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凝聚著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精神追求和歷久彌新的精神財富,是發(fā)展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深厚基礎,是建設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重要支撐。
——摘自黨的十七屆六中全會《決定》
一 多年來,馮驥才先生形成一種習慣,每至臘月底,就要到鄉(xiāng)間跑跑轉轉,在年集中擠一擠,直到擠出一種年味兒,一種生活熱望,一種醇厚的泥土情感,才滿足才痛快,好似生命的根須一下子找到了土地。
其實,他是在關注民間藝術的現(xiàn)存狀態(tài)。
天津楊柳青鎮(zhèn)是年畫的故鄉(xiāng),他每年必去一次,10年未曾間斷。此情難卻,此情何情?
有位年近80的老翁在此撂地設攤賣畫,畫是老婆婆畫的,皆是珍罕的木版年畫。馮驥才先生知道,這是最后一代民間畫工原汁原味的作品了,或是年畫史最后的幾道足痕了。故此,他年年來買老翁的畫,而且有多少要多少,從不討價還價。
可是到了1995年,在老翁賣畫的一棵碗口粗的老槐樹下,再也尋不到老翁的身影。這世上,唯有他們這樣的老人身上,還遺存著木版年畫那種可愛的精靈呵。馮驥才先生在這里看到了興于宋、盛于清,歷經(jīng)千載的木版年畫的消亡,看到了一個彩色歷史的完結。他站在鎮(zhèn)上熱烘烘的人群中,一種文化的悲涼感陡然沁人心頭……
消亡的何止是木版年畫。每一分鐘,在我們的田野里、山坳里、深邃的鄉(xiāng)村里,都有大量的、迷人的、燦爛的民間文化死去,死得無聲無息,好似煙消云散!
民間文化是中華文化的一半。它形成于悠久的遠古時代,又代代傳承生生不息,它是民族精神的命脈,是民族情感的源泉。能讓祖先遺留的民間文化損失在我們這一代人的手中嗎?能讓后人完全不知道先人這些偉大的文明創(chuàng)造嗎?不能!
對中華文化命運的憂心如焚,驅使馮驥才先生四處奔跑,呼吁、吶喊、推介民間文化的搶救與保護。
于是,不斷有朋友問他:“你把時間與精力不放在寫作或繪畫上到底值不值?”
他說:“沒法比較。這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一件是個人的,一件是民族的?!?br/> 這就是馮驥才先生虔誠火熱的文化良心,骨氣昂然的文化擔當!
二 不覺間已是2002年深秋。寒流驟至,空氣都好像結了冰。
10月28日,中國民間藝術家協(xié)會等部門主辦的首屆中國木版年畫國際研討會,在中國年畫歷史的源頭河南開封朱仙鎮(zhèn)召開。整個古鎮(zhèn)萬人空巷,廣場內外、房頂上、土墻上聚集了六七萬老百姓,這讓身為民協(xié)主席的馮驥才先生十分感動。天很冷,這塊土地則是溫暖的,因為這里的老百姓崇拜、摯愛自己的文化。
就在這一天,馮驥才先生用凍得發(fā)僵而不大靈便的嘴巴,把2003年2月中國民間藝術家協(xié)會即將全面啟動“中國民間文化遺產(chǎn)搶救工程”的信息沖動地傳達出來,并莊嚴宣布:中國木版年畫的搶救作為工程的龍頭項目今天率先啟動。
馮驥才先生不會忘了那個歷史時刻——
他激動萬分地說,我們不能笑呵呵地看著民間文化從自己眼皮底下消失。為了不負前人、不負后人,也為了今天的中國,我們決定對960萬平方公里、56個民族“大到古村落,小到香荷包”的民間文化遺產(chǎn)進行一次全面的、徹底的、拉網(wǎng)式的普查與搶救,把中華民族5000年燦若繁星的文化全部擁進懷中,這是我們不能拒絕的神圣使命,這是時代和歷史放在我們肩背上必須承擔的重任!
