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泓
(自由撰稿人,鄭州 450002)
陳夢家1929-1930年情詩背景考略
肖 泓
(自由撰稿人,鄭州 450002)
1929-1930年陳夢家寫了不少情詩,其中《遲疑》、《那一晚》、《露水的早晨》,如今在各種選本和介紹中,被視為表現(xiàn)初戀和愛情的作品得到欣賞和關(guān)注。但是,本文通過對陳夢家相關(guān)情感際遇的鉤沉考查,認為這三首詩及這批情詩的背景不是正常和真實的愛情,而是“靈肉分離”的青春期的迷途,陳夢家自認鄙棄并痛悔的。
陳夢家;新月詩人;中國新詩;情詩
陳夢家是一位古文字、古史學(xué)者,但是在他18-24歲時,他是新月詩人群中的一名健將,師從聞一多和徐志摩,20歲即以《夢家詩集》一舉成名,并編選了新月詩派的代表作《新月詩選》,他的優(yōu)秀之作清純、溫情、恬靜,在中國新詩類型中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如果民國時期一流新詩作者屈指可數(shù),陳夢家必居其一。由于他1934年后很少再寫詩,以及他與新月團體及左翼的關(guān)系,1949年后長期為文學(xué)史和評論界所忽略和遺忘,雖然近年來重新得到關(guān)注,但與其藝術(shù)成就和重要性仍是不相稱的。
校園詩人寫情詩的時期
1929年,陳夢家18歲,是中央大學(xué)法政科的學(xué)生。在這一年的秋季,他開始在《新月》月刊上發(fā)表詩作,引起注意,作為詩人萌芽出地面。他的第一部詩集《夢家詩集》①里,約1/4的詩,寫于這一年。(在這之前,也寫過一些小詩,但都私自毀了。)
這年萌芽的一個緣由,是他遇到幾位趣味相投的師友,如1928年冬春之際結(jié)識在校任教的聞一多,1929年秋季徐志摩也到這里兼課,他的同學(xué)與好友方瑋德,還有教授宗白華等人,幾個人算是個小文會,常常聚會,“個人寫詩興致正濃”。
另外一個緣由,來自他開始與異性交往的感情催化。
從1929年到1930年底,這是陳夢家寫詩的第一個階段,這期間的詩都收于《夢家詩集》。其中,十余首明確與男女之情有關(guān),這也是陳夢家集中寫情詩的時期。(后來,他很少寫嚴格意義上的情詩。)
在這批情詩中,《那一晚》②、《遲疑》③、《露水的早晨》④算較好、較為正面的?!哆t疑》與《那一晚》寫的是同一個場景?!堵端脑绯俊穼懹?930年4月末,時間上晚一些。近年來的相關(guān)詩評與選本,對這三首詩關(guān)注和評價較高,常認作陳夢家初戀與愛情的表現(xiàn)。不過,三首詩在這批情詩中算是清新,也透露出了不安。
將這批情詩與陳夢家同時期的札記、小說互讀,可以鉤沉出作者隱約的感情軌跡與背景。推敲這條軌跡,這批情詩表現(xiàn)的其實并不是真正的愛情,而是青春期的殘酷迷途,陳夢家本人對其評價是“墮落、可恥”。
三首詩里流露的不安
初次讀到陳夢家的詩,是在《新月》雜志里,感覺在《新月》所刊新詩里,除徐志摩外,陳夢家的詩最引人注意(另外,方瑋德之作也比較醒目),最像詩。在民國新詩里,陳夢家的詩作也顯出希有的風(fēng)格:節(jié)奏近于歌,詞句清新,尤其情感趣味非?,F(xiàn)代,寫出了青春愛戀的青澀、小心翼翼,不魯莽。這種氣質(zhì)在以前及當(dāng)時的中文情詩中很少見。
但是三首詩字里行間,都隱約有不安、不純正的氣息。比如《遲疑》:
在黑暗中,你牽住了我的手,/遲疑著,你停住我也不走;/說不出的話哽在我的咽喉,輕輕風(fēng),吹得我微微的抖。
有一陣氣輕輕透過你的口,/飄過我的身子,我的心頭;/我心想留住這剎那的時候,/但這終于過去,不曾停留。
這首詩真實寫出了18歲男生在情感來襲中的反應(yīng)。詩中的“你”,年齡應(yīng)該與陳夢家相仿。看來,兩人還沒有開始交往,一個年輕姑娘主動去牽男生的手,即使在現(xiàn)在,也是奇怪的。
這首詩的一些詞,“咽喉”、“氣”、“口”、“身子”,感受都停留在肉身感官的層面,似乎不對頭。
再如《那一晚》:
那一晚天上有云彩沒有星,/你攙了我的手牽動我的心。/天曉得我不敢說我愛你,/為了我是那樣年青。
那一晚你同我在黑巷里走,/肩靠肩,你的手牽住我的手。/天曉得我不敢說我愛你,/把這句話壓在心頭。
那一晚天那樣暗人那樣靜,/只有我和你身偎身那樣近。/天曉得我不敢說我愛你,/平不了這亂跳的心。
那一晚是一生難忘的錯恨,/上帝偷取了年青人的靈魂。/如今我一萬聲說我愛你,/卻難再挨近你的身。
這首詩寫的是與《遲疑》同一個場景的事。“天曉得我不敢說我愛你,為了我是那樣年輕”,“平不了這亂跳的心”,很寫實,這種生澀很可愛。但是同樣,“身”這個詞在兩段里出現(xiàn)了三次,與整個朦朧的情愫不協(xié)調(diào)。
再如《露之晨》:
我悄悄地繞過那條小路,/不敢碰落一顆光亮的露;/是一陣溫柔的風(fēng)吹過,/ 不是我,不是我!
