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殿元 劉宗林
(四川省文史研究館,四川 成都 610016)
揚雄(公元前53年~公元18年),字子云,蜀郡郫縣(今四川郫縣)人,著名的文學家和哲學家、語言學家。揚雄是西漢末至東漢初學術界的著名領軍人物。他仿《論語》作《法言》,仿《易經》作《太玄》。提出以“玄”作為宇宙萬物根源的學說。強調如實地認識自然現(xiàn)象的必要,并認為“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終”,駁斥了神仙方術的迷信。在社會倫理方面,批判老莊“絕仁棄義”的觀點,而重視儒家的學說。認定“人之性也善惡混,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1]。于語言學,曾著作《方言》敘述西漢時代各地方言,為研究古代語言的重要資料。又續(xù)《蒼頡篇》編成《訓纂篇》。作為當今在漢語詞匯中影響極大的現(xiàn)代版《辭海》“揚雄”條,對揚雄在文學、哲學、語言學諸方面的貢獻是有客觀評價的;但是,它說“王莽時,校書天祿閣,官為大夫。曾作《劇秦美新》以諛莽”卻令人難以理解。因為“諛莽”這兩個字,基本否定了揚雄的人品。當然,“諛莽”這兩個字是有來歷的,那是在特殊時期的封建統(tǒng)治者和封建理論家因為統(tǒng)治的需要而強加給揚雄的。在封建主義早已被徹底否定的今天,仍然堅持這樣的評價是非常不客觀、不公正的。筆者有感于此,特撰此文,呼吁為揚雄洗冤。
后世對揚雄的評價以北宋南宋為界,出現(xiàn)截然不同的前褒后貶兩種結果??傮w上是宋代以前人們對他評價較高,而宋代以后地位急轉直下。
《漢書·揚雄傳》借西漢時期著名學者桓譚之口評價揚雄“之書文義至深,而論不詭于圣人,若使遭遇時君,更閱賢知,為所稱善,則必度越諸子矣”,就是說他將比先秦諸子更偉大。雖然歷史上并沒有出現(xiàn)這一盛事,但北宋“開伊洛之先”的“泰山先生”孫復說:“自西漢至唐,……以文垂世者眾矣,然多楊、墨、佛、老虛無報應之事,沈謝徐庾妖艷邪侈之方雜乎其中。……始終仁義不叛不雜者,唯董仲舒、揚雄、王通、韓愈。”[2]在反對今文雜說、黃老余論,捍衛(wèi)孔子儒學的純潔性這一點上,說揚雄可與董仲舒、王通、韓愈齊名,確也是當之無愧的。
東漢著名的思想家、文學理論家王充稱贊揚雄有“鴻茂參圣之才”,說:“當今未顯,使在百世之后,則子政、子云之黨也。韓非著書,李斯采以言事;揚子云作《太玄》,侯鋪子隨而宣之。非私同門,云鋪共朝,睹奇見益,不為古今變心易意。實事貪善,不遠為術,并肩以跡相輕,好奇無已,故奇名無窮。”[3]撰寫《漢書》的班固說揚雄:“董生下帷,發(fā)藻儒林;劉向司籍,辯章舊聞;揚雄覃思,《法言》、《太玄》。皆及時君之門闈,究先圣之壺奧,婆娑乎藝術之場,休息乎篇籍之囿,以全其質而發(fā)其文,用納乎圣德,列炳于后人,斯非其亞與?”[4]說他在理論上深究圣人之困奧,同時又有藝術修養(yǎng),游戲于文字之間,是多才多藝的杰出人物。
唐代文學家、哲學家、政治家、古文運動的倡導者韓愈、柳宗元對揚雄都非常推崇。韓愈稱贊揚雄是“圣人之徒”[5],說:“子云、相如,同工異曲。”[6]柳宗元說韓愈“所敬者,司馬遷、揚雄”[7]。唐代大詩人劉禹錫在他那篇名垂千古的《陋室銘》中,更以“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簡直將揚雄推崇為圣人了。
北宋政治家、文學家、史學家司馬光更推尊揚雄為孔子之后,超荀越孟的一代“大儒”,說:“揚子云真大儒邪??鬃蛹葲],后知圣人之道者,非子云而誰?孟荀殆不足,況其余乎?”[8]認為他是孔子之后第一人,孟子、荀子都無法比擬?!端问贰ざY八》載:“揚雄封成都伯”,可見文化地位之高?!端问贰ざY八》還記載,北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年)“判國子監(jiān)常秩等請立孟軻、揚雄像于廟庭,仍賜爵號,又請追孔子以帝號”。可知揚雄是當時官方認可的地位僅次于孔子的大儒。
