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學
李巧慧
勞倫斯·布爾:美國田園傳統(tǒng)的三個特點
河南大學
李巧慧
當代文論家勞倫斯·布爾認為美國田園觀有特定的建構過程。只有通過揭示自然概念的形成過程和歷史原因,才能真正認識自然、保護環(huán)境。田園文化的民族主義、田園文學的精英主義和田園批評的懷疑主義構成了布爾田園觀的三個支柱。認識田園傳統(tǒng)的建構過程有助于人們充分利用人類與環(huán)境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喚醒環(huán)境保護意識。
勞倫斯·布爾;建構;田園傳統(tǒng)
美國當代文論家勞倫斯·布爾(Lawrence Buell)自1994年起先后出版了《環(huán)境文學》、《為瀕危世界而寫作》和《生態(tài)批評的未來》三本生態(tài)批評的專著。與眾多反對人類中心主義,提倡生態(tài)或生物中心主義的其他生態(tài)批評家不同,布爾不愿割斷人類與環(huán)境之間千絲萬縷的關系。他認為生態(tài)中心主義的自然概念來源于一種本質主義思想。在這種理論的支持者看來,自然是真實、可信的客觀存在。只有剔除人類的主體霸權和中心地位才能消除人類對環(huán)境的不良影響。這種生態(tài)主義寄希望于理想化的自然環(huán)境。但在復雜的現代人類社會中,這種割斷人類與自然關系的方法非但不能恢復原有的自然面貌,缺乏實踐意義,甚至會導致盲目的樂觀主義。布爾提倡用社會建構觀來解釋自然觀念,實現修復和保護環(huán)境的目的。他認為種種觀念后面都潛藏著復雜的建構過程。只有通過揭示自然概念的形成過程和歷史原因,才能真正認識自然、保護環(huán)境。只有充分理解環(huán)境與人類之間的關系,引導人們采用正確的利用環(huán)境的方法,才能賦予生態(tài)主義可行性和實踐性。但真正的生態(tài)主義并不是停留在對社會建構過程的分析和批判上,而是由此實現保護環(huán)境的目的。
布爾對美國田園傳統(tǒng)的認識體現了以社會建構為核心的生態(tài)思想。他認為理想化的自然概念出于現實的需要和利益,種種對田園的描繪事實上扎根于特定的社會建構過程。田園文化的民族主義、田園文學的精英主義和田園批評的懷疑主義構成了布爾田園觀的三個支柱。和大多數認為田園傳統(tǒng)頌揚和提倡美好生活的批評家不同,布爾認為它有截然相反的兩種作用:它有時可以激活綠色環(huán)保意識,有時是濫用土地的委婉語;它既可以指引人們走近大自然的王國,也可以引領我們遠離大自然。作為移民國家,美國的田園傳統(tǒng)不僅飽含這些矛盾性,其早期殖民歷史和現代科技的迅猛發(fā)展更決定了其田園文化、田園文學和田園批評的復雜性。
一
布爾認為美國田園傳統(tǒng)具有鮮明的民族主義特色。這種民族主義扎根于作為新大陸的美國的殖民歷史,而且已經滲透到美國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形成了田園文化。