我暗暗地藏起那串心跳,/不敢放出一只希望的鳥;/ 是一陣溫柔的風(fēng)吹過,/ 不是我,不是我!
我不敢獨自在這里徘徊,/花藤上昨夜是誰扎了彩;/這該是為別人安排。
我穿過冬青樹輕輕走開,/讓楊柳絲把我身子遮蓋;/這該是為別人安排。
這個場景應(yīng)該是在校園里。詞句里傳遞出江南春天的氣息,“不敢碰落一顆光亮的露”,有特別溫柔的感情,而“不是我,不是我!”“這該是為別人安排”,顯出有自知之明的本分。
然而,在倒數(shù)第二句“讓楊柳絲把我身子遮蓋”,仍然出現(xiàn)了以上兩首的情況,“身子”這個詞突兀、不協(xié)調(diào),從整個微妙清純的氛圍里掉落,不在靈境。
三首詩的背景細節(jié)
從陳夢家同時期散文、小說與其他詩作里,可鉤沉出三首詩的背景與細節(jié)。相關(guān)的散文與小說都輯于《夢甲室存文》⑤,主要是六篇:寫于1929年的《一夜之夢》⑥,《七重封印的夢》⑦,寫于1930年的《五月》⑧,寫于1931年但系追憶1930年之事的《不開花的春天》⑨,《某夕》⑩寫作日期不詳,但從其中相似細節(jié)看,應(yīng)該也是1930年之事。還有1930年夏季與方令孺的通信《你披了文黛的衣裳還能和彼得飛》(下文稱為《文黛與彼得》)。
《五月》是散文。其余四篇框架看似虛構(gòu),但很寫實,彼此也有許多相似的細節(jié),與同時期的詩,與《文黛與彼得》相互印證,仍可辨識是自敘。
據(jù)《夢甲室存文》,迄今所見陳夢家大學(xué)時期寫的小說、散文有九篇。另外三篇:一述童年生活,一述苦悶心緒,一敘一個胖女人擇偶的故事。故以上六篇可視為陳夢家大學(xué)時期情感生活的充分自述。
下面把六篇之中重復(fù)的細節(jié)線索連接起來,可以看出陳夢家1929-1930年情遇的基本輪廓。
在五篇散文、小說里,沒有一篇的戀愛是正面的、對女主角懷有敬意、雙方真誠鐘情的。幾篇文本里出現(xiàn)頻度很高的細節(jié)是:一個年輕女子,有生媚的眼睛,常說謊;一個大學(xué)男生,住在三樓宿舍(陳夢家的宿舍即是307),自認是被青春期沖動燒焦心的野獸,對肉欲關(guān)系的失望和自責(zé)。
《一夜之夢》、《七重封印的夢》,透露的是1929年的戀愛觀察。前一篇里,“我”是個“不懂人事”的呆子一樣的孩子,女人時冷時熱的態(tài)度常使“我”感到被欺;后一篇里,“他”已經(jīng)像個漁獵的浪蕩子,里面的女主角,生得好,兩人常常互相說虛假的情話。
《五月》寫1930年五月時,“已經(jīng)是一個人了”,“離絕了”這“愚蠢的小女人”。
《不開花的春天》與《某夕》,寫的是1930年的影跡(小說里會改頭換面、移花接木,寫于1930年后的文本可能有前面的穿插和回放),兩篇有共同的新細節(jié):女子參加學(xué)校演戲,名聲不好、不忠;夢家和舍友與女子坐在月夜花園里時,女子偷偷拉夢家的手;這個年輕女子,在《不開花的春天》里叫做“茵子”,在《某夕》里叫做“敏子”,兩篇都談到她受到北伐時男女關(guān)系失控的影響。這兩篇里對女子的評價比1929年更要低很多,近乎不堪。
從以上文本看來,1929與1930年,陳夢家至少有兩段情遇。據(jù)陳夢家的弟弟陳夢熊說,陳夢家在大學(xué)時有過兩段戀愛。這與文本的軌跡是符合的。本文分析的三首詩與《夢家詩集》(初版)里的情詩,都在這兩段戀愛的背景里形成。
《遲疑》與《那一晚》,寫的是1929年的經(jīng)歷,在《一夜之夢》里有詳情?!兑灰怪畨簟芳偻星镆箒砜椭v述的故事,但可看出就是陳夢家自己,“在十九歲的春天,是那樣的天氣才遇見這樣不幸的事。一次小小的旅行中,杜鵑花開滿的山野中,我遇見她。就使我心想起那一天橋下她生媚的眼睛曾經(jīng)抖動我的心……那是第一個春天,我知道春天好。在那里,第一個女人愛我?!痹凇稐忌骄p紅的楓葉》一詩中也提及這個相遇,“春天的時候草是青,杜鵑花涂得滿山紅,/天上落下幾行疏落的細雨,吹來幾陣風(fēng);/從那里我尋見青春的神妙,開始我的夢……”
這對于陳夢家,是第一次體會到女性的“愛”(不管是否純正,是否真實),兩性互相吸引的愉悅,他稱自己對“愛”的向往與躁動為“年輕人的狂奔的血”,“我像野獸奔行的血”。
接下來,“這可咒詛的,是她金色的謊語,我無恥的聽了……我的詩,那是蛇身上的彩紋,這樣去誘惑一個女人?!?“三天以后的一個晚上”,即是《遲疑》和《那一晚》的背景:
是三天以后的一個晚上,這平生,難忘記的一日。那是靈魂這魔鬼欺騙了我。我對著人肉做的女人,像對待一座玉石的女神,向著她的神光高聲頌贊……那一晚,天上沒有星,更沒有月亮。在黑暗中,她要我同她經(jīng)過一條小黑巷,本來是無須走過的。