在南宋以前,也不是沒有人對揚雄有看法。作于隋朝的《顏氏家訓·文章》就說:“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輕薄:屈原露才揚己,顯暴君過;宋玉體貌容冶,見遇俳優(yōu);東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馬長卿,竊貲無操;王褒過章僮約;揚雄德敗美新;李陵降辱夷虜;劉歆反復莽世;傅毅黨附權門;班固盜竊父史……自昔天子而有才華者,唯漢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負世議,非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況、孟軻、枚乘、賈誼、蘇武、張衡、左思之儔,有盛名而免過患者,時復聞之,但其損敗居多耳。”按顏之推的論調,好像文人中就沒有“好人”了。
由于《顏氏家訓》流傳甚廣,所以,唐朝以降,認為揚雄生前是“德敗美新”的人數(shù)有所增加。但是,由于西漢以降的揚雄的文化地位甚高,贊譽他的言論,要遠遠多于貶低他的言論。因此,在南宋朝之前,揚雄依然是中國的文化圣人之一,
但是,對揚雄非常推崇的評價在南宋時期卻發(fā)生了變化。主要原因是攻擊他的人的地位非常高,給揚雄致命一擊的人是朱熹。
朱熹是南宋詩人、哲學家、教育家、宋代理學的集大成者。他繼承了北宋程顥、程頤的理學,完成了理氣一元論的體系,通稱為“程朱理學”,成為中國封建社會后期的統(tǒng)治思想。而朱熹,更被標榜為孔孟之后“最杰出的儒學大師”,他系統(tǒng)解釋孔孟之道的《四書集注》成為此后讀書人的必修課,成為科舉考試的標準依據(jù),影響極大。
朱熹有一部影響很大的史學巨著,這就是共59卷的《資治通鑒綱目》。朱熹編這部書的目的,就是通過書的內容,注重嚴分正閏之際、明辨?zhèn)惱砭V常,并注意褒貶春秋筆法。本書不能算是偉大的歷史著作,因為朱熹不過是修訂了司馬光的正統(tǒng)觀,加入了濃厚的道德信念和解釋,例如:不承認王莽政權,于三國尊劉備的蜀漢政權為正統(tǒng)。全書以“綱目”為體,綱仿《春秋》,目仿《左傳》,朱熹完成綱的部分,他的弟子趙師淵續(xù)成目的部分。
因為南宋時代的特殊原因和封建正統(tǒng)歷史觀的緣故,朱熹不承認夾在西漢和東漢之間的王莽政權,在揚雄死的那一年,他在《資治通鑒綱目》里用了六個字宣判了揚雄人品的死刑,即“莽大夫揚雄死”。
朱熹說揚雄是“莽大夫”,就是說揚雄是王莽的大夫,而王莽是以外戚篡奪漢朝天下另建新朝的人物。說揚雄是“莽大夫”,按封建主義的正統(tǒng)觀,那就把揚雄的人品給否掉了。
朱熹這樣說的理由:一是王莽給揚雄升了官,二是揚雄寫了篇《劇秦美新》。
南宋以后,盡管也還有諸如《三字經》說:“五子者,有荀揚,文中子,及老莊。經子通,讀諸史,考世系,知終始。”對揚雄持肯定的評價,但因為朱熹貶低揚雄,而朱熹的“理學”又崛起成為封建統(tǒng)治思想,揚雄從此便在政治上文化上倒霉了。
《三國演義》有“諸葛亮舌戰(zhàn)群儒”。諸葛先生高舉“光復漢室”的大旗與東吳的“投降派們”展開激烈辯論,最終說得東吳群臣啞口無言。在辯論中。通曉古今的孔明先生引用典故可謂信手拈來,他與汝南程德樞就“大儒”與“小儒”問題展開爭論時,諸葛先生有一句:“儒有君子、小人之別。君子之儒,忠君愛國,守正惡邪……若夫小人之儒,為務雕蟲……且如揚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閣而死,此所謂小人之儒也;雖日賦萬言,亦何取哉。”[9]這里提到了揚雄,并把他作為一個反面人物來論證“小儒”的可惡。盡管“諸葛亮舌戰(zhàn)群儒”一段是小說家羅貫中筆下虛構的情節(jié),但也可以看出在南宋之后對揚雄的評價很低,很不客觀很不公正了。
編寫《三國演義》的羅貫中是明代人,這正是“理學”被定為官方思想的時候,把揚雄作為一個反面人物來論證“小儒”也是可以理解的。
朱熹之所以要否定揚雄的理由:一是王莽給揚雄升了官,二是揚雄寫了篇歌頌王莽的《劇秦美新》。從表面上看,的確是如此。但是細究下去,卻發(fā)現(xiàn)歷史真相并不是朱熹說的那樣。這里先說王莽給揚雄升過官嗎?
