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 旭
(安徽農(nóng)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6)
現(xiàn)代漢語“副名結構”的形成時間不長,但業(yè)已成為一種較為穩(wěn)定的構式。學界對于副名結構的研究已從最初的修辭學爭論轉移到對其形成機理的探討[1]。本文在現(xiàn)有研究的基礎上,著重探討副名結構中名詞的語義特征,并依據(jù)認知語義學理論,分析該類名詞進入副名結構的認知動因,以及該結構對名詞的限制條件,以加深我們對該結構的認識。
現(xiàn)代漢語中名詞是詞類中的大類,數(shù)量上遠超其他詞類,居各詞類之首。例如郭銳的《現(xiàn)代漢語詞類研究》共收錄43 330個詞匯,僅名詞就達到27 408個,占總數(shù)的63.25%。
名詞分類有不同標準,如句法成分標準、配價標準等。本文采用語義范疇標準,將名詞分為具體名詞和抽象名詞兩大類,然后再根據(jù)語義范疇將其進一步分類,并在此基礎上考察副名結構中名詞的語義特征。
我們從語料中發(fā)現(xiàn),副名結構中的名詞既有抽象名詞,也有具體名詞。名詞是一個開放的類,無法對其進行封閉的定量統(tǒng)計分析。因而本文采取抽樣統(tǒng)計法,對進入副名結構的名詞進行分析。通過對建立的小型語料庫所進行的統(tǒng)計,副名結構中的名詞中,抽象名詞多于具體名詞,二者的比例大約為6∶4。
名詞代表某種事物,具有指稱功能,但沒有陳述功能。然而凡是事物,一般都具有某種屬性。換言之,名詞隱含一定的性狀義。而具有性狀,就會有程度上的差別。但這種程度的差異不是顯現(xiàn)在外,而是隱含的,需借助外力來使之顯現(xiàn)[1]。名詞在語義上的這一特點,使得名詞進入副名結構成為可能。
副名結構中的副詞屬于程度副詞,而程度副詞具有“量度義”特征[2]。這種“量度義”就是它進入副名結構的前提條件。另一方面,由于名詞隱含的性狀義存在程度差異,語義上使得程度副詞和名詞的結合成為可能。程度副詞修飾名詞后,可以標志名詞隱含的性質所達到的程度。更為重要的是,它對該性狀進行了強化和凸顯,使隱含的特征得以前景化。張誼生認為:“要想使名詞的指稱功能性狀化,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在名詞前面附加程度副詞,并且讓這種副名結構充當謂語、述語、補語、定語等表述成分?!保?]邵敬敏、吳立紅也持相同觀點。他們認為,名詞的“屬性”意義實際隱含著“程度量”語義特征,而程度副詞具有“程度量深”語義特征,因而二者之間“存在著某種因果關系”[4]。正是這種因果關系的存在,使得程度副詞和名詞得以雙雙進入“副名結構”,形成現(xiàn)代漢語的一個嶄新構式。
下面按照進入副名結構名詞的不同類型,分析其各自的語義特征。
進入副名結構的抽象名詞分為兩類:語義蘊含類和語素包含類。
(1)語義蘊含類。此類名詞隱含性質義,具有描述性語義特征,如“傳統(tǒng)”“朝氣”“青春”“經(jīng)典”“文明”“權威”“藝術”“詩意”“知音”等。如:
例1 而在我活著的時候,親眼所見,連草們都很忙,很緊迫,很朝氣,蔥蘢如愿。
例2 她穿著淺黃色的套頭毛衣、淺黃色的打褶短裙,很清新、很青春。
“朝氣”本指早晨清新的空氣,多比喻奮發(fā)進取的精神狀態(tài),用作名詞。但該詞隱含性質義,具有描述性語義特征,所以在句①中,“朝氣”并非是指概念意義上的“朝氣”,而是指“具有奮發(fā)向上的精神”。同理,句②中的“青春”也不再是指某種抽象的概念,而是指具有與概念密切相關的性狀,即“富有青春氣息的”。