她走在前面,伸出一只手挽住了我,我就,滿抑著煩亂的心跳,擠在她的身邊。那手,冷冷地,又是那樣溫柔。她的心分明在跳動,和我一樣快,一樣亂。這正是沒有太陽的夜,連一盞燈也已熄滅,那是一個好時候,來試行可以臉紅的趣味的小事。然而,那思想亂麻一般的充塞我的腦中,我理不清一點心來愛這女人。我們走,走到巷子的底碰到關(guān)閉的門又回轉(zhuǎn)來,又是那樣默默地走。這,這可咒詛的靈魂,欺騙了我。
接下來的一段吐露了矛盾迷茫:“這成為我一生的缺憾,為了我又時常痛悔。可是在我不幸必須想起這一晚的事,我自己驕傲曾經(jīng)做過一件不同于尋常的行為,縱然是可痛心的。就此漸漸知道靈魂害了我,但對于她也無可奈何地欺騙自己,教靈魂受冤枉。”這里不知陳夢家到底是在懊悔什么,估計他自己也不明白。
在這貌似小說的文字里,陳夢家吐露的感受更真實。奇特的是,寫在詩里就美化了不少?!赌且煌怼防?,“如今我一萬聲說我愛你/卻難再挨近你的身”,與《一夜之夢》里這一晚的煩亂、厭惡之情對比,幾乎是虛矯和自欺。這少年寫詩時,在韻律的催促下不由自主地夸飾和說謊,不過說謊的詩,總會露出馬腳。
《露水的早晨》寫1930年4月之末,半個月后陳夢家寫了《五月》,從中可以看出詩中的場景:
我走過一條橋,這是一個整齊的花園,露水亮亮的掛在冬青樹上。那飛鳥我不認識他們的名字,在天空中飛又叫著。白的大繡球開著滿樹,從遠處我隱約看見一點紅圍巾的顏色。這該是一個多好的早晨,紫藤花和木薔薇都開著,而這應(yīng)當(dāng)不是一個人散步的地方。
現(xiàn)在我是一個人了,我記得清楚在去年的五月,這五月的園子里,我是曾經(jīng)觸破我的手摘過一朵花給一個人的,她是走了。
過了兩三個月(1930年8月),《文黛與彼得》“八月二十五日第五函”里,如實講述《露水的早晨》緣起:
“露水的早晨”是一個春晨,露水掛滿小園的冬青樹上,我一個人走在那兒,看見白繡球樹下坐著一個女人——那人我記起,曾經(jīng)在深夜我一個人徘徊在這寂寞的小園中時,聽見過她的情話,她的笑,我好傷心。有過謠言說有個冒了我的名字的人寫信給她,這事憑空使我生氣,我有第二回碰到這件事。但是天,我沒有幸福,那時我只默著退走,我不說。
從這三篇看,1930年的四、五月,陳夢家早晨散步時看見的女人,躲在白繡球花下戴著紅圍巾,與他曾有情感糾葛(但同時與別人有交往)?!盎匚莺?,忽然我想起那愚蠢的小女人,她一定在燈光下埋怨我了。實在的,一切淺薄的笑和肉的閃動使我厭倦了,我連一點興趣也沒有來玩弄女人的青春。讓她去尋更好的對手,在相互的欺騙中完成那一幕喜劇。”“我離絕了這小女人……讓她去傷心,不問她詛咒我成什么樣子?!?《五月》)“離絕”的“小女人”,戴紅圍巾的女人,去年五月為她摘花如今走了的女人,這三者由于文本的敘述比較隱晦,邏輯關(guān)系不是很明確。
但是引發(fā)這首詩的繡球樹下戴紅圍巾的女人,“有過謠言說有個冒了我的名字的人寫信給她”,這個冒名寫信的情節(jié),在《某夕》里也有:“敏子”同時引動他和他的舍友的心,這時有同學(xué)罵他寫了一封信給敏。“敏子”是一個有丑聞的女人。
這個花園,在后來別的文本里似曾相識出現(xiàn)過?!恫婚_花的春天》和《某夕》里,都有一個三人花園聚會的情景,這個園子似乎是在中央大學(xué)校園里。
演完戲的一個晚上,閉幕后,敏子和*(按:“我”同宿舍的法科學(xué)生)喊我走出人群到外面花園散步。我不說謊,那是多好一個月夜。敏子在走路的時候漸漸放肆了,捻了手,還常常故意為石頭絆跌倒在人懷里,是不止一次了。我們揀在一條長靠椅上坐下,一棵藤樹的彎條掛成一個幕在我們頭上,天有點寒,坐得緊。(《某夕》)
這里“藤樹的彎條”,呼應(yīng)《露水的早晨》里“花藤上昨夜是扎了彩”和《五月》里“紫藤花”。
這三個人、花園、長椅、偷偷拉手的場景,在《不開花的春天》里“第三次會晤”時重現(xiàn):
有一回我們?nèi)齻€在夜里坐在薔薇花架下的石凳上,你開始唱玉堂春湊上我的耳朵……我漸漸為你的輕薄所搖動,一種極不純正的欲望在我心上爬……我們?nèi)齻€人離開園子走在十字路口要分手的時候,你第一次誘惑我,你暗暗拉我的手,我懂得這意思。
此處花園的薔薇花與《五月》里的木薔薇呼應(yīng)。
如上,《露水的早晨》的背景和人物,在《五月》、《文黛與彼得》里可以找到,與《不開花的春天》、《某夕》隱約鉤聯(lián)。
“純潔的破壞”
這三首詩都寫的是未發(fā)的情形,有不妥的征兆,但還是有朦朧的美感。