《漢書·揚雄傳》對此有非常詳細的記載:“初,雄年四十余,自蜀來至游京師,大司馬車騎將軍王音奇其文雅,召以為門下史,薦雄待詔,歲余,奏《羽獵賦》,除為郎,給事黃門,與王莽、劉歆并。哀帝之初,又與董賢同官。當成、哀、平間,莽、賢皆為三公,權傾人主,所薦莫不拔擢,而雄三世不徙官。及莽篡位,談說之士用符命稱功德獲封爵者甚眾,雄復不侯,以耆老久次轉為大夫,恬于勢利乃如是。實好古而樂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為經莫大于《易》,故作《太玄》;傳莫大于《論語》,作《法言》;史篇莫善于《倉頡》,作《訓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賦莫深于《離騷》,反而廣之;辭莫麗于相如,作四賦;皆斟酌其本,相與放依而馳騁云。用心于內,不求于外,于時人皆曶之;唯劉歆及范逡敬焉,而桓譚以為絕倫。王莽時,劉歆、甄豐皆為上公,莽既以符命自立,即位之后,欲絕其原以神前事,而豐子尋、歆子棻復獻之。莽誅豐父子,投棻四裔,辭所連及,便收不請。時,雄校書天祿閣上,治獄使者來,欲收雄,雄恐不能自免,乃從閣上自投下,幾死。莽聞之曰:‘雄素不與事,何故在此?’間請問其故,乃劉棻嘗從雄學作奇字,雄不知情。有詔勿問。然京師為之語曰:‘惟寂寞,自投閣;爰清靜,作符命。’雄以病免,復召為大夫。家素貧,耆酒,人希至其門?!笨磥?,王莽并沒有給揚雄升過官,他只是免除了對揚雄的追究和恢復了他的官職。
揚雄從小勤奮好學,精通《易經》,精通《老子》,善于寫賦,那就是文筆非常好。年輕時他非常仰慕屈原,仰慕司馬相如。他曾經以司馬相如的賦為參照,寫了很多辭賦,辭藻非常華麗。這些作品傳到了漢朝首都后,就被漢成帝看中了,就召揚雄去京城當了一個官。揚雄在當官時恰巧與王莽是同時,王莽那時也在當官,他們兩個曾經同朝為官。
在漢成帝時代,揚雄寫了《甘泉》、《河東》、《羽獵》、《長楊》這四篇大賦,希望以賦進諫,但當時黑暗的政治狀況豈能憑幾篇辭藻華麗的大賦來改變。幾次進諫無果,希望用賦來貫徹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想法無法實現(xiàn),揚雄對賦的看法也發(fā)生了改變。他認為賦是“童子雕蟲篆刻”,寫文章不應追求辭藻,并對宋玉、屈原、司馬相如等人的作品進行批評甚至否定。
王莽篡權建立新朝后揚雄依然在當官,但實際上揚雄并不是個趨炎附勢同流合污之人,他是甘于寂寞,不參與朝政,天天在天祿閣讀書、校書、寫書。天祿閣是漢朝藏書的一個地方,不是真正的讀書人在那里是呆不下去的,因為伴隨做學問的人,有的只是寂寞、貧窮和冷板凳。元始五年(公元5年)平帝駕崩,次年王莽居攝,三年后,王莽篡漢,建立新朝。王莽以符命篡位,一時間,無聊文人,投機取士,“用符命稱功德獲封爵者甚眾”,揚雄仍然不為所動,故未升遷。后因年老久未轉官,才被升了一格——“以耆老久次轉為大夫”。大夫仍是一個閑散的位置,無固定職掌。揚雄的工作乃是“校書天祿閣上”,是一個古籍整理工作者。
