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朋友一看這個題目，有可能會笑歪了嘴巴：作為兒女，還有不認識自己爸爸的？有，我小時候就對爸爸認識不足，好多事情我都不理解他的做法……有人記恨過自己的爸爸嗎？有啊，我小時候就記恨過……
　　我記恨爸爸的原因是春節(jié)過年他不給我買鞭炮。
　　從小能跟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幸福到底是什么滋味，我沒有機會品嘗；因為在我還很小的時候，爸爸就把我扔進了膠東半島的一條小山溝里，在那里陪著我奶奶、我爺爺，還有老太太（曾祖母）三位老人家安度晚年，在三位老人家精心呵護下，我充分享受著鄉(xiāng)村童年的快樂。
　　從我記事的時候，就經常聽我奶奶數著手指頭念叨：“國家規(guī)定看望父母的探親假是四年一次……第二年……第三年……”數到第四個手指頭的時候，我奶奶高興地宣布：“四年了，你爸爸今年該回來啦！”
　　爸爸這個人物在我心目中本來沒什么概念，被奶奶念叨時間長了也就有了點印象，隨著年齡增長，看到別人的爸爸過年回家探親帶回來的實際利益——糕點啦、糖果啦、鞭炮啦……煞是羨慕；糕點、糖果我當然愛吃，可我最喜歡的是鞭炮……我也開始有點盼望爸爸回來過年了。
　　年關將近，大順子的爸爸回來了。大順子的爸爸在大連工作，每年春節(jié)都回家里過年……大耳朵的爸爸也回來了，大耳朵的爸爸在天津上班，他們都是坐火車輪船回來的。我爸爸的單位在廣州，聽我奶奶說，我爸爸回來一趟得坐幾天幾夜的火車呢。
　　大順子來找我，我們倆是最要好的朋友。大順子來告訴我，他爸爸給他帶來了小掛鞭、大炮仗……大耳朵也找我來了，對我說，他爸爸給他帶來了震天雷、二踢腳……他們還故作神秘地悄悄通知我：他們的爸爸還給他們帶來了最新式的武器——鉆天猴。聽他們這么一說，我心里有說不出來的羨慕，我告訴他們：我奶奶說啦，我爸爸今年也回來過年，肯定也會給我?guī)肀夼诘?，比你們多，還要好。
　　從此我就盼望上爸爸了，一天到晚有事沒事總是站在大路上向縣城方向張望。在謊報了幾次軍情后，終于在臘月二十九傍晚等來了我盼望已久的爸爸。
　　我奶奶和爺爺、老太太站在路邊已經等候多時，三位老人家談笑風生地在議論著，在我盼望爸爸的同時，他們也在盼望著自己的兒子和孫子吶?？h城方向大路那頭有個身影越來越近，拎著個大提包，走得很費勁。
　　爸爸來到我們跟前，沒搭理我，恭恭敬敬地喊道：“媽、爸、奶奶，我回來啦！”
　　望著爸爸帶回來印有火車頭的大旅行包，我心里美滋滋的：好家伙，這一大包鞭炮，夠我放到正月十五也放不完哪！
　　回到屋子里，我眼巴巴看著爸爸打開放在炕上的大提包拉鎖，先是掏出來給老太太的糕點、蜂蜜……接著是爺爺的煙斗、打火機……拿出給奶奶的燈芯絨布、線襪子……又掏出一堆給大媽、二姑、長年叔和其他鄉(xiāng)親們的禮品……最后掏出一包糖果、兩捆小人書（連環(huán)畫），旅行包頓時變得空空如也，里面干凈得就像我們村里的小溪一樣清澈見底。
　　本來糖果是我愛吃的，小人書也是我最喜歡看的，但問題是后天過年，燃放鞭炮的欲望壓倒了一切，何況我又向大順子大耳朵他們吹過牛——爸爸會給我?guī)砗枚嗪枚啾夼?。我盼望了這么多天，等來的卻是大小鞭炮一無所有，失望程度可想而知。我看也沒看，把糖果和那捆小人書一推，氣哼哼地說：“我不要糖果，不要小人書，我要鞭炮！”
　　爸爸說：“家里都是草房子，容易著火，你年齡太小，燃放鞭炮有危險；小心、仔細點，一個人一輩子可能沒有事，大大咧咧不在乎，有了事就有可能讓你記住一輩子……”
　　我氣呼呼地說：“過年家家都放鞭炮，有什么危險？嚇唬誰呀，你不在家，我都放了好幾年啦！”看到我一臉不高興，大人們嘀嘀咕咕緊急商量起來。
　　商議的結果是，明天是年三十，縣城的最后一個集日，由爸爸帶我去趕集，除了剃頭洗澡、補辦一些年貨，主要就是給我買點鞭炮。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爬起來，奶奶提前給我換上了只有大年初一才能穿的新棉襖、新棉褲、新棉帽子、新棉鞋，一改往日邋邋遢遢的樣子，奶奶如此打扮我，就是希望我能在爸爸跟前體面一些。
　　2
