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
(浙江大學(xué)光華法學(xué)院,浙江杭州 310008)
“上帝”“神”抑或“天主”
——基督宗教Deus漢譯名探討
李睿
(浙江大學(xué)光華法學(xué)院,浙江杭州 310008)
針對常見漢譯《圣經(jīng)》版本分別將“Deus(God)”譯作“上帝”“神”和“天主”的現(xiàn)狀,從教父學(xué)翻譯實踐出發(fā),分析這三種譯名于義理的“合與不合”,認(rèn)為“天主”是“Deus(God)”的最佳漢譯名。
上帝,神,天主
現(xiàn)在比較常見的三種漢譯《圣經(jīng)》版本,即基督(新)教合和本(“上帝”版)、基督(新)教合和本(“神”版)與天主教思高本,分別將《圣經(jīng)》中的Deus譯作“上帝”“神”和“天主”。God是拉丁文Deus的英文譯名。明清時期,Deus亦曾被羅馬天主教來華傳教士音譯為“徒斯”,但追根溯源,《舊約》是用古希伯來文寫就,而《新約》是用古希臘文寫成的。鑒于漢譯者通常翻譯英文而不是拉丁文,故本文在指出God是Deus的英譯名后,或用Deus (God)的形式,或直接使用Deus或God。在基督(新)教的兩種漢譯《圣經(jīng)》中,合和本“神”版與合和本“上帝”版相比,前者除了用“神”將后者中的“上帝”全部替換外,沒有任何其他的改動。
本文不打算從希臘哲學(xué)關(guān)鍵字“是(oν,being)”入手對《圣經(jīng)》“I Am that I Am(我是我所是)”(出3:14)①句做更關(guān)乎哲學(xué)義理的探討,那將是“是學(xué)(ontology)”和“神學(xué)(theology)”的因緣問題[1],清華大學(xué)哲學(xué)系王路教授的《上帝的名字及其翻譯》[2]已對此做了很好的研究;上海社科院哲學(xué)所俞宣孟研究員在其專著《本體論研究》[3]的第八章集中探討此問題。下面僅從漢譯名本身的用詞來談。
首先談?wù)劇吧系邸边@一譯名:“上帝”已被基督(新)教用了很久,似乎可以“約定俗成”,為何漢語基督(新)教還認(rèn)為那是“約定錯成”,堅持將合和本“上帝”改為“神”?因為“上”在漢語中有“之前的,過去的”意思,比如“上一屆”“上次”等等;而“帝”則讓人想到是“皇帝”“帝王”等意思。而漢語的“皇帝”基本等于基督宗教所說的“凱撒”,而依照耶穌“凱撒的歸凱撒,天主的歸天主”(瑪22:15-22;谷12:13-17;路20:20-26)的教訓(xùn),以“上帝”譯Deus明顯不妥?!吧系邸钡姆g似乎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因為耶穌也被稱為“king of kings (萬王之王)”(默19:16),但“王”和“帝”還是有很大的區(qū)別:古代歐洲有許多的“王(kings)”,但只有一個“帝(emperor)”,一個“凱撒”。比如法國歷史上曾有許多“國王”,但直至拿破侖·波拿巴加冕,法蘭西始有“皇帝”。此外,在中國人看來,“帝”者,居富貴之巔。而耶穌卻稱:“神貧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瑪5:3),“駱駝穿過針孔,比富人進(jìn)天國還容易”(瑪19:24)。所以,最初將Deus譯作“上帝”的人,可能想借用中國“皇帝”的“九五至尊”來比附Deus的“至大至尊”(詠47:3),然而,單從字面上來看,“帝”所具有的含義可能和Deus的本意恰恰相反。與之相若,將Pope(拉丁語:Papa)譯作“教皇”也有同樣的問題,Pope本是兒童對父親的稱呼,Papa也即“爸爸”,其中并無中國人熟知的“皇帝”之意,將Pope譯作“教皇”顯然不妥,建議采用天主教會的譯名,即“教宗”。
再說“神”這一譯名:《圣經(jīng)》基督(新)教合和本(“神”版)是用“神”將原合和本中的“上帝”全部替換,因為“上帝”有兩個漢字,而“神”只有一個漢字,所以所有替換“上帝”的“神”前面都有一個空格,即“神”。用“神”替換“上帝”,漢語基督(新)教人士已經(jīng)這么做了,筆者曾猶豫是否要循例。但在翻譯中發(fā)現(xiàn)用“神”翻譯God帶來的問題似乎更多,甚至還不如用“上帝”。因為合和本“神”版中,替換“上帝”的“神”的前面都有個空格,而前面沒有空格的“神”都是《圣經(jīng)》中異教(多神教)的神,即“假神”,如此讀者一看便知那是“唯一的真神”還是“許多的假神”。但是,當(dāng)我們翻譯其他含有God的文獻(xiàn)時,難道還非得故意在“神”前面加個空格,都變成“神”?