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段陜西老腔皮影《將令》結(jié)束之后,主持人孟非走上臺。“皮影被稱為‘東方的搖滾’,欣賞完剛才的表演之后,下面我要為大家請上一位國際級分量的嘉賓,他將帶領(lǐng)我們領(lǐng)略真正的搖滾?!痹捯粑绰?,看臺上全是興奮揮動的熒光棒,歡呼、尖叫和口哨聲響徹體育館上空。
這一幕發(fā)生在9月7日晚上的西安城市運動公園體育館,電影《白鹿原》首映慶典晚會“白鹿原之夜”正在舉行?!坝姓垺袊鴵u滾教父——崔??!”
《紅旗下的蛋》前奏響過一陣后,一個頭戴小白帽的男人身著緊身T恤走上舞臺,來到主唱麥克風前,挎上助手遞過來的吉他。因為低著頭,就連現(xiàn)場大屏也看不見他的臉。最顯眼的標志,是帽子正中的那顆五角星。
在之前的表演環(huán)節(jié),孟非和另一位主持楊瀾一直都坐在舞臺左側(cè)的休息椅上候場。但此刻,他倆也起身站在了臺下一側(cè)??磁_上人群尖叫歡呼的分貝越來越高,很多人都開始站起來,舞臺正前方臨時用座椅擺出的貴賓區(qū)也是如此。在崔健之后將要登臺的是一群戲曲演員,現(xiàn)在他們穿戴好行頭站在兩邊,拿出手機拍著側(cè)臉的崔健,他們只能拍到那個角度。現(xiàn)場安保開始聚到舞臺近處,防止觀眾再接近舞臺。
“這人是誰?”站在我身旁的一位保安指著舞臺,用西安方言問身邊的同事。同事拿起椅子上的節(jié)目單掃了一眼:崔健。
“你多大?”我轉(zhuǎn)頭問他。“21。”“聽過《一無所有》嗎?”他憨憨一笑:“聽過?!?br/> “崔健?干啥的嘛?”“哎呀你自己往下看?!蓖掠行┎荒蜔?。透過我們前面貴賓席里起身的背影,保安掏出手機找了個空兒,也拍了起來。
崔健到底是誰?
崔健是誰?
我就是一個春天的花朵,正好長在一個春天里?!端{色骨頭》
1986年5月9日晚,北京首都體育館,“世界和平年”百名歌星演唱會。
北京交響樂團的黑管演員劉明記得那天他和幾個哥們是托朋友從后臺混進去的,“票太火,老早就賣完了?!边@場演出幾乎將孫國慶、李玲玉、杭天琪、毛阿敏、韋唯、鄭緒嵐等名噪一時的內(nèi)地歌手一網(wǎng)打盡,門票很快一搶而空。一進場館,最顯眼的就是舞臺正中央的6個大字:讓世界充滿愛。
1985年,為給非洲埃塞俄比亞大饑荒災(zāi)區(qū)賑災(zāi),流行樂天王邁克爾?杰克遜聯(lián)袂搖滾歌星萊昂納爾?里奇共同創(chuàng)作了《天下一家》(We are the world)。7月13日,全球近十五億觀眾通過一場持續(xù)時間長達16小時的搖滾音樂會,首次聽到這首由45名歌星接力演繹的單曲?!短煜乱患摇肥组_聯(lián)唱的先河,單曲問世幾周便創(chuàng)下超過八百萬張的驚人銷量。一年后,臺灣音樂人羅大佑受此影響,創(chuàng)作了同為公益主題的《明天會更好》,包括蔡琴、蘇芮、潘越云等來自二十多個唱片公司的60位知名歌手聯(lián)合錄制了這首單曲,幾個月內(nèi)僅港臺兩地的銷量便突破25萬張。
和他們一樣,內(nèi)地樂壇百位歌手的這次集結(jié),也是因為與晚會主題同名的這首單曲《讓世界充滿愛》。在壓軸登場的這首聯(lián)唱單曲亮相之前,108位歌手中有20位將進行獨唱,劉明的一位同事便是其中之一。他叫崔健,在團里吹小號。在按姓氏筆畫排名的演員名單上,他在倒數(shù)第三排。