　　來到縣城，我耐著性子跟著爸爸辦完了一切該辦的事情，就拉著爸爸來到了鞭炮市場。鞭炮市場真大呀，只見賣鞭炮的攤位一字兒排開，一家挨一家，人頭攢動、人聲鼎沸。鞭炮市場每年的這一天下午最熱鬧是有原因的：一是賣鞭炮的人該掙的錢早就掙到手啦，剩下一星半點兒的也不值當帶回去，帶回去就得閑置一年，還不如就地減價處理掉。二是下午來逛市場的有兩種人：窮人和精明人。窮人就是來撿便宜的，他們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精明人也是來撿便宜的，只不過他們抓住了賣貨人的心理，砍價更厲害。
　　攤子上的鞭炮五花八門，賣鞭炮的人竭力推銷自己的貨物，下死力氣吆喝著：“快來買呀，我的震天雷比打雷還要響！最后一天，買一送一啦……”
　　“二踢腳、二踢腳，一炮兩響……最后一個下午，便宜處理啦……”
　　“新式武器鉆天猴，鉆的比飛機還高！最后一箱，減價大甩賣！快呀快呀，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啦……”
　　這些賣鞭炮的人太會做生意了：聲嘶力竭的叫喚聲既介紹了各種鞭炮的質量、性能，買一送一在價格上也很容易激起你的購買欲望，最能刺激人緊張神經的就是時間上的“最后”那兩個字啦：
　　“最后一天！”
　　“最后一下午！”
　　“最后一箱！”
　　他們那些煽動性的喊叫，每一聲都撥動著我的心弦，弄得我生怕失去這最后的機會。但是爸爸總是不緊不慢地和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既不看貨色、更不講價錢……哎呀急死我了，今天我是急驚風遇上慢郎中啦！
　　那些賣鞭炮的人促銷還有一個絕招：每每講完一段廣告詞，就燃放一氣他們所宣傳的產品。這個辦法還真靈，響聲過后總能掀起一陣陣銷售小高潮。效果如此顯著，其他商家紛紛仿效，于是一陣接一陣的鞭炮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整個鞭炮市場空氣中彌漫著一陣一陣濃烈的硝煙味道 。
　　突然有一個鞭炮攤位響聲大作，連珠炮似的爆炸聲震耳欲聾，看著爆炸攤主驚慌失措的狼狽相，剛上來兩邊攤位賣鞭炮的人還指手畫腳嘻嘻哈哈嘲笑他，緊接著他們就笑不出來了——正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他們自己的攤位也發(fā)生了爆炸，爆炸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繼續(xù)快速地向兩邊鞭炮攤位蔓延。響聲也起了變化：不再是單純的噼噼啪啪，而是響起了像電影里炮彈、子彈在空氣中穿過那樣令人毛骨悚然的咝咝聲。
　　原來，所有的鞭炮在爆炸時都具有一定的反推力，特別是二踢腳和鉆天猴，更是靠反推力才能飛上天。這些鞭炮在銷售時就是橫七豎八隨便擺放在攤位上，意外的爆炸使它們立刻失去了方向控制，橫著豎著地在人群中爆炸。一捆鉆天猴被炸上了天，接著就像天女散花一般回落在人群里躥來躥去……
　　人們抱頭鼠竄，邊跑邊驚呼：“炸市啦、炸市啦……”
　　炸市是怎么回事？人們?yōu)槭裁磥y跑？我是個特別好奇的人，凡事都想弄個水落石出，這么大的可遇不可求的新鮮事兒，今天我恰巧身臨其境，不把事情打聽清楚、采訪明白，回去怎么向小朋友們作第一手報道？正當我還要往另一個攤位跟前擠的時候，一只大手拽住了我的衣領，我身不由己地隨著慌亂的人群跑起來。
　　直到跑出鞭炮市場，爸爸才松開手。爸爸跑得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連累帶嚇，爸爸蒼白的臉上幾乎沒有了血色。爸爸問我：“嚇著了沒有？你看放鞭炮有多危險……”他老是不失時機地對我進行安全教育。
　　我不以為然地說：“那有什么呀？熱鬧我還沒看夠呢，你就一把把我拽了出來……咦，我想起來了，你給我買的鞭炮呢？”
　　爸爸回答說：“你也沒說要什么樣的呀，我怎么買？”
　　“什么什么？你耍賴！我奶奶讓你帶我來趕集，就是讓你給我買鞭炮的，怎么還等我要？人家大順子大耳朵一句話都不說，他們爸爸就把鞭炮給帶回來啦，你故意在后面磨磨蹭蹭的就是不給我買，等到鞭炮炸市啦正好合了你的心意……”我一著急，把不講理的話也說了出來。
　　
　　爸爸沒生氣，和顏悅色地說：“今年沒買就不買了，下次再說吧……”
　　我火冒三丈，氣不打一處來，“你看你看，露餡了吧？你壓根兒就沒打算給我買！耽誤到這會兒什么也買不著了，明天就是大年初一，到現在兩手空空，這個年我可怎么過呀？”我越急越哭，越哭越急，索性躺倒在地打起滾來。
