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張蕊 攝影_姚曦_張蕊

以土地樣本， 閱讀、研究
——一對美國夫婦在大理的田野調(diào)查

本刊記者_張蕊 攝影_姚曦_張蕊

大理，曾是南詔國的中心，自唐以來，經(jīng)歷無數(shù)風雨。如果看大理加上時間的維度，戰(zhàn)爭、 文化——尤其是漢文化的融合，以及農(nóng)耕方式的形成，最后混合成一種獨具特色的文化并融入白族人的血液，濃如陳釀。

三年前，美國人類學家John Flower帶著一批華盛頓的高中生來到這里，選擇大理喜洲為樣本，用田野調(diào)查的方法來仔細“品嘗”這千年陳釀，通過“品嘗”了解大理，了解中國。

他不是中國“通”，是中國“迷”

有一件事，一直掛在華老師心頭。

4·20雅安地震，不知道蘆山博物館有沒有損壞。華老師惦記著博物館里，保存較好的東漢文化。蘆山縣，古稱青衣，三國時屬漢嘉郡。他怕這些古的東西震沒了。

華老師不姓“華”。他稱自己美國“農(nóng)二哥”（方言，農(nóng)民的意思），本名“John Flower”。按照美國人的習慣，他姓“Flower”，譯成中文就是“花”。中國少有“花”姓，于是就諧了“華”這個音。

華老師第一次來中國，是在上世紀80年代，帶著研究課題——五四運動和80年代文化熱——到四川實地調(diào)查。80年代末，中國還沒有完全向世界開放，在四川這樣的內(nèi)陸地區(qū)，很少有農(nóng)村人見過老外。這并不影響質(zhì)樸農(nóng)民的熱情，華老師喜歡中國的農(nóng)民，稱其為“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伞薄?/p>

有人說華是“中國通”，這并不準確。他不是“通”，是“迷”。

他與中國的緣分，要從很遠很遠說起。大約在上世紀50年代，華的伯伯曾作為外交學者，到世界各地講學，帶回不少古董。因此，華與中國的初識，是從這些漂洋過海來到美國的器物開始的。大學時，華主修中國儒家哲學，師從杜維明。杜維明是新儒學的代表人物。學中文，華是從“四書五經(jīng)”開始的。

還有一段緣要從華太太帕梅拉·倫納德（Pamela Leonard）說起。

帕梅拉曾認為，自己絕不會再回中國了。1958年到1963年間，帕梅拉的父親在臺灣任外交官，她誕生在臺灣。80年代末，劍橋大學的博士論文卻又把帕梅拉帶了回來。她要到四川雅安，完成對“南山羊”的調(diào)查。此時，她已經(jīng)是華太太了。

“初到四川時，還有很多的‘老輩子’，有的都九十幾歲，還有‘袍哥’，他們對清末民初的中國非常清楚?！比A說，四川在歷史上是個重要的地方。

在雅安，帕梅拉住在農(nóng)民家里，一個農(nóng)場。平日里，華在成都進行“文化熱”的調(diào)研，周末便坐車前往雅安，與太太團聚。那時沒有高速路，路上顛簸要七八個小時。后來，華索性搬去農(nóng)場跟太太同住。

農(nóng)場的生活，讓夫婦感覺親切。來中國前，在美國北部弗吉尼亞州，兩人就住在自己的農(nóng)場，太太養(yǎng)南山羊，華就一邊做石匠，一邊攻讀學位。很巧，上個世紀90年代初的雅安農(nóng)場里，女的擠奶，男的打石頭，與兩人在美國的家類似。農(nóng)場主人，華夫婦一直叫叔叔、嬢嬢（方言，阿姨的意思），像是一家人。一直到現(xiàn)在，每到中國華夫婦都必去雅安，因為有“家人”。

住到農(nóng)村兩年后，華發(fā)現(xiàn)了個有趣的東西，“山歌子”。起初只覺得好聽，便用錄音機將其錄下來。后來，細細斟酌歌詞，發(fā)現(xiàn)其中許多地名都沒聽過。查證后，才發(fā)現(xiàn)竟是湖北地名。華很激動，這可是清初“湖廣填四川”時傳下來的，是活歷史?！翱上О?，老輩子沒了，山歌子失傳了?！比A的錄音，也成了“文物”。

2004年，華再次回到雅安，研究雅安人文歷史。他嘗試在雅安中學開設(shè)一堂實驗性課程，將調(diào)查中涉及的地方歷史和民族志，與中學生分享。

2008年，因為擔任博導(dǎo)的云南研究課題，華在美國結(jié)識了林登夫婦。這對美國夫婦曾在上世紀80年代初留學中國，2004年，夫婦倆看上了大理原喜洲商幫楊品相的大宅舊府。通過與政府的多次交涉，在保證不破壞白族古建筑的原則下，將品相府修復(fù)成現(xiàn)在的“喜林苑”。它除了是一個酒店，也是保護中國文化的教育性項目。