在劉明的記憶里,同宿舍的這位小號手除了喜歡拼命做和聲習題,還喜歡玩吉他和自己寫歌。幾個月前,崔健曾經(jīng)拿著一首新歌的小樣給大家聽,不是所有的歌詞都能聽清,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反復(fù)問著的“你何時跟我走”。
上臺前兩分鐘,崔健覺得身上的西服“特別別扭”。樂隊貝斯王迪指著自己身上的開襟大褂:“那你穿這個吧!”那是王迪的父親冬天套棉襖穿的,套在崔健身上又肥又大。匆忙換完后,他挽起大袖就登臺了,根本沒意識到自己的兩條褲腿兒一高一低。
“我曾經(jīng)問個不休……”崔健一開口,看臺上迎來了片刻安靜,很快便響起了掌聲和口哨,隨后是歡呼聲,越來越大。劉明一聽,正是之前聽過小樣的那首歌?!拔蚁嘈藕芏嗳耸巧盗耍驗闆]有人這么唱過,所以也沒人聽過?!比巳褐械目谏诤蜌g呼直到崔健演出結(jié)束,都沒再停過。這人是誰?很多觀眾對臺上這個打扮“土得掉渣”的年輕人充滿了好奇。
“在場觀看演出的官方最高代表、國家體委主任榮高棠,見到崔健這一幕,憤然離場,他斥責演唱會組織負責人王昆說:你看看你看看,怎么搞的,這些牛鬼蛇神都上臺了?!”樂評人李皖后來在《從1986年的窗口望出去——崔健是誰?》一文中這樣寫道。
晚會臨近尾聲時,《讓世界充滿愛》首唱登場。這首將近十七分鐘的超長單曲,百名歌手中有SOLO部分的不過二十人左右,崔健在第三部分亮相:“這世界,在變幻,惟有渴望不曾改”,聯(lián)唱時只有他的演唱部分能聽到看臺上傳來的口哨和尖叫。
“其實我的情緒并不適合這首歌?!贝藿『髞砘貞?,“我發(fā)現(xiàn)別人唱的都是特別實在的聲音,但是我特別虛?!?br/> 這場歷時兩天的演唱會結(jié)束以后,主辦方迅速選取了孫國慶、田震、王虹等10位歌手當晚的歌曲錄制專輯。在這張《全國百名歌星薈萃精選1》的磁帶中,第一首便是《一無所有》,第三首是崔健當晚演唱的《不是我不明白》。封面是留著中分、身穿西裝的崔健。音像公司給了他700元的稿費。
當時還是復(fù)旦大學新聞系學生的李皖,在幾個月之后買到了這盤盒帶?!澳莻€時候一般來說磁帶的封面應(yīng)該是俊男靚女,很明顯崔健肯定不是帥哥。除了那天晚上現(xiàn)場不到一萬的觀眾,我們沒有人看過崔健的演出?!彼粗饷娉錆M了疑惑:崔健是誰?
那是一種力量
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我要人們都看到我,卻不知我是誰。——《假行僧》
后來很多對百名歌星演唱會的描述文字共同造成一種錯覺,那就是崔健憑借當晚的《一無所有》一戰(zhàn)成名。但李皖清楚地記得,即使盒帶發(fā)行之后,大街上更流行的其實是另一位歌手武夫翻唱的《一無所有》。
“這崔健沒有來歷,從他的聲音人們想象,這可能是來自陜北的農(nóng)村青年。他的歌曲帶著西北的民歌味兒,他的發(fā)音帶著農(nóng)民的口音。你要說他是個地道的首都青年,打死也沒人相信——首都青年哪這土呢!”李皖初聽崔健時的感受,代表了當時很多人對崔健的第一印象。他這樣描述崔健的嗓音:很憋,很高,很刺激,很難聽,但是又很吸引你。
“他的樂感非常好?!鄙虼髴c說。1984年,崔健參加的第一支樂隊名為“七合板”,沈大慶是成員之一。在一次外地演出結(jié)束以后,一幫朋友聚在一起吃飯。崔健抱著吉他,唱了一首電影《人證》中的《草帽歌》,當時就有人聽哭了?!昂芏嗳说谝淮温牬藿〉默F(xiàn)場,就會喜歡上他的演唱?!?br/> 1986年年底,由巴金擔任顧問的北大文學藝術(shù)節(jié)開幕,北島、顧城、楊煉、芒克、朱大可等知名詩人和學者聚集北大。時近隆冬,卻難掩人心思潮萬物生長。詩歌研討和朗誦空前活躍,大講堂文學評論的講座也被擠得水泄不通,教室頂上有人只裹一床白布然后潑上油彩在搞名叫“視覺21”的行為藝術(shù)。崔健在藝術(shù)節(jié)的拼盤演出上亮相,曲目是《新長征路上的搖滾》和《不是我不明白》。
