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瑞琴,杜志亞
(河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河南新鄉(xiāng)453007)
孫奇逢 (1584—1675),字啟泰,號鐘元。他是明末清初理學大家,一些學者已從理學思想和育人特點等方面對孫奇逢做出了研究,但對他知行統(tǒng)一經(jīng)世風格的探究還是不夠深入。本文從知行統(tǒng)一的視角,對孫奇逢治學和經(jīng)世聯(lián)系起來進行深入剖析,窺探其備受后世敬仰的深層原因,以便更加全面客觀地理解和評價其人生價值。
家學和師承關(guān)系構(gòu)建了孫奇逢“知”的框架,形成了他尊儒崇禮的思想內(nèi)涵。曾有客問孫奇逢:“人生最吃緊者何事?曰:知學不知學?!保?]卷十三,432由學才能得“知”,若求有“知”,必把學“知”當作第一要務。孫奇逢認為在學習的過程中,“以孝悌仁讓為教,則言滿天下無口禍,行滿天下無身過,圣賢學問,帝王政治,俱憑此為根本”[1]卷十三,436。這是孫奇逢對獲取真知的最基礎也是最重要的定義。所以,他在價值取向上尊儒崇禮,行為上也恪守禮法要求,做到了內(nèi)孝外忠。
孫奇逢出生在容城村的書香門第,祖父孫臣,明嘉靖辛酉舉人,官至河東鹽運司運判。父孫丕振,以生員身份得授儒官為業(yè)。孫奇逢少有奇才相,曾被名士楊補庭贊“此子足卜終身矣”。孫奇逢14歲補博士弟子,17歲便中萬歷二十八年舉人。明代的科舉考試是嚴格的八股取士,“明代鄉(xiāng)試、會試頭場考八股文。而能否考中,主要取決于八股文的優(yōu)劣,所以,一般讀書人往往把畢生的精力用在八股文上。八股文以四書、五經(jīng)中的文句做題目”[2],孫奇逢能在鄉(xiāng)試中考中舉人,他對儒家經(jīng)典的掌握自不待言。另一方面,孫奇逢初以程朱理學為學習核心,后習陸王心學,學統(tǒng)以王學為宗。如他自己所言: “某幼而讀書,謹守程朱之訓,然于陸王亦甚喜之?!保?]卷二,50除此之外,有一人對孫奇逢的學問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莫逆之交定興縣鹿善繼?!跋壬跏爻讨焐鹾V,鹿先生講次,每舉姚江語,先生因讀傳習錄,知行合一確然有得,自是寢食其中焉?!保?]9也就是說孫奇逢是在鹿善繼的影響下閱讀了《傳習錄》,從此學習不輟。
思想是行動的先導,尊儒崇禮思想基調(diào)的形成外化為其行動,無論是“知”還是“行”都是以孝為根本,以仁為追求,這彰顯著賢人的風范?!叭时乇居谛?,此正天地生人之根,仁義禮智樂之實,豈能于事親從兄之外,別作道理?”[1]卷十三,444孫奇逢在道德旨趣上,無疑是推儒崇禮的,也一再強調(diào)做到禮法要求要以行孝為起點,這樣才能不脫離所學之“知”的真正要求。仁是儒家的核心主張,孫奇逢很好地把儒家的要旨與行事準則結(jié)合,習圣賢之知,行端正之知。古代禮儀制度的核心和儒家倫理評價的基礎是孝,他踐行尊儒崇禮思想的主線也是行孝義,這一主線貫穿其一生,融合了他的儒家禮法主張,也踐行著他的立身志趣。
儒家提倡的“孝”不單單體現(xiàn)在生者身上,“禮莫重于喪”蘊含著后輩對先人“事死如生”的行孝情感。 “其天性孝友,兄弟逝久,每觸其手跡,輒涕零。父母忌辰,慘容素食。九十歲后,猶孺慕如少年。每晨起,謁先祠,退處一室,澄心端坐。即疾病,未嘗有惰容。子孫、侄甥數(shù)十人,揖讓進退,皆有成法?!保?]332-333他為父母守喪時一律用古禮。萬歷三十三年,孫父卒,他悲痛至極,攜兄佑弟,一起結(jié)廬于墓側(cè),并在東南角筑時思亭來緬懷其父。至三年期滿,又喪母,同居廬于側(cè)為母守墓,為父母丁憂前后共六年之久,其間不飲酒食肉。古代喪禮時間跨度長,行為要求嚴苛,繁瑣細密,其孝之至誠如此,真可謂父母生養(yǎng)恩,沒齒難忘。他曾自敘道:“兒子暨門人輩每詢舊事,輒信手筆之于冊,志生我與成我之德于不忘也。”[3]1-2
