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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元勛文化遺民

2012-12-29 00:00:00鄒金燦
南方人物周刊 2012年39期


  1935年11月27日,蘇州中央飯店花園,錢基博為三子錢鍾英舉辦訂婚儀式。其間兩位客人不期而至,一位是李根源,另一位是章太炎。對章太炎的到來,錢基博很詫異,他后來在《太炎講學記》里寫道:“此誠不速之重客。余乃初見太炎先生,致二十年欽遲之意?!?br/>  這一日,章太炎約錢基博到太炎國學講習會做一場演講。錢基博慨然應允。
  7天之后,早上8點,錢基博從上海出發(fā),乘坐特別快車,近兩小時后到達蘇州,趕赴位于錦帆路的太炎國學講習會,為章門弟子做了一場別致的演講。這一年,錢基博48歲,章太炎66歲。
  演講以太炎國學講習會為題。錢基博拈出大儒顧炎武為例,稱顧炎武有感于明朝的滅亡,留下《日知錄》及音韻訓詁等相關著作,然而顧氏身后的清代學者,卻以他為考據(jù)學之祖,顧氏之名由此大彰,其匡世扶衰的志向反而湮沒無聞。錢基博認為,章太炎如今的境遇也與顧炎武相似,人們知道他學問大、文章好,卻“未有能體傷心刻骨之意”。
  章太炎全程旁聽,這位年邁的民國元老,不時點頭以示贊同。1小時20分后,演講完畢,他邀錢基博入書齋單獨會談。錢基博談起了革命的話題來——這是章太炎一生中最重要的內容。
  我殺人,安知人之不殺我。始以殺僇(同戮)張威勢,繼以懦怯長猜忍,戈予起于石交,推誠不見腹心,民不見德,惟亂是聞……聲聲同志,人人離心,異己必鋤,同氣相殘,人詆其險狠,我知其內餒也。我革人命,人亦革我命,君以此始,愳(同懼)亦以此終。
  章太炎對這一番詰難,并未反駁。他沉默許久,憮然若失。錢基博也未作逗留,很快告別。
  錢基博此番話,為太炎畫出一幅如火如荼革命后的蒼涼圖景。
  章錢之會54年后,錢基博的另一個兒子錢鍾書,以復雜的心情,寫下七律《閱世》,這是《槐聚詩存》里的最后一首詩:
  閱世遷流兩鬢摧。塊然孤喟發(fā)群哀。
  星星未熄焚余火,寸寸難燃溺后灰。
  對癥亦知須藥換,出新何術得陳推。
  不圖剩長支離叟,留命桑田又一回。
  垂老之際,錢鍾書和章太炎一樣,目睹世變,徒以支離叟的黯淡目光,留命桑田。
  與錢基博這一次見面后7個多月,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在日軍步步進逼中國的憂患中離開人世,留下“設有異族入主中原,吾家世代子孫毋食其官祿”的遺囑。
  康欲作教主 之洞非英雄
  章太炎是浙江余杭倉前鎮(zhèn)人,儒醫(yī)世家,家教甚嚴,有“妄自卑賤,足恭諂笑,為人類中最庸下者……爾曹當知之”的訓誡。洪楊之亂期間,江南的文化與財富遭到毀滅性掃蕩,章家變得“家無余財,獨田一頃在耳”。
  如今的余杭,工廠工地遍立,塵沙彌漫。倉前鎮(zhèn)上還有章太炎的故居,為國家級文保單位。不新不舊的鎮(zhèn)上,人們消費著“章太炎”這個符號,他們開辦了“太炎琴行”,還有“太炎沐足”。
  一百多年前,這里是個幽靜的小鎮(zhèn)。少年章太炎在此窮通經(jīng)籍,外祖父朱有虔是淹通之士,來章家為其督學3年。朱有虔教以“夷夏之防”,小小年紀的章太炎,心中已經(jīng)種下對滿清的排斥。
  1890年,章太炎依父親遺訓,來到杭州西湖畔的詁經(jīng)精舍(晚清著名書院,1801年由阮元創(chuàng)建),師事俞樾、譚獻、高學治等經(jīng)學大師。這段時間,他定下6項治學要求:審名實,重左證,戒妄牽,守范例,斷情感,汰華辭。他謹守這些規(guī)條,偶有逸出。
