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惠
笑瞇瞇的楊四說到底是個非常要面子的人,在霞面前要面子,在兒子面前要面子,在認識與不認識的人面前更死要面子。
一
喜鵲在老楝樹的樹梢上頭喳喳地叫得那個歡啊,楊四抬頭看看天,天是那么藍,楊四低頭又看看地,地上的小草綠生生的。再看看堂屋間,楊四臉上的笑意就更深了,右眉高高地向上揚起:四方桌上紅燒肉圓摞得尖尖的、雜燴里肉皮黃黃的、煮好的大草魚,還有花生米、皮蛋、洋花蘿卜、豬肝片四個小碟子。是的,楊四家有喜事了,這個喜事又是和楊四直接相關的。
楊四笑著喊著娘,我回來了!樂著將手中的一塊藍滌綸布一方紅格子圍巾捧到娘的眼前。娘笑著說好咧好咧,快去洗洗臉,人家姑娘就要到了!楊四感激地一笑,就去洗臉了。水嘩嘩地撲在臉上舒服死了,楊四這個臉洗得心潮激蕩。
楊四真的感激娘的,他的新娘子就是娘將小藤箱子里小布包里的私房錢拿了出來買了禮,又燒了幾大碗菜“換”回來的。大隊里的人都這樣說。楊四只是笑著,隨便他們怎么說,反正這姑娘是穿著筆挺的藍滌綸褲子,圍著紅格子方巾,坐在了楊家三間青磚紅瓦的堂屋里了。楊四家在莊子上算是家底子厚實的,父親楊木匠敲敲打打幾十年,為家中弄了個硬正家底子,收音機大隊長家還沒有時,楊四家一天到晚就響著“穿林??缪┰?。娘將三個姐姐風光著嫁了出去,就忙活著小兒子的親事。娘這一忙就將這下放戶家的小姑娘忙到家中來了。大隊里的人都說這楊小四子就是討喜,一天到晚笑瞇瞇的。一笑那眼睛就更小了,一條縫,右眉偏又高高地揚起;楊四長得像娘,個子不高,細眼睛細鼻子白白凈凈的,上學時成績總是前幾名。老子前幾年死了,楊四初中畢業(yè)就不念了,也沒扛楊木匠的家什,就笑瞇瞇地到了田里做生活。學校的老師說是可惜了,楊四笑瞇瞇地對老師說:上面三個姐姐還沒我讀的書多呢!我的命挺好的了。楊四就這么笑瞇著小眼與娘一起在田里忙著,將田里家里都拾掇得光光鮮鮮。
楊四覺得自己命好。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城里的叫做霞的姑娘會飄到自己家中來,會圍上他選的紅格子方巾,就那么低眉順眼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其實,霞也不能全說是城里的姑娘。霞一家五口下放到楊四家的小隊里,土方子夯夯、茅草蓋蓋就是她家的房子。霞一家人都不會做什么活,也懶得做什么活。城里發(fā)的下放費,買的口糧霞一家一冬一春就吃得差不多了。霞的媽媽就東家借一些糧、西家討一把草。楊四家寬裕,楊四的娘好說話,楊四總是笑瞇瞇的,三來兩去的,霞姑娘就由她娘作主,做了楊四的新娘子。新娘子站起來比一米六的楊四還高一點呢,霞也是白白凈凈的,一雙手伸出來細蔥似的,楊四笑瞇瞇地摸了又摸,心就跳了起來。從此,楊四就將霞姑娘當寶一樣供了起來。
春日里田里綠了,楊四忙完田里的總是記著折兩根柳條掐一把河岸的迎春花,笑瞇瞇地送到霞的手心里。秋日里地里黃了金了,楊四也總是將自家園子里第一個紅了的蘋果洗得干干凈凈遞到霞的手心里,再笑瞇瞇地看著霞喀嚓喀嚓。霞喀嚓到最后,會將小半個蘋果塞到楊四的手中,楊四幸福得揚著右眉將蘋果核兒都啃掉。
霞很爭氣,春日里來到楊四家的,冬日里給楊四添了個雪白大團臉的胖小子,是莊子上大家記得的最胖最俊的小子,七斤半呢!楊四進進出出小眼瞇成一條縫了,右眉都挑到額角上去了,那個真叫喜啊!我的命好!有福呢!笑瞇瞇的楊四想起書本上有這么一句話:瑞雪兆豐年。他說兒子就叫“瑞豐”吧,沒讀過幾天書的霞抱著兒子楊瑞豐,難得地笑了。楊四的小眼里,笑著的霞就是一朵花,抱著兒子的霞就是一幅畫,楊四夢中醒著都看不夠的一幅畫。
二
那天天很藍,喜鵲一大早就在門前的老楝樹上叫,陽光穿過老楝樹上的葉子,透亮透亮的。