　　爸爸見我在地上打滾，大聲說道：“起來！看把你奶奶好容易縫的新棉襖新棉褲弄臟了！”
　　“弄臟了？ 我就是要弄臟了給你看！”下午路上化凍，我一眼瞥見旁邊有個泥水坑，一翻身就滾了進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從打開旅行包那一刻發(fā)現沒有鞭炮起，到現在什么也沒有給我買而積攢的怨氣，一下子爆發(fā)出來啦！
　　我一邊在泥窩里打滾，一邊氣急敗壞地大聲喊叫：“你這個小氣鬼爸爸，我不叫你爸爸了，從此再也不會想你啦，讓我白白盼望了你這么多天。人家大順子的爸爸、大耳朵的爸爸都給兒子帶回來好多好多鞭炮，還有新式武器鉆天猴……我已經告訴過他們，說你今年也回家過年，會給我?guī)砗枚嗪枚啾夼?，你不光不帶，也不給我買，讓我怎么跟大順子、大耳朵這些小朋友們說話呀？
　　“我奶奶讓你給我買鞭炮，你不給我買，你連你媽媽的話都不聽，以后你的話我也不聽了，你叫我往東我往西，你叫我打狗我偏攆雞，氣死你！”
　　太陽落山，天快黑了，整個世界靜悄悄的。我從手指縫里窺視爸爸，爸爸走得早已不見了身影。觀眾走啦，戲還演給誰看？再待下去也沒什么意思，氣也出得差不多了。我無聊地從泥窩中爬出來，心情沉重，一步步向家里走去……
　　3
　　前面爸爸是怎樣向奶奶匯報的，我不知道；我到了家門口，只聽爸爸對我奶奶說：“……我看鞭炮太危險了，沒給他買，他就躺在地上打滾耍賴……”
　　我奶奶說：“你把他叫起來呀！”
　　爸爸說：“叫了，越叫越來勁，硬往泥窩里滾！”
　　我奶奶說：“孩子還小，天黑了，你趕快去把他給我找回來?！?br/>　　爸爸說：“不用找，他自己會回來的?！?br/>　　“我就是不回來！”一氣之下我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喊聲無疑暴露了目標。
　　屋里邊的大人們先是一愣，接著是一陣哈哈大笑。我奶奶打開門，把我往屋里拽，我拉著堅決不進去的架勢，嚷嚷道：“不給我買鞭炮，我就是不進去。”
　　我奶奶說道：“進來進來，鞭炮那東西是有點懸，你爸爸給你買了滴滴金啦?！?br/>　　“滴滴金？滴滴金那是小女孩們的玩意兒，等了這么多天，就拿滴滴金搪官差打發(fā)我呀？我才不要那些小破玩意兒，我要震天雷，我要二踢腳，我要鉆天猴！”
　　想想明天就要過年了，到現在我兩手空空還啥都沒有，大順子大耳朵他們肯定要笑話我了，越想越委屈，“哇”的一聲，我終于憋不住，再次嚎啕大哭起來……
　　我們那個小山村不大，傷心的哭聲很快就飄進了每家每戶?？蘼暠緛砭褪莻€不吉利的象征，發(fā)生在大年三十晚上，更是令人覺得誰家發(fā)生了什么意外。大媽、二姑、三嬸子、長年叔他們循聲來到我家，我們家那兩間本來不大的屋子里擠滿了人。我奶奶向他們說明了事情的經過以后，大媽、二姑、三嬸子、長年叔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數落起我爸爸。
　　大媽說：“大過年的，誰家不給孩子買點鞭呀炮的，有什么呀，惹孩子哭！”
　　二姑說：“新年到、新年到，閨女要花兒要炮，過年就是要熱鬧才對呀?！?br/>　　三嬸子說：“對對對，過年放鞭炮理所當然，大家都不放那不成了啞巴世界啦！”
　　長年叔說：“咱們窮人還有什么？不就是放個響聲聽個樂，趕趕晦氣有個奔頭嘛！”
　　我爸爸一言不發(fā)，任憑鄉(xiāng)親們數落……我心里有說不出來的高興：好好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才是我們山東人的性格！有大媽、二姑、三嬸子、長年叔替我打抱不平，看你怎么向鄉(xiāng)親們交代；大過年的，當爸爸的怎么可以隨隨便便的就不給兒子買鞭炮？
　　等鄉(xiāng)親們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我爸爸才慢聲細語地把他說給我聽的那些話向鄉(xiāng)親們又重復了一遍：“家里都是草房子，容易著火，孩子年齡太小，燃放鞭炮有危險；小心、仔細點，一個人一輩子可能沒有事，大大咧咧不在乎，有了事就可能讓他記住一輩子……”
　　大媽、二姑、三嬸子、長年叔聽了直點頭，異口同聲地說：“對對對，小孩子放鞭炮是要小心點兒，真出了事那可是一輩子的麻煩……”