  1922年,章太炎在上海公開講學,在解讀《史記·高祖本紀》關于劉太公見到神龍附在妻子身上后有了劉邦的記載時,他說:“記得湖北曾有一件奸殺案,奸夫和奸婦密議,得一巧法,在雷雨當中,奸婦扮成雷公怪形,從屋脊而下,活活地把本夫打殺。高祖的事,也許是如此:他母親和人私通,奸夫飾做(作)龍怪的樣兒,太公自然不敢進去了。”
  這些話,非章太炎不能道出。
  在詁經(jīng)精舍苦學7年后,1896年,梁啟超等人在滬創(chuàng)辦《時務報》,禮聘章太炎主持筆政。章太炎不顧老師俞樾反對,決然來到上海,在《時務報》上鼓吹變法。盡管他的文章僻典過多、古奧難解,仍與梁啟超的文字一起,如驚雷般炸響中國。譚嗣同致信汪康年、梁啟超稱:“貴館添聘章枚叔先生,讀其文,真巨子也。大致卓公似賈誼,章似司馬相如。”
  但章太炎很快與康梁發(fā)生分歧??凳祥T徒視康為“教皇”、“南海圣人”,不容半點異議。章太炎卻不認同,認為是“病狂語”,矛盾逐漸演化為斗毆,他心灰意冷地離開了。
  這一切,被早已不滿康有為變革政體主張的張之洞看在眼里,他于次年3月將章太炎請到武昌,主持《正學報》筆政。
  張之洞寫就《勸學篇》,上卷闡述名教,下卷倡導實業(yè)興國。他持書詢問章太炎意見,期待獲得好評。不料熱臉貼上冷屁股。章太炎冷冷回答:“下卷為佳?!睂埶匾暤纳暇聿恢靡辉~。一時惹得張之洞頗為不快。
  兩人矛盾很快激化。張之洞的親信梁鼎芬以康有為來試探章太炎:“聞康祖詒欲作皇帝,有所聞乎?”章太炎答:“只聞康欲作教主,未聞欲作皇帝。實則人有帝王思想,本不足異,惟欲作教主,則未免想入非非?!?br/>  一番話把梁鼎芬嚇得魂不附體,駁斥道:“吾輩食毛踐土二百余年,何可出此狂語?”回頭即告訴張之洞,“章太炎心術不正,時有欺君犯上之語?!?br/>  于是入武昌不到一個月,章太炎就被張之洞驅逐。出鄂時他致書陳衍:“之洞非英雄也?!?br/>  “百日維新”失敗后,章太炎因在《時務報》上的變法言論,也被列入通緝名單。他被迫赴彼時日據(jù)的臺北避難,任《臺灣日日新報》撰述。
  竊幸吾道不孤
  供職《臺灣日日新報》期間,章太炎還與康有為通信,對康的境遇表示同情和憤慨。此時他為中國制定了《客帝》和《分鎮(zhèn)》兩個方案。所謂“客帝”,是中國虛尊孔子為共主,降清帝為方伯;而所謂“分鎮(zhèn)”,則是加強地方督撫的權力,使地方自治、強大,從而能御外侮。這一時期,他仍主張維新,擔憂革命引起內部相爭,導致列強乘虛而入。
  在這家報館,章太炎經(jīng)常撰文炮轟日人治臺政策,引起日本人不滿。一次,報社社長被上頭斥責后,氣急之下遣工人傳喚章太炎訓話。章太炎對工人說,一定要社長親自前來,“他不知‘士前為慕勢,王前為趨士’者乎?”
  社長忍無可忍,赴章太炎的寓所咆哮一場,責怪他“傲慢無禮”,最后下達逐客令。
  飯碗沒了,但章太炎相當平靜,表示“禮貌衰,則去之,何用逐”,離開臺灣,來到日本橫濱,經(jīng)梁啟超介紹,正式結識孫中山。
  早在《時務報》時,章太炎就聽說了孫逸仙的覆清事跡,當時他就表示“竊幸吾道不孤”。這番相見,他更堅定了排滿立場,革命思想日漸篤定。
  1899年8月底,章太炎悄悄返回上海。唐才常等人在滬成立“中國議會”,章太炎出席了成立會。然而“中國議會”雖反對慈禧,但仍以扶持光緒帝重新掌權為目標。對這一點,章太炎表示強烈反對,憤然退出并剪辮明志,同時寫下《解辮發(fā)說》。這篇文章獲孫中山極高評價,“有清以來,士氣之壯,文字之痛,當推此次為第一”。
  對清廷的決絕態(tài)度,使他成為江浙反清第一人。唐才常起兵失敗被殺,清廷再度通緝章太炎。七躲八閃后,他來到蘇州東吳大學授課,其時東吳大學由美國傳教士主持,一時找到了庇護之所。
  這時老師俞樾從詁經(jīng)精舍退居蘇州,章太炎前往拜謁。俞樾一向不滿弟子的革命主張,此次見面,給了弟子一聲斷喝:“今入異域,背父母陵墓,不孝;訟言索虜之禍毒敷諸夏,與人書指斥乘輿,不忠。不忠不孝,非人類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章太炎狼狽而退,后來寫下《謝本師》一文,宣布與俞樾斷絕師生關系。但章太炎一生都對俞樾非常尊敬,由此可知,這或許是他對老師的曲為愛護,以免清廷對其加害。