霞細聲細氣地說:和你說件事兒。楊四瞇縫著小眼喜不迭地坐到霞的身邊,霞嫁過來三年多了,難得主動和他說話的。我能回城了。霞說。我送你。楊四笑瞇瞇地說。瑞豐我?guī)Я艘黄鹱摺O寂み^頭定定地看著楊四。瑞豐肯定要跟著娘的。楊四笑瞇瞇地看著霞,霞白白凈凈的,鼻梁兩側有幾個碎密密的小雀斑,楊四老是忍不住要用手去摩挲摩挲的。霞站了起來:那你怎么辦?楊四說我送你回去我就回來,這田里離不了人。過兩日我再去接你。
其實楊四舍不得霞回娘家,自打丈母娘家年前回了城后,霞回去過一次,才住一晚呢,楊四就魂不守舍地騎著車去城里那個七拐八彎的小破巷子,笑瞇瞇地將霞和瑞豐接了回來。楊四心里說城里有什么好,丈母娘家的房子還沒自家的房子好呢,擠著五六口子。
霞坐了下來望著在院子里跑的胖胖的小瑞豐:我這次去不回來了。我戶口可以遷回城了。霞看著水杯中的水。那我和瑞豐呢?
我和瑞豐先回去。你的戶口能不能遷進城里,我不知道。
楊四仰起頭看看屋梁上的檁子,又看看院子里追趕著雞群跑的兒子,半晌,站到霞的面前:回城吧。戶口能不能遷再說,我和你們一起進城。我不去,誰養(yǎng)活你娘倆?霞抬起頭看著楊四,看看天看看地,又看了看瑞豐,半天,點了點頭。
秀氣的霞知道自己的致命弱點,不會做農活又不愿做農活。楊四家富有,楊四勤勞,楊四還讀過初中。娘說這樣的人家你打著燈籠滿莊子也找不到。
嫁給楊四,霞果然是過上了好日子。第一碗飯,楊四總是端到霞的面前,第一塊紅燒肉楊四也是先搛到霞的碗里,霞喜歡喝水,每天早上床頭柜上總有一碗溫開水,是楊四下地打早工前替她倒好的。一個女人還想要什么呢?嫁楊四前霞想天想地,就是沒想到自己還能回城的。
三
進了城的楊四一家在丈人家那小破巷子邊上租了一間房子,中間拉了一塊暗花布簾子,里面一張床,外面一張小桌子還有炭爐子。日子是要人過的,人又是要過日子的。楊四心中是有譜兒的,在城里過日子,比不了在鄉(xiāng)下,一根蔥都是要花錢的。楊四身邊是有些錢的。老娘一年前走了,三間瓦屋兩間廚屋還有小藤箱里的一些錢都給了楊四。楊四去租了輛三輪車,花小錢買了個牌照,領了件黃馬夾,自己才三十來歲,有的是力氣。楊四每早笑瞇瞇地向霞打個招呼,就踏上他的征程。征程,初中生楊四心中一直是這樣對自己說的。在城里過的這不叫日子。那綠綠的田野、滿園的梨花桃花,清凌凌的小河,晚上坐在門口看著霞看著寶貝瑞豐滿院子跑,還有星星月亮,那才叫過日子呢。
楊四笑瞇瞇地蹬著三輪車,兩個月下來,竟然也苦了五六百的。晚上回到家骨頭都散了,筋筋骨骨都軟軟的??煽粗人燥埖南己鸵焉嫌變簣@的瑞豐,楊四扒拉著咸菜豆腐就著米飯也挺香的。楊四一人辛苦,霞說也要出去找事做,但小學沒畢業(yè)的霞找事還真不容易。回了城的霞笑容比以前多,說話的聲音也響了起來。霞說煤球要漲價了,去買些煤屑子自己做煤餅。趁太陽好,楊四和霞和了煤,用大勺子一個個舀在門口的水泥路上。放了學的瑞豐歡天喜地也去舀煤球,霞一巴掌扇了過去:你個小伙頭子沒出息?。¢L大蹬三輪車??!死房里做作業(yè)去!蹲在地上的楊四停下舀煤漿的手,歪過頭看了看霞,又看了看哭喪著臉從書包里掏作業(yè)本的瑞豐:乖乖,聽媽媽的話啊,先去做作業(yè)!楊四哄起兒子總是柔聲細語的,楊四和霞說話也是柔聲細語的。平心而論,霞和楊四成家這幾年,感情還是不錯的。楊四喜歡霞,疼惜霞也舍不得霞。進城了,霞對楊四也還是不錯的。十幾平米的小房子,霞總是拾掇得清清爽爽,前些日子,又將房中間那塊用來隔斷的碎花布簾子扯了,換了塊藍白細格子的,家中清新透亮的。每天楊四收工回來,熱湯熱水也都還是有的。瑞豐一日日長大,白白凈凈,就是一個城里孩子的樣子。小學二年級的學生回來還說一口普通話,洋不溜秋的,楊四心中真是喜歡,此時,腰腿骨就不疼不酸了。其實,每到下雨陰天,踏了五年三輪的楊四就直不起腰來,楊四老想,這個該死的太陽咋老不出來呢!
