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許對現(xiàn)在的女孩子來說,9歲來例假不算什么。她們成天吃著用激素催生的垃圾食品,不要說9歲,比這再早也不稀罕??墒牵诼芳唁?歲的時候,她的女同學(xué)可都是穿著二股巾背心上學(xué)的。這意思就是說,在路佳湄不可救藥地彰顯出豐乳細腰翹臀的時候,她同齡女孩子們的第二性征還遠沒開始發(fā)育,路佳湄愛死了她們一馬平川像草原一樣開闊的前胸??缮砩系氖聝海刹坏萌?,不是說向誰看齊就能看齊的,路佳湄只好無限惆悵地用繃帶把自己的雙乳五花大綁起來,再套上厚厚的外衣。
就是夏天,她也像套中人一樣,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別說不敢穿二股巾背心,就是短袖上衣,她也只在上體育課的時候才穿。
那是1971年7月初的一個下午,9歲的路佳湄特別的興奮,中午,出差走了十幾天的父親,終于從大上?;貋砹?,給她們每一個孩子都帶有禮物,給她的禮物是大紅色的的確良短袖上衣。媽媽說,這件衣服反正只能夏天穿,用不著攢到過年。她眼睛濕濕的感激地看了媽媽半天,才用不確定的口氣小聲請求著,媽,那今天下午有體育課,我想現(xiàn)在就穿上去學(xué)校。
一向脾氣暴躁的讓她發(fā)怵的母親,那天是反常的,她不僅馬上答應(yīng)了女兒的請求,還走到鏡子前溫和地幫著女兒,往展抻了抻在旅途中壓皺的衣服,抻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個前襟長,一個前襟短,再一看,是女兒高興得把扣子系錯了。
路佳湄不好意思了,她對著鏡子把扣子重新系好后,又悄悄地在鏡子前照來照去,母親看到鏡子里的女兒,把這件衣服裝點得胸是胸,腰是腰,尤其是左右兩片前襟被直挺挺高聳的已經(jīng)像成熟女人一樣豐滿的乳房狠勁地拽了上去。
母親出神地望了一會兒女兒早熟的身體,突然想起她這兩天是帶著例假的,她不無發(fā)愁地問女兒,湄湄,我給你買來的衛(wèi)生帶,你會用嗎?
路佳湄小聲說,會用。因為媽媽老說,姐姐15歲才來那個,她在學(xué)校和同學(xué)一起上廁所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家也都沒來,這讓她心里感到說不出的自卑和煩惱。
現(xiàn)在,母親嘆口氣又開始了,真是一母生九子,九子不一樣。你姐15歲才來,還以為你至少也得十三四歲來,你可好,9歲就來了。你得比你姐多用多少衛(wèi)生紙啊!
媽,我換得不要那么勤就是了。說完這話,路佳湄用勁咬著下嘴唇,轉(zhuǎn)過身背朝母親,她還想再為自己辯解兩句,但再說,她會哭的。要不是怕眼淚掉在新衣服上,委屈的路佳湄真的想哭出來,她也恨自己,好像自己做錯什么似的,為什么大家都還干干凈凈的時候,她的下身就有了不能告人的秘密。媽媽哪知道,這兩次來例假后,她不敢喝水,不敢吃飽,她怕上學(xué)校的廁所,怕讓同學(xué)們看見。
路佳湄是個聽話的孩子,她說少換幾次,肯定是要做到的。那天下午,她去學(xué)校前就沒舍得換已經(jīng)有點濕的衛(wèi)生紙。媽媽說了,一包衛(wèi)生紙要用一毛六分錢,如果她來一次用三包的話,那一個月就得花掉將近五毛錢。一年12個月,這樣算來,她一年就得多花家里6塊錢,要知道6塊錢,都夠她和姐姐倆人開學(xué)交學(xué)費了。
不管怎么說,父母還是親她的,路佳湄邊低頭看著自己的新衣服邊想,爸爸并沒有因為她多花這6塊錢就不給她買新衣服,媽媽還讓她下午就穿上,這是一個讓9歲的路佳湄從來沒有感到這么光彩奪目的金色下午。她們班還沒有一個女同學(xué)穿過的確良上衣,想到過一會兒,這件新衣服就會引來全班同學(xué)羨慕的或是嫉妒的目光,路佳湄高興地跑了起來,跑了兩步,想起自己身上還有那個,她又趕緊放慢了腳步。
路佳湄到了學(xué)校的時候,還沒打上課鈴,但她所在的三班和一班都已經(jīng)開始整隊了,同學(xué)們在隊列里嘰嘰喳喳,比樹上的鳥兒叫得還歡。不知是誰提前走露了風(fēng)聲,說今天的體育課上,一班和三班要進行迎面接力比賽,三班的同學(xué)正望眼欲穿地盼著她們班的第一“飛人”路佳湄快快到來。
身著紅衣的路佳湄,一走進校園,眼尖的同學(xué)就大聲報告著,看,路佳湄來了。于是,她們班的同學(xué)情不自禁地齊聲喊道:路佳湄——來了!路佳湄——來了!誰都知道,路佳湄是全年級跑得最快的女生,男生都跑不過她。歡呼路佳湄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明顯就是和一班挑釁嘛,一班的隊列里發(fā)出一陣噓聲。陽光暖暖地笑看著一臉迷惑的路佳湄,她英雄似的被同學(xué)們簇擁著塞到了她們班隊列的最前面。
這是她完全沒有料到的熱烈場面,雖然她還不知道同學(xué)們?yōu)槭裁催@么隆重地歡迎她,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沒有人注意到更沒有人提到她穿了新衣服,而且是的確良的。
二
路佳湄所在的前進路小學(xué)不大,很小,小到?jīng)]有操場。這真是讓人頭疼啊,學(xué)校沒辦法,一上體育課,就讓孩子們排隊步行到少年宮去上體育課。在去少年宮的路上,路佳湄從同學(xué)的嘴里,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她今天必須無條件地參加接力賽,為了班級的榮譽,她不能不跑,作為班級壓棒的,她必須拼了命地快跑。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能跑,真的不能跑,不是她嬌氣,媽媽警告過她,來了那個的這幾天是不能劇烈活動的。就算媽媽的話可以不聽,可是,她今天來學(xué)校前是沒有換衛(wèi)生紙的呀!想到這里,路佳湄幾乎要哭了,她后悔今天穿這件新衣服,要不是這件衣服,她也不會和媽媽保證少換紙,然后,就真的不換了。不想還好,一想,她覺得底下好像又流了那么一股,真是濕得要命。
她想只有跑第一棒了,跑完,她就和老師請假說跑得胃疼,或者說是頭疼,或者就像她們班長一樣一跑就流鼻血,這樣最好,不管怎么樣,跑完,她必須趕緊回家去換紙。
然而,體育老師好像專和她作對似的,先是領(lǐng)著兩個班不緊不慢地做廣播體操,再后來又讓每個班挑出來的10個男生和10個女生,在原地做熱身活動15分鐘。路佳湄從來沒有覺得時間過得這樣慢,從來沒有覺得下身流過這么多的血。這是她第二次來這個,她清楚地記得上個月來的時候,沒有這么洶涌。
做完熱身后,路佳湄幾乎是用懇求的聲音在求老師和同學(xué),她說:讓我跑第一棒吧!我今天真的想跑第一棒:10個男生和9個女生反對聲一片,沒有一個同意她先跑,連老師都說,路佳湄你就不要謙虛了,你們班同學(xué)這么信任你,你還是老樣子,就跑最后一棒吧!
路佳湄知道堅持也沒用,只要她不和大家說出原因,是沒有人會贊成她跑第一棒的,可那個原因就是跑死,她也不會說的,不會,永遠不會。
她們班跑第一棒的那個女生已經(jīng)蹲下身子,兩手撐地,站在隊列最后的路佳湄也不由得緊張起來,槍響之后,她的心就隨著那個紅白相間的小接力棒,在同伴的小身影間來回穿梭著,她幾乎忘了一朵絢爛的女人花正在她早熟的身體里悄悄怒放著。
輪到她接上棒的時候,她們班差一班有一米多遠,把棒子遞到她手里的男生,在給她棒子的一瞬間,對著她大喊,就看你的了。她一邊接棒一邊喊,沒問題。說完,她就像飛奔的小鹿一樣瘋了似的沖了出去,她覺得她那天表現(xiàn)得棒極了,比風(fēng)還跑得快,沒跑幾步就追上一班的那個同學(xué)了。
起先,她還能聽到她們班的同學(xué)齊聲給她高喊著加油、加油??墒?,當她快跑到終點時,高亢的加油聲突然停了下來,她們班站的那面靜悄悄的,像死亡的海一樣,靜得讓路佳湄心都虛了。倒是一班同學(xué)的噓聲,像海浪一樣一浪高過一浪,幾乎就要把她淹沒了。
但她不怕,路佳湄想,這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們跑過我啊!跑到終點的路佳湄,在一班的噓聲中,微笑地轉(zhuǎn)過身來,舉著手中的接力棒,向她們班那邊揮舞著。突然,她拿棒子的那只高舉的手,像被抽了筋似的失去了支撐,無力地垂了下來,她看見在她剛才跑過的地方,就快到終點的跑道上,有一張滿是血污的衛(wèi)生紙,不管不顧地陳列在那里,像她身上的紅的確良上衣一樣,在太陽的照耀下奪目得讓人生氣。
路佳湄整個人都傻掉了,她想她應(yīng)該用哭聲來表達自己也不想這樣,可是,她努力了半天,竟然都沒有流出一滴眼淚。她覺得太陽刺得她睜不開眼睛,她感到全世界只有一種顏色,包繞著她,壓迫著她,讓她喘不上氣來,她再不敢看地上那張血紅的衛(wèi)生紙,她覺得它就像死了的老鼠一樣,讓她又討厭又害怕。她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她把頭低了又低,光天化日之下,沒有地方隱藏她的羞愧和難堪,她像一條找不到水的魚,無奈地曬在岸上,身體和思想都不能動了。
工作不久的體育老師,還是個沒有結(jié)過婚的毛頭小伙子,在他的備課本上,沒有準備這樣的環(huán)節(jié),他搓著兩手,不停地在原地走來走去,直到操場上的噓聲變成流氓、流氓。先是一班的同學(xué)這樣喊,后來,三班的同學(xué)為了證明他們的清白和立場,也和一班的同學(xué)一起喊了起來。
這像什么話,簡直就是太不像話了嘛!體育老師終于不再搓手了,他用力拍著兩手,連拍三下后,嘴里大聲喊道:停!停!停!