作為新大陸的美洲好像的確為美國人提供了一種與眾不同的自然環(huán)境。16世紀發(fā)現的、無人涉足的美洲大陸確立了田園的原始理想狀態(tài)。和具有悠久歷史的歐洲大陸不同,美洲的自然沒有人為雕飾的痕跡,也沒有現代工業(yè)的污染?!斑@種完美無瑕的特質向無數的美國人給出了這樣的預言:作為理想國的田園就真真切切地存在于某個地方,它建構了地球上確實存在的、可享有‘自然’這一美譽的廣闊疆土?!?Buell 1995: 54)美洲大陸召喚人們去觸摸、了解它,激勵人們去探索、測量這些疆土。從殖民時代甚至直到今天,這種思想一直散發(fā)著樸實無華的光芒。它的產生不是基于環(huán)境遭到破壞的前提,不是源于環(huán)境需要保護的事實,也不是出自修復環(huán)境的意愿,而是扎根于完美自然環(huán)境的存在本身。在新大陸被發(fā)現的初期,這種田園思想甚至具有某種超意識形態(tài)的特性?!皻W洲的悠久田園傳統(tǒng)盡管常常以一個特定的區(qū)域為基礎,具有鮮明地方色彩,但總是表達了作者的特定思想,顯示出抽象的特征?!?Buell 1995: 56)而美國的田園記述似乎可以常常顯示出記錄真實、具體環(huán)境的能力,擺脫了虛擬環(huán)境的抽象形式。
事實上,美國的田園文化潛藏著濃厚的殖民主義色彩。勞倫斯認為田園思想對地方主義和民族主義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甚至成為這些意識形態(tài)掌控的工具。殖民主義更是極大的受益者。一方面,殖民宣傳者、探險家以及后來的殖民者或是把殖民地描繪成田園佳境,或是直接把田園敘事當作文化民族主義的一部分, 維護殖民征服的歷史。在17、18世紀,英國鄉(xiāng)紳推崇的“英國即鄉(xiāng)村”的思想被投射和延伸到殖民地的描繪和再現。因此,這種田園思想不是美國本土的產物,而是來源于歐洲人對美國的設想,扎根于歐洲的文化。布爾認為《美國農場主的信件》是美國第一部體現這種田園思想的文學作品。寫信人是移民美國的歐洲人,收信人是英國的鄉(xiāng)紳。一開始,這些信件就描述了農場主詹姆斯幸福、興旺的產業(yè)。(De Crevecoeur 2009: 1-4)很顯然,這是舊世界所期待的新世界應有的生活方式。在結尾,詹姆斯以自傳式的回憶講述了他在美國獨立戰(zhàn)爭時期的經歷: 革命爆發(fā)后,那些對英國忠心耿耿的?;庶h不得不放棄了自己的產業(yè)。表面上,這部作品對美國中部殖民地繁榮農業(yè)的描述好像是美國移民的真實經歷,更是土生土長的美國歷史。事實上,這種田園牧歌式的描寫迎合了歐洲訪客或移民對新世界的夢想和期望。只有在歐洲心靈幻想新世界的生活時,我們才得以目睹美國文化和文學的誕生和存在。布爾認為即使是人人皆知的美國總統(tǒng)杰弗遜*托馬斯·杰斐遜(1743-1826),美國政治家、思想家、哲學家、科學家和教育家。他先后擔任了美國第一任國務卿,第二任副總統(tǒng)和第三任總統(tǒng)。他在任期間保護農業(yè),發(fā)展民族資本主義工業(yè)。的農業(yè)思想最初也應是歐洲人想象的產物,杰弗遜不過在上面打上了共和思想的烙印。
另一方面,隨著殖民地的發(fā)展,美國的定居者開始利用這種源自殖民歷史的田園觀念武裝和建構自己的文化身份。勞倫斯揭示了出身舊世界、卻要建設獨立新世界的殖民地國家人民的特殊心理。他們認為自己的文化遠離歷史悠久的宗主國,免受其政治控制和經濟影響,沒有腐敗現象,構建了獨立的非城市化空間。這有助于培養(yǎng)他們的自豪感和自尊心,但是這種具有地域特色的自我認識和定義也導致了心理上的不安全感。殖民地遠離文明中心——歐洲,地處尚未開發(fā)的新大陸或邊遠地區(qū),經濟和文化非常落后。這常常成為舊世界鄙視和批判新世界的首要理由,也是新世界為之汗顏卻又不得不面對的尷尬事實。為了改變這種狀況,殖民地人民,特別是知識分子,試圖把歐洲對殖民地邊緣化的田園形象認知變成美國人引以為豪的文化資產。