狂熱喜愛崔健的北大學子隨后成立了一個學生組織——北大崔健后援會。這個中國最早的歌迷組織有四十人左右,他們后來追隨崔健出現(xiàn)在大小演出的現(xiàn)場,北大分校學生梁欽寧是其中一員。當年他拿著爺爺梁漱溟所在單位中國文化書院的介紹信,才為大家買到崔健1987年首體演唱會的門票——當時一次購票4張以上必須出具介紹信。
那天崔健一登臺,看臺上占據(jù)兩排的后援會成員突然起身,打出標語開始歡呼。因為離過道最近的都是外國留學生,迅速圍過來的武警沒有辦法強制阻止,他們站著看完了崔健的演出?!拔覀儜?yīng)該是中國第一批站著看演出的觀眾?!绷簹J寧說。
這一幕從此在崔健的演出現(xiàn)場司空見慣。歌迷有一個共同的感受:即使他在唱慢歌,你也很難坐著聽完。在很多主管領(lǐng)導(dǎo)眼里,崔健演出最大的特點就是“煽動性”。當時通行的登臺順序是按歌手的姓氏筆畫排名,沒有人愿意在崔健后面登臺——因為沒人有信心在他之后繼續(xù)壓住臺。
1989年3月,隨著首張專輯《新長征路上的搖滾》的發(fā)行,崔健在北京展覽館的同名演唱會門票一搶而空?!皟赡昵八难莩鲩T票也就七八毛錢,但那場演出被黃牛炒到20塊一張,依然一票難求。”梁欽寧說。散場以后,現(xiàn)場的座椅被興奮的觀眾踩壞了六十多張;主管單位一再強令現(xiàn)場不許出售啤酒,于是清場時地上堆了厚厚一層可樂罐。
“我很難具體跟你描述現(xiàn)場聽崔健是一種什么感覺,最準確的表達,可能就是一種力量?!睂?dǎo)演張元也是在大二那年第一次看到崔健的演出后就成為了他的歌迷?!昂髞砦覟槭裁锤献鱉V的時候總是把他當作一個英雄在拍,因為在我的印象里他就是一個充滿了力量的英雄。這樣一個符號在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已經(jīng)深深地鑲嵌在了我的記憶里。”
我問崔健當年離開北京交響樂團真正的原因,他說了兩個字:勸退。
出走與被迫消失
若是為了愛情歌曲算個屁,若是為了生命愛情算個屁,我就要走我就要走,要走。——《紅先生》
“其實《一無所有》不算搖滾,它就是一首‘西北風’的情歌,但是后來被附會了太多的內(nèi)容。”李皖說。
在作家、音樂人劉索拉和學者李陀的高度推崇下,《一無所有》和崔健很快進入文化圈的視野。專輯《新長征路上的搖滾》問世以后,“崔健現(xiàn)象”成為學界極其熱衷的話題。“也許崔健及其搖滾樂是中國目前惟一可以勝任啟蒙的藝術(shù)形式了。因為理論界的范圍太狹窄,起不了大面積的啟蒙影響,而音樂是一種特殊的語言,它能起到任何其他方式都達不到的作用。”美學家高爾泰將崔健的搖滾推到空前的高度。
“有人給我數(shù)過,說《一無所有》里‘我’這個詞出現(xiàn)了23次。在我的歌里,‘我’出現(xiàn)的頻率非常高?!贝藿『髞斫忉專淖呒t離不開“文革”之后集體主義逐漸瓦解和公眾自我意識的復(fù)蘇。
不過在李皖看來,在音樂中觸及對“我”的表達,崔健并不算先行者?!?0年代初的確聽到的都是‘我們’,但港臺音樂進來以后,‘我’作為主詞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實際上最早唱響小我的是鄧麗君,她的歌全是在講述個人的情感世界。”
