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輩子是個硬人,有著陜西人的秉直性格:說話向來不知忌諱,做事更是直來直去。他這一生——給辛亥革命買過軍火;當面頂撞過蔣介石,批評國民黨獨裁;也給解放軍帶過路,保護京城古建筑,還給中華人民共和國起了國號;后來,向共產(chǎn)黨提意見也直言不諱。
他被友人形容為“四方的”,有棱角,“角很尖,誰被尖角碰一下,肯定不好受?!?/p>
“這位先生是個硬人。他是個老陜,他的身體是硬的,雖則他會跳舞;他的品性是硬的,有一種天然不可侵不可染的威嚴;他的意志,不用說,更是硬的。他說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說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他的說話也是硬的,直挺挺的幾段,直挺挺的幾句。
“而有時候這直挺挺中也有一種異樣的嫵媚,像張飛與牛皋那味道,既可親可愛,又可敬可畏?!?/p>
——發(fā)出這番感慨的,是大名鼎鼎的風流詩人徐志摩。詩人所說的這位硬人,是他的好友、陜西人張奚若。人常說陜西人的性格是生冷蹭倔??瓷先?,張奚若先生的確如此,就像他的另一個綽號,“棱角先生”。他的“棱角”,歷經(jīng)風雨,不曾磨去。
當眾罵蔣:不客氣點,便是請你滾蛋!
說起張奚若先生的“硬”,流傳甚廣的是他在大庭廣眾之下斥罵蔣介石。
1946年1月,國民黨召集共產(chǎn)黨和其他各黨派的代表在重慶召開政治協(xié)商會議。共產(chǎn)黨提名張奚若為代表,國民黨說,他是本黨黨員,不能由你們提。
此話傳到張奚若的耳朵,這位57歲的西南聯(lián)大教授躁了,他沒給留面子,在大公報上赫然登了個聲明:“近有人在外造謠,誤稱本人為國民黨員,實為對本人一大侮辱,茲特鄭重聲明,本人不屬于任何黨派?!?/p>
會議最終以知名賢達的身份邀請了張奚若,他卻料定協(xié)商不出什么結果,壓根兒就沒去。不去開會,話還是要說的。張奚若到昆明聯(lián)大圖書館前的大草坪上,做了一次公眾演講。
一開口,張奚若就放了一炮:“我要勸蔣先生下野,這一切壞事都是你做的!你有責任,你要受處分!最輕的處分就是請你趕緊退讓賢路。這是客氣話。說得不客氣點,便是請你滾蛋!”
當時的昆明,特務遍地。半年后,李公樸、聞一多兩位先生因言獲罪,接連被殺。敢罵蔣委員長,膽量非同一般。
2001年6月,時任總理朱镕基在辭去清華大學經(jīng)濟管理研究院院長的告別會上,回憶當年在清華求學,“我們也很喜歡去張奚若先生家里,坐在地上,聽張先生縱論天下,大罵國民黨?!?/p>
85歲的中國駐加拿大原大使張文樸先生向華商報記者回憶其父這段往事:“他就是這么個性格,言辭一貫尖銳?!辈恢皇橇R,張文樸記得父親給他講過另一個故事,是跟蔣介石面對面的直接沖突。
1941年11月,張奚若作為參政員到重慶參加國民參政會,財政部一個官員做報告,不承認已出現(xiàn)通貨膨脹。張奚若當場用嘲諷的語氣奚落說,要是在陰溝里都能找到鈔票了,那才是通貨膨脹呢。接著,又逐條質詢財政報告。
這種咄咄逼人的犀利氣勢讓在座的蔣介石大為惱火,可又不好發(fā)作,就按了按電鈴,想制止住張奚若的發(fā)言,還說,歡迎提意見,但別太刻薄。
張文樸回憶,父親說他當即回應,你不要按鈴了,不必著急,我的話不多。張奚若堅持質詢完,拂袖而去,以示抗議。朱自清全集第10卷中記載了這件事,評價張奚若確實勇敢,只是“對最高上峰來說,他的抨擊似乎有些過分了?!?/p>
又一年度國民參政會要開,給他寄來通知和路費,張奚若原封不動,復信寫了八個字:無政可參,路費退回。
公開議政:良心要求我們要大膽說話
張奚若曾頻繁地公開議論時政。他曾在國民黨舉行的憲政座談會上詰問,明明是搞一黨專政,搞獨裁,偏要說那么多漂亮話,騙人騙了這么多年,還想騙多久?如果有誠意實行憲政,那就首先結束一黨專政。
