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樹海
(河北教育出版社,石家莊 050061)
漢魏六朝誡子書與家誡論議
高樹海
(河北教育出版社,石家莊 050061)
漢魏六朝時期的誡子書和家誡重在對子弟警誡教誨,叮囑后輩謹言慎行、養(yǎng)性守志、保身遠害,是數(shù)百年混戰(zhàn)的亂世時局使然。但其觀點主張多與行為實踐分離形成悖論,是情感理智差異、行為教訓(xùn)反思和思想接受沖突造成的。誡子書與家誡求“真”、尚“簡”、用“比”,形成循序善誘和命令教誨兩種風格。
保身遠害;主張與實踐分離;循序善誘型;命令教誨型
“誡”亦作“戒”,警誡、教令之義。南朝梁任昉《文章緣起》已經(jīng)將其列為文體之一,南朝齊梁間劉勰《文心雕龍》將其列為一級文體下的二級類目。誡體文是古代實用文體之一,有誡某、誡某書、誡某詔(敕)、家誡、女誡等不同稱謂。南朝梁蕭統(tǒng)《文選序》說:“箴興于補闕,戒出于弼匡?!保?]弼匡為輔助匡正之義,所以誡體文大都含有叮囑、規(guī)勸、告誡、警誡、命令等內(nèi)容,其施用對象多為子侄后輩和下屬臣吏。誡體文的應(yīng)用范圍很廣,既可針對具體政事向?qū)傧掳l(fā)表論議命令,如南朝宋孝武帝《戒薛安都》;更多的則是針對具體人物的行為處事提出警誡和規(guī)勸,如晉元帝《誡周顗詔》、南朝宋文帝《戒劉道濟詔》等。本文擬對漢魏六朝誡體文中“誡子書”和“家誡”進行深入探討。
從《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所保存下來的誡體文資料來看,數(shù)量最多的是“誡子書”和“家誡”類文章。古人講究修身齊家,因而十分看重對子侄后輩的培養(yǎng)與教育。誡子書和家誡類文章的主旨,基本上屬于對子弟后輩進行警誡、教誨,所謂“父欲令子善,唯不能殺身,其馀無惜也”[2]884。誡子,或針對子侄輩的為人處事而作書警醒,如魏劉廙《戒弟偉》;或因子侄輩要離開長輩去獨闖社會而加以叮囑,如南朝宋文帝《誡江夏王義恭書》;或反思自己一生的處事得失,希望子孫鑒戒,所謂“吾今悔無所及,欲以前車誡爾后乘也”[3]706。其內(nèi)容不外乎謹言慎行、修身養(yǎng)性、慎獨守志、擇友嚴交,其目的多著眼于保身全己、避禍遠害。絕大多數(shù)的誡子書和家誡,都是從反面立論,追求的目標并不高遠,甚至可以說是太過現(xiàn)實,僅僅是要求保身遠禍;像曹操在《戒子植》中對曹植加以勉勵,諸葛孔明在《誡外生》中鼓吹要志存高遠、免于平庸,這種正面鼓勵的情形實不多見。
誡體文這一特點,在漢魏六朝時期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和突出。自西漢末成帝朝開始直至唐王朝建立,誡體文尤其是誡子書和家誡的內(nèi)容,絕大多數(shù)都是忌驕奢招禍、戒彈射世俗、謹言嚴交慎酒、追求保身全己。這是因為漢魏六朝直到唐王朝建立之前華夏大地混戰(zhàn)了七百年。文人士子官吏們的經(jīng)歷讓他們驚心動魄:“品核公卿,裁量執(zhí)政”[4]的直言,帶來的是殺頭坐牢;“激揚名聲,互相題拂”的婞直,招來的是黨錮禁廢。兩次黨錮之禍,天下善士幾乎被一網(wǎng)打盡,漢魏名士少有全者。司馬氏發(fā)動高平陵政變,對待異己實行高壓恐怖手段,滅頂之災(zāi)隨時會降臨。面對無數(shù)血淋淋的事實,一批警覺性高的文人開始“枕山棲谷,擬跡巢由”[5],避入山林藪澤;仍然生活在世俗社會里的官吏們,便都以保身全己、遠禍避害為追求了。
漢魏六朝的誡體書闡述的大都是為人處事的經(jīng)驗與教訓(xùn),是當時文人士子處世哲學的集中體現(xiàn),滲透著強烈的生存價值觀。如果將誡子書和家誡的觀點主張與其作者的為人處事相對照,就不難發(fā)現(xiàn)某些作者的觀點主張與其行為實踐形成悖論。
東方朔在《誡子》中勸誡兒子處世要“尚中”,要學會避禍全身的處世技巧,所謂“圣人之道,一龍一蛇。形見神藏,與物變化。隨時之宜,無有常家”[6]494,可視作是他處世經(jīng)驗與教訓(xùn)的總結(jié)。但東方朔一生行為放浪,玩世不恭?!巴接盟n錢帛,取少婦于長安中好女。率取婦一歲所者即棄去,更取婦”[7],時人因此稱之為“狂人”。嵇康誡子“不可不慎”[8],而處身魏晉易代之際的他又何曾慎言慎行?面對司馬氏的走狗鐘會的刁難陷害,阮籍酣醉以避犬吠,嵇康卻偏偏對之投石;《晉書》本傳載,嵇康與向秀一起鍛鐵,鐘會前來造訪,“康不為禮,而鍛不輟”,當鐘會訕訕地離開時,嵇康奚落他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恨恨地說:“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9]嵇康為自己樹立了一個死敵,為后來遭害埋下了禍患。嵇康說自己“寡智自生災(zāi),屢使眾釁成”[10],并非全無道理。
理智與情感的沖突是這種矛盾現(xiàn)象的原因之一。冷靜下來能認識到的事理,遇事時便不能自控,嵇康所謂“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11]是也。個人的特殊遭際引發(fā)的行為教訓(xùn),不希望子孫重蹈覆轍,也是這種矛盾現(xiàn)象的原因之一。東方朔才高學廣,上書自薦“可以為天子大臣”[12]。然而,武帝卻以俳優(yōu)待之,視之為文學弄臣。用非其才的失落,使東方朔走向混世與傲世合一的人生道路。其一生放浪形骸,佯狂避世,卻未必希望兒子的生活也像自己這樣,所以誡子“尚中”。第三個原因則是思想接受上的矛盾造成的。漢魏六朝儒道釋陰陽神仙思想的混雜交融,各種思想間存在的矛盾,在具體事的處理上表現(xiàn)出來,造成言行不一,也屬正常。