在崔健成名的80年代后期,另一位臺灣歌手的到來,也令文化圈十分興奮。他就是齊秦。“‘狼’是齊秦帶來的另一個‘我’的形象,他在歌中描繪的那種蒼涼荒蕪的景象,就是當時我們的價值觀面對現(xiàn)狀的一個縮影。”李皖解釋說,“不過齊秦歌曲中的意象更具西方的現(xiàn)代性,一聽就是城市中的荒涼和人群中的冷漠。但是崔健的作品,勾勒的時常是農(nóng)業(yè)景象,一聽就是紅色中國出來的。他的那種力量,港臺音樂的確無法企及。”
“《新長征路上的搖滾》這張專輯最大的魅力,是總體上呈現(xiàn)的對困惑的思考。當舊的封閉狀態(tài)被打破,集體曾經(jīng)共用的那種穩(wěn)固的價值觀開始松動,崔健作品表達的正是對這種現(xiàn)狀的思考?;蛘哒f,他成功地講述了‘出走’的主題,始終表達的都是要背棄原來、尋找一種新的東西。新的在哪兒?不知道,但是只知道要去尋找。這種時代精神,高度契合了當時的社會癥候。放在所有藝術(shù)里,無論哲學、詩歌、文學,都堪稱是典范?!崩钔钫f。
與學者們饒有興趣地凝視和解讀不同,官方面對崔健卻是如臨大敵。1988年,“新時期10年金曲回顧”演唱會在北京舉行。崔健的獲獎作品是《一無所有》,但他打算唱一首新歌。按規(guī)定每位歌手只演唱一首作品,于是他決定不帶樂隊,一個人抱著吉他就上臺了。當追光打到他身上時,觀眾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用一塊紅布蒙著雙眼。
“那天是你用一塊紅布,蒙住我雙眼也蒙住了天?!贝藿傄婚_唱,現(xiàn)場一位領(lǐng)導(dǎo)馬上一臉驚慌地沖到梁欽寧跟前:他唱的是什么?崔健一直吐詞不清,這位領(lǐng)導(dǎo)把“紅布”聽成了“紅旗”?!拔也荒茏呶乙膊荒芸?,因為我身體已經(jīng)干枯,我要永遠這樣陪伴著你,因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迸R近結(jié)束時,崔健使勁摘下紅布,狠狠地扔在了地上。這首新歌就是《一塊紅布》。
再后來,崔健的演出要么很難拿到批文,要么毫無征兆地被無故取消。來自臺灣的音樂人方無行最后一次在體育館看崔健演出是在1992年的天津?!把莩獣旖Y(jié)束的時候,看臺上突然有人開始打架,場面變得很混亂?!贝掖沂請鲆院螅诙斓难莩鲂既∠?。從這年年底開始,在長達13年的時間里,崔健無法在北京舉行大型演出。
一個流傳較廣的版本是,崔健在一次大型的紅歌演唱會上擅自刪減演唱《南泥灣》,觸怒了某領(lǐng)導(dǎo)。但此說時間上與崔健遭禁嚴重不符,因此不足為信。那時李皖早已大學畢業(yè),供職于武漢的一家媒體,崔健在武漢的演出也在售票之后無故取消。令人不解的是,他們從來沒有收到過一張來自官方的明確禁令。
特別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
別總在我身上不停地嘮叨,還是快抬起腿走你自己的道。——《讓我睡個好覺》
“《Outside Girl》是我4年前寫的一首歌,今天是我在北京之外的地方第一次演唱。我把它獻給《白鹿原》和今天現(xiàn)場的觀眾。”“白鹿原之夜”的首映慶典上,崔健演唱的第二首歌是首新歌。在他身后的大型LED顯示屏上,出現(xiàn)了浩渺宇宙中的一顆自轉(zhuǎn)的星球,星球表面隱隱浮現(xiàn)的是田小娥的臉,那是張雨綺在《白鹿原》中飾演的角色。
