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業(yè)新
(宿遷市政協(xié)辦公室,江蘇宿遷 223800)
個體精神和家國情懷的交融
——以 《模影零篇》等為例論林徽因的創(chuàng)作個性及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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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影零篇》典型地體現(xiàn)了林徽因文學創(chuàng)作的個性,即將個體的情感體驗與現(xiàn)實社會的生存狀態(tài)緊密結合,表達了現(xiàn)代主義層面的個體孤獨與生存窘境?,F(xiàn)實主義層面的社會批判與生命抗爭,具有濃郁的人文色彩和理性意識,彰顯了作者的個體精神與家國情懷。由于政治文化環(huán)境等原因,現(xiàn)代作家往往在個體精神與現(xiàn)實存在之間糾葛沖突,林徽因的小說創(chuàng)作恰到好處地將之完美融合,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當下與未來之間,顯示了其創(chuàng)作的獨特價值。
《模影零篇》;小說;個體;家國;林徽因
林徽因小說的現(xiàn)代性特征常被提及,《九十九度中》發(fā)表不久,李健吾就寫評論稱贊它 “最富現(xiàn)代性”,“達到一個甚高的造詣”?;诖?,學界對林徽因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給予了充分肯定。這些建立在文本結構特征分析上的評價,客觀地展現(xiàn)了林徽因小說的文體美學價值,但忽視了對其小說深層內蘊的開掘。如果聯(lián)系20世紀30年代特定的社會歷史文化環(huán)境,結合林徽因獨特的文藝思想,深入地分析文本,可以見出作者個人情感體驗與國家社會宏大主題的水乳交融,這深化了小說的美學內涵和哲學況味,帶來了小說內蘊空間悲劇性張力,對后世的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一定的啟迪意義。
個體精神,是個人生命意志的集中體現(xiàn),它的核心三要素即個人、精神和自由,它是抽象的、具有范式意義的,又是具體的、現(xiàn)實的,集中體現(xiàn)在對個體自由和價值的探尋上。林徽因在 《模影零篇》中刻畫了一群在舊秩序與新規(guī)范之間悲意游走的小人物,賦予其鮮明的個體精神,體現(xiàn)出獨特的觀照視野——既包含對傳統(tǒng)文化壓抑性的認知,又包含對個體生命存生和境遇的反思,體現(xiàn)了作者對個體精神的堅守與追尋。
這種對個體精神的追尋與展示,集中體現(xiàn)在鐘綠身上。她因為愛情,“和母親決絕了,自己獨立出來艱苦的半工半讀,多處流落,卻總是那么傲慢、瀟灑……”[1]115, “命運好似總不和她合作,許多事情都不暢意。”[1]118但她卻堅定地追求自我,即便在和 “我”的交流中, “我 (鐘綠——引者注)倒有些害怕……我怕我的行為或許會觸犯你們謹嚴的佛教!”[1]124,但依舊執(zhí)著地追尋自我。作為堅守個體理想的古典女子,鐘綠在現(xiàn)代社會中反抗當下存在及其對理想人生的追尋,已經構成一種反抗絕望的人生內蘊,凸顯了個體精神的執(zhí)著和堅強。但很明顯,她又是一個帶有悲劇意蘊的古典女子。在她未出場之前,作者就預設了紅顏薄命的故事。作為中國古典詩學的一個典型意象—— “美人”意象的現(xiàn)代延續(xù),其內在精神氣質與古典文學作品中 “美人”意象一樣偏悲。這種 “美人自古薄命”的悲劇所體現(xiàn)出的悲性精神是中國文化與古典美學內在氣質的特有表達[2]。
