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雪

（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海南?？?571158）

“五四”時期出現(xiàn)“兒童崇拜”狂潮，魯迅和周作人都受了這股狂潮影響，他們從一個共同點出發(fā)，結(jié)果走向不同方向。魯迅對兒童采取不逃避、不掩飾態(tài)度，在歌頌的同時也“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魯迅真實的寫照;周作人從理論和理想出發(fā)，在虛構(gòu)兒童世界尋找精神的平衡、心靈的慰藉。

一 兒童：魯迅和周作人共同的愛

周氏兄弟最大共同點就是對兒童的愛，雖然愛的方式不同，但他們的愛都是真誠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

（一）愛的綻放

魯迅對兒童的愛體現(xiàn)在生活細節(jié)中，就連買房子時也是為孩子著想，盡管這些孩子是侄子侄女們。他對許壽裳說：“我取空地很寬大，宜兒童的游玩?！痹S壽裳回答：“誠然，簡直可以開運動會。”“魯迅那時并無子息，而其兩弟作人和建人都有子女，他鐘愛侄兒們，視同自己的所出，處處實行他的兒童本位的教育?！保?］魯迅為兒童做的事，是設身處地為兒童著想。正因為如此，魯迅也獲得兒童的愛戴。據(jù)說，在有關(guān)于魯迅葬禮的回憶文章中，曾有人寫這樣的一個片段：葬禮當天，有位七八歲的小男孩，一瘸一拐地走到魯迅遺體前，站著不肯走，鞠躬再鞠躬［2］?；蛟S大家會有疑問，一個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懂得這些呢?如果了解現(xiàn)實生活中魯迅對兒童的愛和幫助，這個小男孩的舉動就不難理解。他愛魯迅，也正如魯迅愛他一樣。

而在周作人大量散文詩歌中，讀者也能感受到他對兒童的熱愛。趙景深曾說過：“作人的詩里，有一大半寫著小孩子……他愛以小孩作意象也就可以知道他是如何愛小孩子的?！保?］確實如此，即使在監(jiān)獄里周作人還完成了《兒童雜事詩》（七十二首）。錢理群也贊嘆“周作人以八十歲垂老翁，表現(xiàn)出如許純真的‘童癡’狀態(tài)，是令人驚嘆的?！保?］在現(xiàn)實生活中，周作人理解孩子，尊重孩子。他不干涉、不反對孩子們的興趣愛好，允許孩子們在庭院里養(yǎng)小動物、做游戲等。他在《小孩的委屈》中寫到：“日常無理的呵斥，無理的命令，以至無理的愛撫，不知無形中怎樣的損傷了他們?nèi)崮鄣母星?，破壞了他們甜美的夢，在將來的性格上發(fā)生怎樣的影響!”從而可以看出周作人對待孩子，就像呵護一朵嬌嫩的花朵，熱愛之情躍然紙上。

周氏兄弟不但愛兒童的本質(zhì)相同，而且在兒童教育觀的論述方面也是相似的。魯迅在《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里的許多觀點，周作人在《人的文學》和《祖先崇拜》里也有闡述。例如，對于兒童，魯迅認為“中國人的誤解是以為縮小的成人”①魯迅：《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40頁。以下注釋用同一版本。。周作人的觀點是：“小兒也只是父母的所有品，又不認他是一個未長成的人，卻當他作具體而微的成人?！雹谥茏魅耍骸端囆g(shù)與生活》，止庵校訂，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03頁。以下注釋用同一版本。可見，周氏兄弟對封建家庭把兒童當作“小成人”表示一致的批判。還有魯迅認為“自然界的安排，雖不免也有缺點，但結(jié)合長幼的方法，卻并無錯誤。他并不用‘恩’，卻給予生物以一種天性，我們稱他為‘愛’?！雹埕斞福骸段覀儸F(xiàn)在怎樣做父親》，《魯迅全集》第1卷，第138頁。周作人在《祖先崇拜》里有“但究竟是一體的關(guān)系，有天性之愛，互相聯(lián)系住，所以發(fā)生一種終身的親善的情誼。至于恩這個字，實是無從說起。”④周作人：《談虎集》，第5頁。從以上可以看出，周氏兄弟關(guān)于兒童的“愛”與“恩”方面他們是有一致看法的。