王莽建立新朝后,必然要清洗政治異己。國師劉歆,大司空甄豐都被牽連,就連他們的兒子們也在清洗范疇中。揚雄就是在這樣的情勢下,感覺無望而自殺的,因為,他是劉歆之子劉棻的老師,劉棻是重要案犯,按照當時王莽清洗運動中的株連慣例,揚雄就估計這次自己是活不過去了。而按照當時的規(guī)矩,凡是自殺者,主管司法的大理寺就不再追究當事人的罪責了,至少還可以保護住自己的家人。所以,揚雄就采取了投閣自殺的行為。誰知,他當時又沒有摔死,王莽知道揚雄就是個讀書人,從來不參與政治活動,就寬容了他,還恢復了他的大夫職位。
揚雄投閣自殺而摔殘以后,就一直病休在家繼續(xù)他的學問研究了,他的“大夫”,基本上就是個名譽職位了。過去的揚雄不問政事,投閣殘疾以后,揚雄就更不過問政事了。當時的揚雄雖然已64歲,但是,由于他是國家治學大家,他當時肯定不能夠致仕退休,只能夠繼續(xù)在任。這應該也是王莽之所以恢復揚雄為“大夫”的原因。
所以,揚雄“以耆老久次轉為大夫”并非是王莽給他“升”了官,而是因年老久未轉官,才被升了一格,這在官場中是很正常的事情。
王莽新朝始建國二年(公元10年),揚雄寫作了后來頗遭詬病的《劇秦美新》?!秳∏孛佬隆肪烤拐f了些什么?
《劇秦美新》大約分兩部分內容。前部分,揚雄縱橫古今論述了中國上古仁政和秦朝的殘暴無道歷史,揚雄在文中譴責了秦始皇時代是“刬滅古文,刮語燒書。弛禮崩樂,涂民耳目”的殘暴政治;隨后,他再論述了西漢前期的一系列正確的政治作為。后半部分,揚雄則歌頌了王莽新朝的一系列改革作為。
揚雄在《劇秦美新》中說:“逮至大新受命……豈知新室委心積意,儲思垂務,旁作穆穆,明旦不寐,勤勤懇懇者,非秦之為與盬。夫不勤勤,則前人不當;不懇懇,則覺德不愷。是以發(fā)秘府,覽書林,遙集乎文雅之囿,翱翔乎禮樂之場,胤殷周之失業(yè),紹唐虞之絕風,懿律嘉量,金科玉條,神卦靈兆,古文畢發(fā),煥炳照曜,靡不宣臻。式軨軒旂旗以示之,揚和鸞肆夏以節(jié)之,施黼黻袞冕以昭之,親九族淑賢以穆之。夫改定神祇,上儀也。欽修百祀,咸秩也。明堂雍臺,壯觀也。九廟長壽,極孝也。制成六經,洪業(yè)也。北懷單于,廣德也。若復五爵,度三壤,經井田,免人役,方甫刑,匡馬法,恢崇祗庸爍德懿和之風,廣彼搢紳講習言諫箴誦之涂,振鷺之聲充庭,鴻鸞之黨漸階。俾前圣之緒,布濩流衍而不韞韣,郁郁乎煥哉!群公先正,罔不夷儀;奸宄寇賊,罔不振威。紹少典之苗,著黃虞之裔。帝典闕者已補,王綱弛者已張,炳炳麟麟,豈不懿哉!厥被風濡化者,京師沈潛,甸內匝洽,侯衛(wèi)厲揭,要荒濯沐,而術前典,巡四民,迄四岳,增封泰山,禪梁父,斯受命者之典業(yè)也?!保?0]
以上這段文辭,就是揚雄的《劇秦美新》文章中著名的“美新”段落。這當然是“符命”文體而且是對王莽及其新朝的盡力頌揚。文化人寫頌揚文章歷來很普遍,判斷是不是“無恥”的標準只有一個:是客觀事實還是故意獻媚。
王莽之所以能夠代漢建立新朝自立為帝,是因為他實行的許多國策,是有利于老百姓的,而且,王莽本人也的確是“克己奉公”和“奉公守法”的。他在自己的親生兒子殺害了奴婢以后敢于按照國家法律處死自己兒子,這樣的人在當時不讓人感佩么?!一個敢于捐獻出自己的絕大部分家產資助國家社會中的貧困老百姓的人,一個自己的家人樸素得如同下人衣食的人,可能不被老百姓歌功頌德么?!一個推動了中國有教無類教育和普及學校教育到山野鄉(xiāng)村中的人,可能不被文人們贊譽么?!一個在當時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土地改革運動,無償配給無地貧苦農民土地的人,在當時難道不會獲得廣大農民的擁護么?!同時,王莽由于本身是儒生,他一直非常支持整編六經的工作,劉歆當時主編了中國乃至于世界上的第一部大型類書的《七略》,還整編了古文的六經。這古文的六經,就是今人依然在使用的五經。王莽的這些作為,在當時是非常獲取人心的,這也就是為什么王莽能夠取代劉漢走上皇帝高位,曾經獲得了全國近五十萬吏民聯(lián)合簽名支持擁護的原因。