這是崔健的創(chuàng)意?!澳鞘且活w有很大空間張力的外星,那張臉很容易讓你想到中國幾千年文化里最壓抑的部分。我就是想在這首很悲傷的旋律里,再襯上這種特別遙遠的想象。我們?nèi)钡木褪茄鐾强盏娜恕!?br/> 后來我得知,崔健對這首新歌的演出效果很不滿意。因為吉他手出了一個錯,樂隊接下來的整體配合一直不好?!安贿^這是我多方面的一個冒險?!贝藿≌f,“這首歌沒有審批,而且又是英文歌,動用的實驗元素也很多?!?br/> 因為只排練過一次,樂隊成員并不同意演出這首歌。但崔健極其堅持。“一方面為了鍛煉樂隊,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強調(diào):樂隊一定要進步,一定要給觀眾新東西?!贝藿〉慕?jīng)紀人尤尤說。
“他一直是個特別較勁的人。”梁欽寧介紹,在當年很多人兩天就能錄一盤專輯,但是首張專輯那9首歌,崔健錄了將近一年。
在暫別大型演唱會的那些年,崔健忙得不亦樂乎:他和張元一起將早期的很多經(jīng)典作品拍成MV,隨后又參演了張元的電影《北京雜種》。第三張專輯《紅旗下的蛋》問世后,他在東京、紐約、舊金山、波士頓、大阪進行了國際巡回演出。
李皖一直覺得崔健還有另一大價值:他的存在,引領(lǐng)和帶動了中國搖滾音樂人的創(chuàng)作熱情,同時也讓唱片公司對內(nèi)地搖滾充滿市場信心。1994年春天,滾石旗下北上內(nèi)地的魔巖公司同時推出了3張新專輯,竇唯的《黑夢》、何勇的《垃圾場》以及張楚的《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在崔健播下的搖滾種子遍地開花的時候,他多了一個新身份:藝術(shù)總監(jiān)。他親自物色了新一輩的搖滾樂隊“子曰”,并出任他們首張專輯的監(jiān)制。
“他是一個特別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弊釉坏闹鞒镆罢f,“而且他非常善于用自己的方法不動聲色地達成目的。”當時在錄制《乖乖的》這首單曲時,秋野的貝斯錄了很多次,都無法讓崔健滿意。叫停之后,崔健笑著跟他說:這樣吧,要么你去請一個貝斯,要么咱這里面不要貝斯了。
“其實這話聽著有點傷自尊,他言下之意就是說我的技術(shù)在他那里過不了關(guān)。”按照秋野的理解,這首歌里的貝斯要內(nèi)斂柔和一點,但崔健希望要多些力量。“崔哥,音樂玩的是聲音,人和人對音樂的感覺不一樣。軟一點或者硬一點,音樂的味道和性質(zhì)就全變了。”秋野努力想說服自己的監(jiān)制?!安唬皇沁@樣!——先吃飯吧!”崔健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錄音棚。
飯桌上,秋野喝著白酒生著悶氣:請一個貝斯,我們自己還叫樂隊嗎?不要貝斯,音樂衰減了,沒有低音,那跟曲藝說書有什么區(qū)別?他跟朋友直接倒出這通牢騷時,崔健就在一旁,壓根不理他,安靜地吃自己的飯。飯后二人又進了錄音棚?!爱敃r我特搓火?!睅е薮蟮那榫w,秋野彈完了那段貝斯。
“行了,出來吧!”崔健滿意了:要的就是這個分寸!這張名為《第一冊》的專輯被譽為“人文搖滾”的代表作,1998年獲得“中國最佳十大搖滾專輯”。
陽光下的夢
你要我留在這地方,你要我和它們一樣,我看著你默默地說,噢……不能這樣?!痘ǚ抗媚铩?br/> “好像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都發(fā)生了,因為這世界上有一群仍然堅持夢想的人。這場演唱會就獻給仍然在堅持夢想的人們?!?005年9月24日,崔健再次站到首都體育館的舞臺中央。他給自己的這場演唱會取了一個動聽的名字:陽光下的夢。
我問他:被禁這么多年,怎么消磨掉心里的那些怨恨?
