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光
(浙江省社會科學院 哲學所,浙江 杭州 310007)
孔子及其弟子在春秋末戰(zhàn)國初形成了中國學術(shù)史上第一個重要的學派——儒家學派。這個學派以孔子為領(lǐng)袖,以孔門七十子為學術(shù)骨干,而以號稱“弟子三千”為基本學術(shù)群體。①《史記·孔子世家》稱:“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庇滞瑫吨倌岬茏恿袀鳌酚洠骸翱鬃釉弧軜I(yè)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異能之士也?!蓖瑫度辶至袀鳌份d:“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笨梢姰敃r孔門之盛,故后儒常稱孔門“弟子三千,賢人七十”。這在當時可以說是夠顯赫的了,儒學之被稱為“顯學”是當之無愧的。該學派的主要骨干人物,據(jù)《論語·先進》和《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的記載,以“德行”見長者是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以“言語”見長者是宰我(宰予)、子貢,以“政事”見長者是冉有、季路(子路),以“文學”見長者是子游、子夏,此外,還有子張、曾參、澹臺滅明(子羽)、宓不齊(子賤)、原憲、漆雕開、有若等人,是弟子中之佼佼者。孔子死后,其弟子和再傳弟子分化為許多支派,《韓非子·顯學》便有所謂“儒分為八”之說,曰:
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士啄螅宸譃榘?,墨離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
但在以往儒學史的研究中,由于文獻的散佚和資料的缺乏,我們對戰(zhàn)國時期儒家八派的了解并不全面,對其中一些重要環(huán)節(jié)的認識模糊不清,特別是對孔子、孟子之間的儒學發(fā)展脈絡(luò),存在著相當多的疑惑與學術(shù)上的空白難解之謎。如關(guān)于子思與思孟學派之說就語焉不詳或存有許多爭議。所幸的是,上世紀90年代,在湖北荊門市郭店村的一座楚墓里,出土了大量記載先秦思想典籍的竹簡,其中有十余篇可以斷定為介乎孔、孟之間的儒家典籍,它為我們補寫先秦儒學史并重新審視、研究先秦儒學的思想主旨和發(fā)展脈絡(luò)提供了極其珍貴的思想資料。自從荊門市博物館編輯出版了《郭店楚墓竹簡》①《郭店楚墓竹簡》,荊門市博物館編,裘錫圭審訂,文物出版社1998年5月版。一書之后,眾多專家學者發(fā)表了論文或?qū)V?,對楚簡典籍的成書時代、作者歸屬、學派傾向及其思想內(nèi)容進行了多角度的考辨與分析②學界有關(guān)“郭店楚簡”的研究性專著主要有:郭沂著:《郭店竹簡與先秦學術(shù)思想》,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2月出版;廖名春著:《新出楚簡試論》,臺灣古籍出版公司2001年5月出版;梁濤著:《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5月出版;王中江著:《簡帛文明與古代思想世界》,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3月出版。