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因為《圣經(jīng)》合和本中的“神”是替代“上帝”兩個漢字的結(jié)果,是純粹技術(shù)化操作的結(jié)果,并不是刻意為之,所以在其他的譯文中刻意留空格明顯不妥。但如果譯文中“神”前面不留空格,則完全無法區(qū)分God和god,總不能將兩者分別譯成“大寫的‘神’”和“小寫的‘神’”吧!當(dāng)然,如果是gods,則可譯成“眾神”或“諸神”,因為基督宗教是唯一神教,所以“復(fù)數(shù)的神”都是“假神”,如此倒還可以區(qū)分。另外,若以“神”譯God,則奧古斯丁(Aurelius Augustinus)的The City of God應(yīng)被翻譯成《神城》或《神之城》,字面上似乎也沒錯,但在神學(xué)界和哲學(xué)界,還沒見誰這么干過。
最后,說說“天主”這一譯名。在使用“天主”前,筆者的顧忌就是“天主”可能讓人專想到“天主教”,而這里所講的Christianity不專指現(xiàn)在通行的“天主教(Catholicism)”“東正教”和“基督(新)教”中的任何一派,而是指包含以上三者的、廣義的“基督宗教”。不過,除了這一點猶豫外,可以說“天主”是Deus的最佳漢譯名。理由如下:
“天主”一詞的詞語結(jié)構(gòu)是形名偏正結(jié)構(gòu),即“天的主”。先說“天主”的中心詞“主”,“主”一詞可與基督宗教精神契合,因為基督宗教所主張的“神—人”關(guān)系根本上乃是“主—奴”關(guān)系,“神”是“主”,而“人”是“奴”。基督宗教之所以譴責(zé)自殺,是因為“人”是“神”的“奴隸”,本質(zhì)上是“神”的“財產(chǎn)”和“工具”,“人”存在的意義就是要為“神”所用,“人”勞動的意義就是要彰顯“神”的榮耀。正如牧人的羊無緣無故地死了,這意味著牧人財產(chǎn)的無故損失,絕不會讓他喜悅。而“人”作為“神”的“財產(chǎn)”,“人”若自殺也就意味著“神”財產(chǎn)的無故損失,這同樣不會讓“神”喜悅。取“天主”之“主”,也是因為“主—奴”關(guān)系或奴隸制是在圣經(jīng)寫作時代重要的、甚至是基礎(chǔ)性的社會關(guān)系,《圣經(jīng)》以“主—奴”關(guān)系比附“神—人”關(guān)系,這符合圣經(jīng)寫作時代的歷史背景和階級意識。事實上,在“主—奴”之間也并不意味著排除如馬丁·布伯(Martin Buber)的“我與你”[4]:牧人愛護(hù)他的羊群,“神”也是如此,“因為天主是愛”(若一4:8)。在《出谷記》第二十一章“奴婢法”中,《圣經(jīng)》向讀者展示了一種人道的奴隸制,這種“人道”在當(dāng)時社會環(huán)境下便頗有可取之處,要求《圣經(jīng)》譴責(zé)奴隸制是以現(xiàn)代觀念去苛求古人。其實,就算將“天主”之“天”舍去,單用“主”也可,《圣經(jīng)》思高本也正是這么翻譯的,在思高本中,“天主”和“主”這兩種譯法都能見到。不過思高本也多次出現(xiàn)“上主”(出23:17;列上3:10;詠114:7等)一詞,“上主”的“上”和“上帝”的“上”有同樣的問題,當(dāng)然,我們也可以將之理解為“至高無上”。其實,“上主”譯自希伯來文Jahve,即“雅威”,對應(yīng)的拉丁文為Dominus,而非Deus。
再來談“天主”的修飾詞“天”,“天”有“天上”“天堂”之意。對于擁有“地球”觀念和影像經(jīng)驗的現(xiàn)代人而言,現(xiàn)在的“天”業(yè)已“祛魅”,但是對寫作圣經(jīng)的古代人而言,“天圓地方”,還沒有“地球”的觀念,“天”乃是“神”的居所,是為“天庭”“天國”。在天國中,主宰一切的就是“天主”。對中國人而言,“天”一詞有相當(dāng)?shù)淖诮躺?,更有“天理”之謂,可與基督宗教的Reason(Logos)相合。此外,用“天主”譯God則可將奧古斯丁的The City of God譯成《天主之城》,臺灣吳宗文神父正是這樣翻譯的。吳譯《天主之城》由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71年初版、2007年再版[5],2010年此譯本由吉林出版集團(tuán)引進(jìn)并推出了簡體字版[6]。已故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周輔成先生曾將奧古斯丁的The City of God譯成《天城》,此譯可見于周先生為廖申白教授譯注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xué)》所做的“序”[7]。如前所述,應(yīng)將Deus譯為“天主”而非“天”,《天主之城》也要比《天城》更為貼合基督宗教精神。