大致看來,1929年之遇的相關(guān)詩作,更多是猜忌、茫然、不安的表現(xiàn),而1930年下半年之作愈發(fā)有狎邪、驚懼、死亡的氣息。典型的像《不開花的春天》前附的《敘詩》:“猖獗的妄想教我永跟著你,直等到天光摸不著一線路,爬進你深的墓底”;“悄悄躡著躲進黑密的樹林”;“讓一點昏迷麻醉兩條舌尖,閉緊著眼睛給霧氣蒙著臉;靈魂撕成一片片飛騰上天”;“有一次我們扣過魔鬼的門,吹滅了自己點明的兩盞燈;黑暗驚透我的心竅”;“不用賭咒好聽說什么‘永久’,一剎那的昏迷就夠我消受”。此詩的寫作時間,是1930年暑假,在上海。
在1929年的《七重封印的夢》里,陳夢家已經(jīng)寫到了“破毀理想”,據(jù)此推理,在1929時,陳已經(jīng)體驗過、領(lǐng)會過戀情的“破壞”,因為這種痛徹的反省,不是可以從旁人處不關(guān)痛癢地聽來,更不像可以虛構(gòu)的:
那一晚,天飄雪,跟著刮風(fēng)……他們像閉了眼睛似的牽牽強強糊糊涂涂地逐漸走到那夢想的事,在無聲息中成熟,天更暗了。
這是天生造成的罪,每一個男人要想在女人的身上用血簽成一個圖印。這表明“愛”有所專屬,證明事情的完成。可是這就是一張宣示人生平凡的供狀,這就是一張葬送了神秘的契約。這是破毀了理想的尖刀。這是一把鑰匙開開了一切神奇,而見到粗淺的陳列。
他們倆才恍然大悟兩人以前的種種用心的舉止無非求達到這末一著太可恥太下流的破壞。這成了一個圖記表明終止,而完結(jié)了所有趣味的夢想。從前可貴的秘密,就被這兩個探求秘密的罪人放跑了。
他們悲愁,再不能進展到更好的一步。這男人不滿足,而女人也不顧忌地顯露出她胸中不有半點趣味的真話。
到了1930年,《不開花的春天》再次寫到“純潔的破壞”,這是“夢家”與“茵子”相識七天,第四次會晤:
在一個有月亮的夜,一條小船載了我們蕩過淺湖,停在蘆草里,那種靜,那種月亮的光,還有你的歌聲,你的笑,你的身子挨近我的,教我有什么理由不違抗自己?回來的路上,你固執(zhí)的要從城邊的小路上走,靠著山,極荒涼,三四個嚇人的大兵經(jīng)過以外,野狗四處叫,你我驚心的茫無主意在崗山齊膝的草堆里跑,夜的誘惑使兩個年青的心跳,你拿駭怕做理由挨近我…… 你也能忘掉這一夜在墳堆上你放任我的放肆,你一邊說到不要浪費,一邊又復(fù)不禁止我的浪費……我應(yīng)當(dāng)如何傷心來追述這不幸的一夜,我的純潔的破壞。這短短的七天成就了兩個情人的一切形式……你教訴我種種有利于取樂的技巧,你一切放蕩的行為……因為你,我失掉一半思想的效率,追求那在你身上一切可以取得的快樂這個“墳崗”場景。
也可以在《文黛與彼得》八月二十五日第五函得到印證:
在這最近一個短短的日子,我又安排下一些不可回憶的光景——那總是在黑夜,兩個人悄悄地在暗里走,落著雨,盡談。那一夜在滿地枯骨的山墳上倉惶的奔,那狗叫,嚇人?!边@顯然就是小說里的第四次會晤,則此事應(yīng)當(dāng)是發(fā)生在1930年五、六月之際,因為陳夢家6月底已離開南京去上海。
對于墳崗記憶的反復(fù)敘述,可見此事留給他記憶和心靈的驚懼與不祥。此篇所寫的“純潔的破壞”也很沉痛,寫實性很強。但與1929年《七重封印的夢》里的“破壞”有一個時間的矛盾,不能解釋。事實上,陳夢家確實為第一段際遇寫情詩更多,在《一夜之夢》里少年懵懂、“流淚”、“瘋了”、“要去死”,現(xiàn)在可見到的這兩年所寫的明確的情詩約有13首(未收入《夢家詩集》的3首),其中有9首應(yīng)該是寫于1929年。
墳崗之夜后,“我夜夜和其勒同去訪你,可憐其勒這為病所苦的好友,一到時候他剩下我們兩個先自回去,他會不想到我將會如何背了他做一些腥味的事。那些小路上背著傘,那些大樹下?;ハ嗳贰!?其勒的原型是方瑋德。據(jù)《文黛與彼得》,方瑋德5月6日已在醫(yī)院多日,這也與夢家與“茵子”相識在一個病室里符合。)
再后,“夢家”開始反省這個交往的墮落,想要悔改:
我不能再忍受這類過于刺激的事情,我疑惑我們中間失掉光明,走在邪路上。我開始告訴你我父親是一個虔誠的老牧師,從小我知道悔改可以拯救自己,我要我們另換一條路走。我覺得我們都一同往生理的誘惑中墮落下去,這種將不是我們理想的世界。那時我十分喜歡你也聽從我的解脫,談?wù)摰聡苋怂共矢駹柕木裾軐W(xué),應(yīng)當(dāng)鄙棄生理的物理的牽制,互相交通于精神上,得著永久。我私心慶賀我們信仰上的同一轉(zhuǎn)變,你是比我更堅決的發(fā)誓了。但是從那時起,你知道我這里的東西完全拿空了,你開始尋覓一位代位的新軍。
然后“夢家”看到這個女人與別的男人約會:
那一次有月亮的夜我一個人走上小山去散步,我們初次發(fā)昏的一棵大樹下,我看見你和一個男人站著。
那一夜我不能合眼,我想象你們中間將會發(fā)生的種種我所預(yù)料我所經(jīng)過的手續(xù)……看到往日的我是一魔鬼在黑夜里所做的事……