　　我挺納悶的，他們怎么這么快就繳械投降了呢？這下完了，聽完爸爸的解釋，每年都會為我慷慨解囊，贊助我一點鞭炮的大媽、二姑、三嬸子、長年叔他們，這回變得有毛也不敢拔了，這個年關，在鞭炮問題上，我是個徹底的一無所有的窮光蛋啦……
　　大年三十晚上剛一擦黑，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就開始響個不停。在我們家鄉(xiāng)，再苦再窮，勞累了一年的村民們也會傾其所有，整治出一桌團圓飯，山南海北外出打工的人們，掙錢不掙錢都要盡可能地在這一天趕回來合家團聚，至于團圓飯的質量，那就得看年成和各家的收入啦。
　　小朋友們在外面吵吵嚷嚷點火放鞭炮，大人們聽著鞭炮響聲，有滋有味地吃著年夜飯，整個村莊沉浸在節(jié)日的歡樂氣氛中，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過年了。
　　只有我一個人躺在炕上輾轉反側，聽著窗戶外面不斷傳來噼里啪啦的鞭炮響，我心里有說不出來的失落和難過……爺爺奶奶老太太輪流勸我起來吃飯，我搖頭表示拒絕……白菜豬肉餡餃子的香味不斷地往我鼻孔里灌，趕都趕不走，逗引得我口水直流；我只好咬緊牙關，把咽口水的聲音盡量壓得低低的……
　　我就是要用不吃飯的方式向爸爸表示抗議，讓他知道：這個兒子不是好惹的，讓他繼續(xù)嘗嘗不給我買鞭炮的后果。可是爸爸仿佛像是看穿了我的心事，只顧和我奶奶爺爺老太太說笑，始終不搭理我，瞅都不瞅我一眼。他壓根兒就沒把我這個兒子當頭蒜。
　　此時此刻我真是傷心透頂、萬念俱灰。這時候我聽見大人們說到拜年的事，我奶奶交代爸爸，明天一大早，由我?guī)ьI爸爸去各家各戶拜年，先去誰家，后去誰家，再去誰家，然后一家家拜下去……一個報復爸爸的主意在我心里產生了。
　　4
　　吃完團圓飯，大順子和大耳朵他們就來找我，沒有我他們玩不開心。不是吹，一個簡單的鐵皮罐頭盒我都能玩出十幾個花樣來：把不同的鞭炮放進鐵皮罐頭盒，就會發(fā)出不同的聲響，罐頭盒口的位置無論怎么擺放，鐵皮罐頭盒都會飛向相反的方向，每一次新花樣都會給小朋友們帶來陣陣歡呼，在這一點上，大順子大耳朵他們是甘拜下風。
　　我告訴大順子，今天晚上不出去玩了，我心里不痛快。我賭氣地大聲說：“沒有鞭炮，我試試能不能過了這個年！”說完我拉開被子蓋住頭，哭了，但是沒出聲，真正是欲哭無淚啦。
　　大順子拽開被頭，推推我，說道：“去吧去吧，我們有的是小掛鞭、震天雷、二踢腳，咱們一塊兒放，咱們誰跟誰呀？”我搖搖頭，表示不去。我兩手空空，玩什么？玩空手道呀？
　　勸了半天見我沒動，大順子大耳朵他們只得訕訕地走了。這天晚上鞭炮好像沒怎么響，大順子大耳朵他們可能是怕我傷心，都跑到遠處放去了。這幫哥們夠義氣。
　　夜深了，鞭炮聲漸漸稀落下來。大順子和大耳朵又溜進了我家，他們沒有笑話我沒有鞭炮過年，他們是怕我傷心過度，特意過來看看我這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朋友。我兩手交叉枕在腦袋底下躺在炕上，眼睛望著屋頂，唉聲嘆氣想心事。大順子爬上炕，嘴巴湊到我耳朵邊……
　　我以為他又來叫我出去放鞭炮，就沒好氣地說：“去去去！別來煩我。”
　　大順子沒有退卻，小聲說道：“有件事我們干不了……”
　　我一聽來了精神，一翻身爬起來；我就喜歡做別人干不了的事情：“什么事？快說?！?br/>　　“外面，外面……”大順子邊說邊溜下炕；我悄悄地跟了出去。大人們只顧說話，不管我們的事。一年到頭，平時天一黑，大人們就會把我們按在炕上睡覺，說是節(jié)省燈油；只有在大年三十這一天晚上，大人們對我們小朋友才放寬政策、來去自由，因為他們這一夜要守歲到天亮。
　　
　　來到外面，不知道大順子從哪里摸出來一個鉆天猴，遞給我說：“給，一晚上我們都沒敢放，你敢嗎？”
　　我把鉆天猴拿在手里，掂量來掂量去，沒有馬上回答，不是不敢，是舍不得。在手電筒的光亮下，我看見這個鉆天猴又大又長，做工精細，外表圖案是神話故事嫦娥奔月，這么漂亮的鉆天猴我是第一次見到，飛走了就太可惜啦。
　　正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平時笨手笨腳的大順子，這一次也不知道怎么這么麻利，根本不和我說一聲，出其不意地用香火很快就點燃了引信，鉆天猴屁股上立刻噴出耀眼的火花，發(fā)出令人著急的“哧哧哧”響聲，我本能地兩手攥緊鉆天猴的尾巴，我手里就像牽著一頭急于逃跑的小羊羔，一股無形的力量拉著我飄飄欲仙……