等同學(xué)們安靜下來后,體育老師對孤零零獨自站在終點的路佳湄說,路佳湄,你負責(zé)打掃一下跑道上的衛(wèi)生,然后,你可以先回家了。說完,他好像又想起什么,又拍了一下手繼續(xù)說道,對了,誰家離路佳湄家住得比較近?隊列里靜悄悄的,半天沒有一個人舉手,其實,路佳湄他們班上,一半人都和她住一條街。
等了一會兒,一個小個子單眼皮黑黑的女生從隊列里走了出來,她說,張老師,我和她住得不遠,我去送路佳湄回家吧。
這個小個子女生叫楊茹,她瘦小的身體清清爽爽,她不怕同學(xué)們說她什么,她還沒有那個,她勇敢地和路佳湄并排走在了回家的陽光里。路上,倆人都沒有說話,快到家的時候,楊茹忍不住好奇地問:路佳湄,能不能告訴我,你的肚子里是不是有小寶寶了。
路佳湄還是忍不住哭了,她哭著說,楊茹,我不是流氓。
楊茹說,我知道??墒?,我聽我姐的同學(xué)說,有了那個后,就不能再和男同學(xué)坐一個座位了,再坐一個座位就會懷上孩子的。你有了那個了,可老師還讓你和男生坐一個座位。
這是路佳湄從來不知道的資訊,楊茹的話又把她嚇了一跳,害怕和驚嚇,讓她覺得她就是天下最倒霉的那個女孩子。如果真像楊茹說的那樣,她是不是現(xiàn)在就懷上孩子了,要不這個月的血怎么就比上個月流得多呢。
這樣一想,她哭得更厲害了。楊茹安慰她道,對了,咱們的桌子和凳子上不是都刻著三八線嗎?你想想,你超過過三八線嗎?
路佳湄想了想,狠勁地搖著頭說,沒有。
楊茹說,那大概就不會吧。要是沒挨過,不就和沒在一個凳子上坐過一樣嗎?
她的話又讓路佳湄稍微寬了點心。
但是,那天晚上,路佳湄還是病了,發(fā)著高燒一夜不退,睜開眼,就和媽媽說,她想轉(zhuǎn)學(xué)。媽媽以為她燒得說胡話,根本不接她的茬。她又一次醒來后,突然問媽媽,媽,你不是認識一個阿姨,是流沙坡小學(xué)的校長嗎?
她剛說完,媽媽大驚失色地連忙朝地下呸、呸、呸吐了三下,又趕緊捂住她的嘴說,快別胡說了,大半夜的提那個短命鬼干嗎,她一個月前就死掉了。
直到病好,路佳湄都沒敢和媽媽再說轉(zhuǎn)學(xué)的事,當然,她也沒好意思告訴家里的任何人她在體育課上出的丑。就是說了,又怎么樣呢?沒有人會理解她,不過是再討來頓罵罷了,本來母親就那么討厭她來那個來得那么早。
三天后的一個早上,路佳湄硬著頭皮,悄悄地背上書包,慢慢地走向她再也不想去,可沒法不去的學(xué)校。路上,有三三兩兩的同學(xué)從她面前經(jīng)過,可是,沒有一個人停下來,喊上她一起走,她被同學(xué)們徹底地孤立了。
之后不久,路佳湄同桌的那個男生突然就轉(zhuǎn)學(xué)走了。路佳湄坐最后一排,班上也沒有新生轉(zhuǎn)來,老師也再沒有給她安排同桌。這件事讓路佳湄又高興又難過,高興的是,獨坐一張課凳的她,再也不用擔(dān)心楊茹說的那種情況了。難過的是,她老覺得,同桌男生肯定是和家長說了她不好,為了躲避她,才轉(zhuǎn)學(xué)走的。
難過之余,路佳湄嚴格地要求自己,拒絕和任何男生說一句話,每天放學(xué)后就早早地回了家,關(guān)起門來看書學(xué)習(xí)。學(xué)得累了,也不出去找同學(xué)玩,要么幫著照看弟弟妹妹,要么就站在姥姥身旁學(xué)著做家務(wù)活。9歲那年,路佳湄自覺地學(xué)會了炒菜、和面。
20世紀70年代初,全中國的城市人民都是吃供應(yīng)糧,誰家都一樣,每月買回的糧食總是粗糧多,細糧少。每次做飯的時候,路佳湄都有意多和一些紅面,給全家人吃用白面包住紅面的包皮面,而她一個人吃純的紅面。沒有誰要求她這樣做,她就是想用實際行動證明她不是流氓,是個正經(jīng)的好女孩。而吃粗糧也是好女孩的標準之一,路佳湄她們班就有一個女生,每次清明節(jié)掃墓的時候,都帶兩個玉米面窩頭,每次掃墓結(jié)束,老師都要為此當眾表揚她。
除了在吃的方面,路佳湄有意苛刻地約束著自己之外,在穿戴和打扮上,也發(fā)生了令人吃驚的變化,最早發(fā)現(xiàn)這個變化的是她的姐姐。還是那個在路佳湄看來倒霉的七月里,快放暑假的時候,有一天晚上,路佳湄睡下后和姐姐說,姐,你要不要我那件紅的確良衣服?睡在她身旁的姐姐以為妹妹在說夢話,沒理她。她又問了一句,我是認真的,就是爸爸才從上海買回的那件,我想拿它換你穿舊的白襯衣。
她姐姐爬起來大聲說,你沒病吧?你不是老嫌爸媽不親你,老讓你穿我穿過的嗎?
是的,路佳湄的爸爸老愛逗她,親大的愛小的就是不親中間的,為這,路佳湄沒少哭鼻子??墒牵鞘且郧?,現(xiàn)在不一樣了,現(xiàn)在的路佳湄再也不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了。她比她大四歲的姐姐矮不了多少,姐姐偏瘦,她也不胖,但偏豐滿,也就是說,姐姐完全能和她換著穿衣服,只要姐姐同意,她要把她所有新的、顏色亮的衣服都換給姐姐,姐姐上初中了,她穿得再靚都不怕了。可是她怕,她要盡量做全班最樸素的那一個。
就在那天晚上,黑暗里,路佳湄和姐姐拉了鉤,她心情復(fù)雜地把那件只穿了一個下午的紅的確良上衣和另外一些在她看來艷的衣服都換給了姐姐。
路佳湄在班里除了和楊茹一人來往,誰都不和她來往,或者說,除了楊茹愿意和她玩之外,誰都不愿意再和她玩了。她也主動地放棄了所有參加集體活動的機會,以后只要上體育課,她就請假,不是裝病,是真的一說上體育課和跑步,她的頭馬上就開始神經(jīng)質(zhì)地疼,連老師都怕了她。疼起來的時候,看著看著小臉就慘白得一點血色也沒有了,索性她就成了她們班的長期病號。
學(xué)校里有段時間,組織學(xué)生每天早晨集體跑步,定名為太原到大寨象征性長跑,病號路佳湄的任務(wù)是留在教室里看教室,在同學(xué)們上街跑步的20分鐘里,她一點也沒閑著,自覺地默默地一個人承擔(dān)起了打掃教室衛(wèi)生的工作。冬天的時候,她還要負責(zé)給班里生火爐,倒爐灰。
是一個凍得人說話都打哆嗦的數(shù)九天,路佳湄端著一簸箕剛掏出的爐灰,往教室外走,這時,班上的同學(xué)跑步回來了,路佳湄趕緊躲到一邊,給大家讓開道,那些女同學(xué)則高傲地仰著頭,側(cè)身從她身邊走過。在同學(xué)的眼里,路佳湄就和她手上端的爐灰一樣,就是垃圾,她們就是要像扔掉一個臭皮囊一樣把她拋棄在集體之外。
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不是垃圾,她不臟,甚至于她比她們?nèi)魏稳硕几释约菏歉蓛舻?、正派的、一塵不染的。但那張體育課上從她身上掉出來的帶血的污紙,像無形的標簽一樣,粘在了她的身上,如躲藏在暗處的惡毒的魔鬼一般,陰笑著把她推到了比黑暗更黑一百倍的萬丈深淵里,隔著這條可怕得看不見的鴻溝,她和同學(xué)們?nèi)缢鹨话悴荒茉傧嗳莸揭黄鹆恕?br/>
三
唯一敢和路佳湄公開說話的就是小個子楊茹,她是路佳湄灰色世界里一道閃亮的光。誰承想這束光像流星一樣,很快就暗淡了。接下來發(fā)生的一件意想不到的麻煩事,無情地把倆人的友誼斷送在萌芽狀態(tài)。
還是那年,不過時間又過去了一個月,八月,學(xué)校還放著暑假,一個更大的陷阱又預(yù)設(shè)在路佳湄的眼前,等著9歲的路佳湄去縱身一躍。之所以又一次強調(diào)路佳湄的年齡,是因為在長大的路佳湄回憶起這件事后,總是對母親抱有很深的成見。她想,如果在那一年過年的時候,細心的媽媽能給她買一條紅褲頭穿上,或者是系一條紅色的褲帶,是不是就可以讓她那年不要那么接二連三的倒霉。
其實,路佳湄這樣想對母親是不公平的,20世紀70年代中國的大環(huán)境是不允許搞封建迷信的,不但路佳湄沒有紅褲頭穿,全國人民都沒有,大家不但不穿,而且自覺地、堅決地、徹底地抵制一切帶迷信色彩的東西,誰搞誰就是牛鬼蛇神。
在那個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特殊年代里,路佳湄的母親忘記或者是不講究什么逢九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講了反倒是不正常了。
可是路佳湄不這么想,在她以后的婚姻生活中,她愛人異常氣憤地指著她跳起來大喊,早知道你是這么一個愛鉆牛角尖的人,我說什么也不能找你。人在吵架時說出的話,是最經(jīng)不起推敲的,面對氣急敗壞的愛人,路佳湄只是輕蔑地咧了咧嘴。她想,他現(xiàn)在才明白,自己不是神,不可能先知先覺。而她在9歲,在經(jīng)歷了和楊茹爬上警察崗樓那件事后,就明白了,該來的總要來的,你不會早知道,任再聰明絕頂?shù)哪X袋,也琢磨不清未來的事,連盲人摸象的境界也達不到,說不著邊際倒還客觀些。
如果路佳湄知道她對楊茹的殷勤和順從,遭來的就是無可奈何花落去的結(jié)果,讓她失去了班上最后一個朋友,那她說什么也不會答應(yīng)和楊茹走那一趟的??墒牵拖袼恢滥翘斓捏w育課上,她要丟丑現(xiàn)眼一樣,爸爸的恰好歸來,媽媽的反常溫和,她堅持著上學(xué)前沒有去換紙,體育課上突然的接力比賽,湊成了應(yīng)該發(fā)生的必將發(fā)生的所有元素。
姥姥常愛說的話沒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楊茹來找她的前一天晚上,臨睡的時候,她央求姥姥教她做油糕。姥姥起先不答應(yīng),說老家就捎來那幾斤糕面,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吃了可惜,再說每人供應(yīng)的那幾兩油,也吃不住折騰。
她好說歹說,姥姥總算答應(yīng)教她做幾個“凈糕”吃,也就是不用油炸,包好就吃的那種。
第二天早上,她還沒起床,楊茹就來了,她神秘地站在路佳湄床前,路佳湄一邊用雙手揉著還沒睡醒的眼睛,一邊沖著楊茹異常友好地笑著,笑里溢出的是為楊茹赴湯蹈火的心甘情愿。群居動物路佳湄被迫放單之后,把楊茹當作救命的稻草,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它弄丟了。
路佳湄快起,起來,跟我走一趟。
去哪兒?路佳湄邊穿衣服邊問,其實,問也是白問,以路佳湄現(xiàn)在的心情,就是楊茹讓她跟著她往火坑里跳,她也在所不辭。
現(xiàn)在不能說,反正是非常非常重大的事。楊茹一臉嚴肅地回答著路佳湄。
路佳湄沒有再問什么,她穿上衣服,胡亂洗了把臉,頭也沒梳,就跟著楊茹開門往外走。出門的時候,還聽到姥姥追著她喊,不是要做糕嗎?怎么又跑了?
