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姑娘”的故事是西方文學和藝術中的常見題材,尤其是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英國,以此為題材的詩歌、繪畫作品更是佳作迭出、情態(tài)各異。
“夏洛特姑娘”是中世紀騎士傳奇《亞瑟王和圓桌騎士》的故事中的一個小小的插曲:在亞瑟王的王宮所在地卡麥勒城附近,有一座盛開著百合花的小島,名叫“夏洛特”。有一位美麗的少女被仙女囚禁在島上的高塔中,幾乎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囚禁她的仙女告訴她,亞瑟王的王宮有一個魔咒將會降禍于她,但是卻沒有告訴她這個魔咒究竟是什么。因為被詛咒,她不能離開房間一步,并且不能直接向窗外看。整年有鏡子掛在她眼前,她只能通這面鏡子的反射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就在那面清澈的鏡子里,有人世間的種種影像出現(xiàn)。她一邊把所看到的影像織到掛毯上,一邊唱歌,如此,日復一日……透過鏡子,她看見了粗魯?shù)那f稼漢、穿紅斗篷去市場的村姑、一群快活的姑娘、騎馬緩行的教士、長著鬈發(fā)的小羊倌或留長發(fā)的紅衣小侍從,還看見聯(lián)袂并轡的騎士……對于這些她都無動于衷,只是不停地把所看到的影像織到掛毯上。但是,當看到一對新婚的戀人經過時,她說:“我有些厭倦這些影像了?!?br/> 偶然的一天,騎士蘭斯洛特——亞瑟王最優(yōu)秀的騎士——從城堡的窗下騎馬經過,夏洛特姑娘終于忍不住朝窗外看了一眼:蘭斯洛特騎馬走在麥浪中間,黃銅的盔甲在陽光下熠熠閃光,他在河邊唱著愉悅的歌,策馬奔向卡麥勒城。夏洛特姑娘離開了織機,走出房間。她看見了盛開的百合,她看見了鋼盔和羽毛,望向卡麥勒城,先前已經織成的掛毯突然散開了,絲線亂飛,魔鏡也片片碎裂。“詛咒已降臨我身”她喊道。
狂風吹動陰郁的樹林,暴雨傾盆,她在柳樹下找到一只小船,在船首處,她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夏洛特姑娘”。暗淡的河流仿佛預示了她的悲慘命運,她松開錨鏈,躺下,寬闊的河流將她沖向遠方。雪白的衣裙隨風飄動,就這樣,她任由小船向卡麥勒城的方向漂去。山丘與原野上的人們,聽到了她最后的歌。那是憂傷而神圣的頌曲,聲音漸漸低沉,直到她的血液慢慢凝固,她的眼眸也和黑夜一樣悄悄地黯淡無光。她被潮水沖到岸邊,在自己的歌聲中死去。
消息在卡麥勒城中悄悄地傳開了,騎士、平民、王公貴族紛紛涌向碼頭。在船首他們讀到了她先前刻下的名字。她是誰?這里發(fā)生了什么?近旁明亮的宮殿中,歡樂聲消失了,人們因恐懼在胸前劃著十字,包括所有的騎士。除了蘭斯洛特,他陷入沉思之中,說:“她有一張可愛的臉,愿上帝的慈悲與她同在?!?br/> 故事本身很簡單,朦朧神秘而且充滿了各種中世紀常見的意象:被囚禁于高塔之上的少女、詛咒、騎士、愛情、死亡……其中驚鴻一瞥的騎士蘭斯洛特,即是歐洲中世紀亞瑟王傳奇中圓桌騎士之一,被后人認為是最偉大、最受亞瑟王信任的騎士,為亞瑟王的諸多勝利做出了杰出的貢獻,并且被委以保護亞瑟王的王后的重任。但是因為蘭斯洛特與王后桂妮溫之間產生了愛情——中世紀典型的騎士和貴婦人之間純潔無瑕的愛情——最終與亞瑟王反目,而當亞瑟王處于危難之中的時刻,他又能盡棄前嫌,回來援助亞瑟王,被視為騎士精神的典范。故事的女主人公夏洛特姑娘,在形象上是典型的中世紀女性。中世紀的女性通常留給人們的印象是:無助、恐慌、日復一日等待著拯救,她們一般擁有高貴的身份和傾城YNcGE94GklAqdSduqPjQDA==的美貌,同時具有蒼白、柔弱、童貞等特點……這就是之后傳統(tǒng)的被動型女性的原型。雖然實際上中世紀女性遠比這要自由勇敢,但是塑造這類形象有規(guī)范當代女性行為的作用,用伊麗莎白·尼爾森(Elizabeth Nelson)的話來講,夏洛特姑娘“完美地代表著維多利亞時期理想女性的形象:純潔、被圍繞、精神化、神秘并且致力于她們女性的任務”。
