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記者 胡飛
斜街瑣事
□本刊記者胡飛
半個多世紀后,這條曾經(jīng)留下眾多文化名人蹤跡的胡同,已經(jīng)變了原來的模樣。住在胡同里的人們,眼看著故土漸漸成為孤島,搖搖頭說:“胡同變了?!?/p>
2012年,改造前的楊梅竹斜街及居民生活。圖/CFP
“來啦!”穿著橙色制服的清潔工走進胡同,朝澡堂前的鳥籠高喊了一聲。
“來啦!”紅嘴八哥尖著嗓子學(xué)了一句。
清潔工大笑說:“每天經(jīng)過這里,我都會逗弄它一下?!闭f完,他騎上自行車,搖著車鈴,消失在彎彎曲曲的胡同中。
紅嘴八哥“家”的深處是一條寬敞的胡同。胡同斜斜地延伸700余米,貫穿大柵欄商業(yè)街和琉璃廠東街,是前門大柵欄地區(qū)的一條核心胡同,名為楊梅竹斜街。
相傳,從前有一個姓楊的媒婆住在這里,故名為“楊媒婆斜街”,清朝時期諧音雅化為“楊梅竹斜街”,并一直沿用至今。站在斜街的高處,能望得見高高的前門樓子。用老北京話說,這里是正兒八經(jīng)皇城根兒下的地兒。
1950年,《人民日報》將楊梅竹斜街作為舊城“文化遺產(chǎn)寶藏”的范例進行了報道。那時的胡同,地面坑洼不平,小巷里蚊蠅滋生,老舊的四合院建筑搖搖欲墜,一副破敗衰落的景象。
半個多世紀后,這條曾經(jīng)留下眾多文化名人蹤跡的胡同,已經(jīng)變了原來的模樣??罩锌v橫交織的電線消失了,違章建筑拆除了,新地磚鋪設(shè)好了,“新街坊”搬進來了……一切看上去很美好。
住在胡同里的人們,眼看著家園慢慢變化,眼看著故土漸漸成為孤島,他們搖搖頭說:“胡同變了?!?/p>
胡同外,京城最初的模樣早已面目全非。
民國時期的楊梅竹斜街曾是著名的“出版一條街”?,F(xiàn)在,居民們的“新街坊”是一群搞文化的年輕人。從2012年開始,配合大柵欄投資有限公司“文化展示體驗區(qū)”的定位,鈴木食堂、米念、獨奏者咖啡店等創(chuàng)意時尚店鋪紛紛進駐楊梅竹斜街。
2013年10月19日,搞文化的年輕人在為“餐+電影”活動做準備。即將播放的電影是《樂士浮生錄》,講述的是一群古巴音樂人如何擺脫束縛,獲邀進入美國音樂圣壇演奏的故事。
同一時刻,剛搬進楊梅竹斜街沒幾天的獨奏者咖啡店門口,聚集了許多憤怒的居民。
事件是由51號院的兩棵楊樹引發(fā)的。楊樹枝干粗壯且嚴重傾斜,對院內(nèi)的居民生活造成了危險。居民向市園林局申請了兩年,終于得到伐樹的批復(fù),卻被“這幫搞文化的”年輕人以“綠色環(huán)保、保護景觀”為由加以制止。
被伐了一半的楊樹,斑駁的軀干上,隱約可以看見生銹的鐵絲。那是前幾年為了防止楊樹倒塌栓上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到了樹里。
51號院居民張愛國(化名)被樹根堵得連家門都難以打開。他搖著頭說:“這幫孩子太年輕,不懂得這個樹?!眱煽脳顦湟咨x,易招雷,樹干已被蟲蛀空,隨時可能倒塌。
咖啡店前陸續(xù)有參加“餐+電影”的年輕人經(jīng)過,他們穿著文藝,臉上寫滿或是好奇或是漠不關(guān)心的表情,但沒有人為之停留。
居民與年輕人之間的矛盾并不是一天形成的,也并非只與楊樹有關(guān)。
51號院的鄰居是剛搬進來的標(biāo)準營造事務(wù)所。事務(wù)所正在做的是關(guān)于“微胡同”的創(chuàng)意,“探索在傳統(tǒng)胡同局限的空間中,創(chuàng)造可供多人居住的超小型社會住宅的可能性”。
“這是‘標(biāo)準營造’的第一個胡同項目,目前處于探索階段。”年輕的工作人員張明明語氣中帶著憧憬和信心。
標(biāo)準營造事務(wù)所的大門是用從居民手中購買的木板拼成的,從外面看,像是還沒完工。張愛國指著門說:“原來挺好的門給拆了,弄一破木板,花了好幾千,跟難民營似的,破壞中國形象?!?/p>
張愛國今年50歲,在楊梅竹斜街51號院住了5年。他用一句話總結(jié)“微胡同”:“理念有點超現(xiàn)實主義?!痹谒壑?,房屋的形態(tài)無法讓人接受,“太超前了,不實惠。家具擺哪里?冰箱彩電擺哪里?”
