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新華社安徽分社攝影記者于杰：“你最喜歡拍什么？”
　　于杰說：“我就喜歡拍新聞，拍攝人物故事，拍新聞中的人和事，從新聞故事里探索人間真諦，發(fā)現(xiàn)人與人之間的真善美?！彼€說：“我對現(xiàn)在的年輕人說，你們自己去拍，不管是什么內(nèi)容，從找新聞線索開始，一個星期拿著電腦來上一次小課，不然你可能十年都捅不破這層窗戶紙?！?br/>　　傳承新華精神
　　于杰對我說，你給《攝影世界》寫“新華影事”專欄，有些很“新華”的東西一定要寫，比如我們的傳統(tǒng)作風，那不是一句空口號，而是一種思想傳承，人們一看就明白這才是新華社。
　　1984年，新華社安徽分社招攝影記者，當時的分社副社長徐光春找到于杰，希望他去分社實習、試用。那時于杰還在安徽宿州《拂曉報》當攝影記者。
　　兩年前，于杰和徐光春曾在一次夏糧豐收報道中相處半個月，一塊走了幾個縣。采訪、拍攝，于杰從徐光春那里學到不少東西，他說：“我學到最多的不是技術，而是新聞思想，聽他講怎樣發(fā)現(xiàn)、挖掘新聞，當時那些話對我影響很大。”
　　于杰覺得，這就是新華社：首先教你的不是怎么拍照片，而是告訴你拍什么照片，什么是好照片；進了新華社的大門，不是教你高山仰止，而是帶你登高望遠?！澳菚r候，和徐光春一起下鄉(xiāng)采訪，住在公社招待所，大房間、大通鋪，二人可以聊到半夜，早晨再爬起來拿著飯盒到食堂排隊吃飯。很難具體說從他那里學到了什么，但是我知道，思想就是這樣從他身上傳到我身上的。”于杰還說，“剛進新華社，也沒有分工，師父帶徒弟一樣，你自己跟著老記者去采訪，沒有學院式的授課，出發(fā)前你要搶先一步幫老記者們背三腳架、背攝影包，這些細節(jié)聽上去可能和講故事一樣，但是你搶著過去拿三腳架了，就是領會了新華社的傳統(tǒng)精髓，站在一旁看老記者自己動手，那就不是新華社的人。這些作風也是這樣代代傳下去的，完全是潛移默化的力量。”
　　于杰1955年出生在安徽宿州，父輩在宿州軍分區(qū)工作。軍區(qū)大院的軍號聲準時、有序，伴隨著于杰的生活、成長。在軍區(qū)大院的熏陶下，于杰養(yǎng)成了講禮儀、守紀律、時間觀念強的習慣，同時也形成了脾氣剛烈、自以為是、優(yōu)越感強等性格。于杰回憶：“那時，我們軍區(qū)大院的孩子自成體系，一般不與外界接觸，也不和大院外的孩子一起玩，大家互相說起話來口無遮攔，比較隨便?，F(xiàn)在感覺那時還是比較封閉的，和社會有些脫節(jié)，也沒有世俗社會必須的處事要圓滑和妥協(xié)的概念。
　　于杰18歲那年正值“文革”，他卻對攝影產(chǎn)生了興趣。軍區(qū)有一個簡易暗房，為了學習照片的洗印技術，于杰整天泡在暗房里，用木頭盒子做成放大器處理照片。有一年冬天，大雪紛飛，他一個人在暗房里呆了一整夜沒有回家。父親見他對攝影如此著迷，就給他買了一臺海鷗4B照相機。那時一臺相機要100多塊錢，而且市場上根本買不到，最后還是通過部隊后勤部門的關系，找人帶著于杰專門去了趟上海才買到相機。那年代，很多人甚至都沒有見過相機，于杰懷抱著嶄新的相機一路乘火車回到宿州，他回憶說：“背著相機在街上走時，百分百的回頭率，很是自豪！”
　　于杰是幸運的，文革歲月，社會混亂，到處充斥著不學無術的風氣，政治上的鉆營投機者比比皆是。于杰沒有因為出身軍人家庭而張狂，也沒有因社會風氣不良而頹廢，他喜歡上了攝影。年輕時的追求和愛好不僅成為他最初的飯碗，也成就了他一生的事業(yè)。