(2)語素包含類。該類名詞中包含形容詞性語素,具有性狀義,如“悲劇”“熱門”“偏見”“美味”“激情”“溫情”“新潮”“福氣”等。如:
例3 專訪“戰(zhàn)地玫瑰”閭丘露薇:溫總理很溫情很實在。
例4 這種玩法在當年很熱門,因為玩法簡單近年來已被更復雜的玩法替代了。
同“語義蘊含類”名詞一樣,此類名詞也具有描述性語義特征,在副名結構中不再是指抽象概念,而是表示具有某種性狀特征。如③中“溫情”表示“讓人感到親切、溫暖的”,等等。
抽象名詞本身就是對抽象事物的屬性、特征所進行的概括和總結,所表達的就是事物的特點,所以與其他類別的名詞相比,它們所包含的性狀義更為豐富[5]。正因如此,抽象名詞更容易受到程度副詞的強化。在程度副詞與抽象名詞結合的過程中,程度副詞所具有的“量度深”語義特征能夠凸顯和加強抽象名詞所隱含的某類性狀特征的程度,即凸顯其性狀義,抑制其指稱義。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由于抽象名詞的這一特點,有些抽象名詞經(jīng)常與程度副詞聯(lián)用,從而產(chǎn)生功能游移,逐漸成為形容詞或形名兼類詞,如“熱門”“新潮”“文明”等。不過,隨著越來越多的名詞出現(xiàn)于該構式,該構式本身已具備一定的單位屬性,具有一定的能產(chǎn)性,轉而吸引更多的其他類名詞進入該構式。這時我們就不能簡單的把這種現(xiàn)象當作名詞活用或名詞轉類來看待,而應該將其看作一個獨立的語言現(xiàn)象來進行研究。
具體名詞的聯(lián)想空間較抽象名詞小,一般不表達性狀義,與程度副詞組合的可能性也相對較小。但盡管如此,副名結構的實際用例中具體名詞并不鮮見。進入副名結構的具體名詞分為三類:指人名詞、指物名詞和專有名詞。
(1)指人名詞。這類名詞指稱某一類人,一般情況下,這類人都具有較明顯的性格特征,如“紳士”“官僚”“市儈”“小市民”“英雄”“奶油小生”“男人”“學生”“君子””淑女”“農(nóng)民”“癟三”等。
例5 他徑直走到溫柔地融合在一起的殷紅和她的老同學面前,用一種十分紳士的語氣對那個男人說道……
例6 愫細很淑女地啜飲了高腳杯中的白酒。
指人名詞是根據(jù)某種類屬特征對人群進行范疇化后而使用的名稱,因而這類名詞也就隱含著關于該類群體成員所共同具有的性狀特征[5]。我們可將這類名詞進行歸類分析。從不同職業(yè)或社會階層的角度來劃分,不同的人群可分別被命名為“農(nóng)民、商人、學者、教授、權威、學生”等;從行為特征和社會角色來劃分,又會有“英雄、好漢、淑女、紳士、癟三、流氓、潑婦、軍閥、官僚”之分;從天資和智商的角度來劃分,又有“天才、笨蛋、傻瓜”的區(qū)別。具體舉例來說,“農(nóng)民”具有純樸、本分、踏實、目光短淺、沒見過市面等大眾普遍認同的屬性特征,進入“程度副詞+名詞”結構槽后,它所具有的性狀特征就會得到程度副詞在量度上的加強,使其屬性特點更加突出,讓受眾直接聯(lián)系這些屬性特征,而不再或很少與其所指稱的人物相關聯(lián)。
(2)指物名詞。和指人名詞一樣,指物名詞所指稱的物體同樣具有明顯的特征,因此這類名詞常常作為喻體出現(xiàn),含有比喻義,如“泡沫”“奶油”“狐貍”“陽光”“牛”“鐵”“面”“畜生”“廢物”“草包”等。
例7 皮秀英瓜子臉,吊梢眉,相當狐貍。
例8 隔著話筒,章海闕笑得很得意、很桃花,早已預見自己第一回合交手勝利,只可惜她看不見。