學術(shù)論文集有:武漢大學中國文化研究院編:《郭店楚簡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5月出版;姜廣輝主編:《郭店楚簡研究》(即《中國哲學》第20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1月版,《郭店簡與儒學研究》(即《中國哲學》第21輯),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1月版)。此外,邢文主編的《國際簡帛研究通訊》第一、二卷各期也刊載了一些研究論文,《中國哲學史》、《孔子研究》、《光明日報》等報刊也發(fā)表了多篇論文。關(guān)于“郭店儒簡”的研究,當以李學勤、龐樸、姜廣輝、廖名春諸先生的論文較有代表性;關(guān)于“郭店道簡”的研究,則以裘錫圭、許抗生、郭沂諸先生的論文較有代表性。,學者們一致承認“郭店楚簡”對于先秦思想史研究的重要意義,但還是存在諸多分歧沒有解決。本文擬在辨析有關(guān)問題的基礎(chǔ)上,具體探討一下《郭店楚墓竹簡》中的儒家典籍(以下簡稱為《郭店儒簡》)的思想內(nèi)容。
關(guān)于《郭店楚墓竹簡》的年代、篇名與作者歸屬諸問題,姜廣輝、李學勤、廖明春、郭沂諸先生都一一作了考辨,但意見不一?,F(xiàn)就本人理解并綜合諸家考辨,對“郭店楚簡”中有關(guān)儒家典籍的幾個問題作一辨析:
第一,關(guān)于《郭店儒簡》的成書年代,固然與郭店楚墓的墓葬年代有關(guān),但最重要的判斷依據(jù)是儒簡的作者歸屬及其內(nèi)容中記載的歷史事件的下限。根據(jù)李學勤、姜廣輝等人的考證,我們大致可以肯定,這批儒簡是介于孔子與孟子之間的儒家典籍,基本上是孔子之孫孔伋(子思)及其學派的作品。眾所周知,孔子的生卒年代為公元前551~479年,子思生卒年代為公元前483~402年,孟子生卒年代為公元前390~305年,而郭店楚墓的墓葬年代約在公元前300年以前,則我們可以把這批儒家典籍的成書時代定在戰(zhàn)國早、中期即公元前450年到公元前350年之間。
第二,關(guān)于《郭店儒簡》的篇數(shù)問題,是與各篇簡文的思想傾向密切相關(guān)的?,F(xiàn)在,學者公認〈緇衣〉③為區(qū)分起見,本文關(guān)于郭店楚簡的篇名均用單書名號〈〉 標示。其他書名篇名則用雙書名號《》標示。、〈五行〉、〈成之聞之〉、〈尊德義〉、〈性自命出〉、〈六德〉、〈魯穆公問子思〉、〈窮達以時〉等八篇是儒家簡。至于〈唐虞之道〉、〈忠信之道〉兩篇,或認為是儒家之作,或認為屬縱橫家言(如李學勤)。我認為,〈唐虞之道〉中的“禪讓”說和“尚德”、“尊賢”論、〈忠信之道〉論“忠信”與“仁義”的關(guān)系,這明顯屬于儒家的政治學說。而所謂“縱橫家”者,其思想必有所近,或近于儒,或近于道、墨、名、法,獨立的“縱橫”思想是不存在的,所以〈唐虞之道〉、〈忠信之道〉二簡,應(yīng)屬“儒簡”無疑。
至于〈語叢〉,郭店簡的整理、釋文者依竹簡的長短、編線略異而將它分為四篇,但在我看來,其實是不必分篇的。其理由主要有三:一是各支竹簡形制相同,長短相近(均屬兩端平齊的短簡),字體的書法一致(為典型楚系文字);二是各支竹簡簡文的體裁和語言風格是相同的,都是“格言”式的語錄匯編體,而且許多文句上下對應(yīng),或者前后押韻;三是所輯語錄反映的思想傾向大體一致,符合孔子思想,均屬儒家之言④如:〈語叢一〉論仁、義、禮的多條語錄,與《禮記》之〈坊記〉、〈表記〉諸篇所論如出一轍;〈語叢二〉稱“小不忍,敗大勢”之語,與《論語·衛(wèi)靈公》所記孔子之言“小不忍則亂大謀”相近;〈語叢三〉之“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與《論語·述而》所記孔子之言相同;〈語叢四〉稱“善使其民者,若四時一遣一來,而民弗害也”與《論語·學而》所記孔子之言“使民以時”的思想吻合,故可判定〈語叢〉四篇均為傳承孔子思想的儒家簡。。很可能這整篇〈語叢〉的語錄都源于一書,為一人之作。因此,我們將〈語叢〉視為一篇(如果細分,則可依其內(nèi)容或文內(nèi)標記分為若干章節(jié))歸入《郭店儒簡》。加上前述十篇,整個《郭店楚簡》中的儒家著作,一共是十一篇。
