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你的名字是讀了你的小說。那時我并不知道你也坐在輪椅上，后來還是聽于藍阿姨說你的腿有病，于藍阿姨希望我寫一部電影，她說你就在寫電影，她說你很有才氣，是陜西回來的知青。我沒問你是什么病，我不愿問起別人的病。我只以為你受了風(fēng)寒，就像我們下鄉(xiāng)那個地方的人，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是常見病。我曾經(jīng)用針灸給很多老鄉(xiāng)治好了關(guān)節(jié)炎。所以我想你也許很快就會好起來。后來，我又陸續(xù)讀到了你的一些作品，還有一些思想片斷。也正是在這期間，我知道了你的病情——你也是因為脊髓病而截癱的。我只覺得心重重地往下一沉，我說不出那種感覺，但我懂得你承受著多么巨大的痛苦。
　　好多年，我一直沒有見過你，一次去北京開會，會議名單上有你的名字，而你沒到會。但我有一種預(yù)感，總有一天我會見到你。幾年后，在中國作協(xié)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上，我見到了你。此前我甚至不知道你的模樣。那天，我在餐廳一邊吃飯，一邊和朋友們閑聊，忽然聽見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聲音輕輕的，但很渾厚?；剡^頭，我看見了你，我一眼就知道那是你了——因為輪椅。我們握手互相問候。T.S，知道嗎？你比我想象的要高大健康。你的笑容溫和而樸實，一副可信賴的兄長的樣子。那一會兒我不知道跟你說了些什么，因為一些印象急速地閃過我的腦際，我說不清那些印象來自何處，但它們仿佛又是我熟悉的：陜北的黃土高坡，九曲十八彎的黃河，頭扎羊肚毛巾的放羊老漢，灰頭土臉憨笑的娃娃們，還有窯洞，窗花，石磨……然后我看見你躺在擔(dān)架上，被人們七手八腳抬下火車，又匆匆地送往醫(yī)院……
　　T.S，我不知道你第一次面對神經(jīng)外科醫(yī)生的心情。我經(jīng)歷過很多次神經(jīng)外科檢查，從小就習(xí)慣了身邊圍滿醫(yī)生，看他們翻弄病歷夾，聽他們低聲討論我的病情。我沒有恐慌懼怕。我一開始就沒有害怕，因為我那時還不懂得脊髓病對我意味著什么。醫(yī)生用紅色的小橡皮錘輕輕敲我的胳膊敲我的腿，把棉棒頭扯得毛茸茸的，用它仔細(xì)地在我的胸前劃來劃去，然后再用大頭針試探著扎來扎去，醫(yī)生不停地問，這兒知道嗎？這兒呢？我總是不耐煩，卻又不得不回答：不知道，不知道……我的身體從系第二顆紐扣的地方就沒有知覺了，永遠也沒有了，留下的只有想象。有時我猜，想象或許比真實更美麗，假如真是這樣，我寧愿在想象中生活。
　　T.S，你患病時19歲了，我想那比我童年時患病要痛苦得多。19歲已有豐富的思想，面對的現(xiàn)實更加殘酷，學(xué)會適應(yīng)殘疾后的生活是漫長而痛苦的過程。而我患病時還不懂得痛苦，更不懂得什么是殘疾。只以為如同患了百日咳、猩紅熱。我們很多人小時候都得過這樣的病，住進醫(yī)院打針吃藥，出院時又是活蹦亂跳的了。直到幾年后，在一個寒冷的冬天，我媽媽背我走出了北京中蘇友誼醫(yī)院的大門，那一次我偷偷地哭了，我知道我的病再也治不好了。一路上我不停地用凍紅的手背擦著淚水，我不敢抽泣，我怕媽媽聽見我哭，我知道她比我更難過……一片灰蒙蒙的天空，那是我21歲的天空，我做了最后一次脊椎手術(shù)，在病房里平躺了一個月之后，人們用擔(dān)架抬著我出了醫(yī)院的大門，空中飄飛著凌亂的雪花，眼前一片灰暗的迷茫，我覺得自己正向深深的海溝沉落……那個冬天，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整整20年后，我會與這么多作家一起開會。我只記得那是我度過的最艱難的一個冬天，我心灰意冷地躺了很久，終于有一天能夠坐起來，忍著手術(shù)后的創(chuàng)痛，重新開始料理自己的生活，開始學(xué)習(xí)德語，日子枯燥又單調(diào)，心靈卻漸漸像藍色的湖一般寧靜了。
　　印象仿佛一片片落葉在我的眼前飄飄閃閃，重重疊疊……
