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他興沖沖地給我打來電話時,我正面對客戶滿臉的怨氣。車行里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了,我承包了車行里這個小小的洗車檔,每個月一千元,水電費自負,今天是第三輛車,每天至少要洗五輛,才能滿足一個月的花銷。
客戶對我滿臉抱怨:“接個電話就這么長時間,我們的時間很寶貴的,你知道不!”我點頭哈腰地道歉,然后盤算著晚上應該穿什么衣服去見他。
我最好的衣服就是上次二百元錢在網(wǎng)上淘到的假名牌西裝了,平時穿不著,但晚上這個場合,我必須穿著過去,因為他在電話里對我吼了:“穿好點,別給我丟人?!?br/> 這種華麗的、在電視劇里才能看到的酒會我是第一次參加。
我想獨自坐在角落里吃點心,卻被他拉著到處轉,舉著虛偽的杯子與別人碰杯、寒暄,聽他給別人介紹:“這是我兒子,帶他出來見見世面?!?br/> 我討厭“見世面”這三個字,盡管我知道我也沒有見過多少世面。我看到了別人眼中的微笑,我頭發(fā)長了,雖然剛剛洗過,我的西裝是冒牌的,盡管穿在身上顯得有板有眼。那種洞察一切的微笑,我受不了。
終于等到一個機會,我落荒而逃。
我換下西裝,給老三打電話,我們兩個,坐在地攤上喝啤酒,罵生活,用力嘬著田螺的湯汁,對老板高喊:“伙計,再來4瓶!”
老三告訴我,那個加油站的黑心老板又扣了他的錢,我借著酒氣,對他說:“一會兒砸他們家玻璃去!”
就在我們提了兩塊磚,摸黑往加油站那邊走時,一輛車緩緩地停在我們兩個身邊,他在車里面喊我的小名,厲聲問我:“你們?nèi)ツ???br/> 老三丟下磚頭就跑了。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原來一直在跟蹤我。
上了車,他沒有說話,臉色鐵青。我在他心目中,一定是個教育不好的壞孩子??墒俏覙芬猓矣X得我在報復他,我也應該報復他,他丟下我和母親十多年,除了撫養(yǎng)費,不聞不問,這種人,我能喊他父親嗎?
他把我送到住處,對我說:“下車!”語氣是不容分辯的。我乖乖地下了車,我不想,也不敢與他爭執(zhí)抗衡,在他面前,我是那樣弱小。
二他帶著我去他的工廠里參觀,告訴我哪些是木材脫皮機,哪些又是切片機、制漿機,等等。我眼花繚亂,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這些東西,我實在是不感興趣,可是又不得不裝出很有興致的樣子。他看我有興趣,也就越來勁,最后走到一臺機器面前,讓工人停下來,手把手地教我。
我似懂非懂,卻也裝作懂了,但沒想到,他卻讓我親自操作一把。
于是,那臺機器在我的操作下,發(fā)出難聽的聲音之后,停了下來。
他的臉色極其難看,出了工廠,對我吼:“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誰讓你變得這么虛偽的!”
回去的路上,我接到了母親的電話,突然就覺得酸楚,眼淚啪啪地掉下來。母親在電話那頭問他對我好不好,我懂事地哽咽著說:“好,帶我吃好吃的,還參觀了他的廠子?!?br/> 母親在電話那頭嘆了口氣,自己的兒子,她當然懂得我在撒謊。她對我說:“慢慢來,慢慢習慣了,就好了?!?br/> 我卻對著電話大哭起來,我才24歲。
我覺得洗車行的生活挺愉快的,每天有不少進賬,可以讓我自由地找老三喝啤酒,然后一起罵生活。高中輟學以來,我一直生活在底層,做過推銷,賣過豆?jié){,拉過木頭,販過糧食,在那個小縣城里,我有了一幫朋友,呼風喚雨地快樂。
是老三鼓動我來省城里混的,說那里生意好做,他看好了一家車行轉讓的洗車檔,據(jù)說在城市里這個行業(yè)非常賺錢,于是我就帶著積蓄來到了城里,與老三一起承包了這個洗車檔。
母親不放心我,于是就放下了多年的怨恨,給他打了個電話。
據(jù)說,他接完電話,高興得喝多了。他與后來的妻子有個女兒,母女一起去了國外,留下他一個人在這里照顧生意,他說,這下可有幫忙的了。
于是,我們格格不入的生活,就從這里起步。
三我脾氣好,可也不是沒脾氣。那天,與老三一起算完賬,恰好縣城里來了幾個朋友,我們幾個跑到地攤上喝酒,吆五喝六,然后在路燈下鋪了報紙打牌,幾塊錢的賭注,玩得興高采烈。
他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奪過我手里的牌擲到了我的臉上,怒氣沖天地對我吼:“你還學會賭了!你個敗家子兒!”