第三,關(guān)于《郭店儒簡》的篇名問題,已有學者指出楚簡整理者關(guān)于其中幾篇的命名是有問題的,并作了辨正,但其原則未能一貫。我認為,《郭店儒簡》的篇題命名,應(yīng)依據(jù)兩個原則,一是參照先秦著作的命名慣例(一般用篇頭二、三字為篇名)來命名,二是提煉各篇簡文的思想命題或主旨而定名。據(jù)此,我們可將《郭店楚簡》中除〈語叢〉以外的十篇儒簡定名為:
〈緇衣〉,本篇內(nèi)容與《禮記》的〈緇衣〉篇相同,其首句為“夫子曰:好美如好緇衣”,故名;
〈魯穆公問子思〉(原定名〈魯穆公問子思〉):本篇首句為“魯穆公問子思曰”,應(yīng)取前三字(人名)而不必取全句,如《論語·顏淵》篇首句為“顏淵問仁”、但只取“顏淵”二字之例;
〈天人〉(原定名〈窮達以時〉):本篇首句為“有天有人,天人有分”,故名;
〈五行〉,本篇內(nèi)容與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甲本卷后古佚書》中〈五行〉篇之經(jīng)文大體相同,其首句即為“五行”二字,故名;
〈唐虞之道〉,本篇首句為“唐虞之道,禪而不?!保拭?。
〈忠信〉(原定名〈忠信之道〉),本篇所論主題為“忠信”之涵義,而無“忠信之道”文字,故宜名〈忠信〉,而不必添加“之道”二字;
〈天?!担ㄔ闯芍勚担酒獡?jù)郭沂考證,整理者排簡有誤,首句應(yīng)為“天降大常,以理人倫”,甚是。但郭氏將篇名定為“天降大?!眲t不然。簡文中本有“天常”一詞,如“可以至順天常矣”、“是故古君子慎六位以祀天?!钡?,且為本篇所論主題,故名;①姜廣輝在《郭店楚簡與〈子思子〉——兼談郭店楚簡的思想史意義》(載《中國哲學》第20輯)文中指出:〈成之聞之〉篇“錯簡嚴重,很難復(fù)原。依筆者拙見,此篇實為二篇,前二十簡為一篇,后二十簡為一篇。前者可名為〈求己〉篇,后者可名為〈天?!灯!贝苏f雖有所見,但證據(jù)不夠充分,難以定論。
〈尊德義〉,本篇首句為“尊德義”三字,故名;
〈性命〉(原定名〈性自命出〉),全篇所論主題為性與命的關(guān)系,首段文字有“性自命出,命自天降”句,故名;
〈六德〉,本篇首句缺文,所見首句為“何謂‘六德’”,故名;
綜上所說,《郭店儒簡》的十一篇篇名,應(yīng)定名為:〈緇衣〉、〈魯穆公〉、〈天人〉、〈五行〉、〈唐虞之道〉、〈忠信〉、〈天?!?、〈尊德義〉、〈性命〉、〈六德〉、〈語叢〉。
第四,關(guān)于《郭店儒簡》的作者問題,可謂眾說紛紜。大致有孔子、子游、子張、曾子、縣成、公孫尼子、子思、子思學派、思孟學派諸說。其中較有代表性的是廖名春、李學勤、姜廣輝、王葆玹之說。廖名春將《郭店儒簡》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孔子之作,有三篇;第二類是孔子弟子子張、子游、縣成之作,有四篇;第三類出于《子思子》,為子思及其弟子所作,有〈緇衣〉、〈五行〉、〈魯穆公〉三篇。李學勤將《郭店儒簡》分為兩組(實際上是分三組),認為〈緇衣〉、〈五行〉、〈成之聞之〉、〈尊德義〉、〈性自命出〉、〈六德〉、〈魯穆公問子思〉、〈窮達以時〉共八篇屬于儒家子思一派著作,可歸于《漢書·藝文志》著錄的《子思子》,而〈唐虞之道〉、〈忠信之道〉兩篇,則屬縱橫家之作。姜廣輝在李學勤辨析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提出了考察郭店儒簡是否是《子思子》的四條標準:一是以《荀子·非十二子》對子思、孟子的批評為標準;二是以〈中庸〉的思想命題為標準;三是以子思“求己”的學術(shù)主旨作標準;四是以子思剛風傲骨的思想性格為標準。