古之論人者,常觀其忠孝,此人之根本大節(jié)?!缎⒔?jīng)·開宗明義》對“孝”的闡述如下: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由此可見,古人行孝義的范圍并不囿于家庭,而是貫穿人的整個行為活動。侍奉孝敬父母只是孝的開始,再進一步的孝便是協(xié)助君主忠心無二,而歸宿則是更高的由內(nèi)到外的立身處世準則。忠孝兩字在古代人的價值評判體系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孝是人品節(jié)的基礎,忠是孝的發(fā)展和外延。
在明朝風雨飄搖的時代,忠的集中體現(xiàn)便是護明抗金 (清),不事二主,如有勇節(jié),還應赴戰(zhàn)殺敵,保衛(wèi)國土,視死如歸。文人出身的孫奇逢在險惡形勢下對明朝忠心不改,將尊儒崇禮同立身經(jīng)世統(tǒng)一在了一起。隨著清兵大舉入侵,許多戎馬倥傯的武將尚降清自保,如祖大壽、洪承疇、吳三桂、尚可喜等赫赫有名的大將最后都放棄抵抗,投降清軍。而儒士孫奇逢“少倜儻,好奇節(jié),而內(nèi)行篤修”[5]卷十一,9,“張空拳,冒白刃”揭竿而起,在反抗外族入侵上不打折扣地做到了忠心耿耿。明朝末期,在始終如一堅持正義氣節(jié)的人逐漸減少的情況下,孫奇逢滿腔熱情舍生取義的凜然氣質(zhì)更顯難能可貴。
孫奇逢認為: “陽明良知之說,著力在致字,故自謂龍場患難死生之后,良知方得出。”[1]卷十三,42孫奇逢的這句話蘊含著樸素的知行辯證統(tǒng)一觀,在人生中,要通過努力學習得到真“知”,但不能因此而停留在“知”的層面,而將實“行”放置一邊,這種始于知終于行的學習觀和人生觀是不可取的。孫奇逢先生把“知”致于行,并從“行”中之悟而獲得良知,這種聯(lián)系、發(fā)展的辯證思想是理性和科學的,在明末清初動蕩的社會和浮躁的學術(shù)領(lǐng)域中十分難得。所謂“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他的知行統(tǒng)一風格的另一表現(xiàn)是既追求內(nèi)心的正直坦蕩,在行為上對權(quán)貴不卑不亢,不但從“知”到“行”,而且再從“行”中得到新“知”,對“知”之內(nèi)容進一步升華,對“行”之決心進一步堅定。
孫奇逢認為:卑則取辱,亢則取禍。他一生都在追求中正的行事之道。但這不代表著他是無原則無底線的懦夫,非但如此,他還敢于不畏不懼地對抗邪惡。他曾說:“人黑白不分者,不可以涉世處人?!保?]卷十三,434愛憎分明、黑白對立是他典型的經(jīng)世觀。明天啟時,魏忠賢得寵,掌管東廠,氣勢熏天,有一些人被魏黨收買脅迫,甚至有些官員為謀仕途通達主動依附閹黨。國子監(jiān)生陸萬齡專門上書稱魏忠賢可與孔子相提并論,督餉尚書黃運泰稱魏忠賢“堯天地德,至圣至神”,當時像這種阿諛奉承、恬不知恥的讀書人不一而足。魏忠賢的勢力無孔不入,國家朝政黑暗如此,而孫奇逢卻敢于站出來公開與閹黨叫板,誓不與魏做蠅營狗茍的勾當,這種氣魄令一般士子只敢望其項背。