歐洲浪漫主義文學中自然的經典主流地位使殖民地的知識分子得以把一個幾乎不可更改的劣勢(美國的落后局面)轉化為誘人的資源?!懊绹藢ひ捑哂忻绹厣珔s無比珍貴的東西,可以把尷尬不已的鄉(xiāng)下人變成自信滿滿的城里人……至少在一個方面,美國人覺得他們的國家獨一無二: 舊大陸絕沒有美國式的荒野?!?Buell 1995: 57)美國也許沒有豐碑式的經典之作,但自然環(huán)境卻是美國可以媲美的東西。論自然環(huán)境的壯觀,歐洲人簡直不堪一擊。在18世紀,杰弗遜等知識分子甚至書寫了以農業(yè)秩序為基礎的、以特定的美國文化價值(后來演變?yōu)楣埠退枷?為核心的農業(yè)神話。美國文化身份開始與非城市、前工業(yè)空間密切相連。美國內戰(zhàn)之前,這種關聯(lián)成為美國文學民族主義富有創(chuàng)造性和可能性的神話之一,美國環(huán)境也由此成為最具特色的文化資源之一。這不僅建構了美國獨立的文化價值標準,而且批判了人口日益增多、城市化不斷加強、工業(yè)化持續(xù)上升等歐洲的社會問題,貶抑了與之截然相反的舊世界文化模式。
這種田園思想對歐洲舊世界文明的批判性及其在建構美國文化身份中的重要地位導致了它的內在矛盾性。美國田園思想批評歐洲工業(yè)化、城市化等現代社會的典型問題,但美國并沒有背離或拋棄歐洲的社會發(fā)展道路,甚至在這條道路上比歐洲等老牌資本主義國家走得更遠,更徹底。一開始,當美國社會尚處于以農業(yè)為重心的初級階段,田園思想和美國的體制并無沖突。但當美國開始崛起,領跑世界經濟時,田園思想已經找不到自己最初所頌揚的農業(yè)體制。美國人只能直面令人尷尬的美國與歐洲的神似,但又不愿放棄帶給他們自豪和自信的、以美國特有的自然環(huán)境為基礎的田園主義。因此,美國歷史上的田園主義者有兩種相反的態(tài)度:當他們批評歐洲舊世界,宣揚民族主義時,田園思想反對歐洲現代文明,擁護美國社會的體制;田園成為文明進程中不可缺少的模式,形成了社會建構勢力。當他們批評美國自身的社會體制,揭露社會黑暗問題時,田園思想成為反對美國現行文明和體制的武器。布爾對田園傳統(tǒng)民族主義的分析揭示了田園概念的歷史性和地區(qū)性。這有助于人們消除抽象化的生態(tài)思想,認識不同區(qū)域和國家生態(tài)觀的細微差別和演變過程。
二
勞倫斯認為美國田園文學背后潛藏著精英主義?!拔鞣骄⒗碚撟钤缈梢宰匪莸桨乩瓐D的《共和國》和馬基亞維利的《君主論》?!?陳鋼2001)后來的社會學家又不斷充實和完善了精英主義的內涵。精英主義者大多提出了“精英”和“民眾”的劃分。其中的精英常指文化水平較高,以腦力勞動為主,或者身居高位的人;而民眾指代文化水平較低,以體力勞動為主,居于下層社會的人。后來又演變出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前者以高雅和精深為特點,后者以通俗和娛樂為特點。精英文化的支持者常常批判社會丑惡,呼喚人道、良知和正義,顯示了強烈的使命感和責任感。