在“請蔣介石滾蛋”的那次演講中,張奚若更是痛斥國民黨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革命黨的變質:現(xiàn)在中國害的政治病是一政權為一些毫無知識、非常愚蠢、極端貪污、極端反動、非常專制的政治集團所壟斷。這個集團為他自身的利益而存在,所謂“為國為民”等好聽的標語口號,不過說說而已,都是騙人的玩意兒,是保護色,障眼法。說是“福國利民”,實際卻是禍國殃民。這樣一個政治集團,雖然他們還常常說自己是革命的政黨,事實上卻早已成了革命的對象,要讓大家來革他的命了。國民黨“好話說完,壞事做盡”,能維持下來,完全是靠暴力。
西南聯(lián)大《學生報》創(chuàng)刊號,以《廢止一黨專政,取消個人獨裁!》為題,刊發(fā)了這次演說全文,廣為傳播,轟動一時。
國民黨教育部部長朱家驊就張奚若的言論,向西南聯(lián)大校長梅貽琦提出警告。向來寬和的梅貽琦先生對這位火爆的教授無可奈何,在日記中寫道,“其肝火近來似更盛矣”。
張奚若繼續(xù)頻繁而公開地議論時政,言辭愈發(fā)激烈,飽含士子情懷:“我的知識讓我反對這種一黨專政的統(tǒng)治,假如讓我服從,那是對我的侮辱!”
1946年7月,張奚若在《悲痛的話語》中悼念被國民黨特務槍殺的李公樸、聞一多,說,最下等的暴力絕對不能解決政治糾紛,反而使政治斗爭益加惡化,而絕對達不到他的目的。他也感受到了威脅,給美國駐昆明領事館打電話要求政治庇護,住了一段時間。
盡管如此,張奚若不改直言。他說,如果中國要組織紐倫堡法庭,審判兇手的話,我要出庭作證,兇手就在牯嶺——當時蔣介石住在牯嶺。
他用這樣的話表明心跡:“我們愛國家愛真理的人,不愿做奴才的人,向來說話不知忌諱。反之,我們的良心,我們的教育,我們的圣賢所教誨我們的,國家所要求于我們的,就是要我們在重要關頭,危急時候,要大膽說話。至于人家給你戴什么帽子,那就只有隨他的便了?!?/p>
給新中國起國號:建議國歌不改原詞
清華大學校史研究室金富軍在《學者志士——紀念張奚若先生》一文中披露了一段往事:北平解放前夕,兩名解放軍干部被人帶著找到梁思成先生,請教一旦攻城哪些文物必須設法保護。梁思成在地圖上劃出了禁止炮擊的地區(qū)。帶解放軍去找梁思成的,正是張奚若。
其后,在新政協(xié)會議討論新中國國號時,“中華人民民主共和國”和“中華人民民主國”兩個名稱爭論激烈。
張奚若提出,我看就叫“中華人民共和國”好?!坝小嗣瘛涂梢圆灰裰鳌瘍勺至耍M有‘人民’而不‘民主’的呢?人民這個概念已經(jīng)把民主的意思表達出來了,不必再重復寫上‘民主’二字。”張奚若說服了與會者,國名因此確定。
在討論國歌為《義勇軍進行曲》時,有人提議歌詞“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已不合時宜,建議另擬新詞。
張奚若主張仍用原詞,舉例說法國國歌《馬賽曲》的歌詞就是“向暴政做斗爭”,應居安思危。
這幾件與共和國誕生緊密相關的事情,張文樸后來都聽父親說起過。
1949年10月1日,60歲的張奚若被選為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委員,登上天安門城樓,參加了開國大典。
在那段中國人都很熟悉的黑白視頻中,當毛澤東宣告“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的時候,有個戴著眼鏡、留著短胡須、穿著西裝的老先生,在鏡頭前晃了一下,從原來站著的臺階上讓出位置,把沈鈞儒先生換了上去。這個老先生,就是張奚若。
從日本運軍械回陜西,是陜西辛亥革命的功臣
1889年10月,張奚若出生在陜西朝邑縣(今大荔縣朝邑鎮(zhèn))南鄉(xiāng)倉西村。張家當年在朝邑縣城開了間中藥鋪,其父還當過朝邑縣商會的會長。
18歲那年,張奚若到陜西最早成立的新式學堂之一宏道學堂念書,與吳宓是同學。因讀了鄒容的《革命軍》,他決心參加革命。在一次學潮中,19歲的張奚若帶頭趕走兩名惡毒的日籍教師,被迫出走,到上海就讀中國新公學。在上海,張奚若結識了于右任、楊西堂,加入同盟會,跟宋教仁、黃興都很熟。楊西堂見這小伙年輕有為,就將長女楊景任許配給他。