　　那天大會選舉作協(xié)全委會，人們在清點人數(shù)，我坐在會場的過道上，我的輪椅顯得很孤獨。我不由把兩只手絞在一起，我常常把手緊緊絞在一起，有時指甲會在手心嵌出印記。T.S，其實我很怕出現(xiàn)在大庭廣眾面前，長期以來，我一直很難消除內(nèi)心一種說不清的怯懦。小時候有一度我很怕見人，一到人多的地方我就會緊張，臉色就變得蒼白。盡管我渴望和人們在一起，而一旦走進人群，我又是那樣脆弱，有時我甚至懷疑那個脆弱的人是不是叫海迪。記得我第一次參加共青團的代表大會，會議主持人宣布：全體起立，奏國歌。隨著一陣椅子的轟響，成百上千的人站起來。那一刻我有些不知所措，整個會場里只有我依然坐著。我能覺出我在微微發(fā)抖，我鎮(zhèn)定自己，勇敢點兒，我對自己說。我讓冥想中的自己站立起來，跟人們一起高唱：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過去一些蘇聯(lián)電影里，常有人們站著唱歌的情景。我那時很向往長大后與布爾什維克站在一起莊嚴(yán)肅穆地唱歌……
　　過道里不時有一陣涼風(fēng)，那是12月的天氣，外面已經(jīng)天寒地凍。雖然會場里是溫暖的，可我還是有點發(fā)抖。我害怕冬天，我常常會冷得發(fā)抖，我的腿因為血流不暢有時像冰冷的石柱。我的目光掠過會場，無意間我看見了你。你也坐在過道上，你坐得偉岸挺拔，你的表情沉穩(wěn)平靜。我覺得緊縮的心猛然放松了，幾乎凝固的血液又開始流動?？粗?，我不由問自己：你究竟懼怕什么呢？
　　物質(zhì)世界的一切客觀存在，不會成為殘疾者難以逾越的終極障礙，而精神世界的存在中，卻處處有無形的障礙。每當(dāng)我以開放的心境面對世界，企圖哪怕一時疏忽，忘卻殘疾，也常常不能如愿。障礙有時成為真正的屏障，成為一張無處不在的網(wǎng)。只有精神的解放，才能掙脫這張網(wǎng)，獲得自由。
　　T.S，那次見到你之后，我讀了你的長篇小說，我的心被它撼動了。近年來，我已很少能被一本書感動。我有時甚至懷疑，是我對文學(xué)冷漠了嗎？我常常毫無熱情與渴望地翻著一些平淡的書，有時就放下，重新拿起翻過多少遍的充滿真情的舊書，與那些早已熟悉的人物會面，他們仿佛是我永不厭倦的朋友，每次見面都會給我新的感受。我們的心其實是渴望被感動的。
　　我被你書中的人物C感動了，這并不是因為C的殘疾，而是C為爭取自己的生存和愛所做的努力，還有你的筆敢于直面殘疾與性的勇氣。真的，很多關(guān)于C的章節(jié)都讓我感到驚悸和顫栗。性愛，這一人類最基本的權(quán)利，對于很多殘疾人，卻如同荒漠戈壁。他們愛的情感和性的欲望，從來都被傳統(tǒng)和偏見排斥在社會的意識之外。你以卓絕的勇氣向這不能言說的困惑發(fā)起沖擊，使C成為揭示人類內(nèi)心深層奧秘的探索者。有一段時間我不敢讀茨威格的作品，他的作品總是撕扯人們的靈魂，其實，你也是。因此，你的很多作品我也不敢再讀第二遍，純粹的凄美讓我心中一片悵然，總想去一片寂靜的山野，獨自哭泣。
　　寫作是殘疾作家的翅膀，我們在飛，時間也在飛。
　　不久前，我又一次見到了你。你看起來有點兒虛弱，穿著厚厚的毛衣，你依舊露出誠摯純樸的笑容，我能深徹地感受到你的堅毅。我靠在會議桌邊，聽你說的一切。你告訴我你的雙腎功能都不好，幾天就要做一次透析。你卷起毛衣的袖子，讓我看你扎滿粗大針眼兒的胳膊，幾根血管因為反復(fù)使用已經(jīng)被扎壞了，錯亂地盤虬著，有的地方還凸起青色的硬結(jié)。我難過極了，T.S，你一定很疼，你……哦，我們能幫你做些什么呢？我問你是否有換腎的可能，我說我們那座城市有醫(yī)院做這種手術(shù)效果很好?？赡爿p輕搖搖頭，你說你換腎已經(jīng)很難了……我感動，就在這樣的病痛中你依然頑強執(zhí)著地寫作。在你面前，我忍不住詛咒造物主。而你述說這一切時卻是那樣平靜，仿佛病痛已是很久遠的事。
　　你忽然說到安樂死。你說安樂死有必要。
　　哦，T.S，我不知道那會兒你是否看見了我眼里的淚水。你知道這也是我無數(shù)次想過的事。經(jīng)歷了幾十年病痛的煉獄，我常常設(shè)想逃離它，我設(shè)想過很多種我走后又不讓親人和朋友傷心難過的方法，我甚至將某些細(xì)節(jié)都設(shè)想好了。我覺得最好是得一種病，比如肺感染，高燒不止，所有的抗生素都無效了。要不就患心臟病，突然離去……
　　