勞倫斯認為田園文學的精英主義來源于作家的家庭出身、教育背景和人生經歷。他們大多出身中產階級家庭,受過高等教育。勞倫斯重點研究了梭羅和阿爾多·李奧帕德(Aldo Leopold,1887-1948)兩個作家。梭羅出生于1817年的康科德。1821年全家搬到波士頓。他的家庭屬于當時的中產階級。父親是店主、商人和鉛筆制造商。這給梭羅進入當時的一流學府哈佛大學奠定了經濟基礎,同時也拉開了梭羅與底層人的距離。哈佛的大學教育決定了梭羅的知識分子身份。哈佛大學是美國歷史最為悠久的學校。它的前身劍橋學院建于1636年,1639改為哈佛學院,1780正式成為哈佛大學。1833年梭羅成為一名哈佛大學的學生。當時的哈佛不管是學生人數還是財政收入都位列全國第一,更是美國的知識分子中心。梭羅涉獵了東西文化典籍,閱讀了有關東西方宗教、哲學、文學和歷史的書籍。從1833起到1837年畢業(yè),梭羅斷斷續(xù)續(xù)在學校教書,成為一名業(yè)余教師。1838年,梭羅甚至開辦了自己的學校。此外,梭羅與愛默生的交往也使他成為當時知識精英的核心人物。1837年起,畢業(yè)后的梭羅開始與居住在康科德的愛默生相識、相知。他們一起聊天、散步。梭羅閱讀了愛默生書房里的大量書籍,甚至他在瓦爾登湖畔建的小屋也占了愛默生的土地?!爸灰罅_呆在瓦爾登湖,他就住在愛默生家里。他與愛默生周圍的人的交往使他接觸到比哈佛大學還要大規(guī)模的知識圈子。當時哈佛只有校長、11個教授和7個教師。但愛默生領導下的超驗主義小組的普通會議就有11個人參加,有時多達17人?!?邁厄森 2000: 14)毫無疑問,這個小組就是當時美國知識界和文學界的火炬手,康科德就是當時知識界精英的縮影。
阿爾多·李奧帕德也有相似經歷。他是美國著名生態(tài)學家和環(huán)境保護主義的先驅,被稱為熱心的觀察家,敏銳的思想家和造詣極深的文學巨匠。他在耶魯大學接受了高等教育。畢業(yè)后,他一直從事與土地、森林相關的工作,還買下了位于威斯康辛河畔的一個廢棄的農場,舉家遷入這個農場的一座破舊的木屋里。在此后的十幾年時間里,他在這里觀察自然的變異,思考土地的命運,并且親自動手栽種了上千株松樹,以便恢復這片土地的生態(tài),觀察植物和動物們的繁衍與強壯。他不僅創(chuàng)立了“野生動物保護學科”,并且提出了“土地倫理”觀念——人類對土地應摒棄征服者的姿態(tài),而應換以謙恭平和的態(tài)度,因為征服者最終都將禍及自身。他的作品《沙郡年記》已成為自然文學典范。
美國田園文學的精英主義首先體現在它對感性審美體驗的推崇。這種體驗來源于作家對世俗世界的批評和審視。它摒棄了功利性和效用性,體現了一種社會精英式的自信和自豪。在情節(jié)上,田園風光的描寫常常居于作品的結尾部分,代表作者回歸的方向。勞倫斯分析了環(huán)境文學大師梭羅的作品 “麻省奴隸制”。它談論了1854年的逃跑奴隸被抓捕的案件。就在案件最為轟動的時候,梭羅做了這個演講。演講幾乎以整個篇幅分析了道德和政治的意義。僅僅是在結尾部分,梭羅突然轉入抒情式的田園描寫?!暗?,前幾天我碰巧聞到了一朵白色水仙花的花香。我久久等待的季節(jié)終于來了。它是純潔的象征,出污泥而不染。我想這是寬約一英里的田野上綻放的第一朵花?;ㄏ銕Ыo我多少堅定的希望啊!它驅散了對這個世界的絕望心情,盡管這里仍有奴隸制,還有北方佬的懦弱無能和無法無天。”(Buell 1995: 58)“水仙花”象征純潔無瑕的美好感性世界,它帶領作者超越骯臟的世俗社會,遁入唯美的感性空間。