　　1980年，宿州《拂曉報》復刊并面向全省招收記者。于杰報名，經(jīng)考察后被調(diào)入報社當了一名攝影記者。于杰說：“真正對我的攝影生涯產(chǎn)生影響的是當時《解放軍畫報》的資深攝影記者駱飛，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聽到了駱飛的攝影課，他給我系統(tǒng)地講解相機構造，給我講照片，包括怎么裝膠卷……”他覺得學習，首先就是向前人學習，當然不僅要學技術，學方法，更要學傳統(tǒng)，了解前人的思想。
　　新華社前社長穆青有句名言：新華社沒老沒少。又說，是騾子是馬牽出來遛遛。這話的意思便是，新華社無長幼，但有尊卑，唯業(yè)務能力是問。所以，于杰說起剛進新華社那一陣，來到北京，進了總社攝影部，感覺就像到了家里一樣，見到了編輯，無論男女老少，都像兄弟姐妹，說工作、談稿子、聊家庭、侃生活，真是無話不說?！拔覂鹤印⒗掀诺拿炙麄兌寄芙谐鰜?，總社的編輯到他所在的分社出差，即使是部主任，也都是到我家里吃飯。那時在新華社里人和人之間關系很單純，說話、做事、交往沒有太多顧忌……”
　　至今走進總社大門，尤其從新華社大院的“口字樓”旁經(jīng)過（上世紀90年代前，“口字樓”曾是攝影部辦公樓），于杰說他心里都會有一股暖流，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免不了回頭多看幾眼。那些年，每進編輯部，他都能受到一種氣場的感染，滿眼都是學不完的東西，自己也有種停不下來的感覺。“所以，自從我進新華社那一天起，無論做人、做事，我都記著自己是新華社記者，要維護新華社的聲譽。也是從進新華社開始，我樹起了自己人生的標桿，新華社的旗幟在我心頭飄揚！”
　　緊跟時代潮頭
　　于杰出身軍人家庭，成長環(huán)境所至從小養(yǎng)成了一些優(yōu)越感，加上自身條件好，唱歌、打球、游泳，都比較出色，還會開車、拍照，所以很多人稱他是“于老大”。雖然他自己也非常驕傲，但在攝影業(yè)務上從來不敢懈怠，總是力求全力以赴。他說：“年輕時長年外出采訪很少在家，不知道顧家，也不想家。兒子出生后，當父親的基本沒有照顧、親近過他。導致兒子三歲時還喊我叔叔，上小學時才喊我于爸爸。那時我每天想的就是照片、稿子、發(fā)稿量、好稿……雖不說是什么雄心壯志驅(qū)使，但非?？粗匦氯A社記者的稱號，把照片得到編輯部認可當成最大的追求，最好的獎賞。那時候周圍業(yè)務氣氛濃厚，看一個人主要是看他的業(yè)務能力。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90年代參加美國布魯克斯學院培訓時，很多記者對那次攝影學習機會非?？粗?，在北京培訓期間，大家一說話、交流的都是照片，一出去，就是拍照?！?br/>　　新華社國內(nèi)每個分社都有幾名攝影記者。這些駐守在全國各地的新華社記者，用他們共同的敏感、智慧、勤勞，和不盡相同的思想、感悟、認識、技術拍攝了他們看到的社會和他們經(jīng)歷的歷史瞬間。一幅幅照片，記錄下一個個新聞事件、新聞人物以及發(fā)生在城市、鄉(xiāng)村不同地方的生活狀態(tài)、不同尋常的社會故事。在這數(shù)百萬張照片中，不乏應景的、為了完成任務而拍攝的照片，但亦有許多沉淀下來的好照片，喚起人們記憶深處的耳熟能詳?shù)娜宋锖屯?，在樸實的畫面方寸之中存留住他們所處地域、所?jīng)歷年代的種種印跡。