  “謝本師”事件也影響到了太炎的學生。上世紀20年代,周作人在《語絲》上發(fā)表《謝本師》一文,表達對章太炎與軍閥過從甚密、稱贊曾國藩為“人倫模范”等言行的不滿,要與章脫離師生關系。不過他也跟章太炎一樣,并未言行一致。1932年章太炎北上講學,周作人前去聽講兩次,還在家中設宴招待,合影留念。
  1901年,章太炎寫下了《正仇滿論》,批駁了梁啟超的《積弱溯源論》,提醒人們清廷并不可信。這是晚清士人旗幟鮮明地宣揚反清的第一篇文章,正式拉開了革命派與立憲派的論戰(zhàn)。
  由于在東吳大學課堂上的反清言論,清廷的兩個總督、3個巡撫,對這個手無寸鐵的書生,下令“嚴捕立決”。
  次年2月,章太炎再次逃亡日本。
  《蘇報》案雖敗而勝
  5個月之后,章太炎潛行回到上海。其時蔡元培等人在上海開辦“愛國學社”,接納學潮中被開除的學子,邀請章太炎擔任國文教師。
  授課期間,章太炎繼續(xù)展現(xiàn)他的狂狷不羈,例如讓學生為他們自己寫《本紀》——正史之中只有帝王才能入本紀,章太炎試圖讓學生明白,自己的地位與帝王一樣平等。
  他喜歡抽煙,尤其是講起學來,一根一根抽個不停,往往是手上這根煙還剩一寸,就開始點燃新的一根。有一次他手頭沒錢了,寫下借條向一個朋友借銀元兩枚,明確表示用來買煙。同事蔣維喬見狀,笑稱既然已經(jīng)開口借錢,何不多借幾元?章太炎答:我和此人只有兩元錢的交情。
  1903年,章太炎寫下《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對康的《答南北美洲諸華商論中國只可行立憲不可行革命書》,進行了系統(tǒng)的批駁;并采用《左傳》“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之義,徹底否定清室統(tǒng)治的正當性。
  這篇文章氣勢磅礴,上?!叭巳藸庂彙?,朝野為之震動。
  長期處于清廷統(tǒng)治之下的中國人,遽然提起反清,多被目為亂黨,且當時革命活動也以暗殺居多。這時,革命陣營需要一個人為革命賦予正當性和迫切性,章太炎幾乎以一人之力,將革命合法化,使革命思想成為當時最煊赫的潮流。
  章士釗主政《蘇報》,邀請章太炎任撰述。此時鄒容的《革命軍》寫成,章太炎為之作序,與其《駁康有為論革命書》一起,成為當時革命綱領文字的雙子星。
  由于章太炎在《蘇報》上頻頻發(fā)炮攻擊清廷,甚至稱光緒“載湉小丑”,他很快再入清廷重點緝捕名單。清廷向租界施壓,巡捕房開始緝捕。這一次,他沒有選擇流亡,而是昂然接受拘捕,并寫下紙條勸小兄弟鄒容來投案。
  其間,章太炎懷疑《蘇報》同事吳稚暉向清廷告密,后來在報章上向吳發(fā)難,吳則矢口否認,也對章展開了攻擊。兩人結下一生的仇怨。吳稚暉張狂無忌,但對章太炎卻毫無辦法,以致后來在《回憶蔣竹莊先生之回憶》一文中宣稱,假如遇上章太炎,要“用野蠻法子打他一頓”。
  清廷得悉章、鄒就縛,馬上照會英、日、美等國公使,要求“引渡”。面對這一要求,租界各國產生分歧。俄、美、法、德等國認為,應該移交給清廷“治罪”;英、日、意等國公使則認為,同意清政府的要求,會損害公共租界的“治外法權”,堅持主張由租界審理該案。
  一番爭吵后,該案由上??h知縣和英國陪審團在租界公審。章太炎、鄒容一審被判“凌遲處死”,因碰上慈禧70大壽,遂改為永久監(jiān)禁。一時輿論大嘩。迫于壓力,審判方改判章太炎3年監(jiān)禁、鄒容2年,兩人俱被罰做苦工,刑滿逐出租界。
  清廷勝訴了,卻也徹底失敗。正如其時《江蘇》雜志指出,即使章、鄒等人激烈鼓吹革命,但畢竟能閱讀他們言論的人有限,且讀者也有各自的想法,然而審判引發(fā)的一系列輿論風暴,則無意中把革命思想傳播得更廣更深,反而更激發(fā)人們的斗志。而在“引渡”問題上,清政府的狼狽無疑也告訴人們,皇權不再凜然不可侵犯。革命派占據(jù)了理論、士氣上的優(yōu)勢。
