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春天到來時(shí),總會(huì)有清脆的笛聲從記憶深處響起。
那時(shí)街巷頭的孩子們都吹起了自制的柳笛,我和堂哥吵著要奶奶也給我們擰柳笛吹。奶奶家的西邊是一塊菜地,暮春時(shí),菜地里的柳樹早已舒展開了翠綠色的嫩葉,柳枝在和煦的暖風(fēng)中依依飄拂。
奶奶放下正在涮洗的鍋碗瓢盆,領(lǐng)著我們到西邊的菜地。奶奶身材矮小,走起路來還搖搖晃晃,她看了看高高的柳樹,又把垂下來的柳枝認(rèn)真打量了一番,看看哪一根適合給我們做笛子。堂哥卷起褲管,脫了鞋子,赤著腳要爬樹,奶奶嗔怒地說,上樹摔下來怎么辦。奶奶平時(shí)不讓我們爬樹,說我們骨頭嫩,摔一下可不了得。她伸出手臂試了試,可怎么也夠不到最低處的柳梢。她只好挪動(dòng)了一下腳,站到比菜地高一些的土埂上,差一點(diǎn)就要抓住了。她使勁一跳,終于抓住了一根,一拽,滿樹的柳枝都垂下來了。沒等到我和堂哥上前去幫忙,瞬間柳枝又彈了回去,奶奶的手里只握著一小截柳梢。堂哥搬來了一個(gè)板凳,奶奶顫顫巍巍地站上去,這下子就夠到了很多,奶奶在上面折斷柳條,我們搶著有順序地收在手里。奶奶想再給我們多折一些玩,可她往前一探,腳下的板凳就欠了起來,撲通一聲,板凳翻倒了,奶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們趕緊扶起奶奶,奶奶呻吟著揉著腳踝,我們都心痛起來,問東問西,可奶奶說沒事,跟我們哈哈笑起來,還說都怪自己腿腳笨拙。
直到晚上,奶奶還不能下地好好走路?;椟S的油燈下,她在炕上坐著,身邊放著白天折來的柳條。我們趴在奶奶的身旁給她揉腳,爺爺罵罵咧咧的,正在爐火上熬治跌打藥。堂哥低著頭不說話,我眼里早已噙滿了眼淚,奶奶笑著跟我們說沒事沒事的。好聞的中草藥味彌漫了整個(gè)屋子,奶奶便說把這些柳條給孩子們都擰成笛子吧,還朝我們說:你們也要學(xué)著呀!
她忙活起來,我們跪在她的左右,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看,只見她先把柳條上的小嫩芽摘掉,我覺得可愛,就把它們收到了爺爺?shù)臒熀屑埨?。奶奶接著在柳條的一端小心地剝起一些綠色的樹皮,然后右手?jǐn)Q起來。堂哥追著問,要使很大的勁嗎?奶奶笑著說一點(diǎn)點(diǎn)就行。她右手一段一段地從粗處往柳梢擰,快到頭時(shí),嘎巴一聲,折斷了細(xì)處的柳條,小心地抽出白白的芯子。奶奶又用剪刀把脫下來的圓筒樹皮平剪成三段,一個(gè)接一個(gè)地把一端厚澀的老皮掐掉一些,露出白潤細(xì)膩的內(nèi)皮,奶奶把笛子抿到嘴里吹起來,聲音清脆響亮,我們也跟著吹,奶奶就笑起來。
我們玩累了,就讓奶奶教我們擰柳笛。我們把炕上的柳條都擰成了笛子,炕上堆了一大堆,有好有壞,可都沒有奶奶擰的那個(gè)響亮,晚上睡覺時(shí),我就把那個(gè)笛子珍惜地泡到盛滿清水的白瓷碗里,不然時(shí)間長了,它會(huì)干掉的。
奶奶又教給了我們擰楊樹笛子,我們四處折樹枝,忙得不亦樂乎,笛子擰了滿滿一籃子,短的,粗的,細(xì)的,長的,響亮的,不響亮的,咝咝聲的,哞哞聲的,嘀嘀聲的,嘟嘟聲的……我們還拿著自己的笛子到街巷里跟其他孩子比賽,誰的笛子都沒有奶奶擰的響亮,奶奶的笛子給我們贏來好多其他孩子的笛子。
那時(shí),晚上睡覺前一定先要看看躺在清水里的綠色笛子,它好像正在咕嘟嘟地喝清水呢,所以它吹起來總是聲音清亮。
后來夏天來了,楊樹柳樹長出了大片葉子,它們的枝條再也不適合做笛子吹了,我們都不玩笛子了,奶奶擰的笛子再也沒有發(fā)出過聲音。
而奶奶的腳踝筋骨傷得厲害,夏天每到陰天下雨時(shí)就隱隱作疼。我總見奶奶在腳踝上貼膏藥,后來我經(jīng)常給她到藥房去買,濃濃的膏藥味總是縈繞在她的身邊。
那個(gè)秋天,我跟堂哥無意中聽大人們說,野草藥三七能治療扭傷,好像誰家的老太太也是不經(jīng)意扭了一下腳,好幾年也沒有好,最后把三七根搗碎了敷在腳踝上才好了。我們都知道山上有好多的草藥,爺爺以前農(nóng)閑了就去山上捉蝎子、挖草藥,黃芪、當(dāng)歸多得是,可從來沒有聽爺爺說過有三七這種古怪名字的草藥。
