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侯,某人的一句話可以改變你的一生。年紀越大,越覺得很有道理。我的后半生就是因同事老吳的一句話而改變的。
1966年“文革”開始后,全國大學停止招生。到了70年代,上海的中學教師只有退休的,沒有新血補充,陷入青黃不接的狀態(tài)。當局決定從市屬國營農場招收一批高中畢業(yè)的知識青年,經(jīng)過短期培訓后去中學任教。當時,我下鄉(xiāng)在上海勞改局所屬的蘇北大豐農場。由于我們農場高中畢業(yè)生人數(shù)較少,我這個未上完初中的知青也被選上湊數(shù),進了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和我同一批回城當教師的還有現(xiàn)任中央組織部長李源潮。1974年,我被分配到上海市第五中學,教兩個班的語文。
這個年級有10個班,各學科的教師都坐在同一個辦公室,大約有二十多人。五中原先是一所教會女中,可以說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有些教師原先是律師、明星、外交官或三十年代的作家,因為和舊政權的種種關系,遂被下放到中學來教書。經(jīng)過“文革”初期幾年的七斗八斗,大家發(fā)現(xiàn)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無論造反派或保守派,最后都成了“臭老九”,教師之間反而特別團結。遇到調皮搗蛋的學生和無理取鬧的家長,教師們會互相聲援。帶領學生下鄉(xiāng)下廠勞動時,男教師會主動承擔最重最累的活,女教師會從家里帶好吃的給我們補充體力。上海的冬天特別冷,工宣隊不讓教師放寒假,規(guī)定要留在校內參加政治學習。大家就湊錢買煤炭生起火爐,關上門,一邊烤火,一邊聽我講社會上流傳的故事,什么“梅花黨”啦、“第二次握手”啦。工宣隊還以為我們在認真“批林批孔”呢。
在這個溫暖的大家庭里,我是所謂“工農兵學員”出身,政治背景最硬。因此,這類事大多由我挑頭。辦公室同事的年紀都比我大至少十多歲,大家都把我當小弟弟對待,我也度過一生中最悠閑最瀟灑最沒有人事斗爭的歲月。
1977年,高考制度恢復了,我忙著給昔日的學生復習迎考,想幫助他們改變當工人農民的命運。盡管那兩年師資培訓班的學習未被承認為大學正式學歷,但我也沒想過再去報考大學。一來從農村回城且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已是心滿意足。二來年近三十,覺得已不再是上學的年齡。當然也擔心畢業(yè)后被分配去外地工作,上海人是最不愿意離鄉(xiāng)背井的。
有一天,教外語的吳福純老師忽然問我:“小魏,你為什么不去考大學?”此時的老吳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他是解放前從武漢大學經(jīng)濟系畢業(yè)的,平時手不釋卷,博覽群書。我們大家在一起聊天的時候,他總是躲在一邊,或者在讀原版摩根《古代社會》,或者在看亞當·斯密的《國富論》。他經(jīng)常對我說,年輕人多讀點書,將來總是有用的。在他的影響下,我在教書之余讀了不少書,老吳也成了我的良師益友。
我回答他:“不上大學,我也可以自學啊”。此時,老吳說了一句令我終生難忘的話:“大學是養(yǎng)浩然之氣的地方,那可是你自學沒法學到的呀?!蔽颐偷乇凰脑捳鹦?,度過幾個不眠之夜后,決定和學生們一起參加高考。因為我只有初中二年級的程度,數(shù)理化幾乎是空白。于是,同事們主動放棄休息時間,有的幫我突擊英文,有的幫我復習數(shù)學。我終于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華東師大歷史系。
在那個年代,不僅高校教師一絲不茍地上課教書,而且全國各地名家也都愿意巡回講學,無償?shù)匕炎约旱膶W問傳授給青年學子,我?guī)缀跤H聆過當時健在的所有中國史學大師的演講。校園里的學術和政治氣氛也非常自由和活躍,我和一批同學發(fā)起創(chuàng)立了“青年史學社”,創(chuàng)辦了《青年史學》雜志。當時我們的抱負是要在將來建立一個“青年史學派”。這個雜志在母校代代相傳,一直維持到今天,據(jù)說是全國歷史最悠久且被國家圖書館惟一收藏的學生刊物。
4年的大學生活塑造了我的理想人格,奠定了我的文化底蘊,影響了我的社會關懷。憑著大學時代養(yǎng)成的這股浩然之氣,我走過一段段由自己選擇的人生。在我畢業(yè)不久,老吳就病逝了,他的這句話卻常常在我耳邊響起,尤其是每當走進今日的大學,我經(jīng)常會生起疑惑:這里還是養(yǎng)浩然之氣的地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