她裝作沒聽見,拉著楊茹的手飛快地跑出了院子的大門。
出了大門,才想起來不知道應(yīng)該往哪個方向去,她只好又問一臉肅穆的楊茹,往哪面走?
楊茹用手指了一下東面,然后,讓路佳湄俯下身子,她對著路佳湄的耳朵小聲說道:往那面走,我昨天晚上撿到一張反動標語,咱們現(xiàn)在就交給警察叔叔去。
啊!反動標語!路佳湄吃驚地叫了起來。楊茹忙擺手示意她別叫,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揉得皺皺巴巴的小紙片,小心地展開后,拿給路佳湄看,只見紙片上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5個字:“打倒毛主席。”楊茹說,咱們得快點交給警察叔叔去,你看,都沒有我昨天晚上撿到時看得清楚了。
聽了楊茹的話,路佳湄的表情變得比楊茹更莊嚴肅穆。她是那么熱愛毛主席,在班里同學(xué)孤立了她以后,她每天上學(xué)前都要鼓勵自己不哭,堅強,然后,在心里默誦三遍毛主席的詩詞《七絕》為李進同志所題攝廬山仙人洞照:暮色蒼??磩潘?,亂云飛渡仍從容。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fēng)光在險峰。9歲的路佳湄雖然還搞不太懂這首詩的意思,但她就是覺得這首詩要比下定決心更能給她力量,她是查著字典,從爸爸的筆記本上偷偷地抄下來這首詩的,她相信他們班孤立她的那些同學(xué)別說背,他們說不定聽都沒聽說過。
每天靠背毛主席詩詞戰(zhàn)勝困難的毛主席的紅小兵路佳湄同學(xué),用力挽起了楊茹的手,用誓死捍衛(wèi)毛主席的堅強決心,勇敢地走向離自己家最近的那個叫寬銀幕的十字路口。路佳湄不記得70年代的馬路中間是不是像現(xiàn)在一樣設(shè)有圓形的交通崗,在她以后的記憶里,經(jīng)常清晰地浮現(xiàn)出的,只是馬路邊上那個有臺階的高高的交通崗。
她朦朧地記得自己不是走上那個崗樓的,而是手腳并用爬上去的。至于楊茹是怎么上去的,她記不清了,楊茹個子比她小,按說,應(yīng)該是楊茹爬上去才對??墒牵陀浀米约汉孟衽碌粝氯ニ频?,心情緊張地用手亂抓過樓梯。
連楊茹怎么把那張紙條交給警察叔叔都不記得了,印象中就是那個胖胖的警察叔叔,一邊低著頭記,一邊問:你們是哪個學(xué)校的?幾年級幾班?叫什么名字?都是楊茹回答的:前進路小學(xué)三年級三班,我叫楊茹。說完,楊茹用手捅了捅她,示意她說自己的名字。她突然有點怕,她小聲和楊茹說,你替我說。楊茹說:你說。警察叔叔不看她們,還在記,邊記邊說,誰說都一樣,就說叫什么名字。楊茹又捅了她一下,她大聲說,我叫路佳湄,大路的路,佳節(jié)的佳,我生在中秋節(jié),湄是三點水過來個眉毛的眉。我爸說“曲徑通幽”,希望我是月光下的水邊,一條最僻靜的小路。
她也不知道她竟然一口氣說了這么多,那個像父親一般年紀的警察叔叔,聽她說完后,笑了,笑完之后對她倆說,你們可以走了。她們走出老遠后,那個和藹的警察叔叔還在和她們招手。這是個不錯的上午,自從衛(wèi)生紙事件發(fā)生后,路佳湄還沒有這么痛痛快快地表達過?;貋淼穆飞?,楊茹忍不住說了好幾遍:你爸真有學(xué)問!
四
路佳湄和楊茹交了反動標語的第二天下午,路佳湄正在院里領(lǐng)著5歲的弟弟玩,她把茄子皮擺在搓板上,擺成毛主席萬歲五個字,教還沒上學(xué)的弟弟認,突然看見院里走進來兩個穿著警服的男人,一老一小,兩個人都很嚴肅,進來就向院里站著的人打聽,哪是路佳湄家?
聽到問自己的名字,路佳湄飛快地拉起弟弟就往家里跑,跑得太快了,把搓板也踢得翻了個身,茄子皮撒了一地。正坐在床上縫棉衣的姥姥,抬頭看著慌慌張張的路佳湄說,不好好領(lǐng)著弟弟在外面玩,猛張飛似的跑回來干什么?說著又朝里間看了一眼,壓低聲音說,你媽還在睡覺呢!攪了她的覺,仔細你的皮肉受苦。
正說著,那兩個警察敲門走了進來,問路佳湄的姥姥,這是路佳湄家嗎?她姥姥扶著老花鏡打量著來人警惕地問,你們找她做什么,她還是個小孩子。說著就把路佳湄拉到了自己的身后,像老鷹護小雞一樣護著滿臉驚恐的路佳湄。
那個老點的警察向前走了兩步,想是怕老人耳背吧,他幾乎是俯在姥姥的耳朵邊上大聲地問:家里還有別的大人嗎?她的父母在家嗎?他問話的聲音很大,吵醒了在里間睡覺的路佳湄的媽媽,她是醫(yī)院的衛(wèi)生員,昨晚上的是夜班。她邊往出走,邊不高興地說,一天也沒個消停的時候,吵得讓人連個覺也睡不成。
出來一看當?shù)卣局鴥蓚€警察,頭一下就大了,站在那里愣了半晌,覺得自己和男人都是謹小慎微的老實人,就說自己吧,在家粗暴些,在外因為自己嫁的男人出身不好,讓她見誰都得和和氣氣,怎么就會招來警察。這個脾氣不大好的耿直的女人,以在自己家里少有的謙卑態(tài)度,忙著倒水遞煙。
那個年輕點的對彎腰低頭忙碌的路佳湄母親說,不用忙了,你要是路佳湄的媽媽,就領(lǐng)上孩子和我們走一趟,還有,順便再去趟他父親的單位。說完,路佳湄的媽媽頭也沒來得及梳,就拉著路佳湄和那兩個警察一起坐上了停在大街上的黃色吉普車。路佳湄的姥姥不顧眾人的勸阻,抱著弟弟,一路追了出來,在路佳湄弟弟“我也要去”的哭喊聲中,吉普車絕塵而去。
路佳湄父親的單位在郊區(qū),是個文史方面的研究院,單位名字太長,路佳湄母親懶得記。這個被人稱為大地主、二資本的有錢人家的闊少,在強大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面前,早已經(jīng)洗心革面,娶了絕對貧下中農(nóng)的路佳湄的母親。他的老家在上海,“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就和家里人劃清了界線,上個月出差他一而再地走過自己的家門,硬是三過家門而不入。
路佳湄的母親打結(jié)婚就看不起他,從來不叫他的名字,人前人后,都是大聲喊他小右派。其實,路佳湄的父親還真不是右派,他在單位表現(xiàn)積極,人緣很好,可路佳湄的母親就是看不慣自己男人的窮酸,就是要叫他小右派。車開得很快,一會兒就到了路佳湄父親的單位,有人認識這是老路的老婆,就問,你是來找路翕然的吧?路佳湄的母親睜著茫然的雙眼看著問話的人,腦子里回味和尋找著路翕然這個陌生的符號,直到來人盯著她又問了一句,你不是老路的老婆?她才反應(yīng)過來,大聲說,不是我找他,是這兩個警察同志找他。
警察讓來人把他們四人都領(lǐng)到了研究院的辦公室,路佳湄和母親屁股還沒坐穩(wěn),警察又示意辦公室的人讓她們母女先回避一下。她們在門口站了不一會兒,從辦公室里出來個年輕人又叫路佳湄和她的母親進去,然后,這個年輕人就行色匆匆地跑了。不一會兒,戴著高度近視鏡一臉斯文的路佳湄的父親跟著那個年輕人走了進來。
他一進來,路佳湄的母親就睜圓了雙眼,狠狠地瞪著自己的男人,她在心里無限怨恨地想,這輩子跟上這個男人可是倒盡霉了,好事輪不上,這丟人現(xiàn)眼的事總是要拖泥帶水地牽連上自己。她男人則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靠著墻角立著。
接著警察對路佳湄父親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大致說了關(guān)于反動標語的事,說的時候,并沒有避開路佳湄一家。路佳湄的母親把鋒利的目光,迅速轉(zhuǎn)向身旁的女兒,倒是路佳湄的父親,不聲不響地走到快哭的女兒身旁,拍著她的肩膀安慰她。
之后,吉普車帶著他們一家人就到了公安局,到了公安局后,她們一家三口就分開了。
兩天之后,路佳湄和她的媽媽就都回了家。而她的父親路翕然卻沒有回來。是路佳湄害了父親,他們一家被控制的這兩天,公安局搜查了路佳湄父母的辦公室,路佳湄母親的工作場所,不過是樓道里用幾塊板子隔成的一個儲物間,幾把掃帚、幾把拖把,外帶幾塊懸掛整齊的濕抹布,一目了然地昭示著主人簡單的勞動生活。在楊茹父母工作的街辦小工廠里,警察見到的是一對戴著深藍袖套的老實夫婦,他們彎腰駝背地伏在機器上做口罩的樸實形象,讓人民警察第一眼就把他們劃入人民內(nèi)部。