  監(jiān)禁期間,章太炎被獄卒虐待,他以絕食抗議,仍無濟于事。鄒容突然在獄中病死,再度招來輿論抨擊。租界害怕事態(tài)擴大,責令獄方改善章太炎的待遇。章太炎出獄后,感慨地說,“余之生,威丹(鄒容)之死為之也。”
  獄中章太炎除讀書外,革命事業(yè)也沒有閑著。1904年冬,龔寶銓(后來成為章的女婿)聯(lián)合蔡元培、陶成章等人,以針對滿清官吏的暗殺團為基礎,在上海正式成立光復會,要“光復漢族,還我河山,以身許國,功成身退”。章太炎其時雖在獄中,也參與發(fā)起這一組織,“光復會”之名為其手定。
  1906年6月底,章太炎刑滿出獄,當晚即被同盟會同仁接上輪船,開始了第3次流亡日本之旅。出獄后的他,皮膚白凈,體態(tài)發(fā)胖,顯示出前所未有的“福氣”。友人大為驚訝,因他一向不修邊幅,且“視沐浴為畏途”。同盟會元老馮自由戲稱,這是獄卒每天強迫太炎洗澡的緣故,以至體魄變得前所未有地強健。
  古來成大事者必有神經(jīng)病
  是年7月,東京留學生歡迎會,章太炎在演講中說:“獨有兄弟欲承認我是瘋癲,我是有神經(jīng)病,而且聽見說我瘋癲、說我有神經(jīng)病的話,倒反格外高興。為什么緣故呢?大凡非常古怪的議論,斷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說。說了以后,遇著艱難困苦的時候,不是神經(jīng)病人,斷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來有大學問成大事的,必得有神經(jīng)病才能做到。”
  那一夜,演講臺下,數(shù)千名在日華人前來爭睹這位“神經(jīng)病人”的風采。嗣后,光復會并入同盟會,章太炎主持同盟會機關報《民報》筆政,寫下大量文章倡議革命,與梁啟超的《新民叢報》論戰(zhàn)且占據(jù)上風。梁啟超致書康有為,稱東京萬余留學生信從革命黨者過半,“今者我黨與政府死戰(zhàn),猶是第二義;與革黨死戰(zhàn),乃是第一義?!?br/>  但“死戰(zhàn)”并未奏效。1907年1月,梁啟超托徐佛蘇出面向宋教仁說情:“(梁啟超)向與《民報》辯駁之事,亦出于不得已。茍可以調和,則愿不如是也?!睹駡蟆穭虞m斥其保皇,實則卓如已改變方針,其?;蕰迅臑閲駪椪?。君可與民報社相商,以后和平發(fā)言,不互相攻擊,可乎?”
  對此“講和”,孫中山、汪精衛(wèi)等人堅持不允。
  魯迅曾盛贊章氏在《民報》上的文字“所向披靡,令人神旺”?!爸腥A民國”一詞,就發(fā)源于章太炎寫的《中華民國解》。但《民報》文章語詞的尖刻毒辣,也令人側目。吳稚暉在法國辦報與章太炎互相詰難,兩人在《蘇報》案中的恩怨也牽涉進來。雙方越吵越兇,以致章氏對吳“善箝而口,勿令舐癰;善補而袴,勿令后穿”這種人身攻擊,都堂而皇之地登上《民報》。
  主政《民報》期間,章太炎與孫中山發(fā)生了矛盾。
  孫中山被日本當局驅逐出境,接受了日本方面17000元的贈款,留下2000元給章作為《民報》的經(jīng)費,余款全部帶走。彼時《民報》經(jīng)營困難,章認為孫有悖革命道德,遂起不滿。矛盾激化時,章激烈主張同盟會“開除孫文”,推黃興為同盟會總理——這件事因黃反對而作罷。后來陶成章到南洋募款,遭到孫中山的抵制。光復會與同盟會的齟齬加深。
  后來,章太炎在報刊上公開稱同盟會從日本運到中國的軍械有質量問題,同盟會的頭等機密由此曝光,“組織”對章的不滿愈發(fā)嚴重。
  矛盾不能消弭,章太炎與陶成章等人宣布光復會脫離同盟會,另起爐灶搞革命。但此時,無論是同盟會還是光復會,革命運動都陷入了沉寂,國內起義不順利,對清廷大員的暗殺并未動搖到滿清統(tǒng)治根基。