少女至死不渝追求的是一種“無望的愛情”,明知無望而以生命為代價去追求的行為是充滿了悲劇色彩的,因而蘊藉無限,予以詩人、畫家無限的靈感。維多利亞時代桂冠詩人阿爾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1809—1892)用他的生花妙筆娓娓道來,如泣如訴?!断穆逄毓媚铩愤@首詩是丁尼生的主要作品《國王敘事詩》中,最令人為之動容的一首詩。據(jù)說為了更傳神地描述這個故事,作者在十多年間數(shù)次修改這首詩。
丁尼生的詩歌點亮了拉斐爾前派畫家的藝術靈感,而拉斐爾前派影響所及之處,又涌現(xiàn)出大量以夏洛特姑娘為題材的繪畫作品,表現(xiàn)這一題材的繪畫作品無不具有強大的藝術張力。拉斐爾前派是19世紀中期英國興起的一個藝術流派,主要成員包括但丁·加百列·羅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威廉·赫爾曼·亨特(William Holman Hunt,1827—1910)、約翰·艾弗里特·米萊斯。這些年輕的畫家推崇拉斐爾時代以前的繪畫藝術和審美取向,給19世紀的英國藝術帶來了很大的影響。
拉斐爾前派有著詩畫結合的藝術傳統(tǒng),他們的繪畫作品和文學聯(lián)系得異常緊密,其中很多畫家自己也有詩歌創(chuàng)作,堪稱詩畫兼工。羅塞蒂和亨特都為丁尼生的這首詩作過插圖,但是因為過于鮮明的個人風格,這兩位畫家的插圖作品并未受到丁尼生的欣賞與肯定。其中,以“拉斐爾前派最忠實的成員”著稱的亨特還有以此為題材的油畫作品,這幅畫從1886年開始繪制,直到1905年才最終完成,耗費了畫家近二十年的光陰和心血。亨特的版本選擇的是詛咒降臨的一瞬間:魔鏡破碎、絲線飛舞。由于透視,人物占據(jù)了畫面的大部分空間,用色也異常艷麗明亮,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視覺沖擊效果。
這個充滿悲劇色彩的愛情故事很快就成為了拉斐爾前派及其追隨者們最鐘愛的繪畫主題。從19世紀中期至20世紀早期,就有超過五十件作品表現(xiàn)這一題材。對這一題材最感興趣的要數(shù)英國畫家約翰·威廉姆·沃特豪斯(John William Waterhouse,British,1849—1917),沃特豪斯同時受到了拉斐爾前派和新古典主義的影響,其作品多以神話、歷史故事、文學作品為題材。沃特豪斯一生之中共有三幅以“夏洛特姑娘”為題材的油畫,分別選取故事中不同的瞬間,風格題旨也各有不同。此外,英國畫家約翰·阿金森·格雷姆肖(John Atkinson Grimshaw,1836—1893)以及阿瑟·修斯(Arthur Hughes)也有此類題材作品。
詩歌可以敘事,可以抒情,可以娓娓道來整個故事,但是作為視覺藝術的繪畫作品,卻只能凝固在一瞬間,截取一個畫面來表達故事中的某一時刻,選取不同的時刻,效果自然大不相同。作為19世紀中后期重要的藝術流派,拉斐爾前派鐘情于各種凄美的愛情故事,例如但丁和貝雅特麗采,奧菲莉婭,當然,還有“夏洛特姑娘”。這類女性以及其凄美的故事恰恰是拉斐爾前派最樂于表現(xiàn)的。不得不說,這個故事所要表達的與拉斐爾前派的藝術追求——“你們制造越多的機器,我就畫出越多的天使,用他們的翅膀守護美”——那略帶悲劇色彩的精神相暗合:面對一個逐漸開始由機器主宰的時代和實利主義的時代,既無法接受,也無力改變。對于藝術、愛情和美,雖無望,但仍追求,至死不渝。
在西方諸多文學藝術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之中,夏洛特姑娘不能用“著名”來形容,因為我們不難看出,“The Lady of Shalott”并不是女主人公的名字,故事中,“夏洛特”是個地名——一座盛開著百合花的孤島。但正是這樣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女性形象,關于她的簡短而略顯單薄的故事,成就了桂冠詩人丁尼生筆下絕美的詩歌,也啟發(fā)了拉斐爾前派及后世受其影響的畫家們的藝術靈感,凝固成畫家們筆下光彩奪目的瞬間。簡言之,“夏洛特姑娘”題材絕對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文學藝術中一道神秘美麗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