由此考定〈唐虞之道〉、〈緇衣〉、〈五行〉、〈性自命出〉、〈窮達以時〉、〈求己〉(即〈成之聞之〉前半篇)、〈魯穆公問子思〉、〈六德〉等八篇系出子思之手或?qū)儆谧铀紝W派的作品,而對〈忠信之道〉、〈尊德義〉二篇未作辨析。②廖名春:《荊門郭店楚簡與先秦儒學》;李學勤:《先秦儒家著作的重大發(fā)現(xiàn)》;姜廣輝:《郭店楚簡與〈子思子〉——兼談郭店楚簡的思想史意義》。三文均載《中國哲學》第二十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1月版。王葆玹認為〈緇衣〉、〈魯穆公〉、〈五行〉、〈性自命出〉、〈尊德義〉、〈成之聞之〉、〈唐虞之道〉、〈六德〉等八篇均為子思及其學派之作,但對〈窮達以時〉和〈忠信之道〉未作辨析。③王葆玹:《郭店楚簡》的時代及其與子思學派的關(guān)系》,載武漢大學中國文化研究院編《郭店楚簡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5月版。
對于上述種種歧見,筆者今作四點辨析,提出一個結(jié)論:第一,我認為,將《郭店儒簡》的其中幾篇作者歸于孔子是缺乏根據(jù)的,因為孔子的風格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論語·述而》),即便有作,也是類似《論語》那樣由弟子所記之作,而《郭店儒簡》的所有篇章與《論語》體裁、風格基本不同,故不能因為“儒簡”簡文中某篇引用了孔子之言或符合孔子思想而斷定為孔子本人之作。第二,不能因為簡文中出現(xiàn)若干條符合孔子弟子子游、子張、曾子、縣成、公孫尼子等人思想的語錄就據(jù)以斷定某篇為某子之作,那樣的考辨有可能把《郭店儒簡》變成“漫羨而無所歸心”的雜著,因而肢解了子思學派的思想。根據(jù)《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家語》等資料的記載,子思是孔子的孫子,其生卒年為公元前483~402年??鬃铀罆r(前479)子思年僅五歲。相傳他學于曾子(前505~436),而曾子是孔門最年輕的弟子之一,可知子思比一般孔子弟子至少要晚生20年,則其著作、語錄中出現(xiàn)引用或符合孔子及其弟子思想的言論是不足為奇的,故不能因此斷定《郭店儒簡》分別是孔門諸弟子之作,反而可視為是承繼了孔子及其弟子思想的一家一派之作。第三,《郭店儒簡》中〈緇衣〉篇與《禮記·緇衣》的內(nèi)容相同,而《禮記·緇衣》早由梁代的沈均考定為出自《子思子》,《郭店儒簡》的〈魯穆公〉篇又明確記載了魯穆公與子思的問答之辭,由此可以斷定《郭店儒簡》中必有子思及其門人之作,再以此為參照分析比較其他簡篇的語言風格和思想傾向,我們發(fā)現(xiàn),《郭店儒簡》的所有篇章在思想上都是相互聯(lián)系、前后一貫的,都以仁義禮樂圣智忠信為基本德目,因此我們不應(yīng)該將本來互有聯(lián)系的一家一派之作割裂為多家多派之作。第四,上引李學勤、姜廣輝、王葆玹三學者實際上已認定《郭店楚簡》中的儒家竹簡大都屬于子思學派之作,但對其中〈忠信〉(原名〈忠信之道〉)篇尚未認定。其實,〈忠信〉篇開頭第一句話就是“不偽不言,忠之至也;不棄弗智,信之至也”,文中定義“忠信”的含義是“至忠亡(無)偽,至信不背”,文末的結(jié)論稱“忠,人之實也;信,義之期也”,即認為忠信之德的基本涵義是真實無妄、信守大義,“忠信”的歸宿是“仁義”之道。這與《中庸》所謂“誠者天之道,誠之者人之道”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而與〈魯穆公〉篇子思所謂的“忠臣”標準是“恒稱其君之惡者”(真實無偽)也是吻合的,所以我們可以肯定,《郭店楚簡》的〈忠信〉篇也是子思學派之作。