  章太炎的生活陷入窘境,于是把更多精力投到講學中。這一時期,在東京親炙章門的弟子有:黃侃、錢玄同、周樹人、周作人、朱希祖、馬裕藻、錢家治(錢學森之父)、劉文典、汪東。
  群盜鼠竊狗偷
  赴日5年后,10月的一天,章太炎正在向弟子們用佛學印證莊子思想,外面?zhèn)鱽韴笸療崆薪匈u號外的聲音——武昌起義的消息傳到東京了。
  在驚訝與疑惑中回過神來,章太炎趕緊買了多份報紙,直到傍晚看到所有的報紙所載消息都相同,這才相信母國已翻天覆地。
  他隨即中斷講學,伴隨著歡迎的掌聲,以革命元勛的身份回到上海。
  在一片熱切的亂糟糟中,他和孫中山的關系得到緩解。但當黃興向他詢問國策時,他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主張“革命軍起,革命黨消”,要求選出“無黨總理”,繼而發(fā)表《誅政黨論》,呼吁國人警惕并反對政黨政治。場面頓時十分尷尬。
  重返政壇的章太炎,對政事、人事表達率直,褒貶從不留情,由此得罪了不少人。被章罵的人給他起了個“章瘋子”的綽號,于是“章瘋子大發(fā)其瘋”的標題,屢屢出現(xiàn)在報章上;但當章抨擊到這些人的政敵時,新聞標題又變成了“章瘋子居然不瘋”。
  民族革命勝利了,政治革命并未真正實現(xiàn)。革命黨內部的爭斗讓章太炎疲乏不已,首先受傷的還是他的光復會。
  光復會和同盟會之間的角力,一直存在。光復會的核心人物,如陶成章、章太炎、蔡元培、徐錫麟、秋瑾、陳去病等,都是素養(yǎng)較高的精英。在光復會中,即使是王金發(fā)這樣的悍猛殺手,也虛心向章太炎問學《禮記》,謹遵祖父遺訓——“寧可窮老深山茹蔬果,不可出仕滿清污名節(jié)”。這與江湖幫會氣味濃郁的同盟會形成較大差別。在《自定年譜》中,章太炎就說孫中山“喜少年輕薄與江湖屯聚者,訖大總統(tǒng)不能悛”,不滿與不屑之意旁出斜溢。
  武昌舉義后不久,孫中山的得力助手陳其美,與光復會要人李燮和商議攻打江南制造局。李燮和不同意,陳其美私下行動,失敗被俘,部下向李叩頭苦求支援。李燮和于是率軍擊敗清軍,光復上海,把陳其美解救出來。正當李燮和安撫完投降的清兵、疲倦睡下之時,陳其美利用幫會勢力擁戴自己為滬軍都督,生生逼走李燮和。
  革命繼續(xù)進展。光復會策反了江蘇巡撫程德全,使之成為第一個“反正”的清廷大吏,進而控制南京。在攻克南京的戰(zhàn)役中,光復會戰(zhàn)士被認為“在諸軍中最號稱能戰(zhàn)者矣”。拿下南京后,革命黨完全控制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盡管江南非首義之地,但光復會在此將革命聲勢推到高潮。而程德全投歸革命黨,則為革命后新舊合作樹立了一個上佳先例。
  陳其美屁股還沒有在滬軍都督之位上坐熱,又覬覦起浙江都督之位來。當時浙江派人士公推光復會的實際領袖陶成章出任該職。陶成章力辭不就,并放出狠話:“賢能者均可,惟陳其美不可?!蓖瑫r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加緊募集軍費和士兵,同盟會在江浙地區(qū)的境況益顯窘迫。
  南方局勢明朗,孫中山歸國,“自言攜兵艦四艘至,且挾多金。又言戰(zhàn)則非吾所任,和則吾能任之。軍民惑焉,遂選孫文為臨時大總統(tǒng)”。
  光復會與同盟會,一個最能“戰(zhàn)”,一個自稱能“和”。同盟會若坐視這種尷尬局面而不顧,勢必在未來的政治版圖中失利。
  1912年1月,陳其美指派蔣介石暗殺陶成章于上海。陶死后,光復會在江南地帶的燎原之勢迅速終止。事發(fā)后,孫中山、黃興急電“保護章太炎”。無論如何,自此以后,章太炎和同盟會的隔閡更深一層。
  之后,他反對孫中山定都南京的計劃,支持袁世凱建都北京,認為日俄對東北和外蒙虎視眈眈,如若定都南京,則無疑主動放棄東北和外蒙。對此,孫中山等人并不認同,章太炎成了同盟會的眼中刺。同盟會大佬中,只有宋教仁支持他。一年后,宋被刺身亡。