不但如此，就連兒童應該看什么樣的書籍，周氏兄弟也有一致看法，都提倡要給孩子看屬于他們自己的書籍，對此，他們連說話的語氣都是相似的，魯迅說：“對于童話，近來是連文武官員都有高見了;有的說是貓狗不應該會說話，稱作先生，失了人類的體統(tǒng)……”⑤魯迅：《〈勇敢的約翰〉校后記》《魯迅全集》第8卷，第353頁。周作人也有諷刺：“某教授生怕兒童讀了童話便要‘貓化狗化’，因為童話里有貓狗說話……”⑥周作人：《談虎集》，第97頁。

（二）周氏兄弟對兒童的愛都源自于“赤子之心”

更有趣味的是，魯迅和周作人都是童心未泯的成年人，盡管他們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不盡相同，但他們有時都會用兒童般的心靈去感受生活中的真善美，也就是魯迅所說的“赤子之心”。或許在別人認為他們是多么痛苦難熬的時候，他們依然能帶著痛苦的心靈去發(fā)現(xiàn)生活的樂趣。對于魯迅，陳丹青有句話說得很好“他（指魯迅）好玩了一生一世，結(jié)果大家把他看成是個很兇、很苦，一天到晚發(fā)脾氣的人?！雹咧茏魅耍骸墩劵⒓罚?7頁。其實，在某些時候，周作人也是如此。就拿周氏兄弟對“老鼠成親”的態(tài)度為例，魯迅在《狗·貓·鼠》這篇文章里詳細地寫他兒時為了看“老鼠成親”，半夜不睡，等待著穿“紅衫綠褲”的老鼠儀仗隊從床下出來。可以想象，中年的魯迅下筆寫這些可愛的老鼠時，他的嘴角或許正抿著一絲發(fā)自心底的微笑。無獨有偶，周作人也寫過“老鼠成親”，不過他是寫成兒童詩：“老鼠今朝也做親，燈籠火把鬧盈門。新娘照例紅衣袴，翹起胡須十許根?！雹嘀茏魅耍骸秲和钤娧a》，《老虎橋雜詩》，第68頁。周作人寫這首詩的時候，身在南京老虎橋獄中，可見這是怎樣的一種豁達心態(tài)。周氏兄弟對待一只小老鼠都能如此生趣盎然。他們相似的兒童觀正是他們心靈深處對人生的哲思。

二 愛的不同指向

也許是兩個人性格截然不同的原因，魯迅和周作人在兒童觀這條道路上漸漸走向不同方向。

（一）魯迅與直面現(xiàn)實的兒童之愛

魯迅對兒童的愛出發(fā)點是“幼者本位”，內(nèi)含著社會改革方面的思考，兒童觀是魯迅立人思想基礎(chǔ)。在他早期思想中，他認為“后起的生命，總比以前的更有意義，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價值，更可寶貴;前者的生命，應該犧牲于他?！雹狒斞福骸段覀儸F(xiàn)在怎樣做父親》，《魯迅全集》第1卷，第142頁。魯迅愛兒童是用整個生命去付出。因為兒童是逐漸發(fā)展的生命，老一輩是逐漸枯萎的生命。自然界中也是老的生命為新的生命做出犧牲，枯葉為嫩芽的成長，心甘情愿腐爛自己。魯迅也確確實實為兒童做了許多事，付出了許多心血。并且他特別關(guān)注兒童教育，他曾為兒童教育寫了一系列文章。魯迅曾說：“倘有人作一部歷史，將中國歷來教育兒童的方法，用書作一個明確的記錄，給人明白我們的古人以至我們，是怎樣的被熏陶下來的，則其功德，當不在禹（雖然他也許不過是一條蟲）下。”①魯迅：《我們怎樣教育兒童》，《魯迅全集》第5卷，第205頁。魯迅從現(xiàn)實出發(fā)，關(guān)注現(xiàn)實中兒童成長。有贊美，也有批判，正因為如此，他的愛是直面現(xiàn)實。所以魯迅筆下經(jīng)常出現(xiàn)麻木的、呆滯的、愚昧的兒童，但也有可愛的兒童形象，例如《社戲》里的阿發(fā)、雙喜等。