霞那天說,擺個小攤子吧。煮點五香蛋、煎點油端子賣賣。咱這房子靠路口。以后晚上你也不要出去拉客了。霞的話,楊四從來都是笑瞇瞇地應承的,何況這也真是一個好主意。門口支起了兩炭爐子,一只上面咕嚕咕嘟翻騰著香氣,棕色的五香蛋還真引起路人的佇足;一只上面放一只油鍋,調好的面漿在鋼精勺子里一攤,雪白的蘿卜絲綠綠的蔥花金黃色的姜末,不一會,金黃酥脆的蘿卜絲油端子就出來了。才一周呢,兩口子算算,掙的錢是楊四一個星期踏三輪車的兩倍還拐彎。三輪徹底不踏了。家里家外都是五香蛋的香,油端子的香,面色紅潤的霞忙里忙外哼起了歌,“咣當咣當”在案板上刨蘿卜絲的楊四小眼瞇成了一條縫,恨不得將左眉也揚起來。
笑瞇瞇的楊四忠厚又精明。顧客買五香蛋差個分把錢的,楊四總是笑笑,買蛋買油端子買得多的,楊四會多送個把。就這樣,許多老顧客早晨晚上經過這,總是要停一停的。門口沒名沒堂的兩小炭爐子,就這樣將家中烘得紅紅火火。
那日晚,月亮圓團團的,馬路上亮亮的,一大鍋五香蛋就見底了,蘿卜絲與和好的面漿也沒有了,要收攤了。有人問:有五香蛋了嗎?楊四說還有一個,霞說沒有啦!霞笑著剝了那只蛋,連著那細蔥般的手指頭,一下子塞到了楊四的口中,楊四一愣,眼眶就紅了,攥住霞的手半晌不說話。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的,月亮又大又圓。許多年后,楊四總想起那晚的月亮,心中總是甜蜜蜜的。
四
瑞豐真是楊四的寶貝兒子,更是楊四的驕傲。自打小學一年級開始,每學期都拿回來三好生獎狀,家長會總是霞去開,每次從學?;貋?,也是霞話最多的時候。說實在話,這個家,不能給瑞豐買什么好衣服好鞋子,但楊四也盡可能讓兒子出去不丟份。瑞豐越長越高了,可能是遺傳霞吧,十三歲就長到了近一米七,比楊四都高半頭了。楊四將旁邊的一間小房子也租了下來,五十元的租金楊四緊一緊能付得起,關鍵是寶貝兒子得有個學習的地方,不能老是趴在小凳子上做作業(yè)。兒子爭氣,考上重點中學啦,別人家捧著上萬的集資費到處求爺爺告奶奶的還沒門呢。為兒子,楊四什么都舍得。
霞也上班了,不遠處的優(yōu)撫招待所招服務員,霞被招人的相中了。霞那天破天荒地炒了兩個菜,切了盤豬頭肉,說是慶賀一下,要上班了!楊四喝了點小酒,暈乎乎地,要上班的霞笑成了一朵花。細鼻子細眼睛的霞,白白凈凈、腰肢軟軟、高高挑挑的霞,三十多歲看上去還似二十多歲,霞就是一朵花,楊四一直這樣認為的。
上了班的霞,每早收拾得俏俏正正地拎個小包去了,那套深藍色的工作服,霞穿著哪哪都服帖都好看,霞會收拾,要么白襯衫領子翻出來,要么一紅花的小絲圍巾系在脖子上。剁著蘿卜絲的楊四笑瞇瞇的,總是揚著右眉看著霞輕盈地飄過巷子口。霞和瑞豐中午都不回來,楊四總是胡亂對付一下,剩粥剩飯扒拉幾口,晚上才是正餐,霞和兒子都回來了。這些個日子,多好?。?/p>