綜上所述,我認為,《郭店楚簡》中的儒家著作可以肯定是子思學派之作,因此,可將它們總體命名為《郭店楚墓竹簡·子思子》。
孔子的弟子子貢曾感嘆說:“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保ā墩撜Z·公冶長》)其實,并非孔子不言性與天道,而是因為其所言“性與天道”之義理精深,不容易被一般人所把握,故孔子講得不多,其弟子中不太肯深入鉆研如子貢者亦不甚了了。但是,也并非所有孔門弟子及其后學都不知“夫子之言性與天道”為何物的,其中有的人就有不凡造詣。過去,我們主要從《中庸》和《孟子》了解到子思和孟子是認真探究了孔子之“性與天道”的奧秘并努力發(fā)揮其哲理的儒學大師,現(xiàn)在有了《郭店儒簡·子思子》,我們就可以相互參照、具體而微地加以探討了。
子思作為孔子之孫,他應(yīng)當比一般弟子更了解乃祖之學。相傳他受學于孔子的弟子曾參,并作《中庸》二篇和《子思子》二十三篇①《史記·孔子世家》云:“子思作《中庸》。”《漢書·藝文志》著錄云:“《子思子》二十三篇,《中庸》二篇。”過去,學者對“子思作《中庸》”的問題還有所存疑,自“郭店儒簡”問世后,這一存疑可以完全消除了。。《中庸》開宗明義第一句就是“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這就從哲學的高度提出并討論了性與天命、性與人道及教化的關(guān)系問題。但“天命”為什么是“性”,“率性”為什么是“道”,“道”是天道還是人道呢?《中庸》本身的答案不很明確,而《郭店儒簡·子思子》的〈性命〉、〈五行〉、〈天人〉、〈天常〉諸篇做了很明白的解說(以下凡引《郭店儒簡·子思子》各篇只注篇名)?!葱悦灯谝欢渭凑f:
凡人雖有性,心亡奠志,待物而后作,待悅而后行……喜、怒、哀、悲之氣,性也。及其見于外,則物取之也。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始者近情,終者近義。②本節(jié)所引郭店簡文,均據(jù)荊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一書(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5月版),個別釋文略有不同。一下只注簡文篇名,不注頁碼。
顯然,這里的“性”是指隨客觀世界的運動變化而表現(xiàn)出來的人的情性,“命”指天賦之命,“道”是指與人的情性相關(guān)的人道。其間的關(guān)系是:性出于命,命由天定,有情性而后有人道。人道的喜、怒、哀、悲之性是先天賦予的。這與《中庸》所謂“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的思想是一致的。
該篇又說:
四海之內(nèi),其性一也。其用心各異,教使然也?!鲂哉?,勢也;養(yǎng)性者,習也;長性者,道也?!曇舱?,有以習其性也。道者,群物之道。凡道,心術(shù)為主。道四術(shù),唯人道為可道也。詩、書、禮、樂,其始出生于人?!?,所以生德于中者也。
在子思派儒者看來,人性既出于天命,所以是普遍同一的,但后天的養(yǎng)性之“習”和長性之“道”是不同的,所以最終成就的人心人性就有差異了。所以,關(guān)鍵在于要把握人道,修習詩、書、禮、樂之“教”,才能成為有德之人。顯然,這是對孔子“性相近,習相遠”及其仁道、德教思想的進一步闡發(fā),也為孟子的性善論和仁政說做了理論的先導(dǎo)。