短短兩年,楊梅竹斜街分成兩派,一派是原居民,一派是新街坊。
過去閑來無事,居民們總愛搬個板凳坐在胡同里嘮嗑?,F(xiàn)在,咖啡店門口不允許居民坐,因為那是收費的服務(wù)區(qū)。
米念店鋪門口擺著一個藝術(shù)品,許多泥塑小人組成一個正方體,是店主根據(jù)“你是大多數(shù)嗎”這一話題而做的。米念經(jīng)營者嘉文說:“這個泥塑想表達人們?nèi)绾卧谧分饌€體需要的同時,又能跟群體保持一個很好的關(guān)系?!?/p>
也許在楊梅竹斜街,他們能找到這個話題的答案。
長著兩棵楊樹的51號院,原來居住著十幾戶人家,騰退后,院子里只剩5戶,關(guān)桂蘭(化名)是其中之一。
舊時的老北京四合院非常講究,院子里種樹、養(yǎng)花,有的還置有金魚缸、搭有葡萄架?,F(xiàn)在,關(guān)桂蘭所住的四合院已經(jīng)被私搭亂建成大雜院,但她還是在有限的空間里種上了葫蘆、絲瓜。植物結(jié)果的時候,夠左鄰右舍吃好長時間。
院子里很安靜,聽不到外面的喧鬧聲。她笑著說:“夏天如果不關(guān)窗戶,都能聽到對門的胖小伙打呼嚕?!焙髞恚中』锇嶙吡?。再后來,胖小伙回來轉(zhuǎn)了個彎,說后悔從這里搬出。
關(guān)桂蘭的兒子在澳大利亞,她去過一次,語言不通,就回來了。她接地氣慣了,不愿住樓房,獨自一人住在十多平米的平房里。楊梅竹斜街的院子,平均戶居面積22平米,每戶2.5人。與其他居民相比,她住的是“大房子”。
關(guān)桂蘭出生的1962年,正是梁思成和陳占祥為保存舊北京城奔走呼號的年代。她出生前不久的“大躍進”期間,北京的外城城墻基本已被拆除,內(nèi)城的部分城墻也已被拆毀。她出生后不久,為修建地鐵,北京城的內(nèi)城城墻遭到徹底毀滅。她出生后的第十年,梁思成在自己的日記本上留下最后一行字:“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彪S后與世長辭。
“原住民對居住地有感情,社會關(guān)系較多,有助于保留地區(qū)原來的文化形態(tài)。”
關(guān)桂蘭并不知道梁思成,但她一直守候的這塊地兒,是梁思成竭力保護的舊城中,最后一片保持原生態(tài)的歷史街區(qū)。
51號院子里,曾有一戶外地人。剛搬進來沒幾天,外地人就因每到半夜把門摔得哐啷響,得罪了院子里其他四戶居民。關(guān)桂蘭說:“我們鄰里都是客客氣氣,互相照應(yīng)的。他們外地人不懂?!?/p>
事實上,楊梅竹斜街里的居民,大部分已經(jīng)不是原住民。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制度開放,民營、外資企業(yè)蓬勃發(fā)展,大量外來人口涌入北京。1993年國務(wù)院批復(fù)《北京1991至2010年城市總體規(guī)劃》后僅過去兩年,北京市人口就達到527萬,比2010年人口目標(biāo)多出82萬。北京外來人口居住時間長,已經(jīng)成為事實上的常住人口。
這些外來人口,是楊梅竹斜街的第一撥“新街坊”。隨著外來人口越來越多、居住時間越來越長,胡同里的老北京人也越來越少。北京,已經(jīng)不是北京人的北京了。
當(dāng)京韻大鼓的聲音消失在胡同深處時,前門賣大碗茶的人也沒了蹤影。冰糖葫蘆到處都有,可老北京人卻說再也找不到那個味兒,連前門的箭樓和牌坊也不是原來那座了。
關(guān)桂蘭說:“老北京變了。過去家里吃飯,上天安門去喊就能喊到家人?,F(xiàn)在甭說喊了,用手扒拉也扒拉不出人?!?/p>
她看著新修的前門大街,搖頭說再也沒有以前的氣氛,不愿意去逛。她更愿意搬個小板凳,與住了十多年的鄰居一起在門口嘮嗑。
“那時候,計劃經(jīng)濟,一人就二兩麻醬。我們拿著碗去買,回來邊走邊舔,還沒到家就舔到碗底了。”說起往事,她砸吧砸吧嘴,回味麻醬的味道。
與關(guān)桂蘭相比,胡同里的老頭們生活更豐富些。
