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文清
大約七八年前的一個初春,我參加了一次青藏鐵路公司組織的筆會,地點在哈爾蓋。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哈爾蓋。我沒有想到哈爾蓋會這么冷,從車站往乘務(wù)員公寓走的時候,寒風(fēng)打著旋地往身上撲。我一只手吃力地拎著行李,另一只手遮在臉上,抵御著凜冽的寒風(fēng)。行李箱中,裝著好幾套漂亮的衣裙,是我預(yù)備著和羊兒馬兒們在草原上照相的。看來,我對哈爾蓋的想象過于浪漫了,裙子是不可能有機會穿了。這個地方,只適合穿著厚厚的棉衣,戴上防寒帽子,不管男女,全都模糊了自己的性別。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西川,也不知道他的著名的詩歌《在哈爾蓋仰望星空》,但我卻感知了他詩中描寫的“一個蠶豆般大小的車站”。哈爾蓋車站的確很小,小到只需五分鐘便可轉(zhuǎn)完整個站區(qū)。那時候,鐵路的撤段合并剛剛完成,曾經(jīng)的家屬區(qū)變成了一排排孤零零的房子,門窗殘缺,院墻坍塌,顯得很破敗。哈爾蓋工務(wù)段也撤了,變成了領(lǐng)工區(qū)。然而,段機關(guān)的大院還在,院子里栽種著一些白楊樹,已經(jīng)長得很高大了,那是幾代鐵路人努力的結(jié)果。院子當(dāng)中還有一個很大的水池,里面用石頭砌了一座假山,但放養(yǎng)的魚卻是真正野生的,是從青海湖中撈來的裸鯉,養(yǎng)魚的水也是從青海湖取來的,只有這樣,魚才能養(yǎng)得活。
這里是我最愛去的地方,每天的早晨和傍晚,我都要跑到這個院子里看樹、看魚、聽鳥叫。院子里的白楊樹都還干枯著,找不出一片綻放的新芽,卻吸引了大批的鳥兒。這些鳥兒大多是麻雀,每天一早飛過來,停在枝頭上,嘰嘰喳喳地叫。麻雀太多了,那叫聲便成了波瀾壯闊的交響曲。這交響曲一響就是一整天,給這個蠶豆般大的車站增添了無限生機。后來,這些麻雀和白楊樹便成了明星,吸引了無數(shù)的電視和報紙的記者們前來拍照、錄像,它們成了鐵路職工扎根高原的精神象征。
可我常常在想一個問題,這些鳥兒是從哪里飛過來的?它們何以發(fā)現(xiàn)了這片小小的樹林?在哈爾蓋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除過這片樹林,哪里又是鳥兒們的棲身之地?后來,我發(fā)現(xiàn),在草叢、湖邊、河流中,常常有鳥兒掠過的身影,只是,我們沒有注意到它們。坐在樹林下聽鳥叫,我有一種錯覺,像是坐在城市的公園里,干冷凜冽的空氣也會變得柔和起來。哈爾蓋不再荒涼,不再高寒,不再缺氧難受。鳥兒的叫聲像一縷縷清風(fēng),溫暖著我的心。
我每天除了到工務(wù)段院子里看鳥和魚,再就是到站臺上看一天兩趟的火車?;疖囬_走后,我就回屋子里寫作,從未離開過哈爾蓋站區(qū)。
忽然有一天,筆會組織者說要帶我們?nèi)タ匆粋€寺廟。那時候,我對剛察草原的民族風(fēng)情一無所知,對藏傳佛教的寺院也是一點都不了解。我只擔(dān)心,天這么冷,風(fēng)這么大,會不會把我們凍壞啊?我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褲,頭上包著紗巾,為了防紫外線,又戴上墨鏡,頭巾上面戴遮陽帽,全副武裝起來。
汽車在草原上穿行。我真正感受到了“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意境。天空很低,和無邊無際的草原連成一片,我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云好像在身邊游走,濕漉漉的,小風(fēng)呼呼地吹,又把身邊的云吹散,天空顯得更加蒼茫而冷峻。我慶幸自己穿得厚,不管怎樣,我不會挨凍了。