根據(jù)歷史學家的研究,王莽可能是中國歷史上,也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真正的“民選皇帝”!
那么,揚雄《劇秦美新》中的“美新”詞句,就應該是出自揚雄的內心,而且他贊譽當時新朝的言辭,是字字屬實,沒有半點虛浮的夸張和欲蓋彌彰問題!因為王莽新朝初期的一系列的開國舉措及其王莽“克己復禮”的個人作風,確實是值得贊譽的。至于王莽新朝后來出現(xiàn)了一系列社會危機,甚至導致社會動亂,那是另外一回事情了!其間的原因非常多,這與他后來實行的一系列文化專制有很大關系,也與一大批利欲熏心的高官破壞新朝改革的舉動有很大關系,這不是本文研究的問題。這里需要強調的是:不能因為王莽新朝后來的社會危機和社會動亂,就說王莽新朝的前期也是無道的。如果非要這樣,那就是對歷史的無知了!
班固的《漢書》,用了兩卷的篇幅來寫《揚雄傳》,足證對揚雄的重視和揚雄在當時的影響。由于封建主義正統(tǒng)觀的緣故,《揚雄傳》沒有收錄《劇秦美新》,這是很可以理解的。但是,中國現(xiàn)存的最早的、影響極大的、由南朝梁武帝的長子蕭統(tǒng)組織文人共同編選的《文選》30卷,卻是收錄了《劇秦美新》的。
其實,漢代散體大賦最富盛名的是司馬相如、揚雄和班固,他們三人還都于不同的歷史時期創(chuàng)作了同屬“符命”的文體:《封禪文》、《劇秦美新》和《典引》。在《文選》中可以同時讀到這幾篇文章。囿于各自不同的時代背景、性情際遇和文學主張,這三篇“符命”文章的寫作情況和思想意識也各有不同?!斗舛U文》是司馬相如在寂寞閑居中向漢武帝表達的忠心,《劇秦美新》是揚雄在“王莽新政”熱潮的沖擊下的贊譽,《典引》是班固欲糾前者之謬以頌漢功漢德的典正純美??傮w而言,《封禪文》、《劇秦美新》和《典引》與作者各自散體大賦所采用的諷諫方式相仿佛,因此都可視為漢代士人在制度和規(guī)范下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讀本之一。
但是,為什么歷史上沒有人,尤其是朱熹,沒有去指責司馬相如和班固也寫了向統(tǒng)治者“獻媚”的文章,卻要抓住揚雄不放呢?這其實是與新朝的歷史地位和南宋所處的環(huán)境有很大的關系的。
歷史的真相應該只有一個,但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場,或者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環(huán)境下,對其都有著不同的看法。因此,歷史記載往往會隨著人們的主觀意識而變化,甚至會歪曲、捏造。“勝者王侯敗者寇”,歷史是勝利者的歷史,他們在書寫歷史時必然會拔高自己,貶低對方,并為尊者諱。