　　大順子和大耳朵拼命咋呼：“快撒手！快撒手！燒著你啦！”
　　我舍不得撒手，也沒覺著疼，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不能撒手，一撒手這只美麗的鉆天猴就再也回不來啦！
　　突然腋下一陣奇癢，我一看是大順子在胳肢我：“別鬧別鬧！”稍一走神，鉆天猴“哧溜”一聲從我手里掙脫，拖著長長的尾巴飛上漆黑的夜空……一團火花閃過之后，接著就傳來“咚”的一聲悶響。
　　我永遠也忘不了這只畫有嫦娥奔月的鉆天猴，是它陪我度過了一個超級郁悶的大年夜。
　　5
　　大年初一天不亮，晚輩們都得出去給各家各戶的長輩拜年，這是小山村幾百年來流傳的老規(guī)矩。不論你是窮光蛋、有錢人還是當官的，見了長輩都要下跪磕頭請安問好，這個時候你要是想顯示身份、打官腔、擺譜，你的麻煩可就來了：輕則當場揭揭你的短，挨一頓臭罵——長輩們都是看著你從小光著屁股在村里長大的，糗事還能少得了？重了就去你家告狀，數落你的父母教子無方，弄得他們臉上無光……
　　爸爸常年不在家，四年才能回來一趟，對村里情況不熟悉；奶奶安排我給爸爸帶路，我不能拒絕她老人家。奶奶的話我得聽，誰叫我是她老人家從小帶大的？大過年的，我不能惹奶奶生氣。
　　再說了這個向導也不是白當的：到了長輩家里，享受瓜子、花生、糖果招待不用說了，一毛錢、兩毛錢的壓歲錢是少不了的。你可別看不上這點小錢，那時候一毛錢能買十塊糖，一天一塊含在嘴里能甜上十天半月的呢。
　　第一站是三爺爺家。三爺爺是村莊長輩里的權威人物，幼年讀過私塾，滿肚子學問。雖然沒有什么官銜，但是大家都很尊重他。村民夫妻吵架、鄰里糾紛、婚喪嫁娶、雞毛蒜皮的，都得由三爺爺出面定奪。
　　拜年儀式結束，好多人都聚集在這里聊天，我一看機會來了，便大著膽子說道：“三爺爺，我有話跟你說……”
　　三爺爺看了我一眼：“你小子一撅腚我就知道要拉幾個驢糞蛋，大過年的，只能揀吉利話說，說錯了小心屁股！”三爺爺是隊里的飼養(yǎng)員，養(yǎng)著幾頭毛驢，所以總愛拿毛驢們的副產品說事，像屬毛驢的，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啦，像瘦驢拉硬屎、倒驢不倒架啦，還有驢糞蛋子外面光啦什么的，就經常掛在他嘴邊上。
　　我氣鼓鼓地指著父親說：“這個人不是我爸爸……”
　　“哈哈哈！”“哈哈哈！”——沒想到這句話引來哄堂大笑。
　　等大人們笑夠了，三爺爺瞄了我一眼，慢條斯理地問我道：“你愿意當沒有爸爸的孩子嗎？”
　　我愣住了，沒有爸爸的孩子名聲不好聽，我知道；可是不給兒子買鞭炮的爸爸也太令我傷心啦！
　　三爺爺當起了和事佬，安慰我說：“今年就算了，下次你爸爸再給你帶回來。”
　　“可那還得等四年呀……”
　　三爺爺捋著胡子說：“四年時間你以為很長嗎？眨巴眨巴眼就過去啦！你瞧我……四年四年的，一不小心我就當上了爺爺，你們看看：不知不覺的這不胡子都一大把啦……”
　　“嘻嘻嘻……”大順子和大耳朵偷偷在笑。
　　“笑什么笑？我說的不對嗎？”三爺爺板著臉，一本正經地面對著大順子問道。
　　“對對對，三爺爺說的還能不對？俺們笑‘一不小心’這個句子，三爺爺造得太巧妙啦！開學講給老師聽，俺們語文老師肯定會給你打五分?！贝箜樧拥脑挾旱萌隣敔敇凡豢芍?。趁著過年，大順子不失時機地給三爺爺戴上一頂高帽子。
　　6
　　拜完年回來，炕頭上放著一堆小人書，我奶奶、爺爺、老太太都戴著老花鏡，手擎著連環(huán)畫離眼睛遠遠的，三個老年人一人一本在那兒聚精會神地翻看。我最喜歡看小人書啦，我抓起幾本一一翻看書名，哎呀！全套新版連環(huán)畫《西游記》《水滸傳》……這些可都是我夢寐以求的東西吶。
　　我問奶奶道：“奶奶呀，哪來的這么多小人書呀？”
　　我奶奶回答說：“哪來的？你想炮仗想昏了頭啦！你爸爸帶回來的，你不要！你忘啦？我看這唐僧、沙僧、豬八戒、孫悟空的，還有那些妖怪們都不怎么喜歡人，這些小人書擺在家里也太占地方，干脆扔了算啦！”
　　“哎呀別別別……”看到我著急的樣子，老人家們一齊哈哈哈開心地大笑起來，奶奶說道：“我們幾個年紀加起來二百多歲，不信整治不了你個小臭東西！”