（二）周作人與理想的兒童之愛

周作人對兒童的愛是從理論和理想出發(fā)，想還兒童一個原本應屬于他們的兒童世界。這個兒童世界不受世俗生活污染，是一個干凈美好的兒童樂園，在那里有一切滿足兒童成長需要的精神和物質(zhì)方面條件。周作人把兒童與詩歌聯(lián)系起來，被詩歌過濾過的兒童，失去了他們復雜的社會性，留下純真美好的自然性。但他這時愛兒童的心理，已經(jīng)不是完全單純出自于愛兒童本身這件事，兒童已經(jīng)成為他的精神寄托。周作人有一個很浪漫的想法：“很希望于兒童童話以外，有美而健全的兒童劇本出現(xiàn)于中國，使他們得在院子里樹陰下或唱或讀，或扮演浪漫的故事，正當?shù)叵硎芩麄儜玫膼倶贰！雹谥茏魅耍骸秲和瘎　?，《自己的園地》，第104頁。單看這一句話，就能給讀者帶來一種美的愉悅，然而這對于當時的環(huán)境，是一個美好的夢想。因為現(xiàn)實和魯迅都告訴我們，在當時中國兒童的情形是：“窮人的孩子蓬頭垢面的在街上轉(zhuǎn)，闊人的孩子妖形妖勢嬌聲嬌氣的在家里轉(zhuǎn)。轉(zhuǎn)得大了，都昏天暗地的在社會上轉(zhuǎn)，同他們的父親一樣，或者還不如?！雹埕斞福骸峨S感錄二十五》，《魯迅全集》第1卷，第320頁。

周作人筆下兒童越來越純潔、美好，到了晚年時期，他甚至到古詩里去尋找古代兒童。他借杜牧之口說：“試問共誰爭歲月，兒童笑指鬢如霜?！彼w慕“幼安豪氣傾儕輩，卻有閑情念小童。應是貪饞有同意，溪頭呆看剝蓮蓬?！雹苤茏魅耍骸独匣螂s詩》，第63-64頁。并且，周作人提倡順應兒童，理解兒童，甚至迎合兒童。這種觀點出發(fā)點是好的，但如果一味順從、迎合，過分強調(diào)兒童個性，會嬌縱兒童，畢竟兒童還不完全具有獨立分辨是非好壞能力。

（三）愛的較量

曾有研究者質(zhì)疑：“在魯迅的筆下則不然，兒童會罵人、會害人、甚至會吃人……很難想象在愛孩子的魯迅心里，兒童真的是那樣一幅猙獰面孔。同樣的，周作人的‘理想’兒童，也許不僅僅是一種‘理想’，而是‘真實’的存在著的兒童?！保?］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質(zhì)疑，那么，魯迅和周作人筆下的兒童到底誰的更真實呢?其實，魯迅筆下的兒童并不都是“一副猙獰面孔”，在《〈看圖識字〉》里他寫道：“孩子是可以敬佩的，他常常想到星月以上的境界，想到地面下的情形，想到花卉的用處，想到昆蟲的言語……．”⑤魯迅：《看圖識字》，《魯迅全集》第6卷，第37頁。還有《過客》里那個小女孩是很樂觀、善良可愛的，雙喜是聰明的，阿發(fā)是憨厚的……可見魯迅筆下兒童是以客觀現(xiàn)實為依據(jù)，發(fā)自內(nèi)心的看法。