“你一定要永遠記著:Nothing is impossible,一切皆有可能。在中國尤其是這樣,只要你認準一條路,永遠能找到一種方法可以過去,這也是一直支撐我的動力?!贝藿≌f,“你永遠能找到方法,就永遠能讓自己更高興。他們每次給你設(shè)障,你就不斷地提高自己。一定不能妥協(xié),你要妥協(xié)的話,下場就特別慘?!?br/> “不管是崔健這個人,還是他的音樂,最大的魅力就是自由和真實?!睆堅f,“王朔形容他是最偉大的行吟詩人,我說他的聲音才是真正的中國好聲音?!?br/> 崔健的作品最近一次在電視上亮相,是在這個夏天最火爆的音樂選秀節(jié)目《中國好聲音》上。一位在北京開服裝店的青島姑娘在盲選階段選擇了《花房姑娘》作為參賽曲目。
就在“陽光下的夢”綻放首體那一年,另一檔選秀欄目《超級女聲》同樣引發(fā)了收視狂潮。一位中性風格的成都女孩憑借350多萬張觀眾投票,問鼎當年超女總冠軍?,F(xiàn)在即便再有百位歌星聯(lián)唱的拼盤晚會,也不會有無名歌手的聲影。電視,幾乎成為今天締造全民偶像的第一媒介。
“其實我們也跟老崔說過很多次,有了機會就要表達你的力量?!苯?jīng)紀人尤尤說?!半娨暤年嚨睾陀^眾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很多年。我跟他說,不是觀眾不想選擇你,是因為你沒給觀眾選擇你的機會。如果有一個好的平臺,一檔好的節(jié)目,他能尊重我們的制作要求,為什么不去表達你的力量?搖滾樂不應(yīng)該僅僅只是在你的現(xiàn)場才能聽到,你上一次節(jié)目,可能就有一批新觀眾遇到了搖滾?!?br/> 今年元旦,崔健和樂隊一起出現(xiàn)在上海東方衛(wèi)視跨年演唱會的現(xiàn)場。對于電視臺制作方,攜手崔健最大的難題在于,他要求必須真唱。10年前,崔健發(fā)起“真唱運動”,矛頭直指充斥電視熒屏和商演舞臺的各種假唱。很多搖滾歌手在晚會上的演出只需要樂隊配合當個道具,但崔健要求樂隊每位成員都必須真實表演。
在跨年演唱會上,崔健樂隊必須在前面的節(jié)目結(jié)束之后的半分鐘內(nèi)迅速擺好樂器接好電源,完成舞臺切換的施工。算上插播的廣告,樂隊總共有兩分鐘準備時間。為了直播順利,彩排時崔健試完音,所有工作人員全部留下,反復(fù)練習用最短的時間上下場。那一天大家磨合到凌晨3點多。
除了對歌手本身的嚴格要求之外,真唱的確吃力不討好,無論對電視臺播出效果,還是對演出商的現(xiàn)場音響設(shè)備,都是一個極大的考驗。面對依然大行其道的各種假唱,業(yè)界內(nèi)外很多人曾表示“真唱運動宣告失敗”?!皠e人我們不管,但只要是崔健樂隊,一定永遠會是真唱。”尤尤說。
簡單表達、簡單交流,但不要簡單思考
現(xiàn)實像個石頭,精神像個蛋,石頭雖然堅硬,可蛋才是生命。——《紅旗下的蛋》
《Outside Girl》結(jié)束之后,全場歌迷終于盼來了《一無所有》。跟之前的歷次演出一樣,新歌的現(xiàn)場氛圍中規(guī)中矩,而那些經(jīng)典曲目,從前奏開始就能從頭到尾引爆全場。
崔健曾經(jīng)聽到過一種批評,說他“挑逗觀眾”、“盡唱老歌”,他也很清楚,那些一直渴望聽到老歌的觀眾,“實際上是大眾的代言人”。
“崔健有一種力量,他很難被打倒。他既不會被批評打倒,也不會被吹捧打倒?!睂W者周國平說。2001年,他和崔健曾有過幾次深入對談,談話內(nèi)容后來整理出版成訪談錄《自由風格》。
在《自由風格》中,崔健說道:“作為創(chuàng)造者只有兩件事情可以干,一個就是重復(fù)以前的創(chuàng)造,一個就是繼續(xù)創(chuàng)造不重復(fù),或者說就是往前走、不停止。很多人一旦生活標準達到一種水平的時候,他們就覺得停止的機會到了,所以我覺得他們實際上不是把創(chuàng)作當成一種樂趣,而是當成目的,當成達到自己穩(wěn)定生活的一種手段。一個藝術(shù)家是不是真正踏上了藝術(shù)征途,就看基本是個創(chuàng)造過程還是表演過程?!?br/> “千萬別再聊《一無所有》那個晚上了!”在采訪時,崔健對談?wù)撛缙诮?jīng)歷的話題意興闌珊。就像要求樂隊一定要給觀眾新東西一樣,他希望封存往事,“藝術(shù)家任何時候都只拿作品說話?!?br/> 崔健最新的作品是自編自導(dǎo)的首部電影長片《藍色骨頭》。盡管在電影《成都我愛你》下部中,他曾有過一次執(zhí)導(dǎo)經(jīng)歷,但那次合作并不愉快。這次拍攝,才是崔健導(dǎo)演實力的真實體現(xiàn)。