因為不謀而合的教育理念，華老師開始了與喜林苑的合作。

一所居住過的房子，就相當于一本書

本刊記者于今年7月抵達大理，便感覺天空豁然開朗，沒有夏日的油膩，微風拂面。同行來觀摩美國中學生“田野調(diào)查”的教師，在開往喜洲的大巴車上，欣喜怡然。

約定的時間，華老師步行而來。

“你們好，很開心見到那么多的教育工作者?！比A老師個兒高，穿著粗布麻衣，笑盈盈地操著流利的中文。他不光能說中文，還懂一些四川和云南方言。剛一落座，他便向記者介紹起美國中學生的“田野調(diào)查”。

幾年前，華辭掉了大學歷史教授的職位，成為華盛頓西德威爾友誼學校（Sidwell Friend School）的一名中學老師。“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大學生的影響太有限了，但中學生卻不一樣?！?/p>

1981年，曾有一位年輕的美國學生，留學北京，是來華的第一批中國留學生。因被蚊蟲叮咬患急性傳染病而亡。彼時，中美建交不久，美國國內(nèi)還在大陸和臺灣中搖擺，這一事件引發(fā)了連鎖反應(yīng)，有一種聲音是：中國大陸太危險！不能去。

事實上，中國人的真情關(guān)懷給在病中的年輕人莫大的安慰。他的父親，一名有名氣的美國學者，將兒子在中國感受到的溫暖，發(fā)表出來。為紀念兒子，父親決定在西德威爾中學建立一個Chinese Study Program（中國文化研究所）。

于是，Sidwell學校從1982年起，就與中國有著密切往來。三年前，華老師開始帶著美國中學生來大理，感受白族文化?！霸赟idwell我不教中文，但中國的歷史文化由我來負責。今年來的學生，都不太會說中文，這沒關(guān)系，我們希望學生通過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去了解中國，而不是書本?！比A老師看重研究方法。語言不通，并不妨礙。

感受中國的途徑有四個：建筑、農(nóng)業(yè)、市場以及民族認同，或者說宗教信仰。

以“建筑”為例，華老師闡釋了體驗的方法。

“透過建筑的變化，可以發(fā)現(xiàn)歷史變化的足跡。比如，民國時期的建筑，就與清朝末期的建筑不同，明顯有‘中西合璧’的元素在里面。再比如，在這里隨處可見的‘三坊一照壁’，它顯示著彼時這里的家庭結(jié)構(gòu)?！比A老師舉例說，初到四川時，在農(nóng)村，一家人都擠在一間房睡覺，如今20年過去了，農(nóng)村的新房，四口人要睡八間房?！斑@是20年來，發(fā)生在中國農(nóng)村的家庭變化，可以看到對私人空間的重視在加強?！?/p>

換句話說：一所居住過的房子，就相當于一本書。

今天的主題是：寺廟

美國學生在大理的一天，從7點開始。起床、晨練、早餐，然后開會討論當天的主題，提出問題，分組進行調(diào)查，下午有讀書或者書法課程，晚上則集體就白天的調(diào)查結(jié)果，進行討論，形成報告。這個過程中，沒有老師會講座，學生自己提問，再自行解答。

翌日，華老師安排我們，加入田野調(diào)查的隊伍。今天的主題是：Temple（寺廟）。

照例，在出發(fā)前，全體成員湊在院子里開短會，安排分組和抽簽。華老師請我們隨行的十幾位老師也分為四組，分組跟學。顯然，美國高中生并未因有他人參與，亂了陣腳。

華老師特別安排我隨行麥老師，一位來自紐約的青年歷史學博士。“跟麥老師一組，他非常具有代表性?！绷硗?，還安排大理當?shù)氐母咧猩R一平同組：“他去年就參加了我們，非常棒！”華老師很周到，為讓我全面認識項目，特別做了分組安排。

經(jīng)過抽簽，四個組確定了目的地，各自出發(fā)，騎行前往寺廟。我們組抽到了一個本主寺“中央祠”。麥老師沒有立刻出發(fā)，而是開起了討論會。

針對“寺廟”這個主題，學生們提出了十幾個關(guān)鍵詞，如：建筑、神像、歷史、信仰、人等等。隨后，他們將詞匯的翻譯工作交給了同組的中國留學生王鑫皓、馬一平輔助，將全部詞匯翻譯成中文。小組另外三名成員，就每個關(guān)鍵詞，提出一些問題。如圍繞“信仰”，他們提出：人們?yōu)槭裁葱胚@個神？這個神有什么故事？人們一般在什么時候去拜神……

整個過程，麥老師除了發(fā)出“嗯哼”的聲音，幾乎沒有說話，也不笑，很是嚴肅。

十幾分鐘后，由馬一平帶路，正式出發(fā)。路途不長，我們沒有騎車。途中，我得以和嚴肅的麥老師說起了“中國”。麥老師是澳門移民，父親是澳門人，他懂一些閩南語，普通話則在起步水平。

一路上，穿行在白族建筑群的狹窄小道、集市，嘈雜中，麥老師分享了他在中國的故事?！皝碇袊?，也想來找找父母生活過的影子。”麥老師覺得，中國很大，跟書本上的不太一樣。

剛到“中央祠”的