霞越來越忙了。招待所是倒班的,不上班的時候,霞回到家中總是幫著煮蛋、洗蘿卜、刨蘿卜絲的。有霞在身邊搭把手,楊四心中是快樂的。再說,霞就是一樣事不做,哪怕就捧個茶杯,坐在身邊看著,楊四也是忙得興致勃勃的??上冀鼇砻刻於己芡聿呕貋怼钏睦系较镒涌?,望了許多次,瑞豐作業(yè)都做完洗洗上床了,楊四坐在小桌那等得打盹了,還是沒有霞的腳步聲。霞的腳步聲是踏在楊四心上的,巷子口那兒一響,楊四就知道是不是霞回來了。
霞說,招待所客人多,服務員又走掉兩個,實在排不過來了。霞說有這份工作不容易,女人到這個年紀找工作實在是太難了。霞說你以后不要等,早點上床休息。楊四想說你不回來我睡不著。想想又沒說出口。
越來越時髦的霞讓楊四有點捉摸不定了。穿著粉紅碎花連衣裙的霞真是好看,坐在椅子上,左腿往右腿上那么一擱,端著水杯。楊四忽地想起那日電視上的廣告語:風情萬種。風情萬種的霞讓楊四喜歡又有點不放心了。
霞身上有一股子以前沒有的香氣,楊四說不出來是好聞還是不好聞。霞的鞋跟越來越高了,本來就高挑的霞穿上高跟鞋,讓楊四有點可望而不可即了。
那日,霞洗手,楊四以為她幫自己刨蘿卜絲,卻見她從小包里掏出個指甲油瓶子,往手上細心地涂起來了。霞又買了件豆綠色的皮大衣,圍上一條奶油色的圍巾,比掛歷上的女人還漂亮。霞招待所的工資并不高,還不如自己賣五香蛋掙得錢多,這要多少錢?。肯颊f是在招商場買的,百把塊錢不值錢的,我穿什么都好看,是不?霞朝楊四嫵媚一笑,楊四神魂蕩漾。笑瞇瞇的楊四相信,衣服不問貴賤,穿在霞身上真的都是好看。身挑子好嘛??赡侨瞻恚跀傋舆厪埩_,霞那天回來拿東西又匆匆地去上班,那兩個買五香蛋的女的看著霞的背影說:真好看!楊四喜滋滋的。那高個兒的女的又說:真皮的,人民商場賣五千多呢!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圓,月色將馬路上照得亮亮的,大鋼精鍋里的五香蛋很快就見底了,楊四用塑料袋包起最后兩個五香蛋,想想又剝了蛋殼,揣在袋里,走出巷子口。招待所離楊四家不遠,楊四除了霞剛去的時候去過一次,還有那次大雨為霞送雨傘,就再也沒來過,楊四揣著熱呼呼的五香蛋,踏著月色伴著一閃一閃的星星,輕快地走進了優(yōu)撫招待所。喜歡前思后想的楊四,以后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那日晚不鬼使神差地去招待所,恐怕,自己這個屋檐下,霞還在吧?