鐘綠是堅守個體精神的古典美人,但她生活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相互撞擊震蕩的歷史轉型期,較之五四新文學發(fā)現(xiàn)和追尋個體的 “人”的獨立和解放,在相對發(fā)達的工業(yè)文明已經出現(xiàn),消費社會初步形成的歷史氛圍下,傳統(tǒng)思維中的個體命運走向如何,這更值得關注。作為工業(yè)文明的斗士,鐘綠對城市工業(yè)制造的美麗表示不滿——“一束一束的粉紅玫瑰花由我們手中散下來,整朵的,半朵的——因為有人開了工廠專為制造這種的美麗!……現(xiàn)在我們都是工業(yè)戰(zhàn)爭的斗士—— (多美麗的戰(zhàn)爭?。保?]118—119城市工業(yè)發(fā)展迅猛,城市文化和消費模式也侵入鄉(xiāng)村,鄉(xiāng)村表現(xiàn)出對城市文明的接納和向往—— “那可愛的老太太卻問我要最新烹調的書,工作到很瘦的婦人要城市生活的小說看,——你知道那種穿著晚服去戀愛的城市浪漫”。[1]119工業(yè)化沖擊帶來人心的改變和鄉(xiāng)俗的轉換,原有的秩序、規(guī)范、自我約束都將很難存在。帶著古典理想的鐘綠與現(xiàn)實的矛盾沖突不可避免?;氐饺伺c自然寧靜、和諧的生活方式里去似乎是唯一的出路。“我 (鐘綠——引者注)夜里總找回一些矛盾的微笑回到屋里。……我愛他們那簡單的情緒和生活……什么都回到我理想的已往里去?!保?]119鐘綠對鄉(xiāng)村生活充滿眷戀,在與自然充滿詩意的靈性互動中完成理想的生存棲居。但這在林徽因看來,終究不過是一時的躲避,結局還是一場悲劇。作者在設置鐘綠死亡的同時,也提出了工業(yè)文明沖擊下,原有生活狀態(tài)和生命秩序被改變的現(xiàn)代性焦慮。
鐘綠由此也成為作者表達理想的身份符號,是深受傳統(tǒng)文化浸染的知識分子對現(xiàn)代文明沖擊下女性命運 (個體理想)不自覺的悲劇化書寫,構成特定歷史文化語境下一種 “無奈”的存在,體現(xiàn)出作者復雜幽微的內心世界。鐘綠這樣一個執(zhí)著追尋個體理想的小人物,也許太過渺小且容易被忽視,難以引起人們的關注。正是在這里,林徽因展現(xiàn)了她纖細的創(chuàng)作觸角。作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林徽因對傳統(tǒng)文化有著清醒的重估意識,并以一種遠距離的視角透視現(xiàn)代文明的步伐。同時,又聚焦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奔走沖突的小人物并給予細致的關注和描寫,體現(xiàn)了她作為一個女性作家獨特的心理體驗。
值得注意的是,林徽因在 《鐘綠》中反復感喟的孤獨、生存、死亡等主題都是存在主義十分關注的問題,這些問題的產生源于現(xiàn)代文明對人性的壓抑,雅斯貝爾斯說:“最可怕的生活方式乃是通過人的精明及其所發(fā)明之物來使世界混亂——意圖解釋整個自然界卻不了解自己?!保?]作為精心設計的自我認同意象,鐘綠活在殘酷的命運與個體理想緊張、分裂的中間地帶,生活的陌生感和孤獨痛苦緊緊相隨,林徽因在關注鐘綠無可著落的孤獨命運的同時,也抵達了形而上書寫的高地,體現(xiàn)其對人的尊重和關愛,充滿細膩真摯的人性柔情。
家國情懷,是根植民族靈魂深處的寶貴精神資源,也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從傳統(tǒng)知識分子身上繼承而來的彌足珍貴的優(yōu)秀品質之一。正如學者申霞艷所言:“家國情懷當屬傳統(tǒng)士文化中最寶貴也最活躍的精神資源,……在近兩個世紀驅逐外侮、建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過程中,家國情懷發(fā)揮了難以估量的積極作用。”[4]林徽因受過中西文化教育,由此形成了對照審視和比照視角。她的小說作品聚焦封閉性文化對個體的壓抑以及社會轉型期家庭生活、愛情婚姻的千瘡百孔,表達了焦慮性的情感體驗,具有濃郁的家國情懷。
《吉公》清晰地凸顯林徽因家國同構的隱喻。作者在小說開篇就指出:“二三十年前,每一個老派頭舊家族的宅第里面,竟可以是一個縮小的社會”[1]128,“那個并不甚大的宅子里面,也自稱一種社會縮影?!保?]128這種對家庭和社會之間關系的反復強調明顯帶有隱喻家國存在的意圖。
