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到上海的牌了
在上海進修期間,楊小肖每天早晨都會穿過兩條街道到外灘跑步。上海這座不夜城整天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擠人人看人,只有這個時候晝伏夜出的人才剛剛睡,晝出夜伏的人才剛剛醒,顯得相對寧靜。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楊小肖注意到了鐘樓對面的那個長條椅上,每天都有一個戴著墨鏡的青年在沐浴著晨光,跑步經過時,忍不住就多看了幾眼。每次見到他,都是不變的動作和穿著,像是一尊惟妙惟肖的雕塑。有一天突然就好奇起來,楊小肖停在他面前彎下腰來,自己探究這個似乎亙古不變的風景。他不動聲色,突然“啊”的一聲叫了起來,把楊小肖給嚇了一跳,隨即哈哈大笑。楊小肖吃了一驚:“你不是瞎子?”
他搖搖頭,說要是看不見,我又何必要面對這樣美麗的景色呢?
楊小肖想要臉紅,又沒好意思。他說的這句話,似乎并沒有含沙射影來特意恭維自己。
就算是熟了。再見了面,她揚起手來跟他打招呼,他的臉上也有了微微的笑意,他拍拍身邊的椅子:跑步健身,靜思健心。不要光顧得跑,耽誤了看路上的風景。
他的穿著打扮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跟那些規(guī)規(guī)整整一絲不茍的上海男人是不一樣的。藍色牛仔褲粗線格子衫,一雙在上?;緵]有市場的翻毛皮鞋,倒像個草原上來的牛仔,渾身都帶著原生態(tài)的氣息。
他自我介紹叫王韶,基本上等同于一半是極晝一半是極夜的因紐特人,他的工作崗位是在海上的石油鉆井平臺上,一個月在海上累死累活,一個月在陸地上無所事事。輪到休息的這一個月,他就換著不同的城市租房駐足,“這個月,翻到上海的牌兒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
她跟他講那些在進修中心考試作弊的趣事,不過主要是他主講,那些海上的事兒每一件都讓自小居住在海邊的楊小肖感到新鮮。王韶說海上的垂釣基本上都是手到擒來,那些魚兒對于尋常的饅頭似乎有著天生的興致,還有碾盤大的海蜇,懶洋洋地漂在海面上,甚至有一只塑料鴨子漂流過來,逗引著他們劃著救生艇追逐了好久。
楊小肖無限神往:“什么時候你能帶著我去看看就好了?!蓖跎負u搖頭:“展示給你的,不過是枯燥生活的最美一面,就似人生若只如初見?!?br/> 心里有好感漸漸滋生,楊小肖跟王韶說,我們明天要去西塘,你一起去嗎?他歡欣鼓舞:“當然要去啦?!甭飞?,問他,在上海一待一個月,難道連西塘都沒去過?他搖頭,說去過,自然去過。楊小肖奇怪了:“那,為什么還會跟我們一起再去?”王韶看著楊小肖笑:“你來問我,不就是想讓我一起去的嗎?我要是說不去,豈不是太不解風情了。”
隨后的邂逅,是在進修中心的門口,王韶表示訝異:“好巧哦?!睏钚⌒ひ矚g呼:“真的好巧?!逼鋵嵵朗谴嫘?,兩個小時前就已經從樓上看到他了,一直逡巡在馬路上,時不時抬頭往教學樓的窗口上看。兩個人肩并肩地在南京路上挨個店閑逛,楊小肖覺得自己的心漸漸柔軟起來。在上海這個城市里,兩個背井離鄉(xiāng)的孤寂人,也許最適合相互擁抱。
晚上他送她回來,已經將近午夜了。上海的夜風陰冷,楊小肖打個冷戰(zhàn),她下意識地抱住了肩膀:“好冷。”
王韶愣怔了一下,脫下外套來披在了她的身上。她說,你讓我想起來一個笑話。
王韶默不作聲,良久,才說,我知道那個笑話。可是,我只是一個在城市之中漂泊的吉卜賽。
未來在哪里
悄無聲息地,王韶消失了。楊小肖給他打電話,已經不在服務區(qū)。猛然想起來,他已經漂泊在了千里之外,那里風大浪高,海天一色,壓根兒就不通音信。
從上?;貋淼臅r間里,思念隨著距離的增遠在瘋狂地生長。楊小肖經常懷疑自己是做了個夢而已,可是夢醒了,手機上他的電話號碼,卻是曾經相識相知的證據。
突然接到了他的電話:“現(xiàn)在你在哪里?”