辛亥革命前夕,井勿幕派張奚若前往日本購買軍火,準備舉義。武器還沒運回來,武昌起義爆發(fā)了。不久,張奚若再去日本,將軍械運回陜西,成為陜西辛亥革命的功臣。
這段投身辛亥革命的回憶,張奚若曾于1947年發(fā)表在上?!段膮R報》上,他說,民國代替了滿清,不同的不過是皇帝改了總統(tǒng)、尚書侍郎改為部長而已。
后來,張奚若把他當年被抓以及國民黨當政時期的遭遇做了對比:清軍抓了他用轎子抬著走,而蔣介石不讓他說話,結論是“反動派墮落得—代不如—代”。
1913年夏,24歲的張奚若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留學,本來打算念土木工程,結果對數(shù)學興趣不濃,便攻讀政治學。同在哥大的同學還有胡適、陶行知、宋子文、孫科、蔣夢麟等人,張奚若在這兒還結識了著名的邏輯學家金岳霖。
當年,朋友們常常到金家去玩,漸漸形成“星期六聚會”,大家一塊兒喝茶聊天。張家數(shù)十年的習慣是每天下午四點喝下午茶,招待朋友和來訪者。西方語言文學家李賦寧回憶說,抗戰(zhàn)時沒有面包,張宅的下午茶就用饅頭代替,沒有黃油,就代之以黃面醬。
張文樸說,那是父輩那一代人的風雅。
一生是“無黨派人士”,認為“權力應受限制”
1919年夏,30歲的張奚若獲得了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碩士學位。胡適在其《日記全編》第2卷中記述了一件事,張奚若和他一起,曾在紐約第五街觀看紐約女子參政的游行活動,足足三個小時。
其后幾年,張奚若又游學歐洲,還發(fā)表了一些論文,如《社約論考》、《主權論》。他還不斷議論時事,參與“仇友赤白”、“民主與獨裁”等論戰(zhàn),被譽為“有名的炮手”。
學者張學義認為,張奚若是典型的關中義士性格:愛憎分明、精神獨立,尤其以1935年發(fā)表于《獨立評論》的兩篇文章《國民人格之培養(yǎng)》、《再論國民人格》,體現(xiàn)其學養(yǎng)和思想深度。
清華大學1989年編輯出版的《張奚若文集》收錄了這兩篇文章。
張奚若一開篇就說,“凡稍有現(xiàn)代政治常識的人大概都聽見過下面一句似淺近而實深刻的話,就是:要有健全的國家須先有健全的人民。若是把這句平凡的話說得稍微玄妙點,我們可以說:國家就是人民的返照?!?/p>
“講到底,國家還是為個人而存在的,個人并不是為國家而存在的。國家只是一個制度,一個工具。它除過為人謀福利外別無存在的理由。近年來中國政治上使人最感不安的就是這種傾向:國家即政府高于一切,個人絕對地服從,無條件的擁護,思想要統(tǒng)一,行為要紀律化,批評是反動,不贊成是叛逆,全國的人最好都變成接受命令的機械,社會才能進步,國家才能得救,運用政治的人才覺得真正成功!”
張奚若對權力的認識,也保持著敏銳和警醒。他說,“權力對于運用它的人們有一種侵蝕的力量,有一種腐化的毒素。這種侵蝕腐化的象征便是濫用權力。壞的統(tǒng)治者固然逃不掉此種侵蝕與腐化,就是再好的統(tǒng)治者,若不受限制,也很難抵抗濫用的引誘。某種限制權力的特殊方法,例如分權,不見得一定有效,但是權力應受限制的原則卻是毫無問題的?!?/p>
張奚若也當過幾年官。1927年,應蔡元培邀請,曾任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高等教育處處長。1949年后,也當過六年教育部長,到去世前,還一直兼任著中國人民外交學會會長。
但當官歸當官,張奚若并不盲從。當年國民黨在大學推行黨化教育,有人動員他人黨,他拒絕了,終其一生“群而不黨”,成為“無黨派人士”。他說,我們學政治的,要牢記一條原則,不能盲從,不能迷信,要獨立思考。
教書人能安貧樂道,不稀罕那點東西
1928年5月18日,胡適在日記中記述,這一天他與張奚若在南京全國教育會議上相見,“奚若的病還不曾好,但精神好多了。六七年前,他曾對我說,努力活七十五!”