五
笑瞇瞇的楊四說到底是個非常要面子的人,在霞面前要面子,在兒子面前要面子,在認識與不認識的人面前更死要面子。
那日晚上的事他與誰都沒講,站在招待所二樓的那個窗戶前,兩個五香蛋在他的手中被捏碎了,捏成蛋泥了,他也不與誰講。霞追著楊四的腳步回到家,楊四一聲不吭地洗了洗上了床。霞坐在床沿上問他怎么辦?他還是一聲不吭。霞開始摔東西弄得滿屋聲響,楊四面無表情地朝兒子房間指了指,翻了個身面向墻。
霞仍是很晚才回家,楊四對所有人笑瞇瞇的,還是煮他的五香蛋做他的蘿卜絲餅,油鍋里滋啦滋啦的。只是不看霞了,要看,也是看霞的背影??粗粗?,眼睛里就汪出些淚水。
霞那日回來,送上一張紙,離婚,兒子歸霞撫養(yǎng)。楊四戴起眼鏡看了看,一聲不吭就撕了。霞青著臉去了招待所。過了十來天,又送回來一張紙,離婚,兒子歸楊四,霞每個月付三百元撫養(yǎng)費,楊四又將離婚書給撕了。
那日瑞豐板著臉回到家里,從書包中抽出一張紙朝桌子上一拍。楊四一愣說兒子怎么啦?兒子一聲不吭坐到那間小屋做起了作業(yè),文具盒摔得山響。那張紙原來又是一份離婚協議書!楊四牙咬得喀吱吱的:你這個女人,竟然讓兒子帶這樣的東西!怕兒子不知道???怕天下人不知道啊!楊四霍地一下將那張紙嚓嚓地撕得粉碎:你做夢去吧!這輩子你就別做離婚的夢了!霞再也不回來了。不回來就不回來,楊四不簽字這婚就離不了,霞還是楊四的老婆瑞豐的娘。永遠。
楊四對兒子更加盡心盡力,考上重點高中的兒子,是楊四的全部希望。楊四想著兒子讀書需要錢,楊四想想自己也是可以開旅店的,開旅店也他娘的弄個經理當當。楊四在巷子口那兒轉悠了幾天,回鄉(xiāng)下將三間大瓦房給賣了,又將進城這十來年存的錢都掏了出來,終將那樓上樓下六間房子盤租了下來。楊四將以前租的小房子退了,六間房留了一間給自己與瑞豐,一間做接待的還放了一臺電視機。雇了兩個服務員,自己做經理兼做些簡單的飯菜。一個房間四張床,十六張床的小旅館在鞭炮聲中開張了。
笑瞇瞇的楊四不停地往巷子口瞟上一眼,楊四心中是有火的:你不是就嫌我是賣五香蛋的么?再說了,瑞豐上大學也還是要花錢的,總不能讓上了大學的兒子對同學說:老子是賣五香蛋的吧!二十元一晚的小旅店,住客都是些打工的跑小買賣的。晚上旅店里總是吆五喝六、大喊小叫的,天天晚客滿。楊四希望霞來看一看,打心底里希望。
其實,霞知道楊四這些日搗鼓出些動靜來的。平心而論,霞一點不恨楊四的,楊四不肯簽離婚書,霞也不恨。她只是一直認為楊四不配自己,在鄉(xiāng)下的時候她只能悶在心里,她認命。進了城,霞心里似塞了一把草。怎的就嫁這樣的一個男人!女人不就一輩子?
這個高高的男人對霞好,一直關照著霞。他老是說霞聰明漂亮可惜了可惜了,做服務員也可惜了,沒一個月就將霞調到前臺去收錢了。招待所幾個小姑娘都前后討好他,經理長經理短的,可他總是板著臉嚴厲得很。只有對霞不一樣,說話總是征求霞的意見,招待所大事小事也找霞一起商量。那日晚上,他一把抱住她時,她略略掙扎了一下就癱軟在男人寬闊的懷抱里了。
霞心甘情愿,霞也心滿意足,霞覺得這樣自己活得才像一個女人。霞就將招待所當成家了,這招待所不就是如自己一樣的么?偶爾,她會想起上學的瑞豐,但那小東西看到她卻總躲著她。那次她喊著兒子,塞了兩百元錢,兒子板著臉手用勁一揮,那兩張鈔票就在路上和樹葉一起飛舞了。
六
瑞豐這孩子話不多,霞走了以后話就更少了。兒子一次也沒提過他媽媽,甚至不準楊四提到霞一個字。哪個孩子不要媽呢?不想媽呢?霞這個女人,一年多了,就狠著心不來看一次兒子?楊四心中很想霞的。
這個夏天是楊四進城十五年來最熱的,熱得吃不消。旅店那幾個電風扇,扇出來的全是熱風。那兩女服務員熱得只穿吊帶衫、短褲,進進出出里里外外一身白肉直晃眼。楊四皺起一臉的皺紋笑著說:不能再脫了,不能再脫了!那三十出頭的高個兒服務員拋過來一眼風:老板,熱呀,受不了呀!嗲聲嗲氣的。楊四扔她一個白眼說是你們這樣,那些光膀子的住店客人才受不了呢。這兩個東西和客人有時不清不楚的,特別是那個矮個胖胖的姑娘,才二十來歲呢,在房間里老是和客人尖聲浪笑打成一團。楊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人家大賓館的小姐還出格呢,自己這小旅店算什么小爬爬?只要她們勤快,只要客人滿意,楊四才不管呢。
瑞豐高考前的那晚說我想吃五香蛋,楊四忙不迭去煮了,第二天一早,楊四又去巷子口用筷子叉了根大油條。瑞豐明天要進考場了,一根油條兩只雞蛋,討個100分的彩頭吧。結果分數出來,兒子是六百六十一分!高出一本分數線三十二分!那晚楊四那個喜呀,抓住成績單屋里屋外直轉。看見一個人就告訴一個人,楊四喝醉了酒般地興奮,這么多年的苦與累,這么多年的心思都了啦!