  嫌隙愈來愈深。在南京的川籍革命烈士追悼大會上,章太炎贈送挽聯(lián):“群盜鼠竊狗偷,死者不瞑目;此地龍盤虎踞,古人之虛言?!笔?、憤怒之情溢于言表。
  自此,章在政治上開始偏向于支持袁世凱,冀望袁結束無序的叢林狀態(tài)。袁對這位民國開國元老也有意延攬,但同時又忌憚他,只給他“東三省籌邊使”這個小官,這成了章太炎一生惟一的政府公職。
  吾死之后,中夏文化亦亡矣
  南方并不平靜。
  首先是同盟會內部起波瀾。宋教仁領導同盟會聯(lián)合共進會、統(tǒng)一共和黨等“小組織”組成的國民黨,在參眾兩院選舉中獲得大勝,成為國會第一大黨。他洗脫同盟會的地下幫派氣質,希望通過組閣來限制袁世凱,把中國政治推到理性健康的軌道上發(fā)展。
  然而,1913年3月22日,又是在上海,一顆子彈結束了宋教仁的生命。盡管真相撲朔迷離,與宋利益沖突明顯的袁世凱,還是成了輿論眾矢之的,一夜之間變?yōu)椤霸箢^”。
  十余年后,孫中山的親信戴季陶在《孫文主義之哲學基礎》(后改名為《三民主義之哲學的基礎》)里說:“(宋教仁)用丟了革命性和主義的一群政治勢力集團為基礎,去與反革命的官僚妥協(xié),以圖在短時期內掌握政權。公平的批判起來,革命黨的第一個罪人,實在是桃源漁父!”為這樁歷史公案平添幾分吊詭,耐人尋味。
  章太炎得悉宋教仁遇刺消息后,迅速從長春南歸,捐棄與同盟會的嫌隙,與孫中山一起反袁。是年8月,剛與湯國梨結婚不久的他,不顧勸阻,請命入京,“時危挺劍入長安,流血先爭五步看”。繼《蘇報》案后,章太炎人生的光輝一幕再度上演。
  章太炎來到了總統(tǒng)府,指名道姓要見袁世凱,與之“理論一切”。于是發(fā)生了“以大勛章作扇墜,臨總統(tǒng)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魯迅語)一幕。
  但大鬧總統(tǒng)府接待室,并未讓他見到袁世凱,反而很快被軟禁,先后被拘在石虎胡同、龍泉寺、錢糧胡同等多個地點。
  章太炎被拘押的消息傳開,舉國震動?!俄樚鞎r報》突破消息封鎖,連續(xù)發(fā)文報道章太炎現(xiàn)況,并警告袁世凱:“以民國初任之大總統(tǒng),竟不能容納一碩學異能之士,……將使當路惡名播于五洲,傳于萬世,永難泯滅?!?br/>  報紙雜志競相報道章太炎被幽禁的事,袁世凱處于巨大的無形壓力中。
  北京名流對章多方營救、說情,但袁世凱堅持不放章太炎。絕望之中,章氏長女自殺。消息傳至日本,誤傳為章太炎已死,上海報紙據(jù)此轉載。夫人湯國梨連忙去電詢問,章太炎答:“在賊中,豈能安?!?br/>  壓抑之中,章太炎曾滿屋書寫“袁賊”,用手杖痛擊解恨。又以絕食抗議。在給妻子的信里,他稱:“不死于清廷購捕之時,而死于民國告成之際,又何言哉!吾死之后,中夏文化亦亡矣?!?br/>  在袁黨內部,的確有些忌憚。袁世凱的得力助手、警衛(wèi)軍統(tǒng)領陸建章說:“太炎先生是今之鄭康成(東漢經(jīng)學大師鄭玄)。黃巾過鄭公鄉(xiāng),尚且避之。我奉極峰命,無論先生性情如何乖僻,必敬護之。否則并黃巾之不如了?!?br/>  據(jù)陸建章回憶,袁世凱曾手書八條以保護章太炎:
  1.飲食起居用款多少不計;2.講經(jīng)講學文字,不禁傳抄,至于時局文字,不得外傳,設法銷毀;3.毀物罵人,聽其自便,毀后再購,罵則聽之;4.出入人等,嚴禁挑撥之徒;5.何人與彼最善,而不妨礙政府者,任其來往;6.早晚必派人巡視,恐出意外;7.求見者必持許可證;8.保護全權,完全交汝。
  在龍泉寺期間,袁世凱派兒子袁克定給章太炎送來錦緞被褥,放下就走。章太炎發(fā)現(xiàn)袁克定在窗縫里窺探,于是進房點燃香煙,把被子燒開多個洞后拋擲出窗外,大喝道:“拿去!”
