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孩子。盡管幾年的外出求學生涯中，我已經學會像每一個標準的城市動物一樣，露出八顆牙齒來微笑。我在時光中沖刷著對故鄉(xiāng)的記憶。故鄉(xiāng)是一個禁忌，是手掌上扭曲的老繭，蒼老而凄涼。有那么一段時間，或許是為了融入城市的朋友圈，我對自己來自大山的事實諱莫如深。而今天，我就想和你說說大山的故事，大山的孩子的故事。
　　我出生的地方在地圖上找不到它的名字。村落里上演著自己的喜怒哀樂，每一段勞苦無常的命運，都融進了黃土地的呼吸，烙在沉寂無光的歲月里。村落確是太沉默太落后了，在我很小的時候，村里的年輕人，但凡手腳健全的，不分男女都去外地討生活了，我爸我媽，也興致勃勃地想碰碰運氣。
　　父母外出那年，我剛滿7歲，小腦瓜恰好夠上灶臺的高度，而妹妹，還在牙牙學語。按我媽的標準，只要自己能弄吃的就可以生活自理了。農村的孩子頂半個勞動力，像我這么大的娃能背個簍子去半山腰打豬草了。就這樣，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父母走了，把我和妹妹托付給了年過七十的奶奶。
　　那時村落里只有唯一一所小學，封閉落后，也不像城市里一樣有全托和寄宿。每天我很早就要起床，弄早飯，然后步行近一個小時的山路去上學，放學后走路回家。奶奶怕我有時候回家太晚了，還托人給我買了一個手電筒，為此我在班上還神氣了一陣。后來，班上陸陸續(xù)續(xù)傳開了手電筒、小花邊裙子、玩具手槍和各式城里玩意兒。每一次外出打工的父母郵寄了什么好玩的回來，小孩子都要拿出來和全班分享。
　　“青壯年勞動力都外出打工去了，村子只有留守的孩子和老人?！爆F(xiàn)在時常能在電視上看到這樣的新聞。事實上，那段童年時光在我的記憶中卻是熠熠生輝的。當我步入小學六年級的時候，這樣簡單快樂的日子，卻因一個噩耗戛然而止。即使是現(xiàn)在，當我坐在教室里，翻開報紙看到“礦難”二字時，依然是脊背發(fā)涼。我想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年，那一天。
　　那一年，一場礦難讓父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那一場礦難村落里“走”了四名青壯勞動力，鞭炮聲從村這頭一直響到那頭。那是村落里最熱鬧的時候，也是最悲傷的時候。年邁的奶奶，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她，渾濁的雙眼已經流不出一滴淚。大山是無言的，只有被鞭炮炸開的溝溝壑壑如同老者的皺紋，透著幾許滄桑。
　　一天晚上，我聽到奶奶對媽媽說：“你還年輕，就帶著大閨女另尋個好人家吧?！绷韺€好人家？不就是要媽媽改嫁嗎！那妹妹呢？
　　妹妹已經到了非上學不可的年紀，也許是營養(yǎng)不良，個頭還沒夠上灶臺。幾日后媽媽果然帶著行李和我踏上了南下的火車。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將會是什么。而那支破舊的手電筒，便成了妹妹的新寵，自此陪伴她穿過彎彎曲曲的求學路。離開那天，妹妹和奶奶一直跟在車后面跑，一大一小兩個人影兒在視線里逐漸模糊。
　　我咬了咬下嘴唇，原來眼淚是咸的，味道一點兒也不好。
　　媽媽用父親拿命換來的錢在城市里買了一套小房子，靠每月給別人幫傭支付我的學費。我并不想花費多少筆墨來渲染城鄉(xiāng)差異。城市的喧囂與繁華，同樣也充斥著壓抑與落寞，農村雖寂靜清冷，卻也自由舒暢。只是農村里的孩子身上似乎帶著印記，在城市里格外醒目。而貧窮，就像臉上的傷疤一樣一目了然。
　　很長一段時間，原本開朗的我變得敏感而自卑，學習成績也一落千丈。媽媽給人幫傭后還要打幾份零工，每天都弄到很晚回來。成長中的聚少離多也讓原本親昵的我們變得陌生。
　　也許是父親的離去，也許是生活的壓力，走出大山后的我一直都快樂不起來，就這樣晃晃悠悠走過我的初中。
　　初三那個暑假，我終于重新回到了大山。時別三年，那山依舊是沉默無言地佇立在那兒，仿佛時間在它面前是靜止凝固的。別的村都通了公路，只有這四面環(huán)山的村落還是老樣子。盛夏，陽光燦爛，跋涉了一個小時的山路來到以前的村小學，卻只見一間廢棄的青磚房。講臺和課桌都已不在，只有那兩塊斑駁的黑板，以及殘留的一些兒潔白的粉筆灰，地上一截斷掉的粉筆，自得突兀。想想，已有好幾年沒有踏進這間教室了。
　　聽村里的干部說，為了優(yōu)化農村教學資源，實行鄉(xiāng)村學校合并，村小學就廢棄了。聽說，現(xiàn)在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要每周一次地跋山涉水，到鎮(zhèn)上去上學了。年紀太小的孩子，就只有由爸爸或媽媽陪讀，期待著知識改變命運?？删瓦B這，妹妹也奢求不來。奶奶日漸年邁，視力漸漸退化了，看東西時也總是模模糊糊，有時候還需要年幼的妹妹照料起居。妹妹說，村里來過一個醫(yī)生，說奶奶得的是白內障，要動手術的。可奶奶說了，村里人得個大病小病是輕易不看醫(yī)生的，更何況是動手術，指不定得花多少錢呢。
　　在城市的繁華里，紙醉金迷，霓虹閃爍，林立的高樓遮天蔽日，沒人知道在遙遠的山村，還有很多小孩因為沒有教室上課每天要步行三四個小時只為求學。大山的貧窮和無奈令我震驚，記憶中它巍峨高大的形象忽地崩塌了。如今，我已經離開大山的懷抱去尋找我的夢想，但是我知道，我是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孩子，身上流著大山的血脈，總有一天我要回到那里。而妹妹眼神里的渴望，是我永遠無法忘懷的情愫。聽到她問：“姐姐，你什么時候回來啊？”我總是無言以對，因為出去了，就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長她6歲，卻什么也不能為她做，不知道妹妹是否等得及，姐姐帶給她的幸福。
　　編輯/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