這個“小山”,應(yīng)該是玄武湖南岸的臺城,在小營北邊不遠。
1930年秋季陳夢家寫詩《秋旅》、《再看見你》、《悔與回》,與《不開花的春天》秋季的情節(jié)呼應(yīng)對照,從中看出,在1930年秋冬之交,陳夢家處于第二段戀愛將要終結(jié)之時?!恫婚_花的春天》里,秋季“十一日”夢家在一個小城里短住,據(jù)11月12日的詩《秋旅》,這個小城是江陰,在詩里他盼望回南京看見戀人(《不開花的春天》里也提到秋季旅行分別一夜真情的挽留),然而,回去九天左右,11月21日夜,陳夢家即寫《悔與回——獻給瑋德》,徹底否定這段情遇。那就是在這期間發(fā)生了一件事,可能就是以上《不開花的春天》里,夢家在月夜的山上,“看見你和一個男人站著”。
《悔與回——獻給瑋德》,可視為這段情遇與情詩的終結(jié)與懺悔:
但終究我是人我是上帝造下來/受著試探無窮的誘惑把自己/一顆寶貴的純正的心不小心的/讓色淫的火燒壞我還蒙蔽著胸間/給你久長的相信相信我一點天真……/但是我太軟弱我終抵不過/那些惑人的甜蜜緊身的擁抱……這一把不能懺悔的污濁/就使你有長河一道的淚流也不能/洗干凈這一身的丑惡……
方瑋德于23日寫同題的《悔與回》“獻給夢家”,大意是表示原諒陳夢家瞞著自己與女友交往。這其中的關(guān)系,可以與《不開花的春天》里,“夢家”和“茵子”背著好友“其勒”交往聯(lián)系起來看。
有說陳夢家在大學(xué)里的情詩是寫給孫多慈的。那可能是指陳夢家1930年的第二段時期(陳夢家1931年夏天畢業(yè),1931年也寫過很多委婉朦朧的準情詩,但是據(jù)說春季之作與方令孺有關(guān)。那么夏秋之作有沒有可能是與孫多慈有關(guān)?但是1930年12月初徐悲鴻給友人信中已告知“荒寒剩有臺城路,水月雙清萬古情”,即“臺城月夜”之情已萌)。因為孫多慈在1930年9月來到中央大學(xué)做旁聽生,但是是否在1930年上半年,已與陳夢家相識,不得而知?!恫婚_花的春天》里,“夢家”與“茵子”大約在5月之際相識在好友“其勒”的病室。而方瑋德在五月六日時,確實已在醫(yī)院呻吟多日(《文黛與彼得》)?!赌诚Α防镎劶啊懊糇印眮碜浴案镞^命的某城”,也使人聯(lián)想到孫多慈所來自的安慶。方瑋德、方令孺、宗白華都與安慶方家有關(guān),陳夢家認識孫多慈應(yīng)該是通過方瑋德的途徑。
這個“茵子”多大程度上有孫多慈的影子,由于這些詩文中女主角的形象不太光彩,不應(yīng)臆測。此外,還有一個疑問:“茵子”與丈夫分居,稱“夢家”與好友為“潘彼得”,三人在湖上度的好時光,這隱隱使人聯(lián)想起方令孺。研究者夢之儀認為“茵子”也有方令孺的影子:“我們不知道《不開花的春天》中茵子的原型是誰,但我覺得,茵子有現(xiàn)實中陳夢家戀人的影子,還有濃厚的方令孺的影子?!钡乾F(xiàn)在所見的陳夢家詩文里,對方令孺看來很敬愛。按照常理,不該把她編排到“茵子”身上。
《一夜之夢》和《七重封印的夢》顯示,1929年,陳夢家已經(jīng)歷相識、墮落、逃走的完整軌跡。
從《不開花的春天》看,在1930年,這個軌跡又重演了一回:從夏天、秋天到冬天,“夢家”溺于其中,自責(zé)自慚,試圖掙脫。他對“茵子”的認識和評價是:“你從這個男子,到那個男子,拿得一刻的傾心,癲狂,做你肉欲上的享樂,不惜催毀自己的靈魂,變賣你的青春?!薄拔矣冒胩斓某焦?,數(shù)說自己的罪孽,一切我都認錯,我們過去全不自覺的走錯了路,幸好我們?nèi)缘糜兄嗟娜兆尤曰?,你能懺悔于過往,在自己良心上得著赦免,拯救即是那在前面一段新的日子?!薄拔抑缓ε?,我求求上帝給我力量強裝,不再投降在你那充滿了腥味的嘴唇里的播動的昏迷里。我們?yōu)槭裁粗辉谌鈭F里掩埋了自己的靈魂?!?/p>
《不開花的春天》十二月十七夜的一函,記述最后的一著襲擊,并最終逃脫:
前晚上最后一次散步,你故意不去留心被風(fēng)吹開的大裳,顯出你的一段肉,青的短裙,這已不是春天,我的心早凍成冰。
但你不放松末了一著的襲擊,你要挾我走上那一條我們常常散步的林蔭路上,你只裝著哭,我心里明白我一轉(zhuǎn)心就馬上得著你。不幸天黑下來了,我恐懼的想到從前,一種突然的念頭引誘我,那是你變了笑容的一雙媚眼。我念著上帝的名號……
我不能想起我怎樣從你的把持中逃出來了。感謝上天,找回我自己。
茵子,這是我們末了一次的通訊了,我一寫完我們六個月交往的事跡,十分慘,十分傷心。
容許我的愚蠢末了一回侵擾你的心,我說;為你未來的日子快回頭罷。愛你的丈夫,愛你自己。我祝福你,茵子,我祝福你!