胡適說:歷史就是個小姑娘,可以任由人打扮![11]在以小農經濟為基礎的封建時代,皇權是相當神圣的,正統(tǒng)觀念不僅是地主階級籠絡人心、奪取政權的有力武器,也是中國農民起義者常加以利用的武器。秦末陳勝吳廣起義,就是以“秦王公子扶蘇”的名義發(fā)難的;西漢綠林赤眉起義,也打出“反莽復漢”的大旗。尤其是西漢董仲舒所謂“君權神授”的理論被反復宣傳后,更是如此。秦漢以后的歷代封建統(tǒng)治者,都拼命鉆研經學和讖緯學,力圖從中尋找只言片語,以證明自己“受命于天”,皇權正統(tǒng)。
王莽篡奪西漢皇位,“談說之士用符命稱功德獲封爵者甚眾”,[12]用的也是封建正統(tǒng)觀念。王莽的新朝,因為一系列的、大規(guī)模的改革,造成了社會危機和社會動亂,“反莽復漢”成為當時最吸引人心的旗幟,這還是封建正統(tǒng)觀念。建立東漢的劉秀,雖然用的是“反莽復漢”的旗幟,建立的是“漢”國,實際上卻是獨自起家,另起爐灶,自創(chuàng)一朝,只不過借用了“漢”的名義,并非是前政權的延續(xù),這從光武封禪不因孝武舊封來看就已經十分清楚。
王莽的新朝只存在了15年,而且夾在西漢和東漢之間。因此,關于王莽和新朝的正統(tǒng)、符命等觀念,尚未能深入人心,就在強大的劉氏與漢正統(tǒng)的輿論下灰飛煙滅了。在封建正統(tǒng)觀念者看來,王莽就是一個篡奪西漢皇位的亂臣賊子。所以,朱熹的《資治通鑒綱目》不承認王莽政權,在封建時代還是有它的理由的。
尤其是,朱熹所處在的南宋,是在徽宗、欽宗二帝被女真人俘虜?shù)木缚抵y后,由僥幸躲過這場劫難而成為皇室唯一幸存者的康王趙構,在南方建立的偏安一偶的政權。南宋朝不僅在地域的控制上大不如前,而且在軍事上、外交上,都是非常軟弱的。在這樣的政權下,以朱熹為代表的封建理論家,最擔心的就是出現(xiàn)王莽這樣的“亂臣賊子”,所以要否定他;而作為當時學界領袖的揚雄,因為寫了贊美王莽和新朝的《劇秦美新》,其人品自然也就應該被否定。
但是,朱熹不承認王莽的新朝是合法政權,那明明是封建主義的正統(tǒng)觀所導致的啊!今天的人都知道,封建主義正統(tǒng)觀就是欺騙老百姓的,天下不是一個人的天下,姓劉的人可以當皇帝,姓王的人又為什么不可以?朱熹按封建主義正統(tǒng)觀對王莽、揚雄所作出的評判,顯然不能成為今天研究和評價揚雄的桎梏。
雖然朱熹被標榜為孔孟之后“最杰出的儒學大師”,他所創(chuàng)立的“理學”是中國封建社會后期的統(tǒng)治思想。但是,朱熹的思想,其實與孔孟儒學是有很大的差別的。
新文化運動對以“孔學”為代表的封建主義思想給予了堅決有力的抨擊。但是,在長達兩千多年的中國封建社會中成為封建統(tǒng)治正統(tǒng)學說的封建理論,雖然貼上的是“孔孟儒學”的標記,其實質卻決非孔子所創(chuàng)立的正統(tǒng)儒學。在中國封建社會中,作為封建理論的“儒家學說”,其實是幾經變化的,最大最有影響的兩次變化就是董仲舒和朱熹。
孔孟儒學的理論核心是“仁”,認為仁就是要愛人,要求人與人之間要相互愛護,融洽相處。要實現(xiàn)“仁”,就要做到待人寬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體現(xiàn)仁的制度或行為的準則是“克己復禮”??鬃邮讋?chuàng)私人教學,主張“有教無類”,認為不論貧富,人人都有受教育的權利。同時也打破了貴族壟斷文化教育的局面??鬃又鲝垺盀檎缘隆保肮?jié)用而愛人”,使百姓“足食”,國家“足兵”,取得“民信”。這種思想包含了民本思想,也是孔子所提倡的道德觀和倫理觀。重視道德教育,特別是個人修養(yǎng),強調關愛別人,用社會規(guī)范約束自己的行為。
