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偉,肖永明
(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清史稿》卷四百四十六:“郭嵩燾,字筠仙,湖南湘陰人。道光二十七年進士,選庶吉士……”曾積極幫助曾國藩治軍?!肮饩w元年,授福建按察使,未上,命直總署。擢兵部侍郎、出使英國大臣,兼使法?!惫誀c代表清政府與洋人打交道,積累了豐富的外交經(jīng)驗,西方人士對他評價很高,說“郭氏已樹立一高雅適度榜樣,與外國相處無損其影響與威儀”(TheNorthChinaHerald,April4,1879,P.291)。后乞病歸,主講長沙城南書院?!搬誀c雖家居,然頗關心君國?!薄爸小抖Y記質(zhì)疑》四十九卷,《大學中庸質(zhì)疑》三卷,《校訂朱子家禮》六卷,《周易釋例》四卷,《毛詩約義》二卷,《綏邊徵實》二十四卷,《詩文集》若干卷。”光緒十七年(公元1891年),郭嵩燾逝世。①《清史稿》本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2473-12475頁。
郭嵩燾的禮學專著,主要是《禮記質(zhì)疑》,此外還有《校訂朱子家禮》。另有一些討論禮制禮學問題的短篇論文。本文擬研究郭嵩燾《禮記質(zhì)疑》的得與失。
據(jù)《禮記質(zhì)疑·自序》,到寫自序時(光緒十六年)《禮記質(zhì)疑》已“成書二十馀年”②《郭嵩燾詩文集·文集》卷三.岳麓書社1984年版,第21頁。。則實際成書時間在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之前。這與自序里說的攻讀“戴《記》”及相關之書(譬如“船山《禮記章句》”)始于“咸豐壬子”(公元1852年)時間范圍相合。蓋郭氏攻讀“戴記”及相關之書,思考有關問題(如同自序所說“樂發(fā)其疑”),而后進入《禮記質(zhì)疑》之撰作,到同治九年之前成書,用了十八年;再到光緒十六年(公元1890年)思賢講舍始印行此書,又過了二十年。從咸豐壬子(公元1852年)到光緒庚寅(公元1890年),前后三十八年方問世,《禮記質(zhì)疑》在郭嵩燾諸多著作中無疑也是具有特別意義的。
郭嵩燾為思賢講舍印行的《禮記質(zhì)疑》特意作了自序,對這個過程做了回顧?!抖Y記質(zhì)疑自序》是體現(xiàn)郭嵩燾禮學思想的文章之一。該文有兩個重要內(nèi)容,其一是說戴《記》其書的旨趣,其二是說《禮記質(zhì)疑》的旨歸。他說:
凡戴《記》所錄,皆發(fā)明二經(jīng)之義趣也;二經(jīng)所未具,亦常推廣而補明之……其言列國時事,多與《左氏》異同,要以發(fā)明《春秋》之義例,以著禮之大經(jīng);誠欲上考古禮,必此之為涂徑也,而拘牽文義、交午捍格亦多矣。①《郭嵩燾詩文集·禮記質(zhì)疑自序》.岳麓書社1984年版,岳麓書社1992年版《禮記質(zhì)疑》,前亦附此自序。
這里所謂“戴《記》”,指漢戴圣編輯的《禮記》,所謂“二經(jīng)”指自序前面已經(jīng)言及的“《儀禮》《周官》經(jīng)”。郭嵩燾認為戴《記》的內(nèi)容都是為闡述《儀禮》、《周官》兩經(jīng)大義而發(fā)的;如果兩經(jīng)還有并不具備而又應該強調(diào)的大義,戴《記》則予以發(fā)揮并加以補充。戴《記》牽涉的列國時事,則與《春秋左傳》有異有同,其大旨以宣揚《春秋》義例、周禮大義為歸。這樣說來,要追溯古禮,就必須明白戴《記》的含義;而戴《記》中可能有某些不容易說通,甚至互相矛盾的地方。
這篇自序下文說到鄭玄傳經(jīng)之功(包括注小戴《禮記》的貢獻),說到“漢學”與“宋學”,而“嵩燾區(qū)區(qū),時有疑義,一準之經(jīng),以校注之有合與否”,這就是《禮記質(zhì)疑》之所以作的緣故了。他還說到:
戴《記》一書發(fā)明《禮經(jīng)》之意,周秦間儒者為之。其言非盡純也……嵩燾于此粗涉其藩籬,所以樂發(fā)其疑,將徐俟其有悟焉,庶以求益也。②《禮記質(zhì)疑》.岳麓書社1992年版,前附郭嵩燾自序。
值得注意的是,這里說戴《記》為什么而作已與前文不完全相同了。前文說戴《記》所錄皆發(fā)明二經(jīng)(《儀禮》和《周官》)之義趣,這里說“戴《記》一書發(fā)明《禮經(jīng)》之意”,依禮學界共識,《禮經(jīng)》就是《儀禮》。郭嵩燾這里的說法,其實比前文準確。前文表示過對朱子的尊重,而朱子《乞重修三禮劄子》有與郭嵩燾相似的觀點?!吨熳诱Z類》卷第八十四、第八十五、第八十七也載有朱子關于《禮記》與《儀禮》關系的論斷,如卷八十七說“《禮記》只是解《儀禮》”③《朱子語類》卷八十七.岳麓書社1997年版,第2000頁。。又,郭嵩燾謂戴《記》一書是“周秦間儒者為之”,這就告訴我們:在郭嵩燾看來,戴記應該算先秦之書,而不應將其整體視為秦漢之間出現(xiàn)的書,更不應視其為漢人之書(譬如漢武帝或漢文帝時期才有的書)。這與現(xiàn)今很多人的看法是大體一致的。二戴輯《禮記》大體為先秦文獻,但其中有少量的文章為秦漢人羼入,這是長期以來禮學界的共識。而郭嵩燾謂戴《記》“其言非盡純也”,也就表明了他對此書的評判,這與前文謂戴《記》“拘牽文義、交午捍格亦多矣”相呼應,無怪乎郭嵩燾該書有時候表示的是與戴《記》不一致的意見。
民國時期,有學者在為集體編輯的《續(xù)修四庫全書》收錄的《禮記質(zhì)疑》寫提要時,發(fā)表過肯定《禮記質(zhì)疑》一書的評價,值得我們注意:
是其學兼存漢宋,無所依阿。是書雖以鄭宋之說為主,而一字一句皆沈潛反復,繹乎禮文,以求乎心之所安。其有注疏未當者,則援據(jù)群經(jīng),稽核六書,而為之說。故全書中有以朱說易注者,有以朱說易疏者,有兼存注疏而不取宋儒之說者,亦有獨抒所見者。于鄭學之卓然者,闡揚申繹,幾無復遺。以至宋人之精義,亦多采取。是其平心衡量,無門戶騎墻之見,無攻擊爭勝之心,治學態(tài)度尤為難得也。④《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經(jīng)部》上冊.中華書局1993年第1版,第565頁。
顯然,這位不知姓名的前輩學者對郭嵩燾及其《禮記質(zhì)疑》一書有褒無貶,取完全肯定的態(tài)度。
上世紀90年代末至本世紀初編定的《續(xù)修四庫全書》也將郭嵩燾《禮記質(zhì)疑》收入。沈文倬先生在為《續(xù)修四庫全書》收入的郭嵩燾《禮記質(zhì)疑》一書寫的提要中說道:
郭氏之學,植根未深,研習未熟,早歲勇于求仕,向?qū)W之日殊尠;晚年顯宦退處,讀書論學為娛老計,未中肯綮,率爾評騭,遂有得亦有失焉。大判言之,宏綱巨目,放言高論,時或得其一二……然于稍涉艱深之篇,既少搜討之勤,又乏剖析之功,舉其“游牝”、“書數(shù)”二釋而足以概見之矣。⑤《中國經(jīng)學》第七輯《清代禮書提要三種》.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2-33頁。
這個“提要”貶斥居多,肯定的成分少得可憐,與前文摘錄的民國學者對郭嵩燾及其《禮記質(zhì)疑》的評論恰成鮮明對照。
《禮記質(zhì)疑》是郭嵩燾治禮的主要撰作,對該書的全面而深入的認識,對該書的評價,關系到能否對郭嵩燾禮學成就做出準確的評價。這就需要讀者深入鉆研戴《記》之精神,深入分析郭嵩燾該書把握戴《記》的程度,全面而恰如其分地評判該書。
沈文倬先生無疑是當代經(jīng)學界和禮學界的權(quán)威,民國年間那位對《禮記質(zhì)疑》做出評價的學者想必亦非等閑之輩。前者對郭嵩燾的《禮記質(zhì)疑》貶斥居多,認為“舉其‘游牝’、‘書數(shù)’二釋而足以概見之矣”;后者則對《禮記質(zhì)疑》完全肯定。而究竟誰的看法更準確呢?下文將從《禮記質(zhì)疑》中舉出足夠的證據(jù),證明郭嵩燾之是與非,并據(jù)以對郭嵩燾及其《禮記質(zhì)疑》的成就做出盡可能恰如其分的評判。