這幾篇散文小說里透露出的兩段情遇,基本的輪廓可以看出,都不是正面的感情經(jīng)歷。陳夢家在類似的錯誤里墜得更深。陳夢家自己對1929年的交往評價是:不由衷、“淺薄”、“肉”、“可恥”;對 1930年的兩性關(guān)系使用的頻度很高的定義詞語是:取樂、腥味、放肆、刺激、邪路、魔鬼、黑夜、肉欲、昏迷、摧毀靈魂。
陳夢家兩年后寫自傳《青的一段》,起首說:“我將以誠實的態(tài)度敘我二十年的生活,這些日子我自不能引以為光榮,因為可鄙棄的與恥辱的正多”?!氨蓷墶?、“恥辱”的自認,應(yīng)該主要是由于這些不當(dāng)?shù)哪信P(guān)系。
他那時只有十八九歲,在小說散文里的供述雖然誠實,判斷卻未必成熟,也不能認為他遇到的女人都是這么可鄙。這種失敗是雙方的,彼此都沒有把握住將好感往合理的方向發(fā)展(不一定是情侶)。
靈肉分離的迷途
1929年、1930年的陳夢家,平時住在南京小營中央大學(xué)宿舍,假期回上海父母家。
這時,正在1927年“大革命”與“清黨”的恐怖震蕩之后,陳夢家中學(xué)時的社團朋友有的被捕,有的被殺,有的逃亡,他自己也受到驚嚇。他處于青春期的抑郁中,空虛混沌頹廢,身著藍布長衫,常常徘徊在臺城、湖邊、雞鳴寺。
在《某夕》里,寫他的宿舍在三層樓上,屋子暗且潮濕,三個人住。(這里即是陳夢家許多詩里的寫作地點,“小營304”。)一個借住在這里的部員,“他不想女人,是為我們所不能及的一件德行”。還有一個法科學(xué)生。(這個法科學(xué)生在《某夕》里,與“敏子”最早交往,月夜三人坐在花園的長靠椅上。)陳和這個法科學(xué)生,整天在想女人。
在《五月》里,也寫到這個舍友:“自然我不敢再望一望睡在對床里那可憐的年輕人,蒼灰的臉一天比一天難看……”而作者的自述則是:“我告訴過他不要再睬我,我是一只殘酷的野獸,感情把我燒焦了心?!?/p>
這“殘酷的野獸”,就是脫離心靈光照、理性駕馭的青春血氣,傷害性的躁動?!兑灰怪畨簟防锓Q為“狂奔的血”、“野獸奔行的血”:
在當(dāng)初,我只是一個天真無知的小孩,但年紀使我長大,使我知道我應(yīng)當(dāng)去愛人。我就聽從了那些因為年紀所聽到的聲音,說:“你去愛女人罷!”我就像瘋了一樣,輕輕地丟開了我的靈魂,忘記了世界上比這更緊要的事情,用我年輕人狂奔的血,去追逐那些留在女人臉上的眼睛,眉梢,以及那輕口的笑……我的沉默,那里藏著我像野獸奔行的血。
《七重封印的夢》里也講了這最初萌動之混沌、蒙昧,以及靈性暗滅的軌跡:“只是在他的年紀忽然跳過二十這數(shù)目,就恍惚他的眼睛有了改變,一樣新的發(fā)見使他驚奇。他看見女人就莫名其妙地心跳,一半為了害怕一半為了有一種古怪的欲望在。這種新奇的事生出趣味,是慢慢地侵占了整個的心。再看不到靈魂這寶貝,一塊塊又鮮又嫩的肉他都覺得帶著香味和顏彩而且心想試一試。”
如果有合理的倫理教育,告訴這青春期的文藝少年,什么是真正有價值的愛,怎樣葆有理性的靈魂,使愛情在靈性的控馭里生長,應(yīng)該至少能部分避免這些錯誤。
然而,這是新文化運動破毀舊禮教的第一個十年期,這個少年,沒有人告訴他春的覺醒應(yīng)服從精神和愛情的召叫。(這一點上,其家庭的基督教背景似乎沒有起到很大作用。)在《文黛與彼得》里,陳夢家稱方瑋德為“維特”;在《不開花的春天》里,“夢家”和“茵子”以“夏洛蒂”和“維特”自比,從這里可以看出當(dāng)時的流行讀物《少年維特之煩惱》對青年學(xué)生的影響。浪漫主義小說表現(xiàn)的放任自流、傷感軟弱,對于血氣未定的青年實在是火上澆油?!皻埧岬囊矮F”,“狂奔的血”,又聽從凡俗的告知,去迎合物理歲月的催動,模仿外界的習(xí)俗,以為“愛”就是該去接近女人了,在“第一個春天”,第一次有女性向他示好時,他順流逐波而下。
青春是心靈最初向世界伸出觸角互動。異性的愛與吸引,像嫩葉昭示生命力的新鮮和覺醒,使靈魂振顫,本來是很可貴的。這也是這三首詩所蘊含的吸引力來源之一。但是如果其進程不在靈性與理性的祝福里,這“力”則流為情欲、“殘酷的野獸”,淪為推動墮落的主力,一開始就墜到與靈魂脫離的境地。
陳夢家是牧師的兒子,從小在神學(xué)院里住,童年時從唱詩里感到的那種美妙純凈,一直在提醒著他。他也是一個對于美有敏感的人。他有自己對于愛的理想:
我是異??裢囊獙崿F(xiàn)我的妄想。我企求的是一種“永久”,這“永久”就使我永久困死在夢鄉(xiāng)中。我想到,一個女人要愛我,永遠的愛我。并且我說,那戀愛是性靈的神合。朋友們,當(dāng)我一個瘋子,說:世界上的人都是肉,肉里面是永遠尋不著一點靈魂。水當(dāng)中是不曾留得住一點銀屑。而我呢?我要逃脫色和香,在我的理想中,在痛苦里得到一點超人的愛情的真趣。一切現(xiàn)實的必然有限止的地步;而在精神里,存著一種不牽涉色肉,不計較形體上的得失的,覺不出任何滋味,永遠長久捉摸不定的神秘的愛。(《一夜之夢》)
