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驅逐的舊知識分子在自由但顛簸流離中度過自己的后半生,最終得到俄羅斯政府的“公正判決”:上世紀90年代末,檢察機關審核當年的卷宗,認為沒有證據(jù)顯示被審訊人有觸犯應予刑事處罰的行為,適用于俄羅斯聯(lián)邦1991年10月18日通過的“為政治迫害受害者平反法案”,發(fā)布了為他們平反的通知。此后,隨著當年的資料、檔案解密,事件輪廓得以逐漸呈現(xiàn)。
其實,意識形態(tài)戰(zhàn)線的斗爭早在“十月革命”后就開始了。國內戰(zhàn)爭期間,遍布俄羅斯的反對派一直沒有停止活動,其中“社會活動家理事會”“民族中心”“俄羅斯復興同盟”以及由上述三個團體共同組建的“策略中心”尤為著名。1919年6月因為紅丘要塞衛(wèi)戍部隊暴動被鎮(zhèn)壓,其軍事專家小組(“民族中心”成員)暴露,隨之牽出“策略中心”。所有人員被捕,數(shù)十人被判處死刑,不過,均在1921年大赦釋放。
蘇維埃政權基本確立后,以列寧為首的布爾什維克政權接下來的目標,是力求將所有權力集中到布爾什維克黨手中,這自然要求對通往集權路上的所有路障都保持高度警惕并及時一一清除。
新政權在清理社會革命黨人的大審判過程中,對那些在他們看來“不與新政權妥協(xié)”的舊知識分子發(fā)起了進攻。
審判鬧劇
1921年遭遇的挫敗盡管最終有驚無險地過去了,但卻給布爾什維克黨敲響了警鐘,它引以為傲的工農兵的支持已不再是無條件的。其他被封為資產階級政黨的主力早已或主動或被動地退出了俄羅斯歷史舞臺。與此同時,“十月革命”以來一直與布爾什維克黨并肩作戰(zhàn)的社會主義政黨卻在不斷積累聲望,尤其是社會革命黨在1921年表現(xiàn)出超越布爾什維克黨之勢。于是就有了鬧劇般的對社會革命黨人的大審判。
這樣的公開迫害招致知識分子的批評和反對,其中就包括高爾基。1921年10月,他因“不合適宜的思想”被列寧力勸出了國,1922年6月蘇維埃開始對社會革命黨人的訴訟。高爾基認為這是對知識分子的例行打擊。在給法國作家阿納托爾·法朗士的信中,他請求法朗士為受審者說情,同時表示:“對社會革命黨人的審判”是“準備殺害那些曾經真誠為俄國人民解放事業(yè)服務的人”。
后來,在給李可夫的信中,高爾基又說:“如果對社會革命黨人的訴訟以殺人結束,那么這就是謀殺。因為您知道,在整個革命期間我無數(shù)次向蘇維埃政權指出過,在我們這樣一個沒文化的文盲國度,消滅知識分子是不理智的,是犯罪?!?
但這場審判已無法阻止。1922年2月28日,國家政治保衛(wèi)局公布決議,擬將從事反革命和恐怖活動的社會革命黨中央委員、積極分子移交最高革命法庭,指控的罪行包括1918年暗殺出版與宣傳人民委員沃洛達爾斯基和彼得格勒契卡主席烏里茨基,以及謀刺列寧等,但這些事件原本都是歷史謎案。
在法制遠遠談不上健全的蘇維埃時期,這場公開審判無論在程序還是規(guī)則上都很粗陋,但卻成功地向民眾證明:布爾什維克黨乃俄羅斯唯一的革命政黨,其他的都是偽社會主義政黨。這次審判也徹底消滅了意欲分享權力的競爭對手,社會革命黨從此一蹶不振,為布爾什維克獨立執(zhí)政鋪平了道路,也為1931年審判一胞雙胎的戰(zhàn)友黨——孟什維克提供了樣板。
可是,殘留在蘇維埃共和國的舊知識分子對新政權態(tài)度似乎不夠合作,當局擔心他們僅憑一張嘴、一支筆就能顛覆政權。
在審判社會革命黨人之前的5月19日,列寧就高瞻遠矚地著手與秘密警察首腦捷爾任斯基“談談把那些幫助反革命的作家和教授驅逐出境的問題”。
更早些時候,列寧曾就刑法典實施草案的補充條款致函司法人民委員庫爾斯基,提議補充“有權根據(jù)全俄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團的決定以驅逐出境(有期或無期)代替槍決”, “凡未經準許而返回國內者應予槍決”等條款,為驅逐“反革命分子”或“反蘇分子”準備好了法律依據(jù)。
定罪邏輯
在當時的蘇維埃俄國,革命的偉大光榮與正確是無須論證的公理,反之,反對革命就是無須證明的犯罪。界定是否為反革命,不是依靠證據(jù),而是通過推論。正如托洛茨基的論調,因為“這些不妥協(xié)又不悔改的人士將成為敵人的軍事政治間諜”,所以就可以對其作出懲處決定。
入選“反蘇知識分子名單”的人員是否被驅逐出境,要由政權機構工作人員鑒定。在他們的鑒定中處處可見推論式結論。諸如對哲學家弗蘭克的鑒定提到,“根據(jù)其思想傾向,完全可能參與教會的反革命活動?!甭逅够鶆t因為是“《我們》雜志的編輯”,因此“在意識形態(tài)上是有害的”。
這樣的思維和行為方式自然是源于對知識分子的不信任,而更深層的原因恐怕還在于當局對自身權力的合法性不夠自信,只能用封口或貼標簽的方式粗暴對待不同意見。