對自己的第六感覺深信不疑的警察哪里會曉得,這對老實的夫婦,在暴打女兒一頓后,已經(jīng)很不老實地教給女兒一套和他們對答如流的預(yù)案。包括對那天事實真相的成功篡改,他們再三操練女兒,就是打死你,你也只說,是路佳湄拿著那玩意兒找的你,再問什么一概都說不知道。以至于路佳湄在警察繞口令一樣的幾次詢問后,她的態(tài)度變得越來越糾結(jié),她甚至于比警察還相信那天就是她拿著那張紙條去找的楊茹。她最后哭著說,你們非要說我就是我吧,反正我想回家。
她畢竟才9歲,她回家的路遠不像父親那樣坎坷。在路佳湄父親的辦公室里,搜出了一大堆讓人看著就頭疼的之乎者也的東西。除此之外,還有路佳湄的父親給一位已經(jīng)調(diào)到外地的女同事寫的信,這封信沒有發(fā)出去,但信里有那首路佳湄抄的無限風(fēng)光在險峰。
這就很可疑,讓所有的辦案人員義憤填膺,他們一致推理:這個白面書生看上去就不是個好東西,戴的眼鏡比酒瓶底還厚,肚子里裝的肯定是數(shù)不清的花花腸子,膽敢把偉大領(lǐng)袖給江青同志的題詞,拿來贈給一個女人,他以為他是誰呀!他不承認也不行,想打倒毛主席的不是別人,毫無懸念就是他。
后來,負責(zé)到外地調(diào)查那位女同志的人,帶回的消息是,那位女同志一年前就原因不明地自殺了,而自殺的日子正好是路佳湄父親寫那封信的一周之后。更糟糕的是,這位女同事,嫁的是一位現(xiàn)役軍人,外調(diào)同志的到來,讓她丈夫突然覺醒了,再三要求嚴懲破壞他們美滿婚姻的反動流氓。
在那年暑期過后,開學(xué)不久的一天中午,路佳湄還沒進家,就聽到母親在屋里哭天搶地。她在門外站了大約有半個鐘頭后,硬著頭皮推開了門,她的母親像白天見了鬼一樣,沖著她大喊,你還有臉回來,你就是咱們家的妖孽,你爸判了25年,這下你高興了吧。之后,她的母親毫不手軟地拽著她的頭發(fā),把她的頭使勁地往門上碰。
路佳湄的母親因為那位女同事的死,不再計較父親那封沒有發(fā)出去的信。她以前所未有的忍耐力,輪流帶著她的三個孩子前去探監(jiān),之所以是三個,是她堅決地把路佳湄排除在外。有一次,路佳湄的母親早早起來,就和路佳湄姥姥說,今天要帶小弟去看看那個死不了的小右派。
聽說又要去看爸爸,路佳湄一聲不響地穿上能走遠路的白網(wǎng)鞋,她不敢和媽媽說她也想去看爸爸,她悄悄地尾隨在媽媽和弟弟的身后。媽媽走出老遠了,才發(fā)現(xiàn)緊隨其后的路佳湄。母親沒好氣地問她,你去哪兒?她用力咬著下唇,不答。
母親譏諷地說,我還不知道你肚里的那點小九九,你給我回去,好好干活,你爸在勞改農(nóng)場改造,你就在家里改造。
她低著頭,轉(zhuǎn)過身,回了家后和姥姥說,姥姥,我媽讓我?guī)湍愀苫?。姥姥摸著她的頭說,湄兒,我也看出來了,你在這個家是沒活頭了。有時間,你就在學(xué)校多呆一會兒吧,也好讓你媽眼不見心不煩。路佳湄想,學(xué)校的日子更不好過啊,同學(xué)們誰都不理她,楊茹和她更是成了死對頭。在家還有姥姥,學(xué)校里除了孤獨就是孤獨。
好在日子總是要一天天地往前過的,不會因路佳湄同學(xué)們?nèi)后w的熱鬧駐足,也不會因路佳湄個體的孤單而停步。只有歲月會生生不息,沒有誰會長久的風(fēng)光,也沒有誰會長久的失意。
五
1980年,粉碎“四人幫”后的第四年,路佳湄的父親路翕然平反出獄。接父親出獄那天,路佳湄沒去,雖然她母親和顏悅色地請求她也去,可她堅決地拒絕了,她說她不想請假,馬上就要高考了。她母親也沒有勉強她,在成績優(yōu)異的女兒面前,母親的態(tài)度也微妙地變化著。
那年7月,路佳湄的高考成績是全省第二名,她被北京大學(xué)順利錄取。之后,到處有地方請路佳湄去做講座,每次去,她總是要求對方,讓自己的父親也一同上臺。有一次,是路佳湄母親所在單位的子弟學(xué)校請她,她的父親單位有事脫不開身,路佳湄的母親小聲請求著女兒,湄湄,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去了,就陪你在臺上坐著,媽什么也不說,保證不丟你的人。
母親的謙卑沒有打動女兒,路佳湄堅決地說,不用。
母親失落的表情,讓她覺得很解氣。父親住監(jiān)獄的那幾年里,她多么渴望能讓母親帶著自己去監(jiān)獄看看父親,可母親沒有,一次也沒有。她想起母親對她說過的,你爸在勞改農(nóng)場改造,你在家里改造。她覺得有必要再和母親補充說明點什么,她用和她這個年齡不相稱的滄桑的語調(diào)說,有些地方,只有我和我爸這樣接受過改造的人才配去,不管是在勞改農(nóng)場,還是在家。母親驚詫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她握成拳的手抖得厲害,想著要不要像以前一樣沖上去,狠狠地抽她幾個嘴巴。不容她作出決定,長大的路佳湄已經(jīng)目不斜視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她的視線。
開學(xué)的時間剛到,路佳湄就在父親的陪同下來到了學(xué)校,她是她們班上第一個報到的女生。那天下了火車,接她的是比她高一屆的幾個男生和女生。
其中一個長得高大結(jié)實的男生,熱情地沖上來說,這個點到的火車,不用說是我們山西老鄉(xiāng)。說完,也不等他們父女回答,先是搶過了路佳湄父親手里的大皮箱,后又把路佳湄肩上的中型挎包背在了自己的肩上。負重的他用輕松而熱情的語氣和路佳湄的父親一路攀談著,路佳湄反倒像局外人一樣,不聲不響地跟在他們的身后。這個男生叫蔣大北,大二,他走幾步就回一下頭,用眼神微笑地招呼路佳湄跟上。路佳湄覺得那眼神里有說不出的安全和溫暖,就像彌漫的大霧中突然從天邊灑下的一道陽光,從小就特別希望有個哥哥的路佳湄,覺得她和他不是剛認識,是幾個世紀以前就認識了。
初中高中六年,路佳湄還沒有正眼看過一個異性,班上倒是沒有人再孤立她了,可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獨來獨往的安靜,孤獨于她不再是難耐,而是享受。不但她人不合群,成績同樣也不合群,每次考試完,他們學(xué)校都要出一張成績單進行年級大排隊,再張榜公布,她的成績總能和第二、三名拉開好大一截。
老師,您女兒不愛說話?蔣大北對戴眼鏡的路翕然,從開始就以老師相稱,他在又一次微笑著回頭看了路佳湄一眼后,問并排走著的路佳湄的父親。
你說我閨女啊!她可是我們省的高考榜眼。路翕然答非所問,底氣很足地夸著自己的女兒。路翕然平反后最風(fēng)光的事不是恢復(fù)工作,也不是補發(fā)工資,這些都沒有給他拋頭露臉的機會,是女兒讓他真正嘗到了被人抬舉的滋味。
到了宿舍后,路佳湄的名字在下鋪的床上貼著,這讓做父親的路翕然和學(xué)長蔣大北都很高興,蔣大北把行李擺在了路佳湄的床上時說,老鄉(xiāng),這個床位不錯,靠窗戶比靠門強。
路佳湄卻說,你把我行李放上鋪吧,我喜歡上鋪。潛意識里,她安靜慣了,不喜歡下鋪的熱鬧,而且,睡在上鋪心里踏實,全寢室的人誰做點什么小動作,也能盡收眼底。蔣大北要是當時能讀懂路佳湄心里的這種盤算,就不難理解他們婚后路佳湄對他的種種猜測和無事硬想出的非。
為什么,下鋪多方便?
我就喜歡上鋪,讓別人方便不是更好嗎?路佳湄的回答,差點沒讓蔣大北笑出聲來,他覺得這個女孩很木瓜,到大學(xué)不搶床鋪就不錯了,哪有這樣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他深信不疑眼前的小同鄉(xiāng),是個身體豐滿,頭腦纖細的只知道用功的小女生。從見路佳湄的第一眼,就感到心里特舒服的蔣大北,這時候表現(xiàn)得更激動了,他大膽地把路佳湄的名字和那個上鋪女孩子的名字撕下來換了。從另一個寢室過來找蔣大北的學(xué)生干部站在一旁說,這合適嗎?
把困難讓給自己有什么不合適。放心,等上鋪的女孩來了我和她解釋。
寢室的事都安置好后,蔣大北和那個找他的同學(xué),朝路佳湄父女擺擺手,算是告別了。這倆人下了一層樓,在確定他們的談話不會被人聽到后,那個同學(xué)猛然拍了下蔣大北的肩膀說,大哥,今天怎么表現(xiàn)得像個熱血青年似的,這可有違你一向淡定的大將風(fēng)度啊!