吉公不喜歡讀古書做對子,“是個有 ‘科學的興趣’的人”,他對新知識充滿興趣,清醒地指出“盡念古書不相干的,洋人比我們能干,就為他們的機器……”[1]134。作為現(xiàn)代文明和科技理性的代表,他徒有理想,卻無法接受系統(tǒng)的學習和培訓。最終 “年老了,當時的聰明一天天消失,所余僅是一片和藹的平庸和空虛。認真地說,他仍是個失敗者”。[1]140同吉公相似,祖父年輕時也極想到外國學洋文,但已聘了祖母,最終在舊家庭的阻力下退了回來,漸成一個僵化的徒有其表的 “維新的老人”。至于吉公的下一代,“我希望他這個兒子所生的時代與環(huán)境合適于他的聰明,能給他以發(fā)展的機會不再復演他老子的悲劇?!@得失且并不僅是吉公個人的,而可以計算做我們這老朽的國家的”,“這下文的故事,就應該在他那個聰明孩子和我們這個時代上。但是我則仍然十分懷疑”。[1]139—140
吉公和祖父平庸的遭際,見出作者對家國封閉落后的憂思。這看似個體的悲劇,卻是時代的真實產物,事實上是整個國家歷史進程的寓言和寫照。這種對現(xiàn)實的憂思,在普通家庭婚戀問題上有著更為清晰的展示。《文珍》批判了舊式婚姻的強加性及壓抑性?!都分械淖娓冈趶娂拥呐f式婚姻里毫無作為。《繡繡》中繡繡的父親 “同當時許多父親一樣,他另有家眷住在別一處的?!倍?“繡繡同她媽媽母女兩人早就寄住在這張家親戚樓下兩小間屋子里,好像被忘記了的孤寡”。[1]154在父親眼中,繡繡的母親 “不識大體,不會做人,他沒有法子改良她,他只好提另再娶能溫順著他的女人另外過活,堅不承認有何虐待大奶奶處”。[1]162父親移情別戀,遺棄繡繡母女,作為被遺棄的女性,無論婚姻如何不幸,只能被動承受,悲意深重。
小說中展示的婚姻問題向來是國家社會的中心問題之一,既涉及到男女兩性,還包含著生育子嗣、兒童教養(yǎng)、奴婢妻妾、遺產歸屬等一系列的社會問題。婚姻觀念和婚姻生活的變化,也是當時道德觀念和價值標準變化的集中體現(xiàn)。自國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后,婚姻的締結漸趨自由和開放。20年代相對集中的知識分子離婚事件已驟然減少,當時的社會學家也注意到了這個現(xiàn)象:“近年知識分子的離婚事件,更日漸減少,已不復引人注意。”[5]但社會上出現(xiàn)了離婚的主體人群開始由知識分子向社會一般階層轉移的現(xiàn)象。尤其是都市中一般社會階層的離婚,漸成風氣。自1931年開始,離婚人數達到了空前的高峰。[6]在各種離婚理由中,惡意遺棄和虐待而離婚的占了很大比例。根據1933—1934年對中國17省離婚案件中各種理由的統(tǒng)計,遺棄和虐待而導致離婚的占58%。[7]社會上演著一幕幕 “遺棄”及 “不顧贍養(yǎng)”的離婚悲劇。
林徽因對社會婚姻問題的具象書寫,恰好為我們打開了透視當時中國社會的一扇窗口。站在以前的道德和正義的立場說來,背叛家庭和婚姻、棄舊納新的罪過當然在男方。不過,中國社會自五四以來已起了巨大變化,遺棄、離婚等事件日益增多,人們已經屢見不鮮。這些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早已橫溢社會輿論制裁的防堤,絕非純道德論或正義的批評所能救濟于萬一?!毙碌牡赖掠^念已經沖破了舊的道德標準的約束,社會價值體系因此混亂起來,人們對于棄舊納新這一現(xiàn)象的評價無所適從。林徽因的書寫更見出悲劇的尖銳和深刻。這看似只是一個個體家庭的悲劇,事實上在其背后是整個社會悲劇的呈現(xiàn),具有 “群”的特征。作者以悲憫的目光凝視著悲劇的發(fā)生,與受傷者一樣,焦慮心痛,以充滿壓抑的筆調,書寫幼小者的悲劇,在含情脈脈的敘述里體現(xiàn)出濃厚的現(xiàn)實關懷精神。
《模影零篇》集中展現(xiàn)了林徽因的個體精神和家國情懷,與小說主題一脈相承的是,作者在小說的藝術呈現(xiàn)上也頗具匠心。作者采用回憶的講述方式,呈現(xiàn)出一個個風俗畫風情畫,但另一方面,小說又顯得節(jié)制溫婉,在波瀾不驚的敘述中,實際上蘊含了濃重的悲劇色彩。這一切,都得益于作者精心構架的觀察視角和敘述方式。