他一往情深地說,木版年畫是我國民間美術中一筆文化財富。由于漫長而縱向的歷史變遷,多元而橫向的地域背景,獨特而深刻的年俗底蘊,還有一代代才情并茂的藝人的創(chuàng)造,使年畫發(fā)展成中華文化中的一個高峰。它最清晰地描繪出農(nóng)耕時代中國民間立體的影像,最熾烈地展示了中國民間過往不復的精神情感,最繽紛地表達了那個漫長歷史時代社會生活的全相,其人文價值是其他民間藝術難以企及的;它遍布全國各地,風格多姿多彩,手法紛繁,技藝精湛,融繪畫藝術、雕版印刷、民間文學和民間信仰為一體,其藝術價值也是其他民間藝術莫能相比的。更重要的是,它瀕危,一些產(chǎn)地的年畫如入春時的殘雪空寥無存;一些產(chǎn)地的年畫奄奄一息已進入臨終狀態(tài)。因此,在成千上萬種的中國民間藝術中,木版年畫的搶救要撥打“120”!請諸位離開書齋到田野里去吧,我們要把中國木版年畫的遺存“一網(wǎng)打盡”。
三 在中國文化史上,這種前所未有的文化普查與搶救規(guī)模龐大,難度頗高。馮驥才先生不顧自己年逾6旬,翻山越嶺、穿行大地,尋訪文蹤、查找遺存、探訪藝人,跑遍全國十幾個年畫產(chǎn)地。
癸未10月,一場30年來罕見的冷風急雨,把馮驥才先生和他帶領的專家小組逼入困境。但他們沒有退路,因為秘藏在一座老宅屋頂上的武強年畫古版急等他們去發(fā)掘和鑒定。
為了這批古畫版,馮驥才先生一年里兩次奔到武強。2002年年底,他偶從朋友口中得知武強舊城村一村民的屋頂上藏著許多年畫古版。但只是短短一個信息,其他一切空寥不知。
春節(jié)前,馮驥才先生由內丘魏家村和南雙流村考察結束,旋即奔往武強,查實確有此事。為防招來文物販子,他囑當?shù)匚幕块T抓緊秘密動員房主獻出這批古畫版。
當?shù)弥恐鞯墓ぷ饕炎鐾?,他和專家小組在冷風急雨中迅速抵達武強。遠看舊城村,真是很美,在細密如織的雨幕后邊,稀疏又低矮的房舍,河水一般彎彎曲曲的村路,大半隱藏在濃密的棗樹林中。
但剛接近村子,他們的車就滑下路面,陷入松軟的麥地。無奈,大家換上膠靴改為步行。身高1米92的馮驥才先生腳太大,膠靴穿不進去,只好把塑料袋套在鞋子外邊,歪歪扭扭跋涉于泥水之中。
文化是有情的。只要你為它付出,你的收獲一定比付出的多得多。這次發(fā)掘古畫版155塊,價值之高,令人驚喜。在年代上,下限為民國初年,上限可至清代中期;古版的畫面大都未曾謀面,是首次發(fā)現(xiàn)的孤本;其中《三魚爭月》等是武強年畫的代表作,也是中國年畫難得的珍品。
盡管在返程的路上,他們又遭遇猛烈的風暴潮,車子被吹得搖搖晃晃、無端熄火,大家被冷雨澆透,渾身發(fā)抖,心中卻溢滿歡喜。因為此次發(fā)掘為中國民間年畫增添了一份豐厚的遺存。
2006年7月的一天,河南滑縣文化局的魏慶選和年畫傳人韓建峰,帶著該縣的木版年畫來拜見馮驥才先生。
解開細細的麻繩,畫兒隨著畫捆兒漸漸展開。馮驥才先生竟大喜過望。
各種各樣的神仙面孔,不少是陌生的;那種配著對聯(lián)和橫批的中堂,幾乎很少被別處的年畫使用;綺麗又雅致的色彩,松弛的類似毛筆的線條,寫意般平涂在天界眾神上的朱砂,前所未見……
一種帶著沖擊力的新鮮感和異樣的神秘感,使馮驥才先生已經(jīng)急不可待要去那個隱伏在豫北蒙著面紗的畫鄉(xiāng)跑一趟了。
入冬以來最冷的天氣伴馮驥才先生而行。由冀南往中州一路而下,‘全是雨雪。他心里默默禱告著:“?!!!保暄┓炊较略酱?,砸在車蓋上竟騰起高高的煙霧。
當他雙腿是黃泥,鞋子里是冷水,舉步維艱地來到村子中間的韓建峰家時,堂屋的四壁早掛滿了年畫,足有四五十幅。雖然大半他都看過了,也研讀過了,但這次整體一看,此地年畫的特色更為鮮明。從題材內容、繪畫風格、制作技藝、張貼習俗到傳播方式,都是一個完整而獨立的文化體系。為此,他確信這樣的判斷:它是迄今未被世^,發(fā)現(xiàn)的民間古版年畫的遺存。