蔣大北也親熱地摟著這個同學(xué)的肩膀說,別和哥鬧天高云淡,雷鋒叔叔沒有教導(dǎo)過你,對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溫暖,對工作要像夏天般的火熱。
在路佳湄19歲的那年,也就是蔣大北艱苦卓絕地對她進行了三百六十五個日日夜夜的溫暖和火熱后,同學(xué)們終于在傍晚的路燈下,看到了蔣大北和路佳湄手拉著手在未名湖畔走了一圈又一圈,蔣大北終于成功地追上了他們的系花路佳湄。
有的人談戀愛會影響功課,但那是有的人,不是路佳湄。她和蔣大北的戀愛,并沒有影響她的學(xué)習(xí),她拿著一等獎學(xué)金,每月9元,她用這9元錢要辦好多事。那年放寒假的時候,她辦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用二元三角六分錢,為自己和蔣大北一人買了一條大紅的內(nèi)褲。
那是1981年的臘月二十三,同宿舍的人走得都差不多了,路佳湄沒有走,她和蔣大北說,回了家太亂,她想在學(xué)校多呆兩天,趕過年回去就行。她沒有說,她不想見她媽,更沒有講她們母女之間的事。蔣大北也樂得能和他的小戀人單獨多呆幾天,就留下來陪她。
那天,蔣大北一早就提著剛買的早點,來到了路佳湄的宿舍。樓管阿姨也是山西人,蔣大北成功地把一桶桶山西陳醋,變成了他出入女寢室的通行證。這天,也不例外,山西阿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看見蔣大北風(fēng)一樣地刮進了樓道內(nèi),也只當是風(fēng)了,她笑著自言自語,可不能怪我,我也想管,可誰能管得了風(fēng)往哪里刮。
倆人甜甜蜜蜜地一同吃完早點后,路佳湄把一個用報紙包得嚴嚴實實的東西,放到了蔣大北的書包里。他問:什么呀!打開讓我看看。
她說:不許看。停了一會兒,又不好意思地小聲說:是條紅底褲。明年是你的本命年,逢九年和本命年都要穿的。
蔣大北比路佳湄大5歲,他是從工廠考上的,在工廠里他就是毛頭小伙子,常讓結(jié)過婚的男女師傅拿來開心說事?,F(xiàn)在,輪到他充大逗她了。他故意一本正經(jīng)地說,聽人說,女人送男人內(nèi)褲可就表明關(guān)系不一般啊!你送我內(nèi)褲,是不是也有想法,要不,趁現(xiàn)在沒人,咱就真的不一般了吧。說著,他就抱住了她。
她伏在他懷里綿羊般地順從,但僅限于擁抱和接吻等形式上的親熱,她像永不失守的守門員一樣,牢牢地把緊了自己的褲帶。她對蔣大北說,你如果敢,你就是不愛我;愛我,就要等到娶我的那一天。
1984年7月,路佳湄畢業(yè)了。10月1日,國慶節(jié)那天,又苦苦等了他一年的蔣大北和她順利完婚。新婚之夜,當蔣大北激動地看到床單上的處女血時,他更緊更小心地擁著路佳湄。如果說以前他還懷疑路佳湄是在自己面前故意做作,甚至于他還猜測過是不是早就不是了,才不敢讓他碰?,F(xiàn)在,所有的猜測都煙消云散了。
他捧著她的臉說,沒想到,你這么好。真的這么好,好得表里如一。
路佳湄表情嚴肅地說,你知道嗎,這是我9歲那年立下的誓言,我做到了?,F(xiàn)在,你和天都能證明我是個純潔的女孩。
湄兒,干嗎說得這么嚇人,其實,你就是不是,我也一樣愛你。
路佳湄尖聲叫道,我是。說完,竟翻身趴在被子上痛哭不止。
蔣大北突然覺得這個新婚之夜的乏味,他本想是用自己的大度來表明他對她的真心,可就因為這一句話,路佳湄整整哭了一夜,任他怎么哄怎么說好話,她都再不能原諒他。后來,居然拷問起他的過去,非要逼他承認他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在她之前就有過別的女人。
蔣大北不知道別人的洞房花燭夜是怎么過的,反正他的一句話就生生斷送了這一夜的所有美好。
六
1991年10月1日,是蔣大北和路佳湄結(jié)婚七年的紀念日。
因為是國慶節(jié)結(jié)的婚,這個日子太好記了,想忘都找不出借口,這是一個全國人民都要過的節(jié)日。路佳湄6歲的兒子,早在節(jié)前就纏著她要去登長城,路佳湄沒好氣地說,什么都和我說,你又不是沒爸爸,你去找他說去。
兒子居然哭了,路佳湄突然心就軟了,她放下手中的書,把兒子抱到了自己的懷里,輕聲哄著兒子,哄著哄著,自己的眼淚就不爭氣地和兒子的淚流到了一塊兒。兒子才6歲,可他已經(jīng)會像大人一樣看人的臉色,他經(jīng)常會小大人似的哄路佳湄說,媽,你別不高興了,今天早上我爸出門的時候,我叮囑他了,讓他早點回來。
回來又怎么樣呢?在這個家,冷戰(zhàn)是常態(tài),一年里夫妻不說話的日子加起來至少有半年,換上別人早就瘋掉了。好在路佳湄孤獨慣了。倒是蔣大北能和她沉默地較勁,既出乎她的意料,又讓她絕望透頂,她覺得自己沒有什么對不起丈夫的,他應(yīng)該像婚前一樣哄著她捧著她才對,她經(jīng)常后悔沒找個能哄著自己開心的男人。
昨晚也不例外,哄兒子睡著后,她看了看表,已經(jīng)十二點半了,她搞不清他今晚到底幾點回來,因為倆人又好幾天不說話了。十二點四十五分,路佳湄不再猶豫,她把炒好的菜塞進了冰箱,先放在冷藏室里,想了想,又拿出來,放在冷凍室里。原想著明天是個特別的日子,路佳湄今天晚上特地多炒了幾個菜,她沒對兒子明說要等爸爸,直把兒子餓到快九點,才忍住淚開始和兒子說開飯了,飯桌上準備的全是老公愛吃的菜,她是越吃越傷心,強忍著沒有在兒子面前哭出來。再看兒子和她一樣,臉上愁云密布,她也沒心情哄兒子,母子兩個就那么不言不語地吃完了這餐飯。
路佳湄不知道蔣大北后半夜是幾點回家的,她是快兩點時候上的床。上了床后,卻怎么也睡不著,她頭腦清晰地梳理著倆人關(guān)系的走向。蔣大北雖然時有晚歸,但再晚也回家,夜不歸宿的現(xiàn)象倒還沒有;經(jīng)濟方面以前他和她在一個單位,都在考古研究所,他的工資和獎金全部歸她管,倒不是她要管,是他覺得應(yīng)該歸她管。后來,他就停薪留職下海搞房地產(chǎn)了,錢也沒有少往家拿,這讓路佳湄在那個清水衙門的單位活得很是鶴立雞群。
再說夫妻性方面,不管冷戰(zhàn)多長時間,每次總是蔣大北主動講和,講和的辦法就是強行和她做愛。路佳湄知道,一個男人還愛不愛一個女人,這點也很重要。路佳湄小的時候,家里老有一位阿姨來她家哭哭啼啼,她的婚姻是路佳湄母親牽的線,她每次來總和她媽媽說,那個男人不理她。她媽粗聲大氣地教導(dǎo)她,他不理你,你不會理他。那個阿姨說,為了躲我,他每天上夜班。
蔣大北沒有躲她,就是不說話,他們夫妻也沒有一天分床睡過。昨夜也是,雖然路佳湄沒有等到丈夫回家就睡著了,可她早晨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身旁酣睡的蔣大北。一股落寞的感覺讓路佳湄的心頭隱隱地不舒服,他昨夜居然沒有找她,也就是說,他不準備講和,那這個節(jié)怎么過?
路佳湄起床的時候故意鬧出很大的動靜,蔣大北的反應(yīng)先是翻了個身,后又用被子蒙住頭繼續(xù)呼呼大睡。生氣的路佳湄,飯也沒讓兒子吃,就把兒子拉到了鋼琴邊,說彈兩小時后,就領(lǐng)他上公園。
她就是要蓄意破壞蔣大北的自然醒,她要把他搞起來,最好,他能主動提出帶她和兒子出去玩。她隔壁住的是樓下賣菜的小兩口,這小兩口的姐夫和姐姐原來都是這個單位的,后來,姐姐全家移居美國,讓弟弟和弟媳從農(nóng)村來到城里為他們看房,沒住幾天,他們就成功轉(zhuǎn)型為菜販子。路佳湄就常買他們的菜,也常見他夫妻賣菜時打情罵俏的甜蜜。每天天不亮男人就蹬著一輛破三輪車,車里坐著他的女人,天氣再冷再熱倆人都是相跟著。有時,晚上回來的時候,車里除了坐著他的女人,還有他們在打工學(xué)校上學(xué)的兒子。
路佳湄有時竟然覺得對門賣菜的女人,比自己有福,他們的兒子也比自己的兒子幸福。
在兒子鏗鏹有力同時吭吭叭叭像打架一樣混亂的琴聲中,蔣大北穿著睡衣自顧自地跑到廚房找東西吃去了,路過客廳的時候,看也沒看他們母子。路佳湄的眼角接收到了他的冷漠,她對兒子說,下琴,今天不彈了。兒子怯生生地看了看表,還不到兩小時呢?
不到也不彈了,今天彈夠了。咱們出去,帶你上公園坐小火車。路佳湄說得聲音很高,她其實是說給廚房的丈夫聽的。
兒子又問,媽,那爸爸去不去?