  幽禁似乎沒有人們想象中的嚴格。章太炎人身自由雖被限制,但仍擁有選擇居住地點的權利。他在與女婿龔寶銓的信中透露,自己相中錢糧胡同一新寓所,但租金等費用需要各方籌措。
  如同武昌起義一樣突然,1916年6月,袁世凱死了。章太炎重獲自由。
  一士之諤諤
  孫中山在廣州成立護法軍政府,章太炎被任命為秘書長,為孫撰大元帥就職宣言。之后他西行云南、四川,希望爭取到唐繼堯等軍閥的支持,戮力對付北洋政府。軍閥都對章太炎極其尊敬,但對其要求并不買賬。任他唇焦舌敝,依然徒勞無功。
  失望之余,他對中央政府有了新的思考,幾經(jīng)醞釀,與張繼等人開始大力鼓吹“聯(lián)省自治”——先是各省自治,然后再聯(lián)省自治。在《各省自治共保全國領土說》中,章太炎說:“今所最痛心者,莫如中央集權,借款賣國,駐防貪橫,浚民以生,自非各省自治,則必淪胥以盡。為此計者,內以自衛(wèi)土著之人民,外以共保全國之領土,衛(wèi)人民則無害于統(tǒng)一,保領土則且足以維持統(tǒng)一矣。野心侵略之人,必以此為分裂,是何謂也?豈其心不愿分權于國人,而愿分權于敵人耶?”對此,各地實力派爭相響應,并在湘、川、粵各地得到實行。
  由此可見,章太炎并不反對統(tǒng)一,只是反對中央集權。但這仍與孫中山統(tǒng)一中國的意愿違背。1922年,孫中山舉兵北伐,由于陳炯明反對而中止。但這絲毫不改其志——次年1月,他在上海發(fā)表“和平統(tǒng)一宣言”,主張直系、奉系、皖系各大勢力互相提攜了解,暫時劃疆自守,互不干涉,以企統(tǒng)一之成——孫中山有更大的動作。
  當時主張“武力統(tǒng)一”的還有北方的“玉帥”吳佩孚,他是當時最有實力的軍閥。就在南湖之船成為歷史節(jié)點的那個夏天,他揮師南下,狠狠教訓了主張“聯(lián)省自治”的湘鄂川勢力。與此同時,孫中山在南方成立大元帥大本營、建立黃埔軍校,厲兵秣馬圖謀北伐。章太炎怒斥之“廣東帥府之欲以武力統(tǒng)一西南,亦西南之吳佩孚也”。
  就這樣,孫與章在革命征途上的分分合合中,漸行漸遠。
  1924年1月,國民黨在廣州舉行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決定改組國民黨,允許共產黨員加入。對此,國民黨右派馮自由等人極力反對,被孫中山排斥。這一年冬天,失意的馮自由等國民黨右派人物,聚集章太炎的上海寓所,推出由章太炎領銜署名的《護黨救國宣言》,公開反對孫中山的容共主張。翌年又組織“辛亥同志俱樂部”,試圖聯(lián)合光復會、共進會、同盟會的“老革命同志”,對抗改組后的國民黨。
  他們的反對很微弱,北伐轟轟烈烈地開展了起來。當北伐軍節(jié)節(jié)勝利之時,章太炎所堅持的聯(lián)省自治漸告破產。
  1925年,孫中山逝世,章太炎贈與挽聯(lián):
  孫郎使天下三分,當魏德初萌,江表豈能忘襲許;南國是吾家舊物,怨靈修浩蕩,武關無故入盟秦。
  在史學上,章太炎推崇司馬光。司馬光的《資治通鑒》以曹魏為正統(tǒng),孫郞三分天下、不忘襲擊許昌,自然成了非法的事。上聯(lián)是在暗諷孫中山的北伐,下聯(lián)則更為嚴厲。秦一向被視為虎狼之國,“武關無故入盟秦”指孫中山聯(lián)俄是引狼入室,貽害中國。
  不過,盡管章太炎對孫中山多有異議,兩人卻又不同于一般的政見相異者。除了這副字挾風雷的挽聯(lián)外,他還寫了一篇典雅密栗的《祭孫公文》,稱贊孫中山倡導革命,是追步劉邦、朱元璋,光復中華之功不可磨滅。
  文中還說,“百夫雷同,臚句傳諾。余豈異郵,好是諤諤。蘭之同臭,石之攻厝。如何南樞,委命窮朔。沮公北盟,終亦不獲。”透露了自己反對孫中山聯(lián)俄,并非否定孫本人,而是躬行《史記》記載的趙良那句名言:“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睆墓粡乃剑瑘猿终f出自己不同的意見與主張。
  他還希望能為孫中山寫墓志銘,公開表示只有自己才有資格。
  蔣介石斷然拒絕了他。章太炎未能執(zhí)筆,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寫,于是孫中山的墓碑獨缺墓志銘,以“天下為公”四字代替。