指物名詞在使用過程中一般與具體的有形事物相聯(lián)系,與抽象名詞、指人名詞相比,所包含的性狀義相對要少得多。但某些指物名詞所指稱的事物為日常生活所常見,且有著有別于其他事物的突出明顯特征。這樣的特點也使得這類名詞易于進入副名結構。進入副名結構后,由于受到程度副詞在量度上的加深,與名詞相關聯(lián)的性狀能夠得到進一步強化。
(3)專有名詞。能夠進入副名結構的專有名詞有處所名詞、人物名詞等,如“阿Q”“雷鋒”“林黛玉”“堂·吉柯德”“陳世美”“美國”“中國”“上?!薄拔鞑亍钡取?/p>
例9 這一切等等,確是十分堂·吉訶德的了。
例10 《合肥晚報》最合肥,最好看。
專有名詞指稱具體的人或處所,因而隱含著與這些人或處所相聯(lián)系的具體性狀特征。同時也正因如此,該類名詞具有聯(lián)想度高的特點,而且其具有的性狀特征極具個性,能起到區(qū)別作用。進入副名結構后,在程度副詞的作用下,這種具體性狀受到凸顯,用來形容事物所具有的這類特征。有些優(yōu)秀文學作品中所塑造的典型形象,因形象突出、個性鮮明且極具代表性,往往會獲得這種用法。如魯迅筆下的“阿Q”,具有鮮明的性格特征,其精神勝利法讓極具個人色彩。因而說某人“很阿Q”,聽者并不覺得突兀,而是知道這一表達意指這個人具有阿Q 那樣的特征。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能夠進入“副名結構”結構槽的名詞都暗含著較為突出的性狀義,為大眾所熟悉,進入該構式后,由于受到副詞以及構式框架的雙重制約,名詞本身具有的指稱義受到抑制,而性狀義得到凸顯。不過,副名結構與漢語中更為常用的副形結構的不同之處在于,形容詞具有的屬性義是顯性義,或者說是其常規(guī)意義,而副名結構中的名詞所具有的屬性義為隱性義,或稱作非常規(guī)意義。因此,進入該構式后,名詞產(chǎn)生了語義游移,而造成語義游移的機制即是構式所具有的語義規(guī)約力量,被稱為語義壓制[1]。
認知語義學的框架語義理論和百科知識語義觀強調背景框架在詞匯意義識解中所起到的作用,認為以框架語義為基礎,詞匯意義體現(xiàn)出彈性特征,在不同語境中體現(xiàn)為不同的意義[6];此外,依據(jù)認知語法,詞匯的不同意義存在著常規(guī)和非常規(guī)之分,而這些差別與構式密切關聯(lián)[7]。從構式的角度分析進入副名結構后名詞所產(chǎn)生的語義變化,可以更好地揭示這一新奇語言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背后所存在的語言機制。
描述詞匯意義,形式學派強調設定一定數(shù)量的語義特征,不同詞匯的意義就是由不同的語義特征組合而成。而認知語義學認為,詞匯意義并不能為數(shù)量有限的語義特征所涵蓋,運用語義特征對詞匯意義進行表征并不恰當[7]。例如,依據(jù)形式主意觀點,“單身漢”的意義就是其語義特征組合“未結婚的成年男性”。然而“和尚”通常也是“未結婚的成年男性”,但是沒有人會把和尚也歸為“單身漢”的行列。認知語義學持有百科知識語義觀,認為詞匯不是固定的語義特征的集合,而只是一種“切入點”,指向與之相關的百科知識[7],或“喚起”相應的背景框架[8]。因此,只有結合詞匯所激活的背景百科知識,才能準確描述詞匯意義。
百科知識語義觀可以為許多語言現(xiàn)象提供統(tǒng)一而合理的解釋,如語義引申、語言使用、語法配價關系等。對于進入副名結構的名詞而言,其意義與該名詞的本義產(chǎn)生偏離,體現(xiàn)為脫離本義的引申義。如例11:
例11 畢業(yè)時,她己經(jīng)變得非常城市了。