但子思所論之“道”,是有天道、人道之分的。如〈天人〉篇說:“有天有人,天人有分。察天人之分,而知所行矣?!庇终f:“遇不遇,天也。窮達以時,德行一也。故君子惇于反己?!逼渲行乃枷胧侵v天道與人道既有相分的一面,又有相與的一面。
那么,在子思派儒者那里,天道與人道的具體內(nèi)涵是什么呢?〈五行〉篇說:
五行:仁形于內(nèi)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nèi)謂之行。義形于內(nèi)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nèi)謂之行;禮形于內(nèi)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nèi)謂之行,(智)形于內(nèi)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nèi)謂之行。圣形于內(nèi)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nèi)謂之行。德之行五,和謂之德,四行和謂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
可見子思派儒者所謂的“五行”是指五種德行,即仁、義、禮、智、圣?!拔逍小敝校?、義、禮、智四者總稱為“善”,是“人道”;“圣”則是統(tǒng)率五行的“德”,是“天道”。人道源于天道而由天道主宰,這就是所謂“性自命出,命自天降”的真諦所在。由此,我們也可以理解《孟子·滕文公上》所說的“孟子道性善”的“性善”字的涵義,并非通常所指是“性本善”,而是講這個“善”是指作為人道的“仁義禮智”這“四善端”。
楚簡〈五行〉篇篇末說:“聞道而悅者,好仁者也。聞道而畏者,好義者也。聞道而恭者,好禮者也。聞道而樂者,好德者也?!边@是具有總結(jié)性的論述,說明子思派儒者所講的仁義禮樂等“德行”即來自于人的悅、畏、恭、樂等天命之性,換言之,后天的道德理性是由先天的天命之性決定的。這說明子思派儒者關(guān)于“性與天道”的基本思想,是上承孔子思想而下啟孟子“性善”論的。
《郭店儒簡》的思想內(nèi)容,除了突出論述天命、性情、天道、人道的形成機制與相互關(guān)系之外,還重點探討了仁義禮樂忠信等道德觀念與為政治民的關(guān)系。如〈尊德義〉〈緇衣〉〈六德〉諸篇特別強調(diào)與闡發(fā)了孔子的德治主張。
〈尊德義〉指出,為君之道,必須“明乎民倫”(了解人民的倫常要求)、以“仁、義”引導(dǎo)人民、以“禮、樂”教化人民,才“可以為君”,才算真正懂得“圣人治民之道”。簡文稱:“(為君)不由其道不行。仁為可親也,義為可尊也。圣人之治民,民之道也?!庇址Q:“為政者……教以禮,則民果以輕;教以樂,則民用德……先以德,則民進善焉?!边@些論述,深得孔子德治思想之真諦,闡明了道德教化對于治民理政的重要意義。
〈緇衣〉則說:“子曰:長民者教之以德,齊之以禮,則民有歡心。教之以政,齊之以刑,則民有遯心。故慈以愛之,則民有親;信以結(jié)之,則民不倍;恭以蒞之,則民有遜心?!薄淳l衣〉這一段“子曰”顯然是從《論語·為政》篇“道之以政”一章演變而來,是子思傳承并闡發(fā)孔子德治思想的明證。子思在這里明確指出,所謂“教之以德,齊之以禮”,是建立在愛民、守信、謙恭等道德之仁的基礎(chǔ)之上的,這顯然是孔子“仁本禮用”思想模式的具體說明。