戴《記》第十一篇《郊特牲》云:“朝覲,大夫之私覿非禮也。大夫執(zhí)圭而使,所以申行也;不敢私覿,所以致敬也。而庭實私覿何為乎諸侯之庭?為人臣者無外交,不敢貳君也?!编嵶ⅲ骸捌渚H來,其臣不敢私見于主國君也。以君命聘,則有私見?!笨资瑁骸按艘还?jié)論大夫從君朝覲行私覿非禮之事……朝覲,謂君親往鄰國行朝覲之禮。大夫從君而行,輒行私覿,是非禮也……既從君而行,不可私覿;若專使而出,則可為之,故云‘大夫執(zhí)圭而使’,謂受命執(zhí)圭專使鄰國,得行私覿,所以申己之誠信也……當周衰之后,有臣從君而行,設庭實私覿于主國之庭,作《記》者記之:庭實私覿何得為乎諸侯之庭?譏其與君無別也……云‘以君命聘則有私見’者,解經(jīng)文‘執(zhí)圭而使,所以申信也’。約《聘禮》有私覿,故云‘以君命聘則有私見’也。”⑥《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卷二十五.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447頁。
郭嵩燾《禮記質(zhì)疑》于此有如下的解說:“嵩燾案:《儀禮·聘禮》賓及上介、士介皆有私覿,鄭注:‘以臣禮見也?!w聘禮致命以賓禮為君致敬,私覿者,所以自致其敬也,皆有庭實。《覲禮》無私覿,諸侯北面覲天子,自執(zhí)臣禮,無所容其私覿也……諸侯之大夫不純臣于天子,故亦為之私覿;而從其君以朝覲則義系之其君,而以私覿上干天子,故曰‘非禮’……”①《禮記質(zhì)疑》卷十一《郊特牲》.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300頁。郭嵩燾對《禮記·郊特牲》“論大夫從君朝覲行私覿非禮之事”一節(jié)的解說,聯(lián)系到《儀禮》的《聘禮》和《覲禮》;而鄭注孔疏于此僅僅聯(lián)系《聘禮》,思路較為狹窄??资柚^《聘禮》有私覿,郭嵩燾謂“《覲禮》無私覿”,都是對的。郭嵩燾又說:“舊注泥《聘禮》之文,展轉(zhuǎn)求通,疑非經(jīng)旨?!笨墒墙?jīng)旨究竟是不是郭嵩燾說的那樣,鄭孔郭都盡可以發(fā)表一家之言。郭嵩燾用所謂殷道、周道解釋經(jīng)旨,也只是一家之言。但他敢于懷疑舊注,提出聯(lián)系《覲禮》理解《郊特牲》相關經(jīng)文的思路,后世讀者應予理解,起碼也該容忍。
其實早就有大學者對傳統(tǒng)經(jīng)注疏表示過異議。王伯申說:“‘執(zhí)圭而使’謂聘,非謂朝覲也,不當屬之朝覲?!P’二字下,蓋有言朝覲之禮者,而今脫去矣?!蠓蛑接]’以下,則以聘禮言之,不蒙‘朝覲’為義。鄭注牽于‘朝覲’之文,乃謂‘其君親來,其臣不敢私見于主國君’,非也。朝覲乃諸侯見天子之禮。諸侯相朝,無稱‘朝覲’者,不得強為遷就也……正義謂覆明從君而行,不敢行私覿,非也……且經(jīng)意謂聘禮不敢私覿,以明人臣無外交之道。若云‘其君親來,則其臣不敢外交’,豈其君不來,遂敢于外交乎?失經(jīng)意遠矣?!雹谕跻督?jīng)義述聞》卷十五,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55頁。沒有人批評王伯申這里對經(jīng)注疏的懷疑一無足取。朱武曹撰《禮記訓纂》卷十一于此即引王伯申《經(jīng)義述聞》為說。③《禮記訓纂》.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81頁??梢姽誀c對舊注疏提出不同意見亦可供參考,不足為奇。