不等路佳湄回答,蔣大北就搶先答道,爸爸今天還有事要出去,我就不去了。
10分鐘后,蔣大北在陽臺上看見路佳湄牽著兒子的手越走越遠,在她們母子出了宿舍的大門后,蔣大北也從陽臺上折了回來,他一個人坐在客廳里,手拿著遙控器不停地換臺。
他今天其實哪兒也不去,昨晚他和公司新來的小姑娘折騰了大半夜,今天累了,就是想在家休息。他說不上這個女孩有多好,19歲的她不是處女,很放得開,他沒有要求,這個女孩子就全裸了,這點與路佳湄不同,他從來沒見過裸體的妻子,就是做愛,路佳湄也堅持穿著睡衣,只同意半棵。事后,還會鉆在被子里,把下面也穿戴得整整齊齊。
他喜歡這個女孩的一絲不掛,也喜歡她像老師一樣引導(dǎo)著他,變換無窮的花樣。然而,這個女孩子昨晚在他睡著的那么一小會兒里,玩出了讓他做夢也想不到的花樣。
中午快十二點的時候,他磚頭一樣的大哥大響了,他想一定是那個女孩子打來的,昨晚就纏著不讓他回,最后,還是他哄她,明天陪她吃飯和玩,她才勉強放行。他今天之所以不想和路佳湄她們母子出去,就是怕不小心撞見那個女孩子。
他邊從包里往出拿大哥大邊想,他是不是應(yīng)該說他媽媽突然病了,他在醫(yī)院陪著脫不開身。他媽媽就是他的擋箭牌,他高舉著她母親這張牌,成功地娶到了路佳湄。以路佳湄的成績當時留在北京不成問題,可那時的路佳湄為了愛情,義無反顧地追隨著他的腳步,也回到了太原。路佳湄說,你媽就是我媽。蔣大北母親疼兒子的樣子,讓路佳湄大受感動。不能做老人的女兒,但是路佳湄十二分地愿意做她的兒媳。婚后,她和婆婆相處得比和她媽還親,這也是蔣大北不愿意和路佳湄離婚的原因之一。
當然,這里也有一個路佳湄至今不愿說、蔣大北也不知道的另外一個原因,就是畢業(yè)分配的時候,路佳湄的母親找到學(xué)校,說她們老兩口身體不好,要求把女兒分回身邊。路佳湄母親以為她把女兒鬧了回來,其實,路佳湄主要還是沖著蔣大北一家回來的,所謂蔣大北的一家,除了蔣大北就是守了他一輩子的寡母。
喂,喂。蔣大北對著送話筒大聲地喊著,可對方就是不吭聲,他看看是一個陌生的座機號,以為是那個女孩子又在故意搗亂,他先就主動檢討開來,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母親病了。
媽沒病,我和孩子剛從你們家出來,你在哪兒?電話里傳來的是路佳湄的聲音。路佳湄帶孩子去看她媽不奇怪,奇怪的是她主動示好,每次冷戰(zhàn)后,都是蔣大北先向路佳湄伸出橄欖枝。這是他們家的國際慣例。
我出去辦了點事,現(xiàn)在回家了。
我出門時忘了帶鑰匙。其實,鑰匙就在包里,路佳湄想明天兩個人一起帶孩子去五臺山。她想讓蔣大北今天早點回家。
路佳湄一進宿舍的門,看門房的大爺就追了出來說,今天早上,你和兒子剛走,就來了個女的,讓把這個信封給你,還特意囑咐不要給了你老公。
路佳湄接過信看,果然在她的名字后寫著親啟兩個字,她用手摸了摸,里面好像是照片。
她回家就把信封拆了,她笑著把照片拿了出來,上個月她在外開會時,同屋的小姑娘給她照了好些照片,說是洗了給她。
但是,照片上的人不是她,是蔣大北和一個小姑娘。全是在床上照的,倆人赤身糾纏在一起,讓路佳湄感到不堪入目。她用有些發(fā)抖的手,把這些照片重又裝回那個信封,“啪”地一下扔給了正在看電視的蔣大北。
蔣大北瞅了路佳湄一眼,輕輕地說,發(fā)什么神經(jīng)。他不慌不忙地往出拿那些相片,拿了一張,他的臉色就變了,他迫不及待地一把都抓了出來。他真想沖出去,撕了那個女孩子,不過,他不敢走,他輕輕地走到路佳湄身后,從后邊摟住了路佳湄。路佳湄低沉而有力地說,把你的臟手拿開。
那天晚上,從來不燒飯只會煮方便面的他,系上圍裙在廚房里手忙腳亂地折騰了一番,路佳湄幾乎是象征性地在兒子面前動了動筷子。兒子吃了一口,就不高興地大喊,我要吃方便面。
路佳湄對兒子說,州州,快吃,吃完,你來我的床上睡。
從那夜開始,路佳湄就和蔣大北正式分居了。這年過年的時候,29歲的路佳湄竟忘了給自己買一條紅內(nèi)褲。
七
2001年8月,路佳湄16歲的兒子,放假后回了奶奶家陪奶奶住。正好路佳湄單位在江西有個會要開,原則上是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去開,因領(lǐng)導(dǎo)有事,路佳湄爭取到了這個機會。去了,才放下一路惴惴不安的心,好多比她年輕的人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她坦然多了,反正都是借開會來散心。
晚上,會議準備了豐盛的接風(fēng)宴。宴會上,路佳湄覺得有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人,一直在看她,當他端著酒杯沖她走過來時,她矜持地把頭和目光同時轉(zhuǎn)到了另一個方向。時間對記憶的喚醒,并不像鐘擺一樣在他倆中間那么均等,他認出她來,不代表她就能想起他。
坐在她右手邊的黑發(fā)女子,下意識地朝扭過頭的她瞟了一眼,她鬢角隱約跳躍的兩根白發(fā),讓這位顯然比她小好多的黑發(fā)女子不再疑惑,她確定他是沖著自己走來的,她信心滿滿地把光潔的前額印滿了年輕的笑,兩眼燦爛地迎著走過來的這位男人,直感告訴她這是一個成功的男人,她在心里快速組織著這場邂逅里的對白。
美女,你好!這個開場白有點爛,像禽流感一樣,是這個時代流行的病毒,而不是黑發(fā)女子想象中的詩情畫意。
“你那么確定認識我還是現(xiàn)在想認識我?”她忍耐著他電報體式的問候,用她自認有長度和深度的句子反問和引導(dǎo)著他,并希望接下來的男女對談能朝著有趣的方向縱深滑下去。
對不起,我想請你換個位置,你看,那邊那張桌上有個空位。她順著他手指的地方,看到隔過兩張桌子以后,大廳中央的那個桌上的確空著一個位置。
這是一個她沒有料到的轉(zhuǎn)折,她面露不悅,想用拒絕調(diào)理自己失落的心情。面對她的心里落差,他不慌不忙,微笑補救:你看,那桌紅男綠女那么多,都和你一樣年輕漂亮。
這是個有面子的定位,她利索地拿起自己椅子上的包,徑直就走了。他想,到底年輕,來去也不過是言語間的事兒。
然后,他很雅痞地笑了笑,在黑發(fā)女子騰出的座位上坐下,轉(zhuǎn)身對著路佳湄的側(cè)影,像是很自然地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她不得不轉(zhuǎn)過頭來,用嚴肅的目光示意他把手拿開,他當然不。
他拍著她的肩膀說,看樣子,你是真沒認出我來,白桃花。
他本來是想喊她的名字路佳湄的,不知怎么近距離地逼視著這張他永遠也忘不了的,依然白皙、清秀的臉,他脫口喊出的竟然是她的綽號——白桃花。
她沉默地看著他,臉上沒有一點笑模樣,冷冷地說,你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吧,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聽人叫我白桃花了。他失算了,路佳湄沒有與時俱進,還是深恨她這個綽號。
他微笑地欣賞著她慍怒的樣子,覺得她就是生氣了也透著一種女性的楚楚動人,她的身上生就了一種天然的女人味。他想,不虧是白桃花啊,都快40歲了吧,怎么看怎么不像,倒是比小的時候更有一番小女人的嬌模樣,女人長成這種樣子,她不是白桃花誰是?就算放到今天,也是一個骨灰級的白骨精里的小妖精啊。
她難道不知道,這時代變了,綽號的含義也不同了。以前的白桃花是妄圖顛覆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狗特務(wù),今天的白骨精是白領(lǐng)骨干精英,小妖精更是超級美女的代名詞?,F(xiàn)在的女人都巴不得能得到妖精的6471a8aae677fde177ca43dbadc9830328dbd3ca8ff872c17f3d872173bfc7b4稱號,對一個愛美的女人來說,那可是無限幸福、無限榮光呢。就像定位一個男人,不怕被人議論,就怕不值得被人議論。說女人妖精,那真不是扁她,是往神了夸她。
難道她是外星人,不明白他這樣稱呼他的美意,可惜了他的良苦用心!
他把手從她的肩上拿下來,又伸到她面前,說,握握手吧,正宗的小學(xué)同學(xué)——劉宇辰給你道歉,佳湄。他故意省略了她名字前面的姓。她終于笑了,對他親熱的稱呼,倒也不反感,她把手伸給他,讓他握著。他更燦爛地看著她笑,她也輕輕地還了他個笑顏。
這時,路佳湄旁邊的一個中年禿頂男人,邊用筷子夾菜邊自言自語地說,拉著同學(xué)的手,后悔沒有早下手。
被這個不認識的人冷不丁這樣調(diào)侃了一句,倆人才反應(yīng)過來似的同時低頭看著他們還握在一起的手,路佳湄竟然臉紅了,她把手輕輕地先抽了回去,劉宇辰在她的指尖又用力握了一握。
他拿出一支煙,越過路佳湄,遞給那個禿頂男人,笑著問道,你和路佳湄是同事?
禿頂男人神秘地一笑,說,我們來自五湖四海,據(jù)我所知,這種級別的會議大多都是跑單幫的,一個單位派一苗人來就是不多也不少。說完,點著煙,事不關(guān)己地認真抽了起來。路佳湄悄悄地用眼角掃了一眼桌子上的其他人,大家也好像都在心無旁騖地對付著眼前的一桌子生猛,看樣子沒有誰刻意地把他倆也當盤菜。
劉宇辰開始不停地給路佳湄盤子里夾菜,他真的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樣照顧過女人了。他32歲就當上了單位的一把手,成了人、財、物一支筆后,他的身邊也從來沒有缺過年輕漂亮的女人,這些女人是用不著他照護的,把虛情假意表演成對男人肉麻的服侍,是她們的長項。
顯然,路佳湄和她們不是一路人。路佳湄吸引劉宇辰的不是年輕,無論如何,35歲以后的女人,是再也沒有青春墊底了。所以,對女人有這樣一種說法,35歲以前,長得好壞,是爹媽的事。35歲以后,女人靠的就是氣質(zhì)了,劉宇辰在路佳湄身上感到的就是一種久違的氣質(zhì),有點矜持,甚至有點做作,但劉宇辰不認為這是做作,他以為這是那個年代打在他們身上的特有的烙印。
從飯廳走出來,人們?nèi)齼蓛傻囟荚谠鹤永锘蜃呋蛘镜亓奶?。劉宇辰和路佳湄說,這里太吵了,咱們出去走走。他們邊走邊聊,劉宇辰問路佳湄:你還記得二年級的時候,你有一個造句,老師讓你當眾念,念完之后問你,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是什么意思?你半天回答不上來,老師又問你,是不是你寫的?你說是你爸給你寫的。
路佳湄接著說,在我家,我媽不怎么親我,我爸還是蠻親我的,還記得我穿過的那件紅色的的確良上衣嗎?
說完,路佳湄黯然神傷地說,你可能根本就沒注意到,因為我就穿過一個下午。
劉宇辰突然很激動地拉住了路佳湄的手說,佳湄,別說了,那不是誰的錯,那是那個年代的錯。
不過,我還真記得你的那件衣服,因為你跑得很快,我們大家都覺得你就是咱們班的一桿旗,迎風(fēng)招展。
可是,后來……她又搶著說。事隔這么多年后,路佳湄突然特別想在老同學(xué)面前再提起那件事,她覺得,有必要用成年人的眼光洗清少年時的不清不白。
劉宇辰可不這么想,他以為年少時埋藏在心里的十萬個為什么,歲月和成長都給出了越來越接近真理的答案。
他對激動的路佳湄說,佳湄,你有沒有覺得,人是越活越明白,有些不愉快的事能忘就忘掉吧,負著這樣的重,前行起來心太累。
路佳湄還是不能釋懷,她說,那我能不能問你一個我特想知道的答案,我要的是你的心里話。
你說。
你突然中途轉(zhuǎn)學(xué),是不是因為我出了那件事后,不再想和我坐了。
劉宇辰笑了,真是孩子話,我那時哪里顧得上考慮你。是我爸突然成了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對象,我們?nèi)叶急悔s回了老家。我看了我爸好多次,記得最清楚的就是監(jiān)獄大門兩邊的八個字:強化無產(chǎn)階級專政。要知道我們家出身也挺高的,你家是地主,我家是富農(nóng)。
難怪我們兩人一直坐最后一排。說完這句話,一種同病相憐的親近感,攪動了早已凝固在歲月風(fēng)塵中的童年,也讓獨在他鄉(xiāng)的兩個成年人,多了一分說不出的感覺。
接下來的幾天,劉宇辰很自然地就和路佳湄走在了一起。除了不能在一起住之外,開會、吃飯,散步都是倆人相跟著。
最后的一天,路佳湄同屋的那個東北的女的,提前離會回東北了。晚上,劉宇辰在路佳湄的房間里,倆人一人坐一張床,一會兒說學(xué)校的老師,一會兒說班里的同學(xué)。十點多的時候,路佳湄看了下表說,你再不回你房間,是不是影響不好?