　　我這才發(fā)現上了當，一頭扎進小人書里，貪婪地翻看起來。
　　吃完早飯，我正趴在炕上看書，大順子、大耳朵和一幫子小朋友吵吵嚷嚷又來到我家，約我出去放鞭炮。他們看見我面前有一大堆小人書，猶如貓兒見了煎咸魚，老鼠碰到炒大米，狂喜之后，亂哄哄地趴下來和我擠在一塊兒看，再也不提出去放鞭炮的事兒啦。炕上擠不下這么多人，挨不上邊的小朋友一個個急得伸頭探腦、抓耳撓腮。
　　我奶奶見狀，抓起一把小人書一人一本遞給他們，大聲地吆喝道：“嘿！小兔崽子，還真有東西能把你們給拴住呀？別搶別搶，你們互相換著看……”
　　小朋友們接過書，有的站著，有的蹲著，有的就靠在炕沿上如饑似渴地看起來。整個屋子里散發(fā)著油墨的香味兒，除了偶爾傳來嘩啦嘩啦的翻書聲，這時候就是有根針掉在地上，人們也能聽得見。
　　我奶奶的一句話，提醒了大順子。看著看著，大順子眼珠一轉，又把嘴巴湊過來和我耳語一番……我點點頭，一個鯉魚打挺跳下炕：“好主意！”我告訴奶奶：“屋里光線太暗，我們想到外面去看?！?br/>　　奶奶見我心情好起來，高興地說：“去吧去吧，別打架?！遍_了捆的小人書散亂無章不好拿，奶奶遞給我們一只竹籃。
　　小山村的消息就是快。等我們提著一竹籃小人書來到村中間大碾盤的時候，后面早就跟著一群男男女女等著換書看的小朋友了。大碾盤跟前有棵大槐樹，周圍是一片開闊地，冬暖夏涼的，是村里大人們開會、傳達上級文件的地方，平時沒有事的時候，人們就在這里閑聊、傳播小道消息、侃大山。
　　那個年代沒有電視機、電腦什么的，就是收音機也極少。文化傳播在課堂上靠老師，課堂以外就靠書本了。我們這些低年級小學生看不懂大部頭，小人書就是我們最好的精神食糧。誰手里有幾本小人書，那他可就是個富人啦：用這點資本幾乎就可以換遍村里村外所有的小人書。
　　大順子平時言語不多，腦袋瓜有時候挺好用。他告訴我：你也搞交換，不換書，要鞭炮。交換辦法在路上我和大順子就商量好了，大順子負責具體兌換工作，政策理所當然由我來宣布。
　　想想真好笑，昨天晚上我還是個半文不名的窮光蛋，一夜暴富變成了大家敬仰的富翁了；受人尊敬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由窮光蛋變成富人心中那個感覺可真是太美妙啦！
　　窮而乍富，不免有點挺胸凹肚。我跳上大碾盤，向小朋友們宣布：“最新版本《西游記》《水滸傳》，想看鞭炮拿來換，親兄弟明算賬，明碼標價不賒欠：震天雷、二踢腳一個一本，鉆天猴一只兩本，小掛鞭一掛三本，滴滴金不要。不許串換，不許兩人看一本……違反規(guī)定，取消看書資格，鞭炮不退，聽清楚了嗎？”
　　政策一公布，性格粗放、不計成本的男孩迅速用各種鞭炮換回自己心儀的小人書，隨便找個地方抓緊翻看；心細的男孩腦子里飛快地演算出了劃不劃算的明細賬，因為有縣城里小人書攤一分錢一本作比較。女孩們在那里議論紛紛，她們只有絹花和滴滴金，不在換書范圍；加上不許兩人看一本的土政策，自然就把她們擋在了看書的大門外。
　　
　　玲子姐走到我跟前，拉了一把我的衣角。我明白玲子姐的意思，她是想看書。但大小我也是個男子漢，說話應當算話，不能朝令夕改。大人們常拍著自己的胸脯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豈能言而無信？不過，玲子姐看不上書確實也是個問題。
　　我瞅了一眼大順子，大順子成了我的臨時小管家，大忙人一個：他一邊貪婪地看著小人書，一邊負責書和鞭炮的兌換工作，一邊嘴里吆喝 “快點快點，就剩最后幾本啦”，一邊還得東張西望地監(jiān)督著小讀者，怕有人作弊。
　　我和大順子耳語一番，問他怎么辦。大順子也不和我商議，張嘴就賣起了順水人情：“這好辦，女生不用換啦，和男生合看一本！”新政策一出，女生們歡呼雀躍，紛紛找和自己對脾氣的男生一起看去了。
　　沒料到他的一聲吆喝竟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大順子突然忙碌起來，兌換速度大大加快，竹籃里的小人書急劇減少，鞭炮卻在迅速增加。原來那些精打細算、猶豫不前的男孩一看女生們紛紛名花有主了，這才著急起來，不再觀望，變成了爭先恐后……
　　凡是看過小人書的都知道，一個人看孤孤單單的，沒啥意思，幾個人擠成疙瘩看才夠熱鬧；因為書中的一個什么問題爭執(zhí)起來臉紅脖子粗的，那才叫情趣盎然；身邊要是有個小美女伴讀，愉悅的心情就更不一樣啦。