〈六德〉篇說:“何謂六德?圣、智也,仁、義也,忠、信也。圣與智戚(親近)矣,仁與義戚矣,忠與信戚矣”?!白鞫Y樂,制刑法,教此民而使之有向也,非圣智者莫之能也;親父子,和大臣,歸四鄰□□,非仁義者莫之能也;聚人民,任土地,足此民而生死之用,非忠信者莫之能也”。這就充分肯定了圣、智、仁、義、忠、信這“六大基本道德”對于家庭和睦、人民歸心、社會安定的重要功用,《六德》作者又以六德附會君臣、夫婦、父子三組倫理關(guān)系,說“義者,君德也”;“忠者,臣德也”;“智也者,夫德也”;“信也者,婦德也”;“圣也者,父德也”;“仁者,子德也”。主張君義、臣忠、夫智、婦信、父圣、子仁,各守其職,從而達到家庭和睦,國家大治的政治目的。而〈六德〉則增補了夫婦倫理,應(yīng)是子思對孔子思想的發(fā)展。這個“六德”論述,似乎成了漢儒“三綱五?!闭f的雛形。
先秦儒家的王道政治理論,非常重視如何處理君臣、君民關(guān)系這個關(guān)乎民心向背國家治亂的重大政治問題?!豆耆搴啞穼Υ擞邢喈斁俚恼撌觥?/p>
〈緇衣〉篇引孔子語論君民關(guān)系說:“子曰:‘民以君為心,君以民為體。心好則體安之,君好則民欲之。故心以體法,君以民亡?!保ń癖灸┚渥鳌熬悦翊妫嘁悦裢??!保┻@是說,君是民的主心骨(領(lǐng)袖),民是君的統(tǒng)治基礎(chǔ),君喜歡的民亦喜歡,君有民作基礎(chǔ)統(tǒng)治就能穩(wěn)固,失去人民就會危亡。
然而,君要獲得民的擁護,最重要的是靠什么呢?〈緇衣〉引孔子語曰:
子曰:“上好仁,則下之為仁也爭先。故長民者,章(彰)志以昭百姓,則民至行己以悅上?!?/p>
子曰:“禹立三年,百姓以仁道。豈必盡仁?!?/p>
子曰:“下之事上也,不從其所以命,而從其所行。上好此物也,下必有甚焉者矣。故上之好惡,不可不慎也,民之柬(今本作表)也?!?/p>
上引“子曰”三段話語,其意涵是一個,即:“仁道”是獲得人民擁護的根本保障。在上位者(當政者)必須以實行仁道為己任。治理百姓,必須以身作則,克盡仁道,這樣才能得到老百姓的信服與擁護,才能收上行下效、教化百姓之功。
《郭店儒簡》還從“忠信”的角度論述了君臣君民關(guān)系。如〈魯穆公〉篇的中心思想是討論“忠臣”的標準。子思的“忠臣”標準是“恒稱其君之惡者”,即敢于經(jīng)常批評君主過失的人才算得上是忠臣。成孫弋又進一步闡明了子思的思想,認為真正的忠臣不是為取得爵祿而為君“殺其身”,而是為了正義而經(jīng)常批評君主過失的人。
〈忠信〉篇則將“忠信”提高到“仁義”的高度,說:“不偽不害,忠之至也;不棄弗害,信之至也?!倚欧e而民弗親信者,未之有也。忠,仁之實也。信,義之期也?!边@是說,“忠信”的基本要求是不搞欺詐、取信于民。忠是仁道的落實,信是義德的預(yù)期。只要推行忠信之道就能得到人民的親近與信任。
〈尊德義〉也說:“忠信日益而不知也。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知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強也?!边@與《論語》所記孔子之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脈相承。這里的“道之”是“引導(dǎo)”之意,“不可使知之”者,是“百姓日用而不知”也。全句意謂:為政者的“忠信”之德日積月累,就能在不知不覺中取得人民的信任,人民是需要引導(dǎo)的,而不能強迫人民服從你,要使他日用其德而不知,你的政權(quán)就穩(wěn)固了。
總之,《郭店儒簡》所闡發(fā)的思想,主要是子思學派的儒家學說。其哲學思想,是強調(diào)“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即“人道源于天道”的“性命”哲學,其政治思想,則是以“仁、義、禮、樂、忠、信、圣、智”為核心價值觀的儒家“王道”理論。其思想上承孔子的“德治”主義,而下啟孟子的“性善”論與“仁政”學說,在中國思想史上起了從孔子過渡到孟子的橋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