小說的敘述者都有一個兒童,一個不太諳世事的小女孩,又都同時與主人公有著密切的交往和深厚的感情,其敘述自然帶著濃烈的情感,但又理性節(jié)制,具有溫婉動人的魅力,將主人公曲折復雜的內心經歷和人生際遇貼切生動地傳達出來。如作品中觀看吉公制作機器、文珍做家務、繡繡賣鞋等情節(jié),既沒有讓主人公或欣喜或憂郁的個人情緒溢出,又恰到好處地傳遞出人物內心那份纖細敏感的憂樂。此外,作者運用獨特的抒情筆調描寫記憶中的個體經歷,具有強烈的個人性。
但是,作品的深層世界較之表面更為復雜,在作者精心設計的兒童觀察視角和講述話語背后,隱藏著另一個敘述視角,而這個獨特的敘述視角才是小說真正的觀察者和作者情緒及思想的表達者,它并不是那個少不經事的小姑娘,而是一個對社會和人生有著深刻體驗和強烈感觸的過來人。她對吉公、文珍、繡繡等人的故事保持著童年時代的純真烙印,但她在敘述時已經長大了,是一個具有個體精神和現(xiàn)代意志的成年人,也是一個審視故事發(fā)生的遠距離的觀察者和透視者。所以,小說的兒童視角不過是一個講述方式,其真正的敘述意圖是其言說背后的揭示。小說的情節(jié)設置也與之貫通,貌似單一簡樸實則巧妙別致。如繡繡用舊皮鞋換小瓷碗,“我”和文珍在天井外石階上的談話,都是俗常生活中細微的小事,卻都寓含深意,不緊不慢地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延伸和拓展,具有濃烈的象征色彩和暗示意味,營造并加深了小說的悲劇氛圍。
這一特點在小說中隨處可見的細節(jié)展示上更為明顯。小說中有一些細節(jié)相對含混和模糊,如文珍的離家出走,以及她與革命黨的感情關系和最終歸宿,吉公早年妻子死亡的原因等等。這種模糊是敘述者和講述者雙重視角疊加造成的結果,也夾雜著敘述者對小說中個體人物命運變遷的多重感情。這種敘述直接導致小說人物的情感世界顯得更為模糊和復雜,也使作品呈現(xiàn)出多蘊的主題特征。一方面是個體的記憶和講述,一方面是集體的生存和展示;一方面是懷舊的、感傷的烙印和結痂,一方面是批判的、否定的揭示和剖析。這集中體現(xiàn)在小說中同類悲劇的設置上:鐘綠未出場之前,“我”小時候經常聽取并親歷了紅顏薄命的故事;吉公則是頂替外曾祖父母死去的那個孩子走進這個舊家庭的,他的出場就帶有濃烈的悲劇意味;文珍則差點重演了文環(huán)跳井的悲劇……個體記憶不止一次地得到重復的驗證和展示,變成集體的 “群”的悲劇,個體的懷舊與集體的批判水乳交融。這種個性/共性的悲劇存在,在一系列微小瑣碎的細節(jié)中傳遞出來,讓細心的讀者去揣摩和體會。
基于同樣的追求,《模影零篇》大量的穿插敘述都不停留于抒情的表面,而是包含個體的生命情感體驗和當下現(xiàn)實關懷,寄托著作者更深的思考和寓意,具有復雜的指向。《鐘綠》中鐘綠的母親是個音樂家,游歷多國,理應思想開放個性民主,可恰恰就是不同意鐘綠的愛情,構成身份與行為的悖論。作品對鐘綠個人悲劇的嘆惋,既是個體心緒的抒發(fā),也是時代寫照的呈現(xiàn):“從孔子廟到自由神中間并無多大距離”?!都防?“那個并不甚大的宅子里面,也自成一種社會縮影”,等等。
《模影零篇》的多重思想意蘊和復雜藝術面貌與林徽因的創(chuàng)作思想、創(chuàng)作個性以及當時的現(xiàn)實社會狀況密切相關?!赌S傲闫穼懹?0世紀30年代中后期,是林徽因最后的小說作品。當時,林徽因寓居北京,正值 《大公報·文藝副刊》創(chuàng)刊且興盛之際,作為叢刊的編委會成員之一,林徽因熱心投入編輯和創(chuàng)作之中,對文壇現(xiàn)狀有著清晰的認知,但她并不認同創(chuàng)作的主要指向為農村和農民題材,而將目光聚焦在普通個體無常的人生命運和現(xiàn)實遭際上。而此時的中國,也正處在抗戰(zhàn)風雨即將來臨的死水微瀾期,轉型期社會諸多弊病如雜草般叢生,家庭、戀愛、婚姻悲劇時時發(fā)生且多以小人物的悲劇狀態(tài)呈現(xiàn)。林徽因在作品中寄寓的感懷和傷痛顯然保有個體和集體的雙重印記,故事充滿柔情和感傷的悲劇意味,在溫婉柔曼中又不失藝術個性,具有個體鮮明的時代烙印。