此處“城市”的意義已經(jīng)不是其本義,表達指稱意義,而是描述某種性狀,即發(fā)生了語義游移。依據(jù)百科知識語義觀,這種語義游移現(xiàn)象普遍存在于語言使用中。這是因為,在語言使用中,語義在線構建的基礎是與表達式所指定的客觀實體相聯(lián)系的百科知識,而不是詞典語義理論所羅列的有關該表達式的語義特征;依據(jù)表達式所激活的百科知識,表達式的本義與引申義產(chǎn)生相似性或聯(lián)系,由此產(chǎn)生語義引申[7]。例如,上例中的“城市”所體現(xiàn)的已非其指稱或常規(guī)意義,而是衍生出的臨時意義,即指城里人所具有的各種明顯特征,這一意義就屬于“城市”的非常規(guī)意義,或稱其引申義。而產(chǎn)生這一語言現(xiàn)象的基礎正是“城市”所激活的語言使用者大腦中有關城市的百科知識。
語義引申是一種語義游移現(xiàn)象。由上節(jié)的分析可以看出,百科知識語義觀對這一現(xiàn)象提供了合理解釋。然而語言中的何種機制促發(fā)了這種語義游移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呢?借助構式語法理論,便可找到答案。
構式語法認為,和具體詞匯一樣,抽象的構式范型(construction schema)也是一種構式,本身具有意義;此外,構式范型對其組成成分具有意義規(guī)約力量,當組成成分的常規(guī)意義符合構式范型的意義要求時,二者間是例示關系,當組成成分的意義不符合構式范型的意義要求時,構式范型將對其進行語義壓制(coercion),以達到語義間的和諧統(tǒng)一[9]。
副名結構所賴以產(chǎn)生的構式范型是漢語中廣泛使用的“很+X”這一結構范型,其典型成員即是“副形結構”。由于表達的需要,名詞進入“很+X”結構槽,形成“副+名”結構。進入“很+X”結構的名詞與構式范型產(chǎn)生意義沖突并受到其在語義上的壓制,從而產(chǎn)生語義游移。例11中“很+X”構式要求進入該構式的“X”必須表達性狀義,比如典型的性狀義形容詞。進入該構式的名詞“城市”的常規(guī)用法表指稱,與其要求不符,因而受到語義制約,產(chǎn)生語義游移,以達到構式內部意義和諧的要求。在實際解讀中,此處的“城市”正是表達一種性狀義,體現(xiàn)了詞語意義的解讀是一種在具體語境中的動態(tài)識解過程。
當然,正如上一節(jié)所述,并非所有名詞都可以接受這種語義壓制從而能夠進入“很+X”構式。只有那些激活的百科知識中有較為顯性的性狀義名詞才有可能進入該構式,且其性狀義越凸顯,進入該構式的可能性越大。
本文討論了副名結構中名詞的類型及其語義特征,并根據(jù)認知語言學的百科知識語義觀和構式理論探討了名詞進入副名結構所依賴的語言機制。
通過分析發(fā)現(xiàn),能夠進入副名結構的名詞涵蓋了名詞的所有類別,但相對而言,其中的抽象名詞明顯多于具體名詞。而無論是抽象名詞還是具體名詞,它們的共同特征都是具有一定的性狀義,這是名詞進入副名結構的語義基礎。這同時也解釋了為什么能夠進入該構式的抽象名詞要多于具體名詞,因為抽象名詞包含更為豐富的性狀義,其性狀義也更為凸顯,從而更容易得到“程度副詞+X”構式的允準而進入該構式。
程度副詞與名詞的結合體現(xiàn)了詞匯的多義性特征及語義構建的動態(tài)特征。詞匯意義以背景框架語義為基礎體現(xiàn)出彈性特征,在不同的語境中凸顯出不同的語義側面,即體現(xiàn)為多義性。意義要依據(jù)具體情境進行適應性調整,對意義的理解是一個在具體語境中的動態(tài)識解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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