早在1909年,列寧作為尚不成氣候的布爾什維克黨的領袖,就給轟動一時的知識分子自我批判文集《路標集》貼上“背叛自由主義的百科全書”標簽。無獨有偶,《路標集》的七位作者中除了分別于1920年和1925年去世的兩位和曾任職于弗蘭格爾政府而主動出國的司徒盧威,其余四位都登上了驅逐名單。
1919年9月因“民族中心”“策略中心”事件而進行的大規(guī)模逮捕和搜查,在知識分子圈子里引起了廣泛的反響。大批學術和文化機構、著名社會活動家、學者和作家都去找蘇維埃政權機關說情,希望釋放被捕者。高爾基就通過軍事醫(yī)學院教授通科夫向列寧轉交信函,稱知識分子是“人民的頭顱和大腦”,認為蘇維埃政權的行為意味著“在割人民的頭顱,消滅他的腦袋”。
列寧的回信輕描淡寫。當然,他看到的不僅是知識分子,更多的是異己黨派,是“資產階級及其幫兇”和“資本的奴仆”。列寧在回信中說:“我們中央委員會已決定委派加米涅夫和布哈林,去審查親立憲民主黨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被捕案,并釋放可以釋放的人??偟恼f來,逮捕立憲民主黨(和親立憲民主黨分子)這個措施是必要的和正確的?!痹诹袑幯劾?,“那些人實際上并不是什么大腦,而是”可以想象,這里沒有說出來的應該是比“資產階級及其幫兇”和“資本的奴仆”更難聽的詞匯。
在驅逐知識分子行動期間,正在養(yǎng)病的列寧一直在關注事件的進展。9月4日,一切差不多塵埃落定,捷爾任斯基去見了還在療養(yǎng)的列寧,帶回他的指示:“繼續(xù)不斷地驅逐積極反蘇知識分子(首先是孟什維克)出境。仔細擬就名單并予以核查,責成我們的文學家作出反應。在他們中間分發(fā)所有材料。擬就對我們有敵意的合作社業(yè)主名單。核查《思想》和《農業(yè)生產合作社》文集的所有作者。”
對新政權來說,舊知識分子已然是潛在的反革命,是需要時刻監(jiān)視的專政對象。這自然與舊知識分子素有的特性及其在蘇維埃俄羅斯的表現(xiàn)分不開。
鷹犬在行動
布爾什維克的忠實鷹犬國家政治保衛(wèi)局以嗅覺靈敏著稱,其行動與領袖意圖不謀而合。機要處直接負責知識分子事務的第四科早已開始“系統(tǒng)搜集教授和作家們的材料”,在1922年3月16日就匯報了莫斯科幾個知識分子小團體的活動情況,5月15日又對該報告做了補充。接到領袖指示后,驅逐行動緊鑼密鼓地開展起來。
這些受到監(jiān)視者,不過是沿襲革命前的傳統(tǒng),組織一些同好參加家庭聚會,聚會上有人作專題報告,聽者提問形成討論。這樣的形式,在19世紀以來已成為俄國知識界人士的重要交流方式。他們以為自己足夠小心謹慎,聚會只在非常狹小的熟人范圍里相互知照,由演講者自己決定邀請誰來參加,并且要等到聚會前一天晚上才通知,但經驗豐富的契卡人仍把他們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不僅聚會地點、時間、人物,而且演講題目、所有發(fā)言內容他們全部了如指掌,盡管無法真正理解這些內容。
6月3日,捷爾任斯基向中央政治局提交了關于“知識分子中的反蘇團體”的報告,詳細列舉高校、社會團體、私人出版社、行業(yè)代表大會、合作社、托拉斯、商貿機構和宗教等領域知識分子的反蘇活動。
7月16日,因病尚在療養(yǎng)的列寧再次致函俄共(布)中央,一再要求“必須迅速清理,不得晚于社會革命黨人的審判結束”。
7月底至8月初,莫斯科、彼得格勒和烏克蘭反蘇知識分子名單由各地國家政治保衛(wèi)局草擬并修訂,遵照列寧指示,邀請黨員作家參與完成了對名單上人員的鑒定。8月10日,中央政治局確認最終驅逐名單并確定于8月16日到17日夜間,在各地同時展開抓捕。接下來就是前文所敘的關押、審訊、判決和釋放準備出境。
1922年8月30日《消息報》刊發(fā)“托洛茨基同志談歐洲與美洲關系”一文。他接受美國記者安娜·斯特朗的采訪并稱,即將驅逐的都是“不妥協(xié)又不悔改的人士”,盡管他們“在政治上本來是無足輕重的”,但在可能的情況下“就將成為敵人的軍事政治間諜”,因此,在和平時期,預先驅逐他們乃“預防性的人道主義”。
8月31日,《真理報》在第一版發(fā)布了《第一次警告》的通告——“根據(jù)國家政治保衛(wèi)局決議,教授、醫(yī)生、農藝師、文學家隊伍中的反蘇積極分子將被流放北方各省,部分驅逐出境。驅逐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中的反革命積極分子是蘇維埃政權對這一階層的第一次警告?!?br/> 對于被驅逐的人來說,這“預防性的人道主義”既是“第一次警告”,也是“最后一次”,他們從此踏上不歸路。而對于留下的人,包括托洛茨基自己,不僅要面臨“第二次”,甚至“第N次”,而且可能是不那么人道主義的警告。更可怕的是,如果誰不幸是知識分子,卻不是布爾什維克,就可能被視為反革命或反蘇積極分子,沒有任何理由。
作者為俄羅斯思想文化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