿的時候,那些零件根本裝不上去。
我一直在看星星。我覺著看星星是良好的習慣,比去吮大拇指強。我仍沒有習慣刮體毛的露露的下落。露露或者2號都只是個代號。CPI還在漲,我安慰自己有賬不怕算??墒侨嗣駧耪娴囊让涝玻瑢ξ襾碚f不是個好消息。我跟美國總統(tǒng)在華的弟弟是哥們兒也沒有用,人家是民主國家,有一大幫吃飽了喝足了撐得沒事兒干的議員,在沒完沒了的會上,總得找理由說事兒。拿你說事兒怎么了,你就吃不消,慢慢習慣就好了。
閃亮的月亮只有一個,閃亮星星卻有無數(shù)顆。
星星總是在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