  民國遺民
  與對“引狼入室”焦慮并行的,是對過往的反思。章太炎公開接受柳詒徵對自己早年詆毀孔子言論的批評,擔任《華國月刊》社長,宣稱要發(fā)揚“國故”、挽救“人心”。不僅如此,還在上海成立“反赤救國大聯(lián)合”,親任理事長,通電全國,明確反對“赤化”。
  1921年,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來滬拜訪了章太炎。他們見面時天氣很冷,室內沒有火爐,穿得暖暖的章太炎似乎并未留意到,這位穿著單薄洋服的日本客人已瑟縮一團。
  盡管章太炎“長得實在稱不上儀表堂堂”,芥川仍被他的眼神懾服,“那雙細細的眼睛,在一副高雅的無框眼鏡后面不時冷冷地微笑著,顯示出他絕不是一個凡夫俗子”。章的雄辯竟令他“忘記了吸煙”。
  “現(xiàn)代的中國,不幸在政治上已經(jīng)墮落。不正的公行,或比清末還要更甚。至于學問藝術方面,尤為沉滯?!?br/>  章太炎滔滔不絕,不時揮動留著長指甲的手,言之鑿鑿地向芥川表達他的樂觀:“中國的國民,向不趨極端的,所以要使中國赤化,殊不可能。一部分學生正歡迎著勞農主義,可是學生并非即是國民,他們雖一時赤化,不久就會拋棄其主張吧?!?br/>  1925年10月,他在上海國民大學發(fā)表《我們最后的責任》演講:
  ……借著俄人的勢力,壓迫我們中華民族,這是一件很可恥的事……凡是借外人勢力來壓迫中華民族的,我們應當反對他,這便是我們最后的責任。
  次年,中山艦事件爆發(fā),蔣介石上位。7月,北伐軍占領長沙,準備進軍武漢。章太炎發(fā)表《討蔣介石》全國通電:“蔣中正為赤俄之順民,奉赤俄之政策,叛國反常?!?br/>  由于章太炎的悍然姿態(tài),因此即使同樣反共反蘇,他也未成為蔣介石親近的對象。1927年,蔣介石在上海展開清共行動。與此同時,國民黨上海當局開列了一個通緝“著名學閥”的名單,名單上有數(shù)十人,章太炎高居首位。
  花甲之年,章太炎再次遭到追捕,被迫逃亡。雖躲過一劫,但老家余杭倉前鎮(zhèn)的財產則未能幸免,被沒收拍賣。滿清政府沒有做到的事情,國民黨做到了,當局美其名曰:處置逆產。
  讓章太炎更為痛心的,是蔣介石廢棄了民國成立以來一直使用的五色國旗(此旗為章本人手定),改為青天白日旗。在致友人的信中,章太炎說,“今之拔去五色旗,宣言以黨治國者,皆背叛民國之賊也!”
  政治失意,他開始自號“中華民國遺民”。1928年11月,已蟄居一年的他在上海發(fā)表公開演講,稱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是“聯(lián)外主義、黨治主義、民不聊生主義”。他認為,袁世凱還只是一個人想做皇帝,而孫中山們則是一個黨要做皇帝,這就是“叛國”,應該人人共擊之?!敖袢罩袊癫豢懊?,禍首實屬孫中山……革命尚未成功,國民尚須努力,應共奮起。”
  這一次,他被國民政府單獨列名通緝,從一個人人尊敬的民國元老,成了國民黨口中的“章逆”。
  已經(jīng)59歲的章太炎,心灰意冷,蟄居在上海的寓所中“自定年譜”,但只寫到1922年,就不再繼續(xù)了——那一年黎元洪就職總統(tǒng),53歲的章太炎接受了黎頒給他的勛章,并向其宣講“聯(lián)省自治”。《年譜》全本最后一句是:“黎公始不知利害,力主統(tǒng)一;余數(shù)以鳥盡弓藏為戒,久之亦漸悟?!?br/>  章太炎將重心轉向著書講學,“仆老不及見河清,惟有諄誨學人,保國學于一線而已”。窗外的國土,在諸強混戰(zhàn)之中,滿目狼藉。而他曾三次流亡、為中國革命蓄留火種的東瀛,已磨刀霍霍、指向中原。
  (主要參考文獻:《章太炎全集》、《太炎先生自定年譜》,章念馳《章太炎演講集》、《面壁集》,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王汎森《章太炎的思想及其對儒學傳統(tǒng)的沖擊》,姜義華《章炳麟評傳》、《章太炎思想研究》,陳平原主編《追憶章太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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