　　你還說，你告訴你的愛人，如果你得了腦血栓千萬別搶救了。我說我也多少次對我的愛人這樣說過。T.S，我覺得對我來說，活著需要有比面對死亡更大的勇氣。我早已不懼怕死亡，或許我從來就沒懼怕過。死亡給我童年留下的是一個快樂的記憶：那一天幼兒園開飯了，我們吃年糕，阿姨說年糕很粘，吃年糕不能說話，更不能笑，不然就會生病。我問阿姨生病會死嗎？會的，阿姨說。我們于是就很安靜很嚴(yán)肅地吃年糕。笑一笑真會死嗎？我偷偷地笑了一下，我發(fā)現(xiàn)我沒有死，我快樂地笑起來，我還是沒有死！我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給同桌的孩子們，他們笑了，后來全班的孩子都笑了，有的男孩子還故意哈哈大笑，我們都為自己沒死而歡呼。后來我常想，假如我那時死了就好了，快樂地笑著……
　　死亡只是一種生命終結(jié)的狀態(tài)。在我眼里死亡是一片綠色地帶，也是生命新生的地帶，那里下雨，純凈的雨滴滋潤著青青芳草……當(dāng)我再也無法抵抗病魔，我會從容地踏上曾給我美好生命的小路。生命消亡是萬古的規(guī)律，有生就有死，有死才有生，只是我不愿看見人們在紛紛的春雨中走向墓地……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古希臘哲學(xué)家這樣說。這就意味著，人的生命歷程始終伴隨著世界的永恒變動，承受著形形色色的forces和elements的擠壓。人，這唯一的命題表明，無論健全還是殘疾，都經(jīng)歷著時間河流同樣的沖刷。在生命賴以生存的世界中，充滿著豐富和劇烈的運動。人一旦踏進了這一條河流，也許就要準(zhǔn)備以生命的全部力量挑戰(zhàn)它的運動，而殘疾的生命（古希臘的哲學(xué)家們也許是過于自信和疏忽了），在他們的生存中，甚至比健全的生命還要有更大的渴望。
　　T.S，那天我們還談到了美國。你說你去了美國。我說去美國路真遠，我不知道怎樣度過十幾個飛行小時，所以我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去。你教我去美國時在哪座城市轉(zhuǎn)機休息，還有在飛機上怎樣休息。你說海迪你一定去美國看看，你應(yīng)該快點兒去。我說我會去的。這世界吸引我的地方很多，不過，T.S，你知道，我最想去的地方不是美國而是古巴。很多年前我就向往古巴。小時候我在一支歌里知道那兒有美麗的哈瓦那，還有一位大胡子領(lǐng)袖卡斯特羅。在武漢我的叔叔還背我上街參加過聲援古巴的游行呢。一次我往稀飯里放糖，我媽媽說我吃的是古巴糖。我問古巴在哪兒？古巴遠嗎？我媽媽說很遠，你想象不出有多遠。我那時向往很遠的地方，因為古巴糖。
　　好多年過去了，我不再向往古巴糖，但我依然向往古巴。那是因為我讀了《老人與?！贰Ｎ易x的是一本被人翻得皺巴巴的英文小說，當(dāng)時在小小的縣城里那本英文小說對我是多么珍貴啊。我試著翻譯它，用我僅有的一本英漢小詞典。在閱讀翻譯中，我被迷住了，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滿了翻譯的段落，我喜歡那些海上搏斗的描寫，更為老桑地亞哥不屈不撓的精神而感動：過去，他曾證明過一千次，但都落空了；現(xiàn)在，他又要去證明了。每一次都有一個新的開端……我甚至在睡夢里都看見那片海上有一面千瘡百孔的帆，它看上去就像一面標(biāo)志著被打敗的旗幟。其實人生可能很少有勝利的歸航。起航時他也許正值豆蔻年華，意氣風(fēng)發(fā)，在人們渴望和艷羨交織的目光中懷著豪情和夢幻，去探尋理想的王國。滄海茫茫，迎接他的是永無止息的挑戰(zhàn)，直至海風(fēng)吹皺了他青春的面容，浪濤撲滅了他青春的火焰，冰霜染白了他的兩鬢，他形容枯槁，嗓音蒼老而沙啞，目光渾濁而凝滯，只有他那顆飽經(jīng)磨礪的心還在不屈地跳動……在平庸的人看來，他也許一無所獲，可一個真正的勇士，卻以此為自豪——晴空碧海之上那一葉襤褸的帆，那是真正圣潔的美麗，因為它是經(jīng)歷過生死劫難的象征，雖然已經(jīng)破爛不堪，千補百衲……
　　T.S，我想我很快就會去美國，總有一天我也會去古巴的。
　　天上，白色的鳥，甚至雨中也在飛翔。
　　這是你的長篇小說中的一句話，它久久地感動著我……
　?。ㄘ?zé)任編輯：王錦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