　　7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眨巴眨巴眼的工夫，正像三爺爺所說的那樣，一不小心，我也混成了兩個孩子的爸爸了。因為是計劃生育，姐弟倆相差十年，女兒十五歲，即將長成大美女，兒子五歲，看得出來是個小帥哥。
　　小朋友們看到這里又要笑我是王奶奶賣瓜自賣自夸，俗話說狗養(yǎng)狗疼、貓養(yǎng)貓親，天下父母一樣心。等你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個中滋味你就知道啦。
　　兩個孩子隨我，喜歡熱鬧，年年燃放鞭炮，樂此不疲；半夜里放飛鉆天猴，更是我們大年三十的保留節(jié)目?？墒菃栴}就出在這個保留節(jié)目上。
　　第一只鉆天猴由我女兒掌握，我點火。孩子們以前燃放多次，都知道箭頭方向、手握松緊度；只聽“哧溜”一聲，鉆天猴拖著閃光的長尾巴順利升天?？墒呛⒆觽兊臍g呼還沒結束，飛到了半空的鉆天猴，突然一個急轉彎折了回來，我們還沒來得及想是怎么回事，鉆天猴就鉆進了我女兒那剛剛燙過、蓬蓬松松的頭發(fā)里，女兒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故嚇得尖聲大叫：“爸爸快來救我！”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子毛發(fā)燒焦的氣味；我還沒有反應過來，鉆天猴又鉆出女兒頭發(fā)，掉在地上爆炸了。
　　我抬頭看了看天空，以為是有樹枝遮擋了，換了個地方，我問兒子，還敢不敢放了？兒子毫不猶豫地說：“敢！”這小子，真像我當年。
　　兒子側身，手里高舉著鉆天猴。我跟兒子打招呼：“點火啦？”
　　兒子斬釘截鐵：“點！”
　　又是“哧溜”一聲，鉆天猴上了天；不過這回更快，還沒等我兒子轉過身來，鉆天猴就再次折回來，一頭鉆進了兒子的衣領，兒子跺著腳大叫：“快點爸爸！疼！疼！疼！”
　　我手忙腳亂地從兒子衣領中拽出鉆天猴，一生氣一甩手把它扔出好遠，誰知這個家伙就像蛇一樣，后屁股冒著火花在地上哧溜哧溜地三拐兩拐，大方向始終朝著我們，仿佛認得老熟人似的，曲里拐彎又來到我們跟前。我愣了一下，腦子里正盤算是不是把它撿起來扔出去的時候，“砰”的一聲爆炸，鉆天猴結束了它那短暫的旅行。
　　氣死我也。我就納悶了，今天晚上是怎么啦，兩只鉆天猴個個都像是裝上了激光精確制導系統……就是有的國家回收衛(wèi)星，也不是個個都回來得那么準確無誤呀！
　　看看兩個驚魂未定的孩子，我問道：“還放不放啦？”
　　“放……”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只是底氣明顯不足。
　　我手拿著鉆天猴，挑逗性地問道：“你們倆誰點火？”
　　閨女、兒子爭爭搶搶：“我！”“我！”
　　我挑選了兒子。兒子用顫抖著的小手拿著香火點著了鉆天猴……
　　俗話說事不過三。連續(xù)兩次未遂事故并沒有引起我的警覺，多年燃放鞭炮平安無事，使我的安全意識陷入麻木狀態(tài)，完全還沒有意識到今年自己買了假冒偽劣產品。正規(guī)產品都有一定的危險性，何況是假冒偽劣！這個時候我要是迷途知返的話，肯定不會有下面的事故了……但我已經是“玩”迷心竅，抱著僥幸心理繼續(xù)鋌而走險，一場更大的災難悄悄地向我襲來。
　　點著了火的鉆天猴，屁股上噴出耀眼的火花，發(fā)出令人著急的“哧哧哧”響聲，我故意用兩手攥緊鉆天猴的尾巴，三十多年前大年夜第一次燃放鉆天猴，手里就像牽著一頭急于逃跑的小羊羔，一股無形的力量拉著我飄飄欲仙的那種美好感覺出現了，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就在這時候，院子里一戶鄰居家的大門洞開，出來的是小張小李夫婦。兩口子旅游結婚剛回來，今晚該上夜班，到時間了。
　　閨女、兒子著急地大喊大叫：“爸爸快撒手！爸爸快撒手……”
　　我松開手，鉆天猴迫不及待地拖著長長的尾巴躥向天空……這一次鉆天猴沒有直接折回來，而是在漆黑的夜幕上畫了一個優(yōu)美的弧線后，就像一個激光精確制導炸彈似的，一頭扎進了小張小李家那洞開的還貼著大紅喜字的新房大門。