梭羅之后的另一田園大師約翰·巴羅則以個人世界與外部世界的沖撞再現了田園對世俗社會的超越。他曾描繪了自己和朋友在華盛頓郊區(qū)春游的經歷?!拔覀冋哌M密林時,不知道從哪里突然冒出來兩個士兵,我有些懊惱,好像他們不應當出現在這個地方。我覺得他們的出現嚇跑了我正在尋找的東西,這也許是某種氣氛,也許是森林里的精靈或者善良的神靈。只有虔誠、溫柔(謹慎)的腳步才能帶領人們找到它們。我們只得在林地上的樹葉上躺下,耐心等待他們離去,帶走那些污穢之氣?!?Buell 1995: 60)作為靈魂的棲息地,森林象征與政治舞臺、經濟領域和軍事戰(zhàn)場完全不同的詩意王國。人與自然的融合似乎可以凈化人的品質,拔高人的地位。
精英主義還體現在田園文學潛藏的治世思想中。作為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他們自信有洞察社會污點、穢氣的能力,批判不公現象的氣魄。他們相信自己的舉動可以修正社會體制,凈化人們的心靈。田園文學因此具有贊頌純潔理想的氣度,追求精神享受的能力。 在結構上,田園文學常常包括抒情散文和論辯散文。阿爾多的《沙郡年記》以三段式收錄了一系列的散文。第一部分是以他的鄉(xiāng)間別墅為背景、以季節(jié)為序的一組詩歌和軼事;第二部分是以鄉(xiāng)村周圍的地方為背景的作品;第三部分是較長的、論題式的散文,如宣揚生態(tài)觀的“生物群體”和“土地倫理”。如此安排的目的是建立藝術和政論的混合體。在這樣的結構中,自然環(huán)境的再現和吟唱不僅有其自身的抒情魅力,而且有助于讀者接受作者的環(huán)境觀點。在這種情況下,純粹風景描繪獲得政治價值。
勞倫斯承認這種田園敘事具有修正社會體制的特性。盡管柔軟的水仙花缺乏戰(zhàn)勝世俗力量的神秘力量,自然僅僅是逃避紛爭的世外桃源,但在修辭層面上,它是梭羅投向國家的一枚炸彈。梭羅的敘事技巧揭露社會輿論勢力的壓抑性和專制性。美成了行動的一部分。表面上自足又理想化的藝術形式通過作者有策略的安排和重組具有改變世人的作用和功能。田園修辭構成了一種具有強烈號召力的力量。
但是勞倫斯也指出田園文學中精英主義的自身弱點。首先,勞倫斯認為自然的力量有其虛幻性質,作者夸大了它抵抗世間丑惡的能力。他認為,對美的贊頌是文學的主題,但美的勝利很虛幻。在梭羅關于奴隸制的政治論戰(zhàn)文中,水仙花和丑惡的對立非常明顯。在這種碰撞中,田園的力量更加可疑。其次,美缺乏獨立性和超脫性。美所賴以存在的自然不能擺脫文明的羈絆。梭羅一開始就直接說明了擺脫文明的困難,國家事務無孔不入。它甚至連大自然的靜謐王國也不會放過。梭羅聲稱,波士頓最近發(fā)生的事情好似永久地打破了我們生活的平靜?!吧硖幗y(tǒng)治者和被統(tǒng)治者都無法無天的國度,誰又能安詳平和呢?一想起我的祖國發(fā)生的這些事情,我連散步的興致都煙消云散了。”(Buell 1995: 70)象征純樸自然、批判世俗勢力的水仙花并不能真正、完全地帶領我們離開硝煙彌漫的國家事務,進入自然領域。
另外,回歸自然、追求綠色常常成為逃避社會的代名詞。人人皆知愛默生為梭羅所寫的悼文指責梭羅沒有為美國的發(fā)展和建設而獻身,反而情愿沉溺于自然風光??赡苷恰暗种茋鴥日币晃牡南嚓P部分促使愛默生寫下了這樣的話。這同時也是許多作家自責心理和自我批評的原因。他們尷尬地意識到自己的兩面性:追求自然之美違背了作為一個好國民的職責。勞倫斯認為他們走向自然的舉動確有放縱自我的嫌疑。不管是膚淺還是堅定的田園主義者都不能輕易地解釋放縱自我的時刻所呈現的那種彼得·潘式的幼稚和虛幻。
三