“那時候,我們在胡同里伺候花鳥、下棋、聊天、約著去聽?wèi)?,充滿了生活情趣。要做飯,發(fā)現(xiàn)沒有調(diào)味品,直接上對門拿。有一種溫情在胡同里面保留著?!睆埥鹌鹫f。
作家張金起在石頭胡同住了30多年,那是楊梅竹斜街旁的一條小胡同。“那時候,兩口人,住9平米的房子?!?/p>
他住在胡同,研究胡同,保護胡同。2010年,他在燕家胡同和朱茅胡同做了一個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100人中,愿意搬走、愿意留下和看情況的,各占三分之一。
張金起認為,改造后的胡同要保留部分原住民,還要改善他們的居住條件?!霸∶駥幼〉赜懈星?,社會關(guān)系較多,有助于保留地區(qū)原來的文化形態(tài)?!?/p>
現(xiàn)在的張金起搬到了大興,住在大院里。生活條件好了,可問題接踵而來:想買本書,卻找不到書店;想談?wù)労臀幕嘘P(guān)的事,卻找不到能交流的人。他說:“我覺得我住的地方就像一個沙漠?!?/p>
漆影斑駁的木門,模糊難辨的對聯(lián),殘缺不全的門梁,彎彎曲曲的過道,頑強生長的野草……是如今大部分四合院的寫照。曾經(jīng)溫馨寧靜的四合院,如今更多展現(xiàn)給人們的是擁擠、破落和貧困。
上圖:2013年9月26日,楊梅竹斜街53號院里的“微胡同”。圖/CFP下圖:2013年1月,改造后的楊梅竹斜街。圖/CFP
楊梅竹斜街里,小院子里住有五六戶,大院子里有三十幾戶。除空間狹小外,大多數(shù)院子沒有廁所和浴室,也沒有上下水,直到2012年才開始煤改電供暖。
51號院子里,關(guān)桂蘭的屋子沒有后窗,不通風(fēng),屋里非常潮濕。墻面每隔兩年就要重新粉刷,否則墻皮就會脫落。長期住在這里,關(guān)桂蘭得了風(fēng)濕病。
她說:“不要看表面的東西,要進院子,看看里邊。北京人生活并不那么容易?!?/p>
大柵欄投資有限公司從2011年開始對楊梅竹斜街的居民開展騰退工作。公開的騰退標(biāo)準是每平米補償4.6萬元,需要安置房的居民獎勵20萬元,不要房的獎勵30萬元。
對于一個居住面積只有十多平米的家庭來說,騰退后買房只是個奢望。此外,孩子的上學(xué)問題、老人的看病問題都沒有得到解決。
從2012年開始,大柵欄投資有限公司要求凡是公房,整院一起騰退。
85號院的白冬蘭(化名)說:“我們院子一共9戶,只要1戶不走,其他人都走不了。我媽70多歲了,這輩子就盼望能住個大房子。院子里還有一戶人家,30歲的兒子就等著搬了家結(jié)婚?!?/p>
51號院子里,僅剩的5戶在自家狹小的空間里擁擠著,而院子里卻空空蕩蕩。那些騰退的空房破破爛爛,沒有修繕,門上寫有“大柵欄投資有限公司房屋資產(chǎn)”的封條清晰可見。
住在街東的郝衛(wèi)國(化名)說:“我們不反對搞胡同經(jīng)濟和胡同文化,但首先要改善居民的生活條件。楊梅竹斜街是驢屎蛋子,外頭光鮮?!?/p>
郝衛(wèi)國雙腿不方便,便在家門口建了一個停放殘疾車的“違章建筑”,后被大柵欄投資有限公司拆除。投資公司承諾給他再建一個停車的地方,但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著落。而為了符合街道的文化氛圍,郝衛(wèi)國家換了三次門。
2012年楊梅竹斜街重修路面時,他親眼看見施工方將20多公分厚的水泥板鋪在地面上,以掩蓋地下各種管道不符合規(guī)定的痕跡。原來設(shè)計的72瓦路燈,安裝時變成了32瓦。他問:“政府投入的15個億到哪里去了?”
采訪結(jié)束時,張愛國的老伴大聲說:“先甭管騰退什么的,能不能呼吁一下,把我們的廁所修好?!?/p>
今年年初,街西的廁所被拆除,如今大半年過去了,仍沒有修好。現(xiàn)在,楊梅竹斜街僅有的女廁所在街東,街西的女人們需要穿過煤市街,去“別人家”的胡同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