霞這么多年的情況楊四其實是知道的。那個招待所的經理其實最后也沒要霞,玩玩的,就霞這個癡子,還跟那個胖子好三年多。霞后來又和那個商場的副老總好了幾年,在街上楊四遇過。楊四只當沒望見,霞也只當不認識楊四。也不知道霞現在又和哪個男的泡一起了。楊四真是不愿多想霞,但其實,楊四還是常想起霞的,楊四想起的霞,還是那個在自家三間瓦屋里的說話細聲細氣的霞,那個抱著瑞豐的白白凈凈的霞,還有那個有月亮的晚上,將五香蛋和手指都塞進楊四口中笑笑的霞。這些個霞,常想得楊四滿身燥熱,覺也睡不著。
買箱子,買衣服,襯衫、跑鞋還有梳洗用品,瑞豐去上海讀書一樣也不能少的。上海那座著名的大學!計算機系!命好啊!有福??!楊家祖祖輩輩出了個大學生,還是名牌高校。手機響的時候,楊四高聲大氣:我是楊經理,是要住店嗎?手機里那女的輕輕笑了一下,說是晚上回去看看瑞豐呀!楊四看著手中的手機,愣了愣,搖了搖頭。真是霞,這個死女人,還知道回來看看兒子!大概,也聽說兒子考上大學了吧。楊四想想,也是的,也該告訴霞的,霞到底是瑞豐的媽呀。楊四想想,忽地就右眉揚了起來,忽地也不那么恨霞了。一家三口,吃個團圓飯,替瑞豐送行,說說話……楊四前前后后歡歡喜喜地又忙了起來。
切了豬頭肉,煮了五香蛋,炒了肉絲,燒了雜燴,煮了兩條草魚,楊四想想霞是喜歡吃蝦仁的,楊四嫌超市里的蝦仁不新鮮,特意去買了大青蝦又去買了腰果。又去搬了一西瓜。想了想,又去買了瓶五糧春,這樣的好酒楊四從來沒買過。
端上菜倒上酒,看著霞對著瑞豐說著吃著,楊四高興,楊四想這才像個人家。楊四喜滋滋地將腰果蝦仁炒了上來,腰果金黃金黃的,蝦仁是楊四一個一個擠出來的,雪白雪白的。霞嘗了一口開心地說:與飯店炒的一個樣子的!霞又吃了一個五香蛋,說是外面的五香蛋都沒有這個好吃。楊四笑著又替霞斟了一杯酒,霞笑笑接過去又喝了一大口,兩朵紅花就從霞的臉上飛出來了。瑞豐話不多,放下筷子說是和同學們約了看電影,楊四說你去吧,霞也說你去吧,話音未落瑞豐人影子就不見了。兒子不見了,倆人就冷場了。霞站了起來收拾起桌子,楊四就坐在那看霞細細的腰,那燙得卷卷的黑發(fā),綠色的裙子隨著霞的走動也一擺一擺的,喝了點五糧春的楊四心中就一波一波的了。霞從小包里掏出一個紅紅的喜封子說是給瑞豐上學用的,楊四就一把拉住了霞的手。霞抽著手說我要回去了,楊四將霞往床上一推,騰地站起關了門熄了燈。月色從窗外探頭探腦地進來了。
九
兒子走了,客棧又開了起來,只不過是生意不如從前了。先是什么文明城市創(chuàng)建,門前這條路要修花壇和綠地,路邊重鋪統一的地磚,灰塵漫天漫地多少天,就使客棧的生意基本沒了。再又是那個房主看路修好了,要漲房租。瑞豐讀大三的那學期,楊四的客棧徹底關了,楊四將東西收了收,在城邊上租了間十幾平方的小房子。笑瞇瞇的楊四轉了個圈又轉回二十來年前剛進城的那個樣子了,十來平方的房子,一張床一張桌子。只不過,那時,家中有霞,有瑞豐,賣五香蛋煎油端子,熱熱鬧鬧的?,F在,只有自己這么個半老頭子,落了一身病,踏不動三輪車也做不了五香蛋了。但想到瑞豐,想到兒子就要畢業(yè),楊四心中就亮堂起來了。兒子有兩學期放假沒回來了,說是利用假期去打工,為一個什么公司搞編程。兒子出息了,兒子有能耐了!楊四眼前陽光燦爛。
至于霞,楊四也認了,名分上霞就是楊四的老婆,瑞豐的媽。這些年,霞換了幾個男人,楊四管不著也不想管。楊四也沒再火熏火燎地想過女人霞,楊四知道自己老了。這年把楊四老是咳,咳起來翻江倒海,血絲子都咳出來,胃子還老是隱隱地疼。春節(jié)兒子回來,楊四撐著做了幾個菜,吃著吃著又咳了起來,將吃下去的都吐了出來。兒子說再去醫(yī)院看看吧。淡淡地。楊四其實很想兒子說一聲我?guī)闳メt(yī)院看看的,就像兒子小時候不明就里的肚子疼,兒子抱著肚子在床上滾,自己抱著兒子不要命地往婦幼保健院沖的那樣。