“崔健編故事的能力非常令我意外?!毕绕诳催^影片的周國平說,“他的電影肯定不是商業(yè)片,但這個電影也肯定不是那種特別小眾的電影。它的受眾可能會廣,因為故事還是好看的。它講述了兩代歌手之間的故事,片中的下一代就是當下網(wǎng)絡(luò)時代的年輕人,我相信年輕人會有興趣,而且電影的畫面和音樂都非常棒?!?br/> 《藍色骨頭》的攝影是香港著名攝影師杜可風。得知崔健要當導(dǎo)演,他主動請纓出任攝影。而影片所有的配樂,全部由崔健包辦。目前影片已經(jīng)送審,不出意外,明年年內(nèi)一定能夠公映。
去年8月1日,崔健邁進了知天命之年。他從不過生日,那晚結(jié)束所有工作之后,在朋友再三勸說下,來到樂隊一位成員自己開的酒吧,和朋友們喝了一杯。雖然晚睡晚起,但他依然堅持著自己的規(guī)律作息,堅持天天運動健身,像很多世界知名搖滾歌星一樣,身材依然不輸當年。他從不碰毒品,在《飛了》的歌詞中他寫道:我根本用不著那些玩藝兒,你瞧我是不是與眾不同。“跟他相比,我的生活更像是搖滾圈的人。”張元笑著說。
“年輕人永遠是對的”,這是27歲的崔健放出的一句豪言。如今人到中年,他如何直面內(nèi)心深處的焦慮和危機?
在《自由風格》中,崔健說:“我覺得我有這樣一個恐懼:個人害怕群體,就像人們怕談?wù)撜我粯?。說到這,有人會覺得我魯莽,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但這就是恐懼的一部分,因為我已經(jīng)開始想我自己有沒問題了,并且試圖挖掘我內(nèi)心深處恐懼的根源,同時也觀察周圍的人是否會有同樣的恐懼。我后來意識到,這種解決恐懼的方式是對的,是和平的。搖滾樂能起到這種作用,讓人用簡單的方式去表達,簡單地去交流,但不要用簡單的方式去思考。”
我們追不上時代,他與時代并行
我看差不多了時機已經(jīng)到了,我是干脆放棄還是繼續(xù)努力,拿出新的勇氣還是回家去,回家把青春的愛情進行到底。——《小城故事v21(下)》
2011年元旦,崔健再次回到工體舉辦個人演唱會。這次他帶給歌迷的新體驗是將搖滾和交響樂融為一爐。與他攜手合作的,正是他當年的老東家——北京交響樂團。這次跨年演出,讓很多老歌迷盡興地重溫了一次崔健出道至今的所有經(jīng)典作品。演出最終在他3次返場后結(jié)束。
“我們古典音樂走得非常難,但是崔健比我們還要難?!边@次演唱會的指揮譚利華說?!拔也缓谜f什么是搖滾精神,但崔健身上,一直有他的精神?!?br/> “以后崔健的音樂,肯定是會往更純粹的純音樂發(fā)展?!币魳啡朔綗o行說,“其實他以后的演出可以考慮分為兩種,一種是在體育館里舉行的大型演唱會,樂隊是老班底,曲目就是那些歌迷懷舊的經(jīng)典作品;另一種是很小的規(guī)模,最多也就二百人,觀眾比較高端,都只為音樂本身而來。在這種演出上,崔健就可以把他的音樂實驗,把他最純粹的音樂拿出來跟大家交流。而且這種演出,他可以和很多新樂隊成員合作,找到新的音樂思路和模式。”
幾天前,學者周國平和崔健進行了一次長談。接下來他們還會約談幾次,談話內(nèi)容作為修訂部分將收錄進10月底再版的《自由風格》中。今年6月23日,二人共同的朋友、音樂人梁和平因為車禍導(dǎo)致高位截癱,他們想用版稅為他接下來的治療和生活提供一些幫助。
“這次再見面,感覺他整個人變得平和了?!敝車秸f,“11年前的他性子還是非常倔,比如面對媒體他會排斥,但是現(xiàn)在,就算媒體拋出一些不太得體的問題,他也會配合,而且巧妙地引到自己的話題上來?!?br/> 如果說對于今天的年輕人,“崔健是誰”會是一個問題;那么對于很多昔日的歌迷,問題便是:崔健還是崔健嗎?