戴《記》第四十四篇《昏義》云:“天子立六官,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以聽天下之外治,以明章天下之男教,故外和而國治?!编嵶ⅲ骸叭韵掳俣耍葡臅r也?!雹堋妒?jīng)注疏·禮記正義》卷六十一.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681頁。
郭嵩燾《禮記質(zhì)疑》卷四十四末,判斷鄭注“疑為夏制之誤”,是很有見地的。他批評說:“《周禮》,六官皆卿而兼上大夫,而自周初三公皆六卿兼官?!犊脊び洝そ橙恕罚骸庥芯攀?,九卿朝焉?!嵶ⅲ骸淙聻榫徘?。’三孤,三公之佐……六官之職始備于周,其三公以下,或兼官,不必備設,亦如‘九嬪’、‘世婦’之以兼職為名(說見《曲禮》)。記禮者取以三相函之義,約略為之辭,正不宜以名數(shù)限之。鄭注疑為夏制者,非也。”⑤《禮記質(zhì)疑》卷四十四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705頁。朱武曹《禮記訓纂》卷四十四即引《周禮》為證⑥《禮記訓纂》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870頁。。沈文倬先生說過:“《周禮》是記錄官制的書,不可能為某一個人所憑空造作……其中所記,絕大部分是當時實施的制度和實用的器物。”⑦《菿闇文存·孫詒讓周禮學管窺》.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702頁?!吨芏Y》所記六制大體可信。戴《記》第四十四《昏義》牽涉的職官制度與周制相合,鄭君謂其“似夏時”,誠如郭嵩燾所言,“非也”。
注疏不止一處把經(jīng)文說的情況推測為“殷制”或“夏制”,有時用相類的判斷以為搪塞,《禮記·昏義》鄭注“似夏時也”云云,只是其中一個例子。早有學者注意到此類情形。郭嵩燾并不輕信注疏,這里也是一個例證。
戴《記》第一篇《曲禮上》:“齊戒以告鬼神,為酒食以召鄉(xiāng)黨僚友,以厚其別也?!编嵶ⅲ骸盎瓒Y凡受女之禮皆于廟為神席以告鬼神,謂此也?!笨资瑁骸啊^嫁女之家受于六禮并在于廟布席告先祖也……”⑧《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卷六十一.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241頁。
郭嵩燾《禮記質(zhì)疑》卷一說:“今就《昏禮·記》之文求之,可推見者亦有數(shù)條。其曰‘凡行事必用昏昕,受諸禰廟’,明言親迎之期質(zhì)明告廟也。其納吉曰‘……某加諸卜,占曰吉’,卜必于廟,卜吉即告廟也。《儀禮》之文不具者多矣……”⑨《禮記質(zhì)疑》卷一.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16頁。
收入沈文倬先生大著《菿闇文存·菿闇述禮》的第十篇為《士昏禮文多不具說》⑩《菿闇文存》.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636頁。,沈先生又推而廣之,證成“《儀禮》文多不具說”。沈先生為治《禮經(jīng)》大家,他總結(jié)的“《儀禮》文多不具說”這一條規(guī)律,啟迪學治《禮經(jīng)》者思索禮籍與相關文獻的容量,為功至鉅。然而郭嵩燾揭示“《儀禮》之文不具者多矣”在沈先生之前一百多年,不能說沈先生的“《儀禮》文多不具說”與郭嵩燾的同一類說法毫無關系??墒巧蛳壬鸀楣誀c《禮記質(zhì)疑》作提要的時候,將郭嵩燾之書貶得很低,未免有些令人不解。