　　比如關于糧食問題，上世紀90年代初，鑒于當時中央有關部門對糧食市場是否要開放有過政策層面的考慮，新華社攝影部組織安徽、湖南、江蘇、四川4省的分社記者深入各省農(nóng)村進行采訪，了解“三農(nóng)”問題，尤其是水稻種植狀況。因為之前已有跡象表明，由于糧食投入與產(chǎn)出不成比例，南方一些省份的農(nóng)民已經(jīng)不愿意繼續(xù)大面積種植水稻了。在采訪中，于杰在安徽無為縣見到一個在稻田里收割的農(nóng)民，裸著膀子，皮膚被太陽曬得黑亮。于杰問他水稻的收成，那農(nóng)民訴說了種水稻的艱辛，收獲的不易。在驕陽高照的稻田里，于杰拍下了開鐮割禾，農(nóng)民揮汗如雨的稻鄉(xiāng)畫面；之后，其他幾個省的記者也深入調(diào)查采訪，拍攝了大量照片，編輯部就這些照片編發(fā)了系列稿件，其中《稻米憂思錄》被香港文匯報刊登了一個專版。組織這次采訪的攝影部原副主任謝琍回憶，當年她看到美國《國家地理》雜志也刊登過一個美國記者拍攝的關于中國糧食的專題，從題材到照片，與新華社記者的思路非常相像，由此可見當時國內(nèi)外媒體關注的焦點相同。編輯希望拍攝一幅孩子端著一大碗米飯，蹲在門檻上的畫面，為了能找到這樣一個畫面，于杰去了好幾個縣，找了不少村子，也沒能遇到這樣的場景。后來才反應過來，原來安徽農(nóng)村的房子就沒有門檻。那時候編輯和記者都反對擺拍，嚴格遵守新聞照片的細節(jié)真實性，所以后來就作罷了。
　　上世紀80年代，我國改革開放初期，社會上出現(xiàn)了一批私營企業(yè)主。1987年，中央發(fā)布了1949年以來第一個鼓勵私營經(jīng)濟發(fā)展的文件。次年第七屆人大第一次會議通過修正憲法，使私營經(jīng)濟從此合法化。1988年中國私營企業(yè)達到1000多萬家，“傻子瓜子”的創(chuàng)始人年廣久就是當時的一個典型。
　　年廣久是安徽懷遠縣農(nóng)民，憑著炒瓜子的好手藝，擺起了干果攤。如果有人站在他的攤前抓一把瓜子吃，他會假裝看不見；顧客買瓜子，臨包裝前他又抓一把添上，由此他成為了遠近聞名的“傻子”。但“傻子”不是真傻，這樣一個人物，鄧小平兩次親點他的名，把其作為私營企業(yè)家的代表。
　　在改革開放20年的報道之中，于杰選擇將拍攝對象鎖定在年廣久身上，他想通過一組圖片故事來解剖這個人物。于杰說：“我跑去住在年廣久家，和他‘玩’了一個月。他下鄉(xiāng)收購瓜子，我跟他一起去；他炒瓜子我在旁邊幫忙，和他聊天；慢慢熟悉后，他對記者就沒有了戒備，沒有了拘束，我就開始拍攝了。如果不與他接近，沒有生活，就不可能走進被攝者的內(nèi)心。通過一些細節(jié)、情節(jié)、展示人物的性情、韌性，這是攝影者的基本功，這樣得到的畫面才能凸顯不同人物的生活取向和價值觀，這樣的人物故事才具有可讀性、藝術性、新聞性、生命力，也只有這樣的故事才能打動人?！?br/>　　身為安徽人、新華社安徽分社記者，于杰始終關注發(fā)生在安徽的大事：1984年他就開始跟蹤拍攝鳳陽小崗村家庭承包制、中國科技大學少年班、淮河流域治理等等。1991年淮河洪水，于杰兩個月呆在淮河大堤上，曾有一次因為連續(xù)24小時沒有休息而暈倒在地上，吃了救心丸才緩過來的記錄。
　　執(zhí)念文化情結(jié)
　　于杰從小喜愛繪畫、書法。雖然“文革”期間他還小，政治上的事只是懵懵懂懂，但寫大字報他都是一筆一劃地寫，當成是練書法。1980年前在宿縣地委黨校搞宣傳工作時，為了提高繪畫、書法水平，他還曾專門拜師學藝。
　　或許他的文化情結(jié)就是從此而來。
　　1994年初，于杰去歙縣農(nóng)村采訪。車到歙縣地界，陪同的縣委宣傳部的同志指著遠處一個村莊說，前面有個葉村，也叫“羅漢村”，村里每年都要舉行疊羅漢表演。于杰決定到那個村去看看。進村后，有老人介紹說，疊羅漢始于明末，已經(jīng)有500多年歷史，最初是為了祭祀40多位保護“惠安寺”而與官兵搏斗的僧人亡靈，保佑他們在九泉之下安息，是以驅(qū)邪納福為目的民間雜技。