楊四其實去過醫(yī)院的。醫(yī)生說是讓做CT,一問要好幾百元錢,楊四就回來了。兒子還有幾個月就畢業(yè)了,畢業(yè)了,總要成家的吧,要成家,楊四肯定是買不起房子給兒子的,可存折里開旅店存下的那幾萬元錢,楊四鐵定了是給兒子娶媳婦的,定期的,一分也不能動,萬萬不能動。
大學畢業(yè)的兒子還沒畢業(yè)就被上海那一家什么公司簽了,是德國的一家公司,做電腦的。笑瞇瞇的楊四一直堅持到晚才問兒子:一個月多少錢?兒子說是年薪。一年多少?一年十萬。十萬?大學一畢業(yè)就一年十萬?楊四小眼又瞇成一條縫了:瑞豐,有出息啊!多少人一輩子也掙不到十萬塊呀!楊四瞇著眼瞇著滿臉的皺紋看著瑞豐笑,這笑容就有點討好了。
瑞豐本來說是要在家呆幾天的,可到了第二天晚,說是公司打電話讓瑞豐早點去報到,楊四笑著說不能再多呆兩天?楊四真想由出息了的兒子陪著,去鄉(xiāng)下那個莊子上轉一圈。但楊四沒說出口,這次兒子回來,楊四覺得是有些變化的。楊四說不出來有什么變化,但楊四就有這個感覺。
兒子早上走了,背個雙肩包,一雙運動鞋,一米八的個頭,迎著太陽光向車站的方向走了。楊四笑瞇瞇地扶住門框一直看得兒子影子都不見了。坐在板凳上,長長嘆了一口氣,他心中是不承認或是不想承認的,兒子好像離他越來越遠了,是不是,有點嫌棄他這個爹啦?可老子是他的爹呀!
十
楊四這輩子沒想到,和兒子再次見面是在法庭上的。
自打兒子畢業(yè)那個夏天起,兒子就再也沒回來過。春節(jié)沒回來,楊四打兒子手機,兒子不耐煩地說要加班,回不來了。楊四看著手中的手機,愣了半天。
晚上,楊四猶疑一陣,掏出手機打給兒子,可一打就是“電話正在通話中”,再打還是“電話正在通話中”,楊四等了一會兒,再打,手機關機了。楊四看著窗外的月亮,發(fā)了好一陣呆。
醫(yī)生說讓你的兒子請假回來一陣,楊四是很驕傲地告訴醫(yī)生自己的兒子是在哪哪哪的,那富態(tài)的女醫(yī)生說是老人家好福氣呀!笑瞇瞇的楊四心中涼溜溜的,福氣嗎?楊四一直認為自己是有福的,命好。娶了個城里的漂亮姑娘做老婆,生了個聰明兒子,考上名牌大學現在拿高工資,自己苦也苦過了,經理也當過了?,F在,老婆兒子都望不見了,笑瞇瞇的楊四心中老是凄凄惶惶的。
開刀不開刀?楊四想了幾天,開,說不定還有幾年過。不開,楊四覺得也許過不了這個寒天了。楊四還是想開刀的,楊四還沒看著兒子娶媳婦呢,楊四還想抱孫子呢!其實,想兒子想得心疼的楊四去過一次上海。他模糊記得兒子的學校是在長寧區(qū)的,好像那公司也是在這個區(qū)的。天都要黑了,他摸到了兒子的大學門前。他撥通了兒子的手機,兒子接了。他一激動就說瑞豐我想你。兒子說我正在忙呢。電話就嘟嘟的了。他又撥了電話說是瑞豐我來上海了!兒子一愣說你找個地方住下來吧,我有時間打給你。楊四到底聽到了兒子的聲音,就找了個小旅館住了下來。第二天醒來又打電話給兒子,可兒子的電話老是暫時無法接通,中午,楊四心中又惶惶的了,又撥打兒子電話,兒子說得倒是干脆:你回去吧,我已經在機場,和老總出差呢。楊四看著手機,真想摔掉。
上法院告兒子的主意是居委會主任出的。