去機場接他,眼看著他從機場里東張西望著走出來,楊小肖踮起腳來,手里握著手機沖著他使勁搖擺。王韶見了她,滿臉都是笑意,快步沖著楊小肖跑了過來,終于還是略顯拘謹?shù)卣驹诹藯钚⌒さ拿媲?。他伸手拍拍楊小肖的肩膀:“別來無恙?”楊小肖心里微微地失望,臉上的笑容卻壓抑不住,聞到了他身上微微的汗味,咸味、海風的味道。
王韶不好意思地笑,說在海上,淡水也很珍貴,至少比油貴,洗澡便是件奢侈的事情。好多天沒有下雨了,帶過去的洗發(fā)液一直沒有派上用場,所以才這樣臭烘烘的。
楊小肖的心里感動起來,原來他一上岸就直接去找了她,然后又直奔了機場,是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她。
兩個人面對面站著,王韶張開臂膀,楊小肖自然而然就靠上了王韶的胸膛。仰起頭來看著王韶的眼睛,那個預想中的吻卻遲遲沒有來,王韶只是緊了緊胳膊,隨即又把她放開了:“來得急,什么禮物都沒有買給你。”楊小肖依戀著不肯離開他的懷抱:“你就是最好的禮物。”
擺的是家宴,覺得像王韶這樣在海上漂泊孤寂了一個月的人,最喜歡的就是家庭的氛圍。并且,也希望自己的親人,能夠及時分享到自己的快樂和幸福。
拿官方的語言說,會面是在融洽和諧的氛圍中進行的,只是最后她的父親問了一個問題:“我們不是老古板,不想干涉你們年輕人的事情??墒?,你們的未來在哪里?”
把每一個角落印在心里
那一刻起,王韶始終刻意與楊小肖保持著距離,他的眼神沉郁得讓人心碎。每天他都會提著釣魚竿去海邊坐著,一坐就是一整天。楊小肖下了班,每次去海邊找他,他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到了休息日,楊小肖約他一起去周邊的城市散散心,王韶卻搖頭,說一走也許就是永遠,我想一直待在這個城市,把它的每一個角落都印在心里。
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讓她心疼,想說幾句話,卻不知道從何安慰起。
時光真的如梭,越是極力挽留越是撒腿飛奔。楊小肖送他去了機場,眼看著他過了安檢漸行漸遠,楊小肖的淚眼漸漸模糊。正心碎,卻見王韶沖破保安的攔截,從安檢口里突然沖了出來,抱住楊小肖的臉狠狠地親了一口:“回去告訴他們,我這個吉卜賽人愿意從此定居。這次回去就遞交辭職報告?!?br/> 楊小肖反應過來,王韶已經消失在安檢口后面了。
回家的路上,楊小肖感覺自己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似的。手機在手里握了良久,才終于下了決心把那條在車上就編輯好了的短信發(fā)了出去:“千萬不要辭職,切切?!敝?,他一下飛機打開手機,就必定能夠第一時間收到自己的消息。
他的電話果然來了,問為什么。她卻搖頭,說我知道你為了愛,決心放棄自己的生活方式??墒?,要付出代價才換來的愛,對于我來說,過于沉重。
何妨做一葉浮萍
相隔數(shù)千里,海陸遠離,一個月的時間足夠王韶把與楊小肖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都復習得滾瓜爛熟,把橫亙在他和楊小肖之間的一切困難都想明白。王韶下了決心,一旦回到岸上,就再次跟楊小肖把自己的決定說清楚,從此把根扎在她的身邊。
沒想到一回岸上,就接到好多條短信,都是同一個內容,說她已經進入了一家公司,在各個城市之間也做一個吉卜賽人。
王韶訝然,趕緊跟楊小肖電話聯(lián)系,楊小肖嘰嘰喳喳地不讓王韶插嘴:“你知道嗎?薪水如何在其次,關鍵有個四海為家的出差機會。沒想到,卻正是想睡覺有人送來了枕頭,過多的出差機會恰好讓公司的老板撓頭呢。”她說,自從得到了這個確切的答復,就每天發(fā)一個短信,想讓王韶第一時間知道這個消息。
王韶猶豫了好久:“這樣,豈不是太委屈了你?”
楊小肖搖頭,說為了一只飛鳥,又何妨做一葉浮萍?我在哪里,你就可以隨時到哪里去。哪里有你,哪里就有家。
但是楊小肖的父親母親依然心存疑慮:“那孩子怎么辦?你們做你們的吉卜賽人,可是難道就不要孩子了嗎?要了孩子難道也要讓他跟著你們一起去流浪?”
王韶和楊小肖互相看看,說要不這樣吧,咱們就學赤壁大戰(zhàn)好了,各自把計謀寫到紙上好不好?
各自在紙上寫了,攤放在桌子上看,竟然異乎尋常地一致。他的紙上寫的是“四十歲退休”,而她的紙上寫的是“三十五歲落地生根”。
兩個人互相凝視,漸漸心意相通。他四十歲時,她恰好三十五。
編輯 / 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