但是他不知道怎樣對這理想葆有信心,不知道怎樣將肉身獻給靈性以上升。他混沌地在誘惑里墮落,又敏感地對這分離感到迷惑。正如三首詩里流露的從靈境的掉落,以上所引散文與小說里,處處有對靈與肉分離的供述,對墮落的失望和痛悔。
這些文本里,??煽匆姟叭狻钡闹阜Q,十分直白,在《一夜之夢》、《七重封印的夢》、《五月》、《不開花的春天》里都有,比如《五月》:“實在的,一切淺薄的笑和肉的閃動使我厭倦了,我連一點興趣也沒有來玩弄女人的青春?!边@不太符合中文的修辭習(xí)慣,應(yīng)該與陳夢家基督徒的家庭背景有關(guān),因為基督教講道中常用到這個詞,與“屬天”、“屬靈”對立。其實,肉身并非天生卑賤,當(dāng)它是精神的表現(xiàn)工具時,就是美好、珍貴的恩賜,只是它不能離開了精神氣息而單單存在,也不能成為目的,否則就成了可厭惡的、死的。
這19歲少年懵懂跌倒于情事,又反省痛悔而遷善,實在是可同情可贊嘆的。但是在文本的另一些地方,陳夢家偶然流露出情感態(tài)度的某種庸俗,是他不自覺、不自省的,因而恐怕是難以祓除的。雖然這似乎是本篇的題外話。
比如《七重封印的夢》里,寫了一個青年男子處心積慮、精于習(xí)練地接近女人,雖然不一定完全是作者自己的寫實,但確實表現(xiàn)了他的心態(tài)和觀察,有相當(dāng)?shù)淖晕彝渡涞暮圹E(也可能部分有同學(xué)或室友的影子):“他更聰明的是他并不真心愛他,因為他早就不明白什么是愛,為什么這對于某一個女人的美麗所生的欲望的壞心就是愛。而這女人,心里驕傲拿這美麗的肉也夠上男人的一點皆迷;她也可以以此賣弄她的風(fēng)騷?!薄白嫦冗z傳給他許多聰明:他很明白要怎樣在眼睛里唱出情詩來?!边@確實表現(xiàn)了他有某種情感上的油滑,幾乎是天生的。
再如《不開花的春天》里,“夢家”與有夫之婦“茵子”幽會,還叮囑“茵子”愛她的丈夫,看到“茵子”與別的男人私會,很憤怒。里面卻并沒有反省過,甚至不太意識到,他自己與有夫之婦的親密本來就不是正常的。
錯認·后話
一年之后,1931年6月,在《夢家詩集》再版的自序里,陳夢家回憶1929、1930寫詩時的情景:“……十分可感激的朋友如許鼓勵我,也不計較我的年紀的小,慫恿我,時常為著他們好心的撩撥寫些不成器的詩,我真悔?!彼o這些作品這樣的結(jié)論:“空虛”、“窮乏”,“……這集詩就算作二十年的不可清算的糊涂,讓它漸漸在人的記憶中忘掉罷?!?/p>
從詩文里看,1930年底《夢家詩集》結(jié)集之后,陳夢家?guī)缀鯖]再寫過這種熱情、不安地期待親密關(guān)系類型的詩?!痘谂c回》是這批情詩終結(jié)的標(biāo)志。
1930年的夏天,陳夢家認識了方瑋德的九姑方令孺,方長他14歲,當(dāng)時與丈夫的關(guān)系名存實亡,陳夢家向她訴說感情的苦惱,把她看作一個小母親,稱她為“文黛”。1931年夏《夢家詩集》再版時附加了一卷《留給文黛》,應(yīng)該是寫于1931年上半年,有他最好的詩,陳夢家到達了他作為詩人的成熟期。其中的情感表現(xiàn),比起1929和1930年之作,很純很恬靜,有幾首作品“情詩”氣息很濃,但除去了狎邪和火氣。
1934年陳夢家在燕京大學(xué)開始攻讀古文字學(xué),之后很少再寫詩。1935年8月,陳夢家25歲,作為“七年寫詩的結(jié)帳”,從一百多首中,選出了二十三首詩,“自以為比較醇正”,收錄于《夢家存詩》。這23首中,選自《夢家詩集》初版的三首(《一朵野花》、《星》、《雁子》),但與情事毫無關(guān)涉?!洞嬖姟分兴盏暮髞砥渌娮?,也與情愛無明顯關(guān)系。這可視為作者自己對這批情詩的否定態(tài)度。
陳夢家編定《夢家存詩》時,正與趙蘿蕤相戀(半年后二人舉行婚禮),所以對于舊作的重新估價,也會有趙蘿蕤的影響(《存詩》是在她的“談心和鼓勵”下選定的)。在《夢家存詩》自序的最后,是這樣一段看似談詩但又含有暗示的句子:“現(xiàn)在我心中盤旋著一個大愛,這美幾乎是萬仞的石階,需要一層一層爬,仍舊是一種類乎理想的真理能安居?!边@種堅韌的、需要全神貫注的、不可須臾松懈的向上追求的感覺,才是真正的愛情所喚起、所表現(xiàn)的品質(zhì)。
《存詩》自序里,陳夢家把第一本詩集(《夢家詩集》)稱為已經(jīng)脫落的贅瘤:“十九年那年冬天,我貿(mào)然印了第一個詩集,并不顧到將來的后悔。但是有一位先生早早和我說了,年青時候的作品不必等到老就會極后悔的,我們看它就如一群脫去的贅瘤?,F(xiàn)在我快到二十五歲了,這年歲正是一切骨骼與思想長到最正確不移的地位上,正好讓我看看過去自己的作為。我一檢到這些個贅瘤,它們早與我分身,即使它們當(dāng)中所有的成分,我只覺得有一層不曾洗刷去的余悔。這些贅瘤它們實在從我身邊脫去了,但為了一時期的居留,我應(yīng)該把它們長起的原因告訴人,也對得住錯認它的人們。”