當又一次打電話給瑞豐,而瑞豐只是說一聲我沒時間就掛了電話時,楊四胃疼得吸涼氣,心也疼得揪起來了。居委會主任通知各家打掃衛(wèi)生,發(fā)現躺在床上面色枯黃的楊四。胖胖的女主任人好心也好,當下回去煮了稀粥又帶來了一箱子牛奶,楊四哭出聲來了。主任眼睛瞪得滾圓:把你兒子電話給我,天不問地不問,老子、娘還有不問的!兒子對居委會主任說他忙,回不來。居委會主任說是你回不來也要回,你父親不動手術不行了!那邊就將電話給掛了。居委會主任再打,電話沒人接了。楊四說興許兒子正在有事,主任說你的病不能等了!熱心腸的居委會主任發(fā)動了幾個大媽,輪流給楊四送點吃的。楊四實在不想吃了,剜心剜肚地想著兒子,偏偏想起的都是小時候的瑞豐,上幼兒園的瑞豐,背著小書包的瑞豐,還有那晚,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瑞豐?,F在兒子到底是啥樣子???
告這個不孝子。當主任幾個坐在楊四家的時候,楊四笑出一臉苦紋:告他什么呢?哪有老子告兒子的呢!楊四不同意。主任火了:你的兒子就該盡兒子的責任。讓他拿錢給你看病,讓他回來侍候你動手術!主任緩了一口氣:手術拆線了,他走,我還組織人照顧你。楊四感激地笑著說:難為你了主任,但我就是不想告自己親兒子!主任站了起來:好,好,你不告!等你咽氣了,說不定你也見不著你嫡親的寶貝兒子了!主任走出門外。
楊四扯著嗓子大叫主任,我同意了,你幫我告吧!
楊四早早坐進了法庭的原告席上,瑞豐慢慢地走了進來。
下雪了。是熱心腸的居委會主任叫了個三輪車陪著楊四來的,一路上,紛紛揚揚的雪花在天上在路上在三輪車外飄飄灑灑。
其實,瑞豐的身影從窗外一閃過,楊四就目不轉睛了。幾年不見,瑞豐似乎又長高了些,長壯實了些,白白凈凈的,架著副無框眼鏡,兒子真帥?。∪鹭S四處張望了一下,就朝被告席上慢慢地走去。楊四胃子一點也不疼了,楊四笑瞇瞇又焦灼地迎著兒子的目光,楊四想喊又喊不出聲:兒子,兒子!幾年不見兒子啦。瑞豐坐下來后,楊四就想跑到兒子旁邊去,可是,兒子臉上沒有表情,也不朝楊四這邊看一眼。法官們進來了。
法官說什么楊四根本就沒聽清,楊四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瑞豐身上。瑞豐坐著,從自個兒包里掏出瓶礦泉水;瑞豐四處也看看,就是不朝楊四看。法官說讓原告陳述理由,說了兩遍楊四也沒在意或是沒聽見。金色的陽光從闊大的窗戶外照了進來,雪花也飄在陽光里,瑞豐正好籠罩在陽光和雪花里了。
楊四想起二十八年前的那個冬日,那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小瑞豐,七斤半的胖兒子,哇哇哭的大兒子!眼前的兒子越發(fā)好看了,不折不扣的知識分子,道道地地的城里人。是計算機專家呢!
楊四慢慢地扶著桌邊站了起來,看著親親的兒子:我是你的爹呀!我——不——告——了!撲通一聲就順著椅子滑倒在地上??谶叿褐唤z白沫。居委會主任沖過來說叫120!楊四眼睛睜開,瑞豐慢慢地走了過來,越走越近了??匆妰鹤恿耍娴目匆姷盏沼H親的兒子了!居委會主任的主意真好!
楊四笑了,吃力地抬起上身,右手的拳頭松開,一個紅色的雙喜封子,信封上是楊四一筆一劃的字:瑞豐兒娶媳婦。打開信封,是一張五萬元的存單。瑞豐慢慢地蹲下身來,握住了楊四的手,楊四滿足地笑著,右眉平復了下來,慢慢地,閉上了眼睛。雪更大了,飄飄灑灑。
有人說,瑞雪兆豐年呢!又有人說:今年該是個好收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