上世紀80年代,沈先生在發(fā)表“《儀禮》文多不具說”之前,應該尚未知道郭嵩燾或別人早已有相類的說法或觀點(郭嵩燾之前是否還有人持有相類說法或觀點,應待研究后再做結(jié)論)。至九十年代翻閱《禮記質(zhì)疑》時,沈先生恐并未一字不漏,先引起他注意的是《禮記質(zhì)疑》中關于“游牝”、“書數(shù)”二釋的文章,而沈先生對《周禮》《禮記》及其他文獻中關乎“游牝”、“書數(shù)”之類的文獻確實素有研究?《菿闇文存·“執(zhí)駒”補釋》.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728-738頁。,所以對郭嵩燾相關的議論能夠立刻判斷是非,并據(jù)此即對《禮記質(zhì)疑》一書作出了偏低的評價。然而沈先生說“郭氏之學……舉其‘游牝’、‘書數(shù)’二釋而足以概見之矣”,即使以思辨方式論,如此以偏概全也不一定妥當。就算郭嵩燾書中“游牝”、“書數(shù)”二釋一無是處,《禮記質(zhì)疑》卻不等于一篇“游牝與書數(shù)論”。
再稍做考證,可知民國年間學者為收入《續(xù)修四庫全書》的《禮記質(zhì)疑》做的提要不完全是諛頌,該文集中了包括番禹陳澧、吳縣潘祖蔭在內(nèi)的一批學者的意見,絕不是與郭嵩燾有私交的某一個人獻給朋友的廉價的頌歌。譬如陳澧,其經(jīng)學、小學成就世所公認。他贊許郭嵩燾“于國朝經(jīng)師中卓然為一家”,稱“其以封疆大吏退歸田里而精治經(jīng)學,則昔之經(jīng)師所未有也”①《禮記質(zhì)疑·陳澧序》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4頁。。這不是一個學者能隨便說得出來的恭維話。
郭嵩燾的《禮記質(zhì)疑》,固然取得了較高的禮學成就,也暴露出許多問題。
戴《記》第四十四篇《昏義》云:“父親醮子而命之迎,男先于女也。子承命以迎,主人筵幾于廟而拜迎于門外。壻執(zhí)雁入,揖讓升堂,再拜奠雁,蓋親受之于父母也。”孔疏:“此一節(jié)明親迎之時父之醮子,明迎婦之節(jié)。‘父親醮子而命之迎’者,謂壻父身親以酒醮子而命之親迎也……‘主人筵幾于廟而拜迎于門外’者:主人,女之父,以壻來親迎,故拜迎于門外,以敵禮待之?!畨賵?zhí)雁入,揖讓升堂,再拜奠雁’者,主人就東階,初入門,將曲揖;當階北面,揖……于時女房中南面,母在房戶外之西,南面,壻既拜訖,旋降出。女出房,南面,立于母左,父西面誡之;女乃西行,母南面誡之。是壻親受之于父母,但‘親受之’非是分明手有親受,示有親受之義,故云‘蓋’以疑之?!雹凇妒?jīng)注疏·禮記正義》卷六十一.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680頁。
郭嵩燾《禮記質(zhì)疑》于此發(fā)表如下的議論:“疏意主女之父母言之。是時壻已出,而女之父母自誡其女,不得言壻親受……經(jīng)于《昏義》詳壻之受昏,以為正家之本,而不詳誡女之文。承命以迎,升堂,奠雁,行之女家者,一以父母之命臨之,文氣緊相關合??资枵`?!雹邸抖Y記質(zhì)疑》卷四十四.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703頁。這里戴《記》第四十四篇《昏義》有“蓋”字,孔疏為“蓋”字之由來做了解釋。究竟是“孔疏誤”,還是郭嵩燾判斷有誤呢?郭嵩燾引孔疏之文有失必要的完整性,據(jù)之判斷“孔疏誤”,由是不能不令人生疑。本來是女親受之于父母之命跟在壻后面走了,《昏義》用“蓋”字,似乎壻親受之于女方父母之命,這樣理解也沒有什么講不通。所以這里是否可以這樣說:直接判斷“壻親受之于父母”固然不妥當,然而像孔疏那樣對戴《記》中的“蓋”字作出解說,讀者完全可以作出判斷,相信孔疏本來是知道戴《記》的實際含義的。朱武曹《禮記訓纂》于此引孔疏,并不以為孔疏這里有誤。④《禮記訓纂》.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867頁。郭嵩燾判斷“孔疏誤”,未免太直。
小戴輯《禮記·檀弓下》云:“葬日虞,弗忍一日離也。是月也,以虞易奠。卒哭曰成事。是日也,以吉祭易喪祭。明日,祔于祖父。其變而之吉祭也,比至于祔,必于是日也接,不忍一日末有所歸也。”