布爾認為美國田園批評的發(fā)展扎根于懷疑主義的思想。懷疑論認為傳統(tǒng)美學的諸多前提或論題都是虛假意識的產物,起源于獨斷論的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推導出來的邏輯結論存在著難以遮蔽的虛假性。懷疑論有兩個相互關聯(lián)的思維方式:存疑和否定。它首先吸收西方古典懷疑主義的批判精神,建立一種笛卡爾式的普遍懷疑的思維原則,從而對傳統(tǒng)美學的眾多虛假意識予以存疑;其次“借鑒西方現代和后現代的懷疑主義的解構策略,對以往美學的種種概念、命題、理論進行否定和消解,清除美學上的邏各斯中心主義和獨斷論,拉開美學和意識形態(tài)的距離”(顔翔林2004: 30)。因此,懷疑論具有抗爭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美學霸權的突出特征。
布爾分析了田園傳統(tǒng)里懷疑主義的發(fā)展歷程。在19世紀70年代,這股懷疑主義隨著新歷史主義的出現噴薄而出,反撥了由新批評和象征主義組成的傳統(tǒng)移情式闡釋理念。這種傳統(tǒng)認為田園文學具有完整的文本結構,形式和意義和諧統(tǒng)一。它們頌揚作家的田園思想,建立了一種理想化的、具有社會修正作用的田園觀。和它不同,懷疑主義否認繁茂、綠色、田園、甚至荒野等構成了美國的本質形象,質疑具有田園體驗的文學大師自封的社會預言家身份。
在19世紀早期,D·H·勞倫斯和費德勒是這種懷疑主義批評的代表人物。他們雖然分析田園文學肯定性的文化價值,卻也診斷出其中的病理成分。心理學和歷史學是他們運用的美國田園批評方法。作為研究美國文學主題的首部專著,勞倫斯所著《經典美國文學研究》(1923)倡導心理學和歷史學的視角。他從美國的殖民歷史和個體經歷分析田園文學,認為美國(男性)作家的自然之旅試圖逃避文明(歐洲),尋求自由空間,重構個體身份。盡管勞倫斯本人贊賞他們的經典之作(如古柏對自然的生動描寫和《莫比·迪克》中追逐鯊魚的刺激場面),但作為評論家,他認為田園文學并沒有提供真正理想化的文化價值和模式,追尋自然的敘事文學反映了個體和文化心理發(fā)展歷程的不成熟階段。盡管自然表面上象征自由、詩意和浪漫,但作家本人對其中“力比多”沖動和壓抑性力量之間的較量也是一知半解。他們并不能提供修整或改革社會體制的真正方法。費德勒關于美國小說的著作修正了這種心理學式的分析和思路。費德勒比勞倫斯更加詳盡地剖析了荒野如何成為美國男性逃避殖民地成年人責任、實現自我價值的場所?!百M德勒筆下城市和荒野兩個空間的對比明確指出了荒野的吸引力,而這是勞倫斯所不曾做到的?!?Buell 1995: 87)
19世紀70年代之后,女性主義和新歷史主義側重于重估文本所排除和壓抑的內容。這種批評否認文本的完整性,善于發(fā)現田園文學的內部裂縫,闡釋其潛在的意識形態(tài)。美國田園主義即美國社會的整體意識的解讀開始受到挑戰(zhàn)。飽受吹捧的一批文學作品被重新解讀為一種霸權形式,而不是社會改良的不懈努力。女性學者成為剖析其空白點的先鋒。內娜·貝恩和安內特·克洛蒂表示,那種認定上至庫伯、麥爾維爾,下到馬克·吐溫的荒野傳奇就是美國小說傳統(tǒng)的論斷驅逐女性小說和女性歷史至邊緣地帶。安內特斷定,那些描寫開荒生活的女性作家擁有和男性作家不同的伊甸園之夢;女性所面對的實際困苦生活致使她們把開荒體驗當作束縛而不是冒險傳奇。她們渴望馴化自然,而不是贏得遠離文明羈絆的自由。