其實，周作人筆下的兒童也能證明魯迅對兒童的描寫不是憑空捏造的，如周作人于1921年寫的詩歌《小孩》：

我看見小孩，∕每引起我的貪欲，∕想要做富翁了。∕我看見小孩，∕又每引起我的嗔恚，∕令我向往種種主義的人了。∕我看見小孩，∕又每引起我的悲哀，∕灑下我多少心里的眼淚。∕阿，你們可愛的不幸者，∕不能得到應得的幸福的小人們!⑥周作人：《過去的生命》，第25頁。

很顯然，這里的小孩沒有天真無邪，更不是快樂的小天使，他們是“可愛的不幸者”，盡管周作人在“不幸者”前面加了個修飾詞“可愛的”，也無法掩飾他們憔悴與悲慘的遭遇，無法改變他們悲哀的命運。但是周作人的性格使他必須尋求一種心靈的平靜，想象中的“兒童世界”是最平靜的港灣。于是又有了這樣的詩句：“小孩呵，小孩呵，∕我對你們祈禱了。∕你們是我的贖罪者。∕請贖我的罪吧，∕還有我所未能贖的先人的罪?！雹咧茏魅耍骸哆^去的生命》，第32頁。

周作人希望通過“兒童”以達到理想與現(xiàn)實、精神與環(huán)境的內(nèi)在平衡。但魯迅則不同，他敢于面對現(xiàn)實，敢于面對自己痛苦的心靈，他解決痛苦的方法不是逃避，而是進行絕望的反抗。

魯迅對兒童傾注了太多的愛，夏志清把這種“愛”稱之為“溫情主義”，并且認為魯迅“希望下等階級和年輕的一代會更好，更不自私……他自己造成的溫情主義使他不夠資格躋身于世界名諷刺家——從賀拉斯（Horace）、本·瓊森（Ben Jonson）到赫胥黎（Aldous Huxley）——之列。這些名家對于老幼貧富一視同仁。”［6］也許正是因為魯迅不能“一視同仁”，而是愛憎分明，至情至性，他才會比其他作家更可愛，更豐富，更能留給讀者耐人尋味的思考。同時，也讓讀者從不同側(cè)面去了解一個復雜的魯迅。正如錢理群所說的“審視內(nèi)心、凜然獨坐的魯迅，促膝談心、欣然、藹然的魯迅，與文章中披甲上陣、橫刀躍馬的魯迅，都同樣具有真實性，是魯迅思想、性格的不同層次、不同層面的顯現(xiàn)，夸大任何一面，失去任何一面，都會支解魯迅的形象?！保?］魯迅的喜怒悲哀全表現(xiàn)于臉上，他很真實，所以他做不到“一視同仁”。但是周作人作品中極少出現(xiàn)兩種懸殊較大的兒童，在他心中，或許正和魏連殳一樣，認為“孩子總是好的，他們?nèi)翘煺妗?/p>

盡管魯迅和周作人對兒童愛的方向、愛的內(nèi)容不同。魯迅立足于現(xiàn)實，關(guān)注現(xiàn)實生活中兒童的喜怒悲哀、成長教育過程;周作人從理論和理想出發(fā)，給讀者展示了兒童美好自然一面。他們共同為中國兒童的發(fā)現(xiàn)及肯定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1］許壽裳．魯迅傳［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0．

［2］陳丹青．笑談大先生［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3］趙景深．周作人的詩［N］．虹紋季刊，1922-09-11．

［4］錢理群．周作人正傳［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

［5］劉冰．周作人早期兒童觀、兒童文學觀研究［D］．上海：華東師范大學碩士生論文，2005．

［6］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

［7］錢理群．心靈的探尋［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