從文章的寫作特點與手法上看,誡子書和家誡文主要體現(xiàn)出以下幾點:一是求“真”,說真話,用真情。父輩對子侄加以教誨,用不著擺出假面孔。誡子書和家誡類文章應(yīng)該是古代最不可能摻假的文字,每一篇都是掏心窩的真話,洋溢著“父欲令子善”的真情。二是尚“簡”,文字簡潔,形式簡樸,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所以家誡文和誡子書大都樸實無華,文筆明快。三是用“比”,運用對比手法,表明去就取舍。東漢馬援《誡兄子嚴、敦書》指出:“龍伯高敦厚周慎,口無擇言,謙約節(jié)儉,廉公有威,吾愛之重之,愿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俠好義,憂人之憂,樂人之樂,清濁無所失。父喪致客,數(shù)郡畢至。吾愛之重之,不愿汝曹效也?!蓖瑯邮恰皭壑刂保瑓s愿后輩效法前者而摒棄后者,其原因在于:“效伯高不得,猶為謹敕之士,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鶩者也。效季良不得,陷為天下輕薄子,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13]172教誨子侄,立足長遠,充滿著處世的經(jīng)驗與智慧。通過對比手法的運用,將自己的態(tài)度與觀點表達得異常明確。
從文章風格上看,大致有兩種類型:循序善誘,以理服人;命令教誨,斬釘截鐵。
魏劉廙《戒弟偉》用命令的口氣,教誨弟弟劉偉要嚴于擇友,可視作命令教誨型風格的代表性文字?!胺蚪挥阎?,在于得賢”,反對“不審擇人,務(wù)合黨眾”,對于劉偉與魏諷相交提出警告:“吾觀魏諷,不修德行,而專以鳩合為務(wù),華而不實,此直攪世沽名者也。卿其慎之,勿復(fù)與通?!保?4]345口氣強硬,文辭鋒利,警醒規(guī)勸之意溢于言表。
循序善誘型文字,王昶的《家誡》可為代表。王昶自漢末建安入仕以來,幾經(jīng)更主換代,是漢魏晉政權(quán)更迭的見證者。他目睹了為數(shù)眾多的政治變故和人生遭際,總結(jié)出一套應(yīng)付亂世的處世經(jīng)驗:
鑒往事之成敗,察將來之吉兇,未有干名要利,欲而不厭,而能保世持家,
永全福祿者也。欲使汝曹立身行己,遵儒者之教,履道家之言,故以玄默沖虛為名。欲使汝曹顧名思義,不敢違越也。[15]
名利物欲貪而無厭,則會走向兇敗之路。要“保世持家,永全福祿”,就需在儒家禮儀制度和道家玄默沖虛之間進行調(diào)和,尋求一個能被社會認可的“度”。王昶諄諄告誡子侄“遵儒者之教,履道家之言”,正是正始時代人們致力于調(diào)和儒道思想的反映。在吉兇難料的正始時代,遵守儒家禮儀能起到保身的作用,履行道家之旨更加具有亂世保命的實用性。王昶以道家獨有的“玄、默、沖、虛”為子侄名,“欲使汝曹顧名思義,不敢違越也”,可見其良苦用心。
如果說王昶在《家誡》中非議伯夷叔齊、褒贊樂毅張良還是“托古人以見其意”的話,那么他對時人友朋的品評就頗有“立此存照”的意味了:
穎川郭伯益,好尚通達,敏而有知。其為人弘曠不足,輕貴有余;得其人重之如山,不得其人忽之如草。吾以所知親之昵之,不愿兒子為之。北海徐偉長,不治名高,不求茍得,淡然自守,惟道是務(wù)。其有所是非,則托古人以見其意,當時無所褒貶。吾敬之重之,愿兒子師之。東平劉公干,博學有高才,誠節(jié)有大意,然性行不均,少所拘忌,得失足以相補。吾愛之重之,不愿兒子慕之。樂安任昭先,淳粹履道,內(nèi)敏外恕,推遜恭讓,處不避洿,怯而義勇,在朝忘身。吾友之善之,愿兒子遵之。[15]
顯然,王昶不完全贊同郭奕、劉楨的行事,明確表示不愿兒子為之、慕之;對于徐干、任嘏的行事則十分推重,希望兒子能夠師之、遵之。這顯示出王昶在處世方式與態(tài)度上的取舍標準,他不贊成無所拘忌的任性而行,而主張不求名利的淡泊自守。無所拘忌,任性而行,則易觸世俗之網(wǎng),罹人間禍難;不求名利,淡泊自守,才能避塵世網(wǎng)羅,遠是非憂患。王昶訓(xùn)誡子侄輩,采取了說理誘導(dǎo)的方式,不僅舉古圣先賢為例闡明自己的態(tài)度,而且近取諸譬,拿子侄們都熟悉的時人現(xiàn)身說法,增加了說服力。
[1]蕭統(tǒng).六臣注文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3-5.
[2]王脩.誡子書[G]//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二冊.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3]王僧虔.誡子書[G]//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六冊.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4]范曄.黨錮列傳[G]//二十五史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993-997.
[5]范曄.黃瓊傳[G]//二十五史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980-981.