這種內(nèi)心的正直坦蕩外化為光明磊落的行為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第一,不懼閹黨,納官不仕。王思輿云:陽明此行,必立事功。吾觸之而不動矣。他還接著說:“因憶放翁云:修行力,小吏相欺尚動心,靜修云:誤人最是婁師德,何如春生未唾前。此處正好參看?!保?]卷十三,430這些話顯露出孫奇逢并不把人生功業(yè)作為人生的終極追求和目標。在風雨如晦的政壇,心存真性情并敢于用行動來彰顯內(nèi)心真實主張的人實在是寥若星辰。一方面,天啟年間,魏黨竊權(quán)誅異己,桐城左光斗、嘉善魏大中、吳縣周順昌被下獄。時閹黨烏煙瘴氣,人人聞之喪膽,噤若寒蟬,唯恐避之不及,但孫奇逢不但不與閹黨同流合污,而且敢于正面抵抗,他重情嫉惡,赴義若渴,敢于逆流而上,積極營救志士于水火。從他多次與閹黨勢力對抗和以講學傳道為歸宿的人生軌跡看,對他“義不避禍,而造物每與生全,始于豪杰,終以圣賢”[6]卷三,53的評價是十分允當?shù)?,可謂 “燕趙悲歌慷慨之風久湮,人謂自先生而再見”[7]1371。另一方面,他的君子之風表現(xiàn)在幾次納官不仕,“抱道自樂,屢辭征書,天下嘉其節(jié)”[8]卷六上,3。他一生安貧樂道,有氣節(jié)有堅持,無俗志有大勇。明時,他因據(jù)理力爭營救周順昌等人,義震天下,臺垣及巡撫交章論薦,皆辭不就。清初,國子監(jiān)祭酒薛所蘊、兵部侍郎劉余佑、順天巡按御史柳寅東薦征,“俱以病辭,有司敦促急,人恐有得罪”,孫奇逢卻說薦者以賢視我,我不敢自賢而自處于不賢,何罪之有?他在明清兩代,被薦舉十幾次,始終堅守不出。
第二,一身正氣,不畏時局??滴跞辏瑢O奇逢先生已經(jīng)81歲,有人以文字獄誣陷他,他聞訊后卻從容地說“天下事只論有愧無愧,不論有禍無禍”,并立即投呈當局對簿,后便無事。孫奇逢有著對世事敏銳的洞察力和樂天知命的達觀思想,梁啟超曾對他的為人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要之,夏峰是一位有肝膽,有氣骨,有才略的人。晚年加以學養(yǎng),越發(fā)形成他的人格之尊嚴,所以感化力極大,屹然成為北學重鎮(zhèn)?!保?]47
明時,心學理學對立,互挑其短,各立門戶。孫奇逢雖承心學,但他的學術(shù)思想是調(diào)和朱陸兼采眾長,經(jīng)世主張是躬身實踐學以致用,力將知行做到自然統(tǒng)一。他曾說:“黑白太分者,不可以善世宜民。學問要包荒,才是天地江海之量?!保?]卷十三,434他還認為:“學人不能入道,病在偏見未融也,執(zhí)念未化也,勝氣未降也,名心未破也。偏見未融?!保?]卷十三,436可見,孫奇逢對 “知”的界定并不局限于陸王學說的范疇,同時還外延至理學中的合理成分,這種脫離了派別和門戶包容的“知”才是真正的“知”。另外,作為心學的傳承者,他在授業(yè)解惑的過程中,不是一味地傳授,而是加以甄別,摒棄心學中空疏的談論心性和學術(shù)的歪風,主張知行結(jié)合,這種中正的知行觀也是非常值得學習的。
首先,孫奇逢初學程朱,后關(guān)注王學并自我糾正王學,避王學空談之虛,泄程朱理學之實?!八淖娓笍年柮鞲叩軚|廓受學,他的摯友鹿伯順又專服膺陽明,所以他的學問自然是得力于陽明者最深”[9]46,但他同時對王學理論又有著獨特的認識:行所無事非無所作為,心學“行所無事”也非要求一味空談而停止作為。這正是對王門鼓吹的“心是無心之心,意是無意之意,知是無知之知,物是無物之物”的批評和糾正。其次,夏峰先生的學術(shù)導向也滲透著破除門戶之見的理性。