張奚若最終活了84歲。1973年7月,他與趙元任相見后不久故去。周恩來、葉劍英、李先念、鄧小平等參加了追悼會。
1989年11月,清華大學紀念張奚若先生誕辰一百周年,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習仲勛到會即席講話,“我和張奚老都是陜西人,我到他那兒去,他總要搞點家鄉(xiāng)飯請我吃。我常對他說,奚老,你1913年就到外國去留學,尋找救中國的道路,追求真理和知識,而我那時才出生。你無論是哪方面的經(jīng)驗,都比我多得多。”不過,至今沒有一本張奚若的傳記問世。
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碩士研究生戈洪偉2007年發(fā)表了他歷時兩年完成的7萬字研究論文《張奚若的生平與思想》,他認為,張奚若的人生歷程因襲了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人格和正義品質,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的理想人格和道德情懷。
因此,朋友眼中的張奚若,就是這樣的性情中人。
——是個念舊的人。1957年,老友錢端升被劃成右派,別人唯恐避之不及,張奚若則定期去看老友,給其以精神安慰。
——對“不喜歡”的人毫不留情。端木正回憶,在西南聯(lián)大時,滇緬軍副總司令關麟征見張奚若生活清苦,派人送去米、面、毯子,結果老先生堅決不收。端木正問為啥,張奚若說,關麟征是陜西老鄉(xiāng),在北平相識時是個團長,地位不太高,見了面執(zhí)禮甚恭?!艾F(xiàn)在不同了,看我住的地方不如清華園,就送吃的用的給我,我怎么能收呢?什么司令,派頭大了,有什么了不起,教書的人就是能安貧樂道,不稀罕這點東西?!?/p>
金岳霖晚年回憶說,周培源夫人王蒂澈曾說張奚若“完全是四方的”,是個棱角先生?!八姆叫蔚慕呛芗猓l被尖角碰一下,肯定不好受?!?/p>
不過他并不完全是“棱角”。與徐志摩一樣,金岳霖這樣夸贊老友:“這個四方形的四邊是非常之廣泛,又非常之和藹可親的?!?/p>
張奚若與陜西方言,一口帶陜西口音的普通話
張奚若留學美國時,與趙元任相識。趙元任是語言學家,會說33種漢語方言,據(jù)說他與夫人楊步偉在家每天說-啊種方言,一個多月不重樣。張奚若平時講普通話,帶一些陜西口音,楊景任則是一口陜西土話。聽說張奚若是陜西人,趙元任遂向他學習陜西話。張奚若就教他說了一段歌謠:“人家那個娃,在書房讀書呢。咱那個娃,拿勺勺耍水呢。不說他吧,我是他二爸。說他吧,他娘不答應。算了算了,叫娃耍去耍去。”
讓趙元任感到好玩的是“書”字,中國大部分地區(qū)都讀shu,陜西話則讀fu,于是就記住了。
時隔近半個世紀,1973年,趙元任從美國回中國訪問,見到了住院的老友張奚若,當即說起了“拿佛佛發(fā)匪(拿勺勺耍水)”的陜西話,使病中的張奚若很開心。
著書育人,學政治學決不要為了做官
張奚若一生著述并不多。1929年,張奚若應聘到清華大學,直到1952年,做教師長達23年。盡管他著述少得甚至連一本教科書也沒出過,但卻是公認的政治學權威學者。
他主要講授西洋政治思想史、盧梭政治哲學、近代政治制度等課程。不只是講理論,更在強調獨立精神。
國際法學家王鐵崖說,張先生上課不帶課本,也沒講稿,只拿著幾張英文寫的卡片。“他坐下來,提一提上一課的結尾,就滔滔不絕地講下去,直到下課鈴響?!?/p>
即便面對學生,張奚若也還是一番硬人的言辭。西南聯(lián)大一次開學時,他向新生潑冷水,如果你們來念政治學系的目的是想做官,那你找錯了地方。如果你想當一個學者,我可以老實告訴諸位,4年培養(yǎng)不出一個學者來。你讀幾年書,可以獲得一些基本知識和讀書方法,畢業(yè)后可以繼續(xù)鉆研。
張奚若多次對學生說,攻讀政治學決不要為了做官,要立志當一個社會改革家為上策,立志當一個正派的政治學者為中策,如果這二者都當不成,就當個普通人,趨炎附勢鉆營求官為下策。還說學政治學要多了解社會,為正義而申言,抱定為社會服務的宗旨。張奚若的名句是——學問要往遠處大處著眼,不然就是精深也是雕蟲小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