他確實有氣勢,讓我們這幫毛頭小子都不敢說話了。
我慢慢站起來,盯著他,死死盯著。酒精漸漸在心里燃燒,然后,我伸出手去,推了他一把。
他暴跳著,像頭雄獅一樣向我沖來。
老三他們大概是嚇傻了,反應過來后,我已經(jīng)挨了他重重一拳。他們當然知道我們的關系,只有拼死拉住他,也拉住我。
一個小時后,我跟在他的身后,垂頭喪氣,臉上青了一塊,被他打的。他把我送到住處,停下車。久久地看著副駕上的我,嘆了口氣,問我:“兒子,疼嗎?”
我第一次聽到他如此溫柔的語氣,這溫柔不做作,不虛假,就像是他永遠藏在心里,隨時都可以自然地拿出來。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部小說,里面有一句話??墒俏艺f不出來。
下了車,心里卻有什么東西在涌動,我拿出手機,給他發(fā)了條短信:“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走過的路,心中的樂與苦?!?br/> 這就是那句話,這時突然想起。
半個小時后,他打過來電話,對我說:“兒子,對不起?!比缓缶褪情L久的沉默。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去了網(wǎng)吧,面對以往喜歡的游戲卻提不起神,我打開了搜索引擎,在里面機械地敲下一個個字。
網(wǎng)吧里喧鬧不堪,我覺得,跟了他的生活,一片凌亂。
老三打來電話,電話里說:“你老爸當過武警吧,力氣太大了?!?br/> 力氣大有什么用?我15歲時就懂得用武力保護在飯店里做收銀的媽媽了。那是一幫喝醉的客人,非要媽媽給他們道歉,再倒酒,然后再陪喝。
那天,如果不是飯店老板死死拉住我,我那塊板磚就落在了那個客人的頭上。我15歲時,1.81米,在學校里是長跑種子選手。
那個時候,他在哪?他或者就在省城里,酒足飯飽,然后拿著牙簽說這里的收費不合理,要求減免費用;或者是在燈紅酒綠里,與一個個不那么正經(jīng)的女人摟摟抱抱。
想到這個,我就來氣,我表面服從,內(nèi)心抗拒??墒墙裉欤彝蝗痪透淖兞诉@個想法。
四他出現(xiàn)在我的洗車檔時,我正在為一個女客戶打蠟。
女客戶嘮叨著,這里不干凈,那里打得薄了,拋光不及時,等等。他站在我身邊,良久,然后突然拿過我放在地上的水槍,對著下一輛車比畫著手勢說:“過來過來,這邊先沖?!?br/> 他拿著水槍沖車的樣子,十分笨拙可愛。他挽起褲腿,不那么熟練地沖著客戶的車。水濺在他的身上、臉上,他笑著抹去。
客戶疑惑地看著這個并不怎么熟練的洗車工,看著看著,就喊了一聲:“甄總?!”他停下水槍,打量著那個客戶,然后就笑了,說:“我兒子的洗車行,我來體驗一下?!?br/> 于是,客戶的奉承就如影隨形,說他家資千萬,卻讓兒子單獨創(chuàng)業(yè),這種教育方式是不多見的,家長都應該向他學習。聽著聽著,他尷尬了,解釋道:“不是那么回事,不是那么回事!”
我?guī)涂蛻魭伖?,客戶在我身邊喊:“小心你的汗珠,別滴在了車上!”我不敢抬頭,因為我怕他看到我滿眼的淚水。
昨夜,他一定是痛悟我之前的生活,那一句話,一定給了他震撼。
我們兩個坐在地攤上時,他嘮嘮叨叨地給我說了好多話。他說當年他與母親的結合的錯誤,兩個人認知上的差異。我才知道,他是我向往的那個大學的高才生,小城早就留不住他。
他給我講他創(chuàng)業(yè)時的艱難,他告訴我說并不是不理解我的生活,只是這么多年的優(yōu)越習慣,已經(jīng)讓他養(yǎng)成了對我的挑剔,他告訴我,不會了,以后不會了。他昨夜一夜沒睡,想到我走過的那些路,經(jīng)過的那些樂與苦。
他還很文藝地對我復述:“那你知不知道,我走過的路,心中的樂與苦?”他拿起手機,翻到那條短信,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不知道。轉頭對老板說:“再拿四瓶啤酒!”
之后,我要告訴他什么呢?告訴他,昨天夜里,我搜到了他那里加工機器的一些操作說明書,木材加工的一些流程,然后央求老板幫我打印出來,一張一張,憑著回憶去對照,做這一切的目的,就是想再面對他時,不讓他那么尷尬。
老板把啤酒上來之后,對著我們看了半天,說了句:“你們兩個,是爺兒倆吧?!?br/> 我說:“當然?!彼e起杯,對我說:“兒子,干!”
編輯 / 孫魯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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