他認為自然有其發(fā)展運動規(guī)律,曾提出大禹治水成功的“因勢利導論”;他認為學問要“以慎獨為宗,以體認天理為要,以日用倫常為實際,不欲判程、朱、陸、王為二途”[10]第一冊,2。孫奇逢雖然繼陽明的學統(tǒng),但他對晦翁、陽明的得失都有著清醒的認識:“門宗分裂,使人知反而求諸事物之際,晦翁之功也。然晦翁沒而天下之實病不可不泄。詞章繁興,使人知反而求諸心性之中,陽明之功也。然陽明沒而天下之虛病不可不補?!保?]44孫奇逢以實際為標桿來回望和檢驗學術(shù)本身,在學術(shù)堅持上剝離兩派弊端,在比較朱陸中得出真“知”而非門戶之“知”,取各派所長為己所用。由此不難看出,孫奇逢非囿于門戶之見或盲從或貶斥,而是對理學和心學有著清醒的客觀評價。這種不避兩家之短、海納百川的心胸正體現(xiàn)了儒家“君子和而不同”的處世觀,這種去藻勵行的實事求是作風駕馭了真“知”和實“行”,做到了知行統(tǒng)一。他曾言:“諸儒學問,皆有深造自得之處……雖其間異同紛紜,辯論未已,我輩只宜平心探討,各取所長,不必代他人爭是非求勝負也。一有爭是非求勝負之心,卻于前人不相干,便是己私,便是浮起。此病關(guān)系殊不小?!保?]34
孫奇逢一直提倡學要“以躬行為主”,其在蘇門“躬耕自給”的治學模式正是他經(jīng)世致用思想的真實詮釋。清入關(guān)以后,在京畿大量圈地分封宗親,孫奇逢祖籍河北容城也難逃劫難。67歲時,孫奇逢率親族弟子來到輝縣蘇門山下,名士馬光裕仰慕先生氣節(jié),將田產(chǎn)贈給了他。他在此自食其力,將生活和學術(shù)結(jié)合在一起,開始了與弟子邊耕邊讀的生活,顛覆了“君子遠庖廚”的傳統(tǒng)邏輯。謝國楨先生曾總結(jié):“少又承鄒東廓之續(xù)論,故以陽明兩支之教,而一歸于實踐致用,郁然成為北學之宗?!保?1]1
朱熹曰:知易行難。而孫奇逢真正做到了知行統(tǒng)一。他的醇厚的道德觀、不偏不倚的學術(shù)思想、坦蕩磊落的個性追求共同組成了“知”的內(nèi)容。他一生的活動,包括守孝黜惡、避仕抗清、治學育人構(gòu)成了“行”的范圍,知行互促互進,辯證統(tǒng)一,并著力把真理應用于實踐,其樸實的符合規(guī)律和時代發(fā)展的知行觀及知行統(tǒng)一的經(jīng)世風格對后世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深受后世贊譽。他曾言于弟子“饑餓窮愁困不倒,聲色貨利浸不倒,死生患難考不倒,人之事畢矣”。世人敬重孫奇逢的學問,更仰慕他知行統(tǒng)一的人格魅力和經(jīng)世主張。他的門生中不乏名士,“睢州湯斌、登封耿介皆仕至監(jiān)司后往受業(yè)”[12]卷四百八十,13102。時人都以交游、從游、私淑蘇門為榮。謝國楨先生曾中肯地評價孫奇逢:“又夏峰年尤老壽,其傳學至廣,清初直隸河南之學者無不出夏峰之門,而蜀,而湘,亦風化所及,其后北方學風率多淵源于夏峰,故言北方之學者,要當首屈夏峰焉?!保?1]1-2明末政局動亂有三處講學的地方發(fā)揚倫理,傳學術(shù)星火,其中一處便是孫奇逢主持講學的蘇門百泉書院,而“以孫奇逢的輩分最高,聲名最大”[13]。全謝山曾說:“北方則孫夏峰,南方則黃梨洲,西方則先生 (李中孚),時論以為三大儒”。[14]卷十二總之,孫奇逢知行統(tǒng)一的風格使他的治學和經(jīng)世達到了純樸無華、自然天成的至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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