董仲舒雖然號為“大儒”,但他的思想的核心是用神學的觀點論證了皇權和封建秩序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宣稱:“天子受命于天”,尊天就必須尊王,天下要“受命于天子”,“身以心為本,國以君為本”。[13]這樣,皇帝就被置于了神圣的地位,由皇帝實行“大統(tǒng)一”,才是天經地義的。
朱熹學說的核心是“存天理,滅人欲”。朱熹說:“圣人千言萬語只是教人存天理,滅人欲”,“學者須是革盡人欲,復盡天理,方始為學”。[14]他認為,天理構成人的本質,在人間體現(xiàn)為倫理道德“三綱五?!?。“人欲”是超出維持人之生命的欲求和違背禮儀規(guī)范的行為,與天理相對立。將人們追求美好生活的要求視為人欲,是封建綱常與宗教的禁欲主義結合起來,適應了封建社會從前期向后期發(fā)展的轉變,封建專制主義進一步增強的需要,使儒學走向政治哲學化,為封建等級特權的統(tǒng)治提供了更為精細的理論指導,適應了增強思想上專制的需要,深得統(tǒng)治者的歡心,所以成為南宋之后的官學。
朱熹的理學,雖然已經大大背離了孔子的理論,越來越偏離仁,是只為維護君權而發(fā)展的,但是備受封建統(tǒng)治者的推崇,從而影響了中國數(shù)百年,直到清代末年。不過,封建時代的統(tǒng)治者、理論家們宣傳“存天理,滅人欲”,但自己卻并不是這么做的。《宋史》卷三十七是“寧宗本紀一”,明確記載:“監(jiān)察御史沈繼祖劾朱熹,詔落熹秘閣修撰,罷宮觀?!边@里指的是在南宋寧宗慶元二年(1196年)十二月,監(jiān)察御史沈繼祖彈劾朱熹十大罪狀,其中有如“不敬于君”、“不忠于國”、“玩侮朝廷”、“為害風教”、“私故人財”等等,其中還包括“誘引尼姑二人以為寵妾,每之官則與之偕行”,“家婦不夫而孕”。意思是說:朱熹曾引誘兩個尼姑作侍妾,本來引誘也就引誘了,出去做官的時候還帶著壓馬路,招搖過市,太不成體統(tǒng);朱熹家的兒媳婦在丈夫死了之后竟然懷孕了,那不是你朱熹的又會是誰的,誰有這么大的膽子敢上你朱家的女人呢?所以沈繼祖主張,將朱熹斬首示眾以絕后患。這便是歷史上著名的“慶元黨案”。所謂“納尼為妾”、“家婦不夫而孕”,既然敢寫入正史,顯然不是空穴來風。所謂不敬君不忠國玩朝廷害風教私故人財不知道是否有,但是朱熹玩尼姑、家里兒媳婦懷孕卻是真實的,否則沈繼祖絕對不敢奏報皇上要治罪于朱熹的,誰敢開這玩笑啊,那是掉腦袋的事。以當時朱熹的身份,基本沒人敢亂告朱熹的。
曾誘奸尼姑及兒媳的朱熹,本人的品行不過如此,他有什么資格對揚雄說三道四?!
朱熹只為維護君權的理學,因為備受封建統(tǒng)治者的推崇,從而影響了中國數(shù)百年,至今也未能說已全部肅清其流毒。應該說,揚雄的文化地位遭遇徹底摧毀,是先有朱熹,然后更與康熙皇帝的所為直接相關!這就是說,揚雄不是由歷史文化生態(tài)自然篩選出局的,而是由外部政治文化干預因素刻意排斥出局的!