堂哥從村子里一個(gè)老中醫(yī)那里打聽到了三七,聽說是活血舒筋,還在他家的書上看到了三七的模樣,老中醫(yī)說有幾次他也在山上青峰寺那帶的陰坡上見過。
我跟堂哥悄悄地商量了,翌日早晨,帶了些鍋貼面餅,就悄悄地朝山里跑去,要去找三七這種草藥。山路陡峭險(xiǎn)峻,我們只到過山下一個(gè)香積寺去摘過桃花,那也得走半天的路呢!要上到山頂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叫大盤,沿著山麓漸次盤亙,路途平坦但遙遠(yuǎn);另一條叫小盤,山路陡峭高懸,斜劈在山坡上,是上山的近道,危險(xiǎn)極了,要是滑到山谷里就得粉身碎骨。堂哥和我猶豫了一會(huì),為了趕到落日前下山,我們冒險(xiǎn)抄近路走。
山道上濕漉漉的,小盤在山腰的蒿草和灌木叢中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由于道路陡峭,堂哥彎著腰往上爬,我拽著他的衣服跟著,他走幾步就告訴我當(dāng)心腳下的紅褐色山石,我走得心驚膽戰(zhàn),一點(diǎn)也不敢往山崖下看,直到晌午,我們才爬到了青峰寺那里,這里空氣清新,松柏翠綠,云霧繚繞。堂哥向我描述了一下三七的樣子,我們便在陰坡地帶尋找起來。
可能是海拔和氣候的原因,三七在這里很少生長,但還是讓表哥給尋找到了幾棵。它們生長在陡坡上,堂哥讓我雙手摟緊樹干,他一只手拽著我的腿,另一只手正好夠到了。堂哥小心翼翼地挖出它的根收到籃子里。堂哥搓著滿手的泥,我們嘿嘿笑著,終于有了收獲!
等到我們往回走時(shí),才發(fā)現(xiàn)夕陽已經(jīng)懸在半山腰了。天說黑就會(huì)黑下來,我和堂哥趕緊下山,我不敢走小盤,我看到深深的懸崖就頭暈惡心,堂哥只好領(lǐng)著我走大盤,可大盤的路是小盤路的五六倍遠(yuǎn)。我們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不久,天就黑了,路兩邊山的剪影沉沉地落了下來,山上的松柏樹影影幢幢。我們穿著單薄的衣服,感到濃濃的涼意襲來,空氣中能看到浮動(dòng)的微小水珠。
黑夜來臨,漆黑一片,路旁山上草木的影子朦朦朧朧,我和堂哥只能摸黑走。四周闃靜無聲,好像只有我們的喘氣聲,我們都嚇得心怦怦直跳。我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堆石子上,腳下一滑,摔倒在地上,跌破了膝蓋的皮,血汩汩地往外冒。我大聲哭起來,堂哥趕緊掏出手帕給我包扎。我不敢再走了,堂哥只好背起我,慢慢地往山下挪。
走了很長一段路,突然看到遠(yuǎn)處有橘黃色的手電筒燈光,還有爺爺焦急的喊聲,我們趕緊嗚咽著應(yīng)聲,爺爺跑過來,手電筒照到了我們低垂的腦袋和籃子里的三七藥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爺爺沒有責(zé)備我們,把我背上了他厚實(shí)的脊背,領(lǐng)著堂哥下山。我在爺爺背上趴著,手臂緊緊地?fù)е牟弊?,爺爺?shù)暮氃梦沂直勐槁榈?,我一抬頭便看到閃閃爍爍的繁星眨著眼睛,堂哥朝我偷偷地笑。
回到了家里,奶奶罵著把我們摟到了懷里,我又聞到了她身上濃濃的膏藥味。
爺爺把采來的三七在搗鹽罐里搗碎,剩下的陰干在屋檐后。他把搗好的漿泥涂抹到奶奶的腳踝上,過了一會(huì)兒,我們著急地問,怎么樣,還疼嗎?奶奶和爺爺哈哈地笑起來,說怎么會(huì)這么快就見效呢?我和堂哥被說得臉通紅。
開始幾天,奶奶說還管用,可過了半個(gè)月,還是不見好,奶奶于是又貼起了膏藥。后來,我們漸漸地淡忘了那些采來的三七草藥。
一年后奶奶離開了我們。那一天,我和堂哥幫著大人收拾屋后的瓦礫和榆樹木頭,看到了那捆擱在架子上的三七草藥和放在空碗里的幾只柳笛,都已干癟枯萎。我們默默地站著,愣在那里,想起了奶奶。我看到堂哥落下了眼淚,我也哭了。
時(shí)光流逝而去,可那個(gè)短短的綠色小柳笛,還靜靜地泡在時(shí)間深處的白瓷碗里,清澈的泉水,綠綠的柳笛,等著那幾個(gè)小孩子跑回來時(shí)再小心翼翼地?fù)瞥鰜?,甩一甩水,又清脆地吹起來?br/> 那時(shí),肯定又是一個(gè)春天到了。
發(fā)稿/莊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