　　小張小李家的新房外間是客廳，桌、椅、板凳都是硬東西，鉆天猴碰著了就回頭，所以在屋里活蹦亂跳；我趕緊跑過去，伙同小張小李兩口子，嘻嘻哈哈地試圖捉住這只失去控制的鉆天猴。誰知鉆天猴就像一只受了驚嚇的耗子在屋里亂撞亂躥，根本沒有給你抓住它的機會，正在我們全力合圍的一瞬間，它一高興又躥進了里間屋。
　　里間屋是臥室，這回鉆天猴幾乎沒拐什么彎，進了里間就上床，上了床就鉆進被窩，我們還沒來得及把它拽出來，鉆天猴終于在還帶有新郎新娘余溫的被窩里，“砰”地一聲悶響，結束了它那令人提心吊膽的旅程；整個房間里彌漫著刺鼻的硝煙和布匹燃燒的味道，我們個個成了消防隊員，全力以赴撲打火星。
　　我和小張小李是忘年交。我們在廠里是同事，在院子里是鄰居，飯菜經?；ネㄓ袩o，坐下來啥話都說。朋友是朋友，給人家造成了損失總不是什么好事情，我連說：“對不起，對不起……”
　　小張說：“沒關系。不就是一只不聽話的鉆天猴嗎？沒事。”
　　小李說：“大年三十晚上它不往別人家鉆，這說明什么？咱們兩家關系好嘛。別不好意思啦，走走走，我們還要上夜班去，晚了廠長可要扣獎金啦！”
　　“咔噠”一聲，小李鎖上門，一切歸于靜寂。我心里琢磨著怎樣才能把我們沒有使用過的新棉被還給他們家。
　　天還沒亮，刺耳的救火車嘯叫聲驚醒了我的美夢，等我揉著迷迷糊糊的雙眼打開門時，小張小李他們家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
　　原來，小張小李兩口子只顧著抓緊時間上夜班去了，床上、被子里的火星可能沒有徹底撲打干凈，夜里死灰復燃，終成燎原之勢。
　　看著燒得這一片狼藉，這可不是一床被、兩床被所能解決了的問題了。此時此刻我的耳畔忽然響起了小時候爸爸說給我聽的話：“家里都是草房子，容易著火，你年齡太小，燃放鞭炮有危險；小心、仔細點，一個人一輩子可能沒有事，大大咧咧不在乎，有了事就可能讓你記住一輩子……”
　　讓我記住一輩子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
　　不幸中的萬幸，兩個孩子沒有什么大事。孩子真要是燒傷致殘，或者有個三長兩短，對我、對孩子是不是將會留下終生遺憾？我這才明白了當時爸爸回來為什么不給我?guī)П夼?、到了縣城集上為什么磨磨蹭蹭不給我買鞭炮的良苦用心。
　　爸爸，我認識你啦，我要找個機會跟你承認錯誤，向你老人家道歉……
　　8
　　小時候的一通氣話，加上我們爺倆長時間不在一個城市生活，使我和爸爸真的有了隔膜。長大了以后，我們中間猶如隔了一道深不見底的溝壑，父子相見，我竟然和爸爸相對無言、溝通困難。我們爺倆見面，頂多就是一人一個字：
　　“爸。”
　　“嗯?！?br/>　　多少年來，我總想找個機會和爸爸徹底談談，向他老人家承認錯誤；機會是不少，可每一次我話到嘴邊總是張不開口，心想下一次吧。我們父子就沒怎么交談過，有什么事情全靠媽媽轉達。八十八歲的爸爸身體不適住進醫(yī)院例行保養(yǎng)，六十一歲的我全程陪護；我退休了，有的是時間和爸爸廝守在一塊兒。爸爸躺在病床上，我長久地注視著老人家那已經凹下去的眼窩；爸爸年事已高，已經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老爸啦；此刻不講，更待何時？我心里琢磨著如何開口。
　　“爸?！?br/>　　“嗯?！?br/>　　令人難堪的沉默。
　　不過這一次爸爸的眼睛沒有離開我，明顯看得出來：爸爸的眼神里有期待、有鼓勵的成分。我鼓足勇氣，先是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后語……接著敘述慢慢變得順暢起來，前因后果、來龍去脈，娓娓道來……
　　在聽我講述的過程中，爸爸微笑、大笑了好多次，但是始終沒有打斷我插一句話。我撫摸著爸爸那接近干枯的胳膊，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我哽咽著說道：“爸，小時候我不懂事，惹你生氣啦……”我等待爸爸的原諒。
　　過了一會兒，爸爸仿佛是剛剛從時間的長河里走回來，嘆了一口氣，說道：“是嗎？有這回事嗎？五十多年啦，你還沒有忘記呀？怪不得你總是事事和我對著干，原來如此。不過，你到底還是長大了……”
　　瞧瞧，小朋友，我都是六十多歲的人啦，在他老人家眼里才剛剛長大！老人家是寬容的，我終于認識了自己的爸爸。
　　 發(fā)稿/莊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