至今,對于這三首詩的“錯認”,恐怕是愈來愈多,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搜索三首標(biāo)題,可以見到不少相關(guān)的賞析介紹。錯認的因由,主要緣于陳夢家的韻文有獨特的溫柔,雖然里面的“愛”是個謊言。
這溫柔感在于他的情感態(tài)度,和貫穿于每首詩里的節(jié)奏。從一開始寫詩,陳夢家韻文的節(jié)奏就很鮮明很成熟,在新詩作者里很少見。這是一種仿佛散步的從容溫柔的節(jié)奏。方令孺的信里點明了這一點,“這因為你有詩人的溫存的性質(zhì),當(dāng)你在那樣憂苦不安的時候,寫出的話仍是那樣的蘊藉”。詩的本質(zhì)和魅力就是“溫存”、“蘊藉”,也就是兩千年前《禮記·經(jīng)解》說的《詩經(jīng)》的價值是“溫柔敦厚”。陳夢家正是有這種詩人的天賦。
在陳夢家自述寫詩的篇什里,可看出他的詩作是怎么編織而成:“我所寫的詩,往往第一節(jié)或最初寫的一首好(它們是真的),其余的不是羊頭的鹿身,就是花群中的敗草,或是冒充的兄弟。”“有我無邊的想象,加上我散步時偶爾遇觸的聯(lián)想。又摻雜了臨時的外景?!?《存詩》自序)“摻雜的臨時的外景、意象,在一流小河,一片葉子,和一架風(fēng)車上我聽見那些東西美麗和諧的聲音。”(《夢家詩集》再版自序)那么一首詩的形成,就是在一次真實的遇會里,有一點性靈的搖動,可能表現(xiàn)在第一節(jié)或第一句,然后加上其它偶然的聯(lián)想、臨時的外景,衍發(fā)成一首詩。但是,這聯(lián)想、外景,如果不是在這真實的遇會里生發(fā)的,而是生生從別處嫁接過來,那就是在扯謊了。
注釋:
①1931年1月新月書店初版,收1929年1月至1930年11月所作詩40首。
②刊于《新月》月刊第二卷第八期,1929年十月出版。
③刊于《新月》月刊第二卷第九期,1929年十一月十日出版。
④《夢家詩集》中更名為《露之晨》。
⑤中華書局2006年7月出版。系陳子善從民國報刊中輯出陳夢家未結(jié)集文字而編成。
⑥寫于十八年十月二十日晚,南京中央大學(xué)。原載1930年1月《新月》第2卷11期。
⑦寫于1929年12月18日雪夜,小營。原載1931年6月《文藝月刊》第2卷五六期合刊。
⑧寫于十九年五月十七日雨夜,南京小營北。原載1930年6月《新月》第2卷第12期。
⑨寫于1931年7月前后。
⑩寫作日期不詳。載于1931年4月《東方雜志》28卷七號。
楊振華《陳夢家的生命地理》:“據(jù)說文革后有人在讀了陳夢家的情詩后曾去問過趙蘿蕤:這些詩,是否為你所寫?趙蘿蕤當(dāng)即否認,‘他怎么會為我寫呢?是寫給孫多慈的?!薄段氖肺诣b》,作家出版社,2009年。
(責(zé)任編輯劉海燕)
ResearchonCHENMeng-jia’sLovePoemsfrom1920to1930
XIAO Hong
(Free Writer, Zhengzhou 450002,China)
From 1929 to 1930, CHEN Meng-jia wrote many love poems, Such asTheHesitation,TheNight,TheDew’sMorning,these poems have been appreciated as expressing puppy love in today’s selected books.But by researching CHEN Meng-jia’ love stories,I think that the background of the three love poems is not normal and real love, but is losing his way of separated from spirit and body,He despised it and regreted deeply.
CHEN Meng-jia; Xinyue poets; new poems of China; love poems
I206
A
1008-3715(2013)02-0053-09
2013-01-15
肖泓(1968—),女,河南鄭州人,現(xiàn)居鄭州,從事獨立編輯、撰稿及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