劉宇辰說,誰管誰呢?說完,突然就上前抱住了路佳湄。不由路佳湄反抗,他把路佳湄推倒在床上,整個人也隨之壓了上去。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10年了,整整10年,表面光鮮整潔的路佳湄,心里坑坑洼洼,身體更是荒蕪一片。自從她用分居對丈夫?qū)嵭行詰土P后,也同時剝奪了自己做女人的權(quán)利。去年單位組織婦科體檢,醫(yī)生居然沒法給她做內(nèi)診,她的陰道口和心一樣閉鎖了。
劉宇辰輕輕地吻著她一臉的淚,說,相信我,是真的太愛你了,從小就喜歡。說著,他就用手幫路佳湄脫她身上的衣服。
路佳湄被他的大膽弄蒙了,她腦子里一片空白,手忙腳亂地阻止著他。如果不是同學(xué),不是寂寞的路佳湄也對他漸生好感,路佳湄不會對他這么客氣。她承認,在他的身體反應(yīng)強烈的時候,她沒有心如止水,身體里也有迎合的喧嘩和接納的騷動。
要不,他也不會真就脫掉了她的外衣,在這個過程中,她完全可以用一個響亮的耳光終止他的行動。在脫內(nèi)衣時,她控制住了自己,她對他說,對不起,我身上帶著例假。
她對他撒了謊,她已經(jīng)10年沒有來例假了。
真的嗎?他沒有再勉強她,他說,那就這樣,我摟著你躺會兒。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他隨口吟了秦觀的兩句詩,然后問她,你相信不相信,我從小就喜歡你?
不相信,那件事后,沒有人會喜歡我,連老師都用那樣的眼光看我。
那你不想想,我怎么一見面就能喊你“白桃花”。這個外號,是在我轉(zhuǎn)走后,同學(xué)們才給你起的吧。
是,好像又過了兩年,1973年吧,反正我記得上了五年級的時候,學(xué)校包場看了一部朝鮮電影《看不見的戰(zhàn)線》,第二天,我在學(xué)校就成了那部電影里的特務(wù)——白桃花。這個外號一直到大學(xué)才沒人叫了。
你知道,我后來和咱們班上的那個小胖子一直來往,他奶奶家就在我們家下放的那個村里。
你說的小胖子就是李遠東吧!
是啊!記得二年級的時候,你居然寫了一首詩,許老師,就是那個班主任,她在班里把你那首詩念了又念。
路佳湄說,其實是那晚停電,我忘寫作業(yè)了,第二天到了學(xué)校才臨時編了四句打油詩。哪是會寫詩啊!
反正,是有這么回事,對不起,我不記得你的大作了,可是,還記得我們男生改編的山寨版:工人叔叔志氣高,水深浪急駕起窩。里面住了兩頭豬,一頭叫做長白豬,一頭叫做優(yōu)種豬。那優(yōu)種豬就是指李遠東。
這個李遠東一回來,我就拐彎抹角地向他打聽你的事。有一次,他問我,你想不想聽你那個同桌女生的事。我說,想。他說,好,你不是攢郵票嗎?拿郵票來換。
最后,我用嶄新的三張郵票,換來的是你的綽號——白桃花。
說著,他握住了她的手,睡衣的袖子很長,他幫她往上挽了一圈,挽的時候說,你的皮膚真好,綢緞一樣細軟。她笑笑,細軟的小手就讓他那么握著。她奇怪她和他在一起的無拘無束,也奇怪一向爭強好勝的自己怎么突然間變得如此順從、聽話。
那天夜里,他還是回到了他的房間?;亓朔块g后,劉宇辰發(fā)現(xiàn)同屋的人還在隔壁房間打撲克。他看了看表,快12點了,雖然時候不早了,但她和自己一樣,肯定也睡不著,他把電話又打給了她。
還沒睡?
沒有。干什么呢?
她想說,想你,想你為什么敢這樣。這是她想對他說的,可是她嘴上對他說的是,沒干什么,看會兒書。
能看進去嗎?我現(xiàn)在只想看你。
她說,我不想。可她心里在說,我也一樣。
會讓你想的。
第二天,會務(wù)組的人通知路佳湄,回太原的臥鋪票,要等到兩天之后。看著一臉惆悵的路佳湄,劉宇辰對路佳湄說,人不留天留。他退掉了當天返廣州的機票,陪路佳湄留了下來。
留下的第一天,劉宇辰約上路佳湄出去買東西,路佳湄幫著劉宇辰給他姑娘買了一件連衣裙,又給他夫人買了一身套裙。從買的衣服尺寸來看,路佳湄感到這個女人比自己胖也比自己低。
路佳湄在給兒子買了一雙籃球鞋和運動服后,又在劉宇辰的熱情鼓動下,給蔣大北也買了兩件襯衣。路佳湄沒有過多地打聽劉宇辰家里的情況,也沒有和他講她和蔣大北的事。
第二天,路佳湄又想去書店,劉宇辰說你想買什么書,以后只要給我寄個書單就行,不必沉甸甸地提著回去。這一天,他們倆人一直都在路佳湄的房間里,就是吃飯,也是讓送到房間里。
開會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沒有人認識他們。那天夜里,劉宇辰說什么也不回自己的房間了。
關(guān)燈后,他問路佳湄,快完了吧!
路佳湄說,本來就沒有。說完,她下意識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好像要把剛才說過的話,再用力吸回去似的。
那天夜里,他們倆人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事后,劉宇辰對路佳湄說,看你的奶,還有身體,就知道你和你丈夫做愛不多。
路佳湄沒有吭聲,她想哭,卻又哭不出來。為什么哭呢?因為10年的婚內(nèi)單身?還是因為她如此輕而易舉地背叛?原以為不管丈夫怎么放火,她都不會點燈,女人守身如玉,其實并不是為了哪個男人,有時候,就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感覺的不被破壞,為了自己的道德觀。
她想,如果她的婚姻生活正常而又充溢著愛的情感,她還會和劉宇辰這樣嗎?以前,她敢說,不可能。但現(xiàn)在她不敢說,就為這個不敢說,她是不是也應(yīng)該做出流淚的姿態(tài)??墒牵罱K,她和他談起了別的。她奇怪自己,總是不能用眼淚來洗刷羞恥,可見,在她骨子里面,實際是一個鮮有恥感的女人。
劉宇辰是丈夫以外第二個和她有過肌膚之親的男人,此刻,他進入的不只是她的身體,還有她的心。然而,他會體察到路佳湄心中的百感交集嗎?路佳湄以為他會像那個婦科女醫(yī)生一樣,因為怎么也打不開進入她身體的通道無功而返。事實上那夜的情況是,他不僅順利地長驅(qū)直入,還帶著她一路載歌載舞,他最后聽到的是路佳湄低低的呻吟,我要死了。
第三天早上八點,劉宇辰先送路佳湄上火車,他們回去的路是背道而馳的,他們本來就不來自同一個方向。劉宇辰提著路佳湄的大包小件,陪著她去火車站,下站臺的臺階時,他們看到一個民工,吃力地往臺階上拽一個大包袱,幾次都不能成功。劉宇辰放下手中的箱子,跑上去,幫了他一把。
那個民工連謝謝都沒有說,可劉宇辰依然樂呵呵地跑回路佳湄身邊。倆人相視一笑,又繼續(xù)在站臺里默默地走著。在劉宇辰不得不跳下火車前,他抓緊時間,又用力抱了一下路佳湄,當著那么多人,他一口一個“老婆”地叫著路佳湄,旁若無人地和她表演著夫妻恩愛秀。
火車開動了,他還像小戀人一樣依依不舍地追著火車跑。路佳湄側(cè)身向他招著手。當劉宇辰在她的眼里越變越小的時候,路佳湄覺得身體里蘊藏著的熱血,像黃河決堤一樣,奔涌而來。她站起來,從書包里拿了一卷手紙,去了衛(wèi)生間。
她都不相信,她真的是來例假了。
八
從江西回來的路佳湄,晚上就主動搬回了她和蔣大北的臥室,信奉正人先正己的路佳湄,在沒有管理好自己后,已經(jīng)失去了指責(zé)丈夫的資格。如果這個床鋪是給不潔的人預(yù)備的,那么,她也應(yīng)該有份。
在蔣大北詫異的眼神中,她看著別處說,兒子大了,他不能再和當媽的睡了。說完,她自己先就不好意思地用被子捂上了頭。她差一點就說出了她和劉宇辰的事,但是,她又覺得這不是幾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一夜情。更糟糕的是,這件事的走向不在她的掌控中,雖然她不會主動聯(lián)系他。然而,如果他想繼續(xù),她想她會像一個五彩繽紛的陀螺,隨著他的意思轉(zhuǎn),因為鞭子在他手里。
也就是說,路佳湄心上還放不下劉宇辰,因為放不下,就不想這么快地讓他見光死。盡管這在她生活中,是多么突兀的一筆,雖然晦澀,但也屬神來之筆。如果說路佳湄是簡單的代數(shù)題,那他就是難解的立體幾何,他給路佳湄的生活中注入了新的元素,就像路佳湄生命中的一首詩,潛入了路佳湄的身體,盛開在她干涸的心靈里,趕也趕不走。
因為例假是火車上來的,路佳湄清楚今晚她和丈夫不能做愛。但是,他居然沒有一點碰她的意思。路佳湄還是隱隱感到失望,但想到劉宇辰,又覺得這樣也好,這樣,會減少她心里放上另一個男人的愧疚。
她到家的當天晚上,劉宇辰就給她打來電話,她看了看身邊躺著的丈夫起身到了廁所,關(guān)好門后接通了電話。電話里,他對她說,想你,寶貝。
她回答說,我也是,明知不對,可管不住自己,瘋狂地想你。說完,她的臉上早已緋紅一片,好像他能在電話里看見似的,她一只手拿著手機,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臉。她不知道自己居然會說這么肉麻的話。和丈夫談戀愛那會兒,丈夫問他,想我沒有?