但很快,我就看見了一群群的修路工人。那會兒的哈爾蓋草原上正在修路,只是,我不知道從哪修到哪。我看見養(yǎng)路工們穿得都很單薄,也沒戴頭巾墨鏡之類。他們或干活,或休息,或坐在路邊吃飯,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種凍得伸不開手腳的樣子。難道,他們不怕冷嗎?我打開車窗,伸出手去,我這才感覺到,原來那呼呼作響的西北風(fēng)不知何時變成了柔柔的清風(fēng),吹在臉上一點都不冷。天空依然低垂著,卻不再那么冷峻。草原也依然蒼茫著,也不再那么蕭索。
到寺廟下了車,已是陽光燦爛了。寺廟附近有個村莊,老人孩子們都坐在土墻根下曬太陽,細(xì)看那墻根,竟然有一叢一叢的綠草在冒出,還有星星點點的野花在開放。那些明麗燦爛的野花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照亮了我的心。趴在地上看野花,我是多么的欣喜啊,要不是寺廟周邊愛惜一切生命,我早把野花掐下來,別到頭發(fā)上了。
也有和我一樣喜歡花的。有一天,我正在乘務(wù)員公寓的院子里散步,看見一群司機退勤后來到公寓。剛從火車上下來,他們的工作服臟污不堪,每人拎著一個羊腰子飯盒,神情疲憊地往公寓走。
忽然,我發(fā)現(xiàn)一位司機的上衣兜里,竟然插著一把油菜花。那鵝黃色的細(xì)碎小花朵趴在他的胸前,是那么的嬌嫩,又是那么的艷麗,像一束陽光投在他的胸前。一瞬間,我感覺這個空蕩蕩的院子里灑滿了陽光,這幾個年輕司機的身上灑滿了陽光,甚至,整個灰突突的哈爾蓋站區(qū)都灑滿了陽光。
我一直目送著司機們走進飯廳,沒敢上前去搭話。我害怕一提到油菜花,他會把那幾枝花朵取下來送給我,要是這樣,那束明媚的陽光就會消失了。
回去后,我問同屋的伙伴:這個季節(jié)怎么會有油菜花?她驚訝地說:一直就有啊,你怎么會想起來問這個?
直到有一天,我去了青海湖,才突然明白了一些。
在看見青海湖的那一刻,我完全呆住了。我看見了一眼望不到邊的水,看見了天上的白云投在水里的影子。最主要的,我看見了海底里有一道沙梁。那沙梁像一條長長的玉帶,在透明的湖水中若隱若現(xiàn)。有無數(shù)條金色的魚兒在沙梁上游來游去,竄得飛快。天空中也有無數(shù)的鳥兒在沙梁上空飛來飛去,窺視著游泳的魚兒。
我如癡如醉。我向沙梁走去,我忘記了水流的沖擊,忘記了湖中堅硬的沙礫,我就想到沙梁上看看魚兒。我喝了一口湖水,湖水是咸的,眼淚流進嘴里,也是咸的。那一刻,我覺得青海湖就是上蒼的眼淚凝結(jié)而成的。
岸上的人大驚失色,都在喊我回去。我聽不見,繼續(xù)走。終于,有一個人跳進湖里把我拽了出去,我的夢醒了。
青海湖的風(fēng)很濕潤,吹干了我臉上的湖水和淚水。
回去的時候,同伴說:你鉆進湖里也得把鞋脫下來呀,待會兒鞋凍成冰塊,看你怎么辦!
只是,鞋并沒有凍成冰塊,一會兒就干了,我的腳也沒覺得怎樣的冷。
后來,才明白,處在剛察草原上的哈爾蓋,雖然海拔高,氣壓低,高寒缺氧,有著高寒地區(qū)所有的一切特征。然而,它又和別的高海拔地區(qū)不一樣,由于在青海湖邊上,得到青海湖水的滋養(yǎng),又得到青海湖暖濕氣流的吹拂,哈爾蓋地區(qū),甚至整個剛察草原都是氣候溫和,空氣濕潤,被譽為“青海湖岸邊的濱湖草原”。
哈爾蓋,因為有著青海湖清風(fēng)的吹拂,才會有工務(wù)段茂密的樹林;才會有成千上萬的鳥兒站在枝頭不停地唱歌;才會在早春的時候,荒野中就萌生出翠綠的青草和星星點點的野花;才會有金黃色的油菜花開放,妝點了這個小如蠶豆的車站上所有人的夢境;才會有西川在詩中的描寫:“青草向群星瘋狂地生長,馬群忘記了飛翔……風(fēng)吹著空曠的夜也吹著我,風(fēng)吹著未來也吹著過去?!?/p>
在那個早春,我在哈爾蓋住了二十多天,并沒有感覺怎樣的冷。雖然沒有綠草,也沒看見牛羊和駿馬,但我還是穿著漂亮的衣裙和我的同伴們照了很多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