在紛忙又焦灼的木版年畫搶救中,馮驥才先生最大的快意便是忽有意外發(fā)現(xiàn)。霎時,眼前如光照一般明亮,一切困頓都不復存在。
在100年前,楊柳青鎮(zhèn)驕傲地作為聞名天下的畫鄉(xiāng)時,“家家能點染,戶戶擅丹青”的鎮(zhèn)南三十六村(亦稱南鄉(xiāng))是它的一半江山。
辛卯臘月二十四日,春節(jié)迫近。馮驥才先生提兩瓶好酒奔往南鄉(xiāng)宮莊子,去看望村中藝人王學勤。
王學勤的代表作缸魚,是天津地區(qū)特有的地域性年畫品種。在時代的變遷中,王學勤把這個小生命鮮活而真實地留在南鄉(xiāng)的田野里。那股子喜慶勁兒,活潑氣,討人喜歡的傻頭傻腦的樣子,特別惹眼。
馮驥才先生非常尊重在中華文化大地深深的皺褶里結識的那些才高藝湛的民間藝人。近10年里,已記不清多少次到過王學勤家。那黃泥墻圍著的小院、生氣盈盈的藤蘿架、散著特殊氣味的牲口棚和幽暗的畫室,那貧窮又親切的生活氣息,混合著大紅大綠熾烈的年畫色彩,一直不變地在他心里。
可是這次見到王學勤,他的一句話讓馮驥才先生如雷轟頂。“村里叫我們搬走,年一過這村子就全拆了?!?br/> 海嘯一般卷地而來的城鎮(zhèn)化浪潮對民間文化來說,無疑是一種連根拔,一種連鍋端,一種斷子絕孫式的毀滅。
如果再不詳盡調查與記錄王學勤,恐怕將來這塊在全國罕見的“活化石”只是一個空空的人名而己。馮驥才先生立即組織了對王學勤缸魚的臨終搶救——研究人員負責口述調查,攝影家存錄下一切具有見證價值的信息,并將他的畫室整體搬進天津大學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跳龍門鄉(xiāng)土藝術博物館。雖然只是些竹筐、木凳、色罐、筆刷、門子、棗刺釘、玉米墜兒及一些缸魚的半成品,但它們卻組成了農(nóng)耕時代農(nóng)民的一方藝術天地。
四 2011年春天,馳車去京的路上。
馮驥才先生忽接到中華書局編輯部主任宋志軍的電話,他用報喜的口氣說:“《平陽卷》印出來了?!?br/> 瞬間,馮驥才先生肩背上好似一塊重石滾落下來,有點兒飄飄欲仙之感。
《平陽卷》是山西最古老年畫產(chǎn)地臨汾的文化檔案,是馮驥才先生主編的《中國木版年畫集成》的最后一卷。
這次年畫普查,工作人員先是把全國各地上百個產(chǎn)地都翻了一個個兒。而后,確定了20個大產(chǎn)地和20個小產(chǎn)地。馮驥才先生主持設計了對這些產(chǎn)地10個方面的調查內容:村落習俗、歷史遺存、題材體裁、工藝流程、工具材料、畫店藝人、傳承譜系、經(jīng)營方式和相關的民間傳說等。要求從民俗學、人類學、歷史學和美術學來進行多學科多角度綜合的調查與研究。最終形成了22卷《中國木版年畫集成》及14卷《中國木版年畫傳承人口述史叢書》,為農(nóng)耕時代中國木版年畫做了終結式的總結,使這一磅礴的歷史遺產(chǎn)井然有序地成為我們國家與民族的文化檔案。它對整個“中國民間文化遺產(chǎn)搶救工程”具有示范性和領軍作用。
在這個春天里,馮驥才先生有秋天的感覺,有收獲的氣息和收獲的喜悅。
2011年11月5日-13日,中國木版年畫普查成果展在天津大學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開展。年近70的馮驥才先生推著95歲的老母親來觀展。老母親話語不多,卻不時回過頭來滿面笑容地望著兒子,頭上的白發(fā)來回一晃。宛如搖動一片秋光中的蘆花。
肩背上的一塊重石滾落下來,身子真的輕了嗎?馮驥才先生掂一掂膀子,還沉甸甸的呢——民間故事、民間剪紙、民間泥塑、民間儺戲、民間皮影……千頭萬緒、浩無際涯的民間文化搶救對他來說,任何階段性的句號都是另一個起點。
馮驥才先生一往直前的高大身影,讓我們肅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