她回答,沒有。其實那會兒,他已經(jīng)吻過她了,她心里早打定了非他不嫁的主意??上胨惖脑?,就是怎么也說不出口。他笑她是鋼鐵戰(zhàn)士。
她在享受宇辰的甜言蜜語時也會懷疑,他是不是見誰都這樣,他究竟有多少個像她這樣暗藏的寶貝。但他喊她“白桃花”時的一往情深,馬上成功地覆蓋了這個念頭。她對自己說,不是的,他不會是那樣的人。愛一個人不是對他的斤斤計較,也不是患得患失,就是對他的高估,對他的沒有索求。
掛了電話后,她又在衛(wèi)生間,洗臉刷牙故意消磨時間來平復(fù)自己的情緒。她再回到床上時,愛人好像睡著了,也不知是真的還是假裝的。他沉重的呼吸,表明他很累,因此也睡得很香。
她端詳著沉睡的丈夫,十年了,她第一次感受到他也不容易,在她沒有發(fā)現(xiàn)他和別的女人有關(guān)系前,她也從來沒有給過他好臉,因為他評不上職稱;因為他不會巴結(jié)領(lǐng)導(dǎo);因為單位里不是名校畢業(yè)的都能提拔,可就是他一直提不了。后來,他下海了,掙不上錢,她笑話他;掙上大錢了,她又討厭他身上的銅臭氣。
以前,怎么沒想到這些呢,總是對丈夫怨婦一樣成天抱怨著,無事生非地折騰著。有了事,更是得理不饒人。
她決定,以后不再拿他和那個女孩子的照片攻擊他了。
第二天,是星期一,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一的上午,是路佳湄到醫(yī)院看病的日子,她找的這個專家每月就這一天出診,她厭煩透了這樣的日子。但今天,她想去告訴這個專家,她來例假了。之前,專家批評她的固執(zhí),批評她的不遵醫(yī)行為,可她寧肯沒有月經(jīng),也拒絕接受西醫(yī)人工來月經(jīng)的辦法。
現(xiàn)在,她的月經(jīng)自然而然地來了,在火車上看到經(jīng)血真的從自己身體里流出來的時候,她的眼淚也同時流了下來。什么叫女人花,體內(nèi)能像唱歌一樣分泌血液的女人,才配叫女人花。如果沒了,就表明這個女人,不再是花了,她只是深秋里一片無奈凋零的枯葉。
沒有例假的這10年,是她過得最痛苦的10年,但這痛又沒法和人說。好在她是一個本來就沒有什么閨蜜的女人,為了不便讓大家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的秘密,她更是獨來獨往。她之所以跑醫(yī)院,又不聽醫(yī)生的話,其實,不是對醫(yī)生抱多大希望,只是想找個安全的傾訴對象。
今天,她用不著去醫(yī)院了,她要帶著她體內(nèi)新來的這位久違的客人,四處走走。下樓的時候,她彎腰低頭和掃地的保潔工親切地打著招呼。這個衣著破舊的女人用錯愕的目光迎送著路佳湄的滿面春風(fēng),她承包這個樓道的衛(wèi)生12年了,這個漂亮高貴有知識的女人,從來不和她說話,總是側(cè)著身子從她的掃帚前一閃而過。
她身邊的人都覺得路佳湄變了,如果以前她是一個無所不能的清潔球,那她現(xiàn)在更像一個用舊了的軟抹布。在她身邊漸漸地多了一些說話的朋友,她也經(jīng)常會忍不住講劉宇辰和她之間的趣事,不過總是把男女主人公換成了子虛烏有的別人。劉宇辰帶給她身體變化的同時,也讓她的內(nèi)心在不知不覺地向外、向善、向愛的地段做著伸展運動。
蔣大北還是像總理一樣地日夜忙碌,每天晚上,劉宇辰都會和路佳湄聯(lián)系,有時是電話,更多的時候是短信。
那天晚上,路佳湄等到10點,以為他不會聯(lián)系她了??墒强?1點的時候,她的手機響了,她看號碼是劉宇辰發(fā)來的彩信,畫面上是動漫做的深夜讀書的女人。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問她是不是一個人。
她用文字回了條短信,沒事,就我一人,他還沒回來。
他也用文字回她,寶貝,不要老是指責(zé)他,男人有自己的天地。你過好了,我才放心。
放心,我不會成為你的負擔(dān),原以為我是一個不會愛的女人,可是為了你,我忘了自己。杜拉斯說:“愛之于我,不是肌膚之親,不是一蔬一飯,它是一種不死的欲望,是疲憊生活中的英雄夢想。”
親,別忘了現(xiàn)在是個沒有夢想,也沒有英雄的時代。
bea75df8e7c9b23962cfabbfa3800d59 ……
……
愛你,寶貝,晚安。
我也愛你,晚安。
之后,她就關(guān)了手機。關(guān)機前,她把她給他的信息全刪了,但是沒有舍得把他發(fā)來的信息刪掉。睡不著的時候,她會打開這些信息看看,這是她近來每晚必服的鎮(zhèn)靜藥。
丈夫在她搬回他臥室的第二天,以不習(xí)慣倆人睡的理由,睡到客廳里的沙發(fā)上了。她想,這樣更好,他和她聯(lián)系起來方便些,反正,每晚他都會給她發(fā)短信的。有時,知道他不在,還會打電話給她。
她想,如果不是婆婆的緣故,他和她早就分手了。她又想,婆婆知道了她和劉宇辰的事,一定會讓她兒子和她離婚的。
她離婚成了自由人以后,遠在廣州的劉宇辰會接納她嗎?不會,現(xiàn)在的男人都是這樣,和你廝混在一起可以,但娶你,他會聯(lián)想豐富,你的品行會讓他猶豫。何況,他又沒有向她隱瞞他有家,有女兒。
想到他的家,他的太太,他的女兒。她又覺得自己真是無恥,那個從未謀面的女人,知道自己在做著傷害她的事嗎?都是女人,都不容易,路佳湄和她無冤無仇,為什么要背著她和她的丈夫茍且。
他的回答是,別想那么多,這不是你的錯,讓我們好好享受人生。
自從和路佳湄好了以后,劉宇辰每個月總要從廣州來太原看路佳湄,當然,來了就免不了要行云雨之事。路佳湄的月經(jīng)每月也變得很正常,她越來越把他視為她生命中最尊貴的客人,就像每次做愛時,他和路佳湄說的那樣,我讓你做最好的女人。
他是個喜歡熱鬧的人,來了的時候,大多時總要叫上班里的同學(xué)聚一聚。他勸路佳湄不要再把自己像小時候一樣孤立起來,還動員她一起去醫(yī)院看了患胃癌的楊茹。有權(quán)有錢的劉宇辰大方豪爽,同學(xué)們說他是衣錦還鄉(xiāng)的漢高祖。他聽了,哈哈大笑。路佳湄暗地里勸他不要這么張揚,他不聽,照樣請大家吃喝玩一條龍他全程埋單。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半年之后的一天晚上,路佳湄等到12點都沒有等來劉宇辰的任何信息,她幾次想打電話過去,可是這么晚了,她不敢,怕他不方便接。第二天一早七點半,她著急地撥了他的電話,不能發(fā)短信了,她必須馬上聽到他的聲音。
他的手機始終沒有任何信號,整整一個星期,她瘋了似的聯(lián)系他,可就是聯(lián)系不上。10天后,李遠東來單位找她。他進門后,就關(guān)上了門,然后,特務(wù)一樣地低聲和她說,路佳湄告你一個不好的消息,現(xiàn)在只有你有能力救他了。
路佳湄的身子一下就挺直了,她不用猜就知道是劉宇辰出事了。李遠東大概知道她和劉宇辰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
她也不瞞他,她說,你說吧,要我干什么?
李遠東說,要你拿錢,我和你一樣,開始也聯(lián)系不上劉宇辰。后來我哥廣州那邊有一哥們兒認識他,他告訴我,劉宇辰涉嫌貪污和受賄被刑拘了,聽說數(shù)額還不小。
那天夜里,路佳湄一直等到深夜二點,蔣大北才回來。她和他說,有件事,我想和你談?wù)劇?br/> 他沒回答,點著煙,坐在她的對面,猛抽。
她說,是關(guān)于我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的事。
他說,怕不是同學(xué)這么簡單吧!
她說,我早想和你說了。我現(xiàn)在要救他。
怎么個救法,我聽聽。
我們離婚吧,我想把分到我名下的財產(chǎn)都拿去救他。
我不同意。
那你先借我點錢。
家里的錢不都是你拿著嗎?
你是說,你同意讓我拿家里的錢?
對。不夠,我還可以從我公司里再拿給你一部分。
路佳湄在丈夫的幫助下,一天就籌起了五百萬元,她除了帶著這錢,還帶著她為劉宇辰買的兩條大紅內(nèi)褲,和一身紅秋衣、紅秋褲,劉宇辰和她同歲,倆人今年都39歲,逢九年。路佳湄想用代表著大吉大利的紅色,讓放在她心上的這個男人能夠逢兇化吉。
蔣大北實在不放心失魂落魄的妻子一個人飛往廣州,可他去又不合適,他最終給李遠東打電話,讓他陪著妻子一起去。
在飛機上,路佳湄吃驚地問李遠東,你怎么也去廣州?
李遠東笑笑說,沒想到吧,是你丈夫安排我為你保駕護航。
你和他認識?
我哥是他高中的同學(xué)。李遠東覺得自己真的像特務(wù)一樣,很對不起路佳湄。每次劉宇辰來看路佳湄都是他安排,安排后又在他哥的威逼利誘下,轉(zhuǎn)告給蔣大北。
路佳湄下飛機的時候,和李遠東說,其實,我已經(jīng)和我老公都說了。如果劉宇辰愛人這次和他離了婚,他要同意和我在一起,那么,我會等他,不管他判幾年,我都等他。
說這話的時候,路佳湄不知道,就在前一天,劉宇辰已經(jīng)跳樓自殺了。
路佳湄從廣州回來的當天,是蔣大北去機場接的。接回來后的那天晚上,月亮很好,也很圓,是陰歷十六,臥室里的光線也異樣的柔和,天地氤氳。蔣大北沒有再在客廳睡。他睡在了妻子的身旁,這是他們的婚床,換了幾次家具,他都沒舍得換掉這張床。
拉滅燈后,他主動抱住了路佳湄。
路佳湄說,我不配了。
蔣大北說,都過去了。
原載《廣州文藝》2011年第11期
原刊責(zé)編 劉志敏
本刊責(zé)編 黑 豐
作者簡介: 陳春瀾,女,1963年生,山西太原第一監(jiān)獄醫(yī)院主治醫(yī)師,一級警督。在《北京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飛天》《都市》等報刊發(fā)表小說多篇,曾獲2007~2009年度趙樹理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在省級報刊開有個人專欄,“春瀾聊吧”和“女人眼色”。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