批評家馬克斯認為,那些一流作家如梭羅和麥爾維爾把自然作為參照的對象,實現了對科技的批判。自然已成為批判的工具,失去了它的自身價值。女性主義田園批評不但表達了自己對荒野的恐懼,提出了自己的田園觀,而且挑戰(zhàn)梭羅等人的田園模式??蓛人埂ち侄骱筒{德·羅森斯聲稱她們表達的不是另類而是主流聲音。這種女性主義批評對自然的認識使人們重新思考經典的田園觀點,自然所代表的自由和浪漫并非全體社會的理想和追求。作為男性主義的再現,它掩蓋和抹殺了殖民地女性對自然的恐懼和對文明的向往。
19世紀80年代的新歷史主義學派延續(xù)了這種懷疑論的方法。田園文學中浪漫主義色彩的自然論被認定為占有和征服的工具。在《美國形象》中,瑪雅·杰倫認為愛默生關于個體與自然神秘相通的洞見就是中產階級所構建的社會契約:即大家都具有肆意占領和享用豐盈自然的權力。文學和藝術對崇高自然的再現被當作描述和宣揚美國命運的武器。它似乎給歐美男性創(chuàng)造了一個真實、有效的世界,事實上,這種高度理想化的話語掩蓋了美國的商業(yè)主義和擴張主義政策。19世紀90年代早期,國家展覽館舉行的“西部就是美國”的展覽引發(fā)了一場全國上下的爭論。它宣揚了美化自然即是剝削自然的觀點。文學作品對西部自然風光的浪漫再現潛藏著征服西部的意識形態(tài)。這種觀點原來僅限于學術領域。隨著展覽的進行,它走出了學術圈,進入廣闊的公共領域,震驚了那些保守又單純的傳統(tǒng)田園主義者。
因此,那種認為美國文學對完美自然和荒野的再現象征至善道德追求或美好社會良知的理論越來越受到質疑。但這并不是因為它所面對的種種挑戰(zhàn)已形成了統(tǒng)一的戰(zhàn)線。不管是女權主義對男性荒野敘事的批判,還是關于田園僅是殖民擴張主義的詩意外表,它們內部都還沒有達成統(tǒng)一的觀點和認識。但種種改變確實證明了一個論斷:以往被當作經典田園主義的作家沒有偏離城市化社會的主流模式,而是維持了保守又霸權的本質特性。因此,自然是意識形態(tài)的舞臺。這才是田園沖動的真實方向。它不但給田園敘事提供必要的社會支持,而且形成了田園主義背后的社會制度網絡。
勞倫斯認為人們既要認識到田園思想深厚的妥協(xié)性,又不能忽視它的建構性,因為即使田園思想在環(huán)境美學的發(fā)展道路上扔下了絆腳石,它也必然為其成功起到了重要作用。勞倫斯認為生態(tài)批評家應該積極面對這項歷史遺產帶來的極大挑戰(zhàn),田園意識兩千多年以來已經成為西方思想所不能或缺的文化設施和裝備。另外,人們常常忙于解釋有關美國自然主義的本質問題,但卻使環(huán)境本身日益邊緣化。如果“再現的自然是意識形態(tài)舞臺”這個結論只是被用來證明綠色世界只是個體臆想和社會寓言的投射,那么這個結論也就失去了意義。保護環(huán)境才是認識和分析田園傳統(tǒng)的建構過程的真正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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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姜 玲)
2013-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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