清朝開國初期,康熙皇帝為了統(tǒng)一中國士大夫的思想,他親自上陣御定、御選了一系列重要圖書和典籍,其中,他專門御批了朱熹主撰的《資治通鑒綱目》?!顿Y治通鑒綱目》的“莽大夫揚雄死”詞條被康熙皇帝親自批注說:“雄三世不徙官,莽篡位,雄以耆老久次轉為大夫,恬于勢利,好古樂道,以文章成名于后世……莽篡國之后,雄以前朝舊,不于此時亟引而退,與龔勝、薛方、郭欽、蔣詡諸賢并驅爭先,乃貪戀爵祿,隱忍不去。雖位非通顯,然亦既立其朝而臣事之矣……雄以一身事二姓,大節(jié)已虧,況于稱莽功德與,夫劇秦美新等作,又君子之所病者。因宜直筆深貶之也……程頤子有言:餓死最輕,失節(jié)事最大。觀綱目所書莽大夫揚雄死,則雄之失身于莽,盡東海之波不足以湔其恥矣。士君子之立身至此,豈不深可歡哉,豈不深可惜哉!”[15]
這段“將揚雄打翻在地,再踏上圣祖皇帝的腳”的批注,決定了揚雄在清朝二百余年的悲慘文化命運。但是,這段血淋淋的批注究竟是不是康熙皇帝親自手書,卻是很有疑問的。因為,如果不是熟讀《漢書》和充分了解了程朱理學道統(tǒng)精髓的人,是寫不出這樣的“點殺”批注的??滴趸实垭m然漢學修養(yǎng)不錯,但是,作為一個滿族皇帝,他恐怕還寫不出這樣的非常形而上的文字的。
其實,無論關于揚雄的這段批注是不是康熙皇帝親自手書的,只要了解清初歷史,就知道一個在東北的文化比較落后的少數(shù)民族入居中原后,面對強大的漢文化和漢民族的抵觸心理和情緒,就必須高舉程朱理學的“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倫理旗幟,才能盡快鞏固統(tǒng)治地位。所以,接過并發(fā)揮朱熹對揚雄進行否定的思想,也是當時形勢的需要。
由此可以知道,至少在清朝時代,官方就已經全面認可了朱熹等人對揚雄的全面攻擊和誣蔑言辭。因此,《四庫全書》才會在“揚子云集”中收錄有貶低揚雄的文化傾向的文章。清朝260余年,是程朱理學全面走盛的時代,由于二程和朱熹都是極力貶低揚雄的,因此,揚雄在清朝時代的文化聲譽,當然就要受到嚴重損傷了。
今天的時代已經不是封建主義的時代了。封建主義的思想流毒盡管還沒有完全肅清,畢竟已經沒有太大的市場了。但是,作為當今在漢語詞匯中應該引領正確思想、正確文化、正確語言的《辭?!?,卻在“揚雄”詞條中說他“曾作《劇秦美新》以諛莽”,是無形中宣傳和肯定了封建主義的正統(tǒng)觀,這是非常錯誤的,理應迅速得到糾正。
[1] 揚雄:《法言·修事》。
[2] 孫復:《孫明復小集·答張洞書》。
[3] 王充:《論衡·案書》。
[4] 班固:《漢書·敘傳》。
[5] 韓愈:《讀荀》。馬其昶校注:《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6] 韓愈:《進學講》。馬其昶校注:《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7] 柳宗元:《答韋珩示韓愈相推以文墨事書》。
[8] 司馬光:《說玄》。
[9] 《三國演義》第四十三回“諸葛亮舌戰(zhàn)群儒”。
[10] 蕭統(tǒng)編《文選》卷四八“符命”。
[11] 胡適:《實驗主義》,載《胡適作品集》第四集,中國臺灣遠流出版公司,1986年版。
[12] 班固:《漢書·揚雄傳》。
[13] 董仲舒:《春秋繁露·為人者天》。
[14] 《朱子語類》卷四。
[15] 《四庫全書·資治通鑒綱目·莽大夫揚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