鄭注虞為喪祭,卒哭為吉祭,又說:“既虞之后,卒哭而祭……成事,成祭事也。祭以吉為成。”“末,無也。日有所用接之,《虞禮》所謂‘他用剛?cè)铡?。其祭,祝曰‘哀薦’,曰‘成事’。”孔疏:“虞、卒哭及祔,皆據(jù)得常正禮。此經(jīng)所云,謂不得正禮,故謂之‘變’,以其變常禮也……未及葬期,死而即葬者,即《喪服小記》所云‘赴葬者’‘赴虞者’……速葬速虞之后,卒哭之前,其日尚賒,不可無祭,謂之為‘變’,其既虞之后變禮而之吉祭也……既虞比至于祔以來,必于是日接,謂于是三虞、卒哭之間剛?cè)斩B接其祭,謂恒用剛?cè)?。所以恒用剛?cè)战又?,孝子不忍使親每一日之間無所歸依。”⑤《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卷九.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302頁。
郭嵩燾《禮記質(zhì)疑》于是有如下的議論:“鄭注于禮無徵。敖繼公《儀禮集說》:‘三虞卒哭,謂三虞遂朝夕之哭……不用柔日而用剛?cè)?,故謂之他……云“遂”者,以其與葬事相屬也。薦在三虞之夕,來日旦明祔廟,薦于寢以告之。’詳考諸經(jīng)之文,敖氏之說最為精核,而義仍有未盡……卒哭在三虞之夕,敖氏之說無可疑者……鄭注失之甚遠。”⑥《禮記質(zhì)疑》卷四.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111-112頁。郭嵩燾這里不用鄭注而用敖繼公說。貶斥鄭注,當然把孔疏也廢棄了。他說“鄭注于禮無徵”(實際上就是斥之為無根之談),說“敖氏之說最為精核”,一褒一貶態(tài)度鮮明。實則大不然也。
胡培翚《儀禮正義》卷三十三云:“敖氏以三虞為即卒哭,則鄭賈已棄之說,不可從?!峨s記》孔疏云:‘先儒以此三虞、卒哭同是一事。鄭因此徑云上大夫虞用少牢,卒哭用太牢,其牢既別,明卒哭與虞不同。盛氏世佐猶欲存敖說,非矣?!焙嗔毾挛脑醪辍督?jīng)義述聞》、吳廷華《儀禮章句》、江筠《儀禮記》駁斥敖繼公《儀禮集說》的說法⑦見胡培翚《儀禮正義·士虞禮》記“三虞卒哭他用剛?cè)找嗳绯醢]成事”句下疏文,上海中華書局據(jù)南菁書院續(xù)經(jīng)解本??牟總湟尽秲x禮正義》卷三十三,第474-475頁。,這里不一一轉(zhuǎn)錄??傊嵶⒖资鑼τ凇抖Y記·檀弓下》關于虞和卒哭的解釋是大體正確的,敖繼公的說法并非“最為精核”。是郭嵩燾于此失察,這可以證明郭嵩燾《禮記質(zhì)疑》判斷有誤,而判斷之誤自是禮學未精造成的。蓋禮學造詣于精也難,即鄭注孔疏亦不能無誤,這一點前文已經(jīng)說過了。
戴《記》卷三十八《三年問》:“然則何以三年也?曰:加隆焉爾也。焉使倍之,故再期也。”鄭注:“言于父母加隆其恩,使倍期也。下‘焉’猶然。”孔疏:“焉猶然也。子既加隆于父母,故然使倍之,然猶如是倍之,言倍一期,故至再期也。”⑧《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卷五十八.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663頁。郭嵩燾《禮記質(zhì)疑》卷三十八謂注疏“似于辭義為不順”,他說得對,這里若依鄭注孔疏讀,確實不順暢。郭嵩燾認為這里應該依王伯申《經(jīng)傳釋詞》將“焉”理解為“于是”、“乃”或者“則”,他接著援引了不少書證,末了引《墨子》說:“《親士篇》:分議者延延,而支荀者洛洛,焉足以長生保國?’凡云‘焉’,皆通作‘于是’。緩言之曰‘于是’,急言之曰‘焉’?!墒贡丁?,猶言‘于是使倍期也’……訓‘焉’為‘然’,于義未合。”①《禮記質(zhì)疑》卷三十八.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674-675頁。郭嵩燾讀戴《記》注疏于《三年問》經(jīng)文之義未合,表現(xiàn)了他閱讀禮籍的敏銳。但他的引文有問題,據(jù)孫詒讓《墨子間詁》卷一云:“以文義推之,‘支’疑當為‘交’,形近而訛。”依孫氏,“支荀”當作“交茍”,“茍”為“敬”之壞字,讀為儆?!敖毁?,謂交相儆戒也。”又,洛當作詻。②《墨子間詁》卷一.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頁。郭嵩燾《禮記質(zhì)疑》于此有得有失。