[6]東方朔.誡子[G]//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一冊.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7]褚少孫.滑稽列傳補東方朔傳[G]//二十五史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348-350.
[8]嵇康.家誡[G]//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三冊.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503-505.
[9]李世民.嵇康傳[G]//二十五史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401-1405.
[10]嵇康.答二郭詩三首其一[G]//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上).北京:中華書局,1983:486-487.
[11]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G]//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三冊.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475-476.
[12]班固.東方朔傳[G]//二十五史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627-630.
[13]馬援.誡兄子嚴、敦書[G]//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二冊.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14]劉廙.戒弟偉[G]//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三冊.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15]王昶.家誡[G]//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三冊.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366-367.
The Commandment Book&Home Dissuasion in Han Weiand Six Dynasties
GAO Shu-hai
(Hebei Education Press Co.Ltd.,Shijiazhuang 050061,China)
The Commandment book&Home dissuasion in Han Wei and Six Dynasties focus on warning and teach?ing children.Because of the tangled warfare political situation of the troubled times,it warned their children and grandchildren of being discreet in word and deed,cultivating their mind and realizing their ambition,saving life and keeping safe.Most of them explain the philosophy of life in society,and survival values.Because of the dis?crepancy in sentiment and intellect,the conflict between the self-examination from mistakes and the acceptance of new ideas,the divorce between argument and practice presents a paradox.Commandment Book&Home dissuasion seeks to find truth,esteeming simplicity,applying comparison,and establishing the two kinds of styles:being good atgivingmethodical and patientguidance and conducting imperative teaching.
saving life and keeping safe;the divorce between argument and practice;being good at givingmethodi?cal and patient guidance;imperative teaching
I207.62
A
1008-2794(2013)05-0082-03
2012-10-18
高樹海(1964—),男,河北滄州人,編審,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