對《圣經(jīng)》中Deus的漢譯,基督(新)教和天主教采取了“上帝”“神”和“天主”這三種譯名,從語詞義理和翻譯實踐兩方面考慮,本文認(rèn)為“天主”是其中較佳的選擇。筆者深知基督(新)教為了防止教派混淆,必因“天主”使人有“天主—天主教”的聯(lián)想而不用“天主”,而繼續(xù)使用“上帝”和“神”,但希望教外基督宗教研究者和其他教外知識分子更多地使用“天主”這一更切乎義理并方便翻譯的譯名。如果當(dāng)年中國天主教會使用“大公教”而非“天主教”翻譯Catholic Church,“天主”這一譯名也許就有可能“一統(tǒng)江湖”,但時至今日,無論是“約定俗成”還是“約定錯成”,都已無法回頭,中國天主教和基督(新)教在保持各自身份的同時,卻失去了一次協(xié)和兩者同屬基督宗教大身份的契機(jī)。
注釋
①本文圣經(jīng)引文均以漢語神學(xué)界通行注釋法引自香港思高圣經(jīng)學(xué)會釋譯本。(出3:14)指見“出谷記第3章第14節(jié)”。“出谷記”在新教合和本中被譯為“出埃及記”。后文中(瑪22:15-22;谷12:13-17;路20:20-26)指見“瑪竇福音第22章第15節(jié)至22節(jié);馬爾谷福音第12章第13節(jié)至第17節(jié);路加福音第20章第20節(jié)至第26節(jié)”?!艾敻]福音”和“馬爾谷福音”在新教合和本中被分別譯為“馬太福音”和“馬可福音”。后文中“默”指“若望默示錄”(新教譯為“啟示錄”);“詠”指“圣詠集”(新教譯為“詩篇”);“若一”指“若望一書”(新教譯為“約翰一書”);“列上”指“列王記上”。
[1]李睿.譯名與義理:“是學(xué)”、“象(相)”和“抽象主義”[J].中國翻譯,2012(04).
[2]王路.上帝的名字及其翻譯[J].世界哲學(xué),2006 (06).
[3]俞宣孟.本體論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4]馬丁·布伯.我與你[M].陳維綱,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
[5]奧古斯丁.天主之城[M].吳宗文,譯.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2007.
[6]奧古斯丁.天主之城[M].吳宗文,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tuán),2010.
[7]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xué)[M].廖申白,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
“Tianzhu(天主)”Is the Best Chinese Translation of“Deus(God)”
LI Rui
There are three popular Chinese translation of Holy Bible in China mainland:“Shangdi”version and“Shen”version from Protestant Church,which uses“Shangdi”and“Shen”to translate“Deus (God)”;and the Studium Biblicum(Si Gao Sheng Jing)version from Catholic Church,which uses“Tianzhu”to translate“Deus(God)”.The author argues that“Tianzhu”is the best Chinese translation for“Deus(God)”.
Deus(God),shangdi(上帝),shen(神),tianzhu(天主)
N04;H059;B9
A
1673-8578(2012)05-0035-03
2012-08-15
李睿(1983—),男,安徽蚌埠人,浙江大學(xué)光華法學(xué)院法學(xué)理論專業(yè)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法權(quán)哲學(xué),哲學(xué)翻譯。通信方式:tomleerui@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