《模影零篇》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關懷意味和人文理想色彩。這正是林徽因一以追求的文學創(chuàng)作理念——立足自身情感體驗,敘寫鄉(xiāng)土中國蕓蕓眾生里的各色人等,聚焦普通人在多重生存悖論下的個體存在。事實上,作為 《大公報·文藝副刊》發(fā)刊詞的 《惟其是脆嫩》一文,就真切展示了林徽因文學創(chuàng)作關注現(xiàn)實、超越現(xiàn)實的思想傾向——“難道現(xiàn)在我們這時代沒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喜劇悲劇般的人生作題?難道我們現(xiàn)時沒有美麗,沒有風雅,沒有丑陋、恐慌,沒有感慨,沒有希望?!難道連經這些天災人禍,我們都不會描述,身受這許多刺骨的辱痛,我們都不會憤慨高歌迸出一縷滾沸的血流?!”[1]15。
林徽因堅持認為:“作品最主要處是誠實。誠實的主要還在題材的新鮮,結構的完整,文字的流麗之上。即作品需誠實于作家客觀所明了,主觀所體驗的生活?!保?]46她強調創(chuàng)作者要有逼真的、體驗過的感情。這樣,在創(chuàng)作時才不至于流于浮泛和虛假,才可能創(chuàng)作出具有個性的文藝作品,推動文藝的健康發(fā)展。這種秉承 “誠實”和 “真”的文藝創(chuàng)作理念,使得林徽因既未陷入左翼絕大多數作家所固執(zhí)認定的文藝工具論的偏頗,又沒有走入京派作家所追求的文藝美化和教育功能的窠臼,使得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得以不被各種流行的主義所牽引,是她創(chuàng)作出高質量作品的重要原因。
新文學在經過第一個10年的自由發(fā)展之后,各種文藝思潮逐漸交鋒、融合和分化,受文化傳統(tǒng)、啟蒙思想和特定社會歷史環(huán)境等多方面的影響,30年代文壇創(chuàng)作主流是與政治文化環(huán)境密切相關的,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為文學創(chuàng)作主導觀念的左翼文學風頭強勁,逐漸占居文壇主流,大多數作家都在聚焦和書寫社會重大政治事件,而京派作家和海派作家在文學觀念上也都各自富有獨特的見地,他們中相當一部分作家在表達對文化的批判性主題,并希望借此形成新的民族生命力和戰(zhàn)斗力。這些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藝爭論給予了當時的作家以相當大的影響,盡管它們不可避免地帶有特定歷史時期歷史思維的局限。而當時的社會狀況依舊嚴峻,面對滿目瘡痍的生存窘境,五四時期所極力宣揚的自由、人權等觀念在30年代的歷史文化環(huán)境中,并未得到應有的體現(xiàn)。傳統(tǒng)的倫理價值體系和文化觀念受到猛烈沖擊之際,社會顯得慌亂無措,普通個體的生存狀態(tài)極容易被忽略。諸多現(xiàn)代作家此時聚焦重大社會歷史事件,對個體命運和情感世界相對欠缺深度的關照和書寫,有時甚至為了表現(xiàn)宏大的主題不惜犧牲個體的存在價值,一些女性作家如張愛玲、蘇青等,在默默書寫著個人化的人生體驗時則不自覺地隔絕于外在世界。這種書寫在新時期以來的 “先鋒文學”、“個人化寫作潮流”和 “女性自由寫作”中有著明晰的繼承。這基本構成了新文學自創(chuàng)建以來在個人同集體、自我存在與社會關系對立主題書寫上的范式。林徽因在書寫個體與群體之間,實現(xiàn)了完美的融合,她既沒有沉入一己的狹小天地顧影自憐,也沒有投入宏大的政治敘事中遺忘個體。她繼承了傳統(tǒng)文化積極入世的精神,秉承 “誠實”和 “真”的創(chuàng)作理念,對國家和民族的命運表示了強烈的關心和擔憂。
不可否認,文學是個體心靈的絮語,但它離不開社會的滋養(yǎng),偏執(zhí)一向的寫作有可能達到片面的深刻,卻不應該是作家正常的寫作狀態(tài)。古今中外的一切優(yōu)秀文學作品,往往既是個人情感經驗的真切書寫,又具有深遠的關懷和溫暖人心的力量。魯迅的小說如此,莎士比亞的戲劇也是如此。文學創(chuàng)作欠缺個體關懷以及建立在此基礎之上的現(xiàn)實批判,就難以形成震撼人心的文學情感,其書寫的深度和廣度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也難以實現(xiàn)文學的高遠境界。女性作家的寫作也是如此。