　　聽了老人的介紹，于杰和同行的總社攝影部編輯陳小波決定留下來，親眼看看這個奇特的民間藝術。于是他們找到了葉村最權威的“老羅漢”去聊天、聽故事。于杰說：“就是通過這種聊天式的采訪，我才見識到了古樸、粗獷、原始的羅漢臉譜，看到‘羅漢’們各種驚險別致的堆疊造型。流傳了幾百年的疊羅漢并不僅僅是一種雜技，而是一種融宗教祈福、氏族儀式、雜技藝術為一體的民間藝術。表演者不說不唱，在大鼓敲擊的簡單節(jié)奏下，動作從易到難，依次進行。‘羅漢們’攜手并肩、齊心合力、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疊高，動作驚險別致，造型均衡穩(wěn)定，體現(xiàn)了團結(jié)互助的精神，將力量與和諧之美融為一體。”
　　這次采訪中，于杰與編輯也有意見分歧的8NVfYVL3yiwWDcZ7Za+wug==時候。一天，于杰與陳小波在村子里轉(zhuǎn)，為了一張照片爭執(zhí)不下，互不相讓。一個村民看見了，以為是兩口子鬧矛盾，悄悄對陳小波說：“我看你倆沒有夫妻相，過不到頭。”倆人被逗得哈哈大笑。很多年后這段經(jīng)歷還被當作消遣的話題。其實當年，記者和編輯的關系就是如此，觀點、意見不一致當面爭論，爭論完了繼續(xù)合作。這組《重重疊疊總有情》完成后，照片由新華社同時發(fā)給了當時的伽馬、西帕兩家有影響力的圖片社。
　　于杰拍攝《何氏三姐妹》專題時，先是在合肥采訪何怡貞，聊天過程中得知她的兩個妹妹都是科學家：何澤慧是中國科學院院士，高能物理研究所研究員；何澤瑛是中國植物學方面有成就的研究員。中國的女性在自然科學界少有名氣大的，而三姐妹在各自的領域都成績斐然，出類拔萃，為中國科學技術的進步和發(fā)展做出貢獻。于杰當即萌發(fā)了做一組三姐妹專題報道的想法。于是采訪何怡貞結(jié)束后，于杰又與編輯趕往北京，采訪她的妹妹，并配合三姐妹童年、青年時的家庭照片一起編發(fā)。
　　于杰還喜愛黃梅戲，關注黃梅戲的發(fā)展和傳承。八十年代人們還沒有太多公認的明星，記者只能靠自己的感覺和判斷去發(fā)現(xiàn)值得報道的人和事。90年代，于杰就拍攝過有黃梅戲“五朵金花”之稱的馬蘭、吳瓊、吳亞玲、楊俊和袁玫，當時剛從藝校畢業(yè)的馬蘭雖然比較稚嫩，但其容貌、氣質(zhì)，在舞臺聚光燈下的魅力，是其他演員可望而不可及的。于杰一直關注她的每一場重要演出，跟進式地報道了她事業(yè)發(fā)展的每一個關鍵點。于杰與馬蘭也成了很好的朋友，就連馬蘭的父母都和于杰非常熟悉。后來，馬蘭的藝術成就卓著，被視為繼嚴鳳英之后當代黃梅戲最具代表性的人物?！饵S梅皇后馬蘭》是于杰比較滿意的組照。
　　當了記者，因為工作關系，于杰也采訪過一些名氣斐然的書畫大師，像韓美林、黃胄、董壽平等，交流時也向他們討教一些技藝。著名書畫大師賴少其看了于杰的書畫作品后曾連聲稱道。近兩年于杰感覺歲數(shù)大了，認為自己應該重操舊業(yè)畫畫、寫字。他甚至想到過兩年退休以后，用自己的畫做些慈善公益，來幫助農(nóng)村貧困地區(qū)學生讀書。
　　“新華影事”專欄中介紹的記者們，或是有書畫造詣，或是有藝術愛好，或是與大自然親近，或是對人性體察悉心，他們是不是有某種共性？對攝影的追求之外，是否還有一種力量在影響他們？我還沒有細想。但我知道，如果有一種力量能夠影響人心，它絕不是說教式的，而是潛移默化的。能接受這種影響的人，必然有一顆充滿愛的心，才能體會到大自然的真，發(fā)現(xiàn)人性的善，品味藝術的美。我想，這一點應該可以算是他們的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