戴《記》卷三《檀弓上》:“殯于五父之衢,人之見之者,皆以為葬也。其慎也,蓋殯也?!编嵶ⅲ骸啊甯福槊?,蓋郰曼父之鄰。慎,當為引,禮家讀然,聲之誤也。殯引,飾棺以輤。葬引,飾棺以柳翣??鬃邮菚r以殯引,不以葬引,時人見者謂不知禮?!雹邸妒?jīng)注疏·禮記正義》卷六.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275頁。郭嵩燾《禮記質(zhì)疑》卷三有如下的議論:“此云殯,非大夫、士‘三日而殯’之殯,蓋葬之淺者……昭八年陽虎‘取寶玉大弓以出,舍于五父之衢’,此當在魯城外……《雜記》‘君殯用輴’,‘大夫殯以幬’,士殯‘涂上帷之’,無用引者……《檀弓》所記多非事實,于孔氏尤多誣誕;注家又并《檀弓》之意失之,其說乃益支離矣。”④岳麓書社1992年版《禮記質(zhì)疑》卷三,第65頁。另有學者研究并批評戴《記》中的《檀弓》,持有與郭嵩燾相似或相類的觀點⑤較著者如夏炘撰《檀弓辨誣》,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續(xù)修四庫全書·經(jīng)部》第107冊。。郭嵩燾有意為孔圣人及其家族辯護、除污垢,后世讀者應予理解。然而鄭注于此并無損污孔氏形象之意,亦無誣誕之處?!抖Y記質(zhì)疑》這里的引文出處有誤,“昭八年”應為“定八年”,“《雜記》”應為“《喪大記》”。⑥《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五十五.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143頁;《禮記正義》卷四十五,第1583頁?!罢寻四辍薄洞呵飩鳌放c《禮記·雜記》沒有郭嵩燾引文,可見其引文確有不可靠之處。
民國時期,為《續(xù)修四庫全書》收錄的《禮記質(zhì)疑》寫提要的學者充分肯定了郭嵩燾,稱其“治學態(tài)度尤為難得”,于其《禮記質(zhì)疑》一書成就亦多有肯定。當代經(jīng)學禮學大師沈文倬先生為《禮記質(zhì)疑》作提要與評論的時候,說郭嵩燾“讀書論學為娛老計……率爾評騭”,這就把郭嵩燾的治學態(tài)度也貶低了。沈先生還說:“棄注獨抒,船山可也。彼郭氏者,惡能望其項背耶!”對郭嵩燾《禮記質(zhì)疑》書中“游牝”、“書數(shù)”二釋,沈先生批評說:“以偏蓋全,宜其無所得矣。”盡管如此,沈先生還是承認郭嵩燾《禮記質(zhì)疑》“有得亦有失焉”,“蓋于初學者有裨益焉”。
如前文所說,郭嵩燾的《禮記質(zhì)疑》的確存在誤解注疏及經(jīng)文而導致判斷不準確的問題,存在引文的訛錯,但讀者不應該懷疑其“治學態(tài)度”。攻讀古代禮籍其實很難“棄經(jīng)獨抒”,船山恐亦難做到,如果一意孤行,就可能一無所得。郭嵩燾固不及船山淵博,但實有相似,譬如也治經(jīng)治禮,也有詩文,也有關于史事的著述。就治禮而言,一樣地少治《儀禮》和《周禮》,多用功治《禮記》。就治《禮記》而言,郭嵩燾固有得失,但絕不是不能望船山項背。單憑發(fā)現(xiàn)“《儀禮》之文不具者多矣”一條——當然正確的不只是這一條——就該肯定郭嵩燾對《禮記》的研究實有成績,其治禮心得“于初學者有裨益焉”。事實上,《禮記質(zhì)疑》中發(fā)表的言之成理的意見(或觀點)不在少數(shù),其中一些還很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