我們呼喚文學的健康、良性發(fā)展,期盼文藝推陳出新、蒸蒸日上,呼吁文藝批評應該堅守理性、平等、自由的原則。在這方面,林徽因的小說創(chuàng)作及其文學思想確實體現(xiàn)出了永恒的價值和意義。在20世紀30年代的政治文化進程中,林徽因反對文學對現(xiàn)實的生搬硬套,強調不能為了現(xiàn)實的鼓動而進行簡單的書寫,更不能放棄了文學和審美。這些特定歷史語境下的個人話語可能會被遺忘和忽略。但是,從文學發(fā)展的角度來說,林徽因的選擇是值得肯定和贊揚的。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既關注個體內心,又將聚焦的目光投向家庭之外的整個國家,并努力建構一種關心個體精神和家國進程的人生理想,是相當艱難,也是彌足珍貴的。這對于今天女性寫作的啟迪意義不容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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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gration of Individual Spirit and Patriotism——The Creation
Individuality and Significance of LIN Hui-yin's Novel:Setting Zero Article as an Exam p le
BAN Ye-xin
(Administrative Office,CPPCC Suqian Municipal Committee,Suqian 223800,China)
Zero Article reflects LIN Hui-yin's creation personality——that is coupling closely emotional experience and social reality with individual survival state,expressing individual loneliness and life difficulty from modernism dimension and social criticism and strugglewith life from realistic dimension,emboding the attributes of humanity and rational consciousness,highlighting the individual spiritand patriotism of the author.Because of the political and cultural environment and other reasons,modern writers are often perplexed by the the conflict between the existence of individual spirit and reality,but LIN Hui-yin's novels have perfectly solved the problem and showed its unique value.
Zero article;novel;individual;family and country;LIN Hui-yin
I206.6
A
2095—042X(2013)04-0084-05
10.3969/j.issn.2095—042X.2013.04.019
(責任編輯:朱世龍)
2013-04-16
班業(yè)新 (1983—)男,安徽巢湖人,碩士,宿遷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主要從事現(xiàn)代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