“雖然進入90年代以來,崔健的作品一直呈現(xiàn)一個下降的曲線,但他依然是極其少有的音樂人,甚至在整個藝術(shù)圈都是極其稀有和獨特的。”李皖說,“歷史上只有極個別的人,能夠使時代主題成為他的創(chuàng)作。具有這種雄心和嚴肅目標的人很多,但崔健是這么長時間以來表現(xiàn)最好的。用他自己的話說,他‘選擇了一個最有分量的對手’。他一直力圖找到這個時代最大的主題,對這個主題進行言說?!?br/> 對于7年前問世的崔健第五張專輯《給你一點顏色》,李皖評價說,“面對一個分化的時代,崔健找到的解決方式依然是天才的,也是有效的。從前他在作品中的角色接近于自己,他不過把這個角色抽象成一個‘我’;但在新專輯中,他用網(wǎng)友、民工等等不同身份的角色扮演,既聰明又富有創(chuàng)造力地找到了自己的解決途徑。這個時代像一列火車,我們已經(jīng)很難追上它,但崔健好像始終在和它并行。在今天,他始終在寫中國的問題,依然在給時代畫像,并且最后的成像是逼真、豐富和多彩的。不管時代怎么改變,崔健始終能夠牢牢地抓住自己的目標,不被甩開?!?br/> 在李皖看來,崔健在今天最大的尷尬就是再也不會有當年那么多聽眾,從前那些狂熱的歌迷甚至已聽不懂他了?!按蠹铱雌饋硐窭吓笥?,其實早已形同陌路。對他的怒氣和怨言,其實反襯的恰恰是我們自己在今天的不堪?!碑斈瓯贝蟠藿『笤畷那嗍[學子如今已散落天涯,有人從政,有人經(jīng)商。中年心事爬上鬢角發(fā)際的他們,會在某個久違的沉睡夜里夢回當年的看臺時光嗎?
周國平這次的觀察結(jié)果與李皖的感受如出一轍,“今天再打量崔健,他的確不在中心位置。大家都在追逐短平快,但他依然在孤獨地進行一些堅實的思考。他讀書不多,所以他的思考不是思辨和過于邏輯的,但也正因如此,他的思考全部出自生命本能,是建立在最根本生存狀態(tài)上的一種社會思考。這種嚴肅的追求,可能因為跟時代的反差,更顯得可貴。”
在崔健接下來的計劃中,電影依然會占據(jù)很大的篇幅。《藍色骨頭》里復(fù)雜的人物線索和豐富的小傳背景,讓他有了很多拍攝續(xù)集的可能。當然最重要的依然是音樂,他癡迷技術(shù),面對數(shù)碼時代依然充滿征服的野心。在他的憧憬中,未來還應(yīng)該有一間音樂教室或一個基金,讓音樂在很多孩子幼小的心里生根發(fā)芽。
崔健當年在北交的一位同事說:我們一直表演的都是別人的作品,崔健卻寫了一輩子自己的歌;我們循規(guī)蹈矩等到退休,他大概會自由自在地過這一生。
還是“白鹿原之夜”,演出接近尾聲,全場觀眾在崔健下場之后依然持續(xù)不斷地喊著他的名字。在潮水一般的掌聲和歡呼聲中,崔健返場?!痘ǚ抗媚铩肥煜さ男身懫?,他習慣性地微微佝起背,逆光里抱著吉他的背影像是一只不停地揮動翅膀的鳥。既像是在甩掉泥濘,又像即將振翅高飛。全場大合唱的背景聲,依然沒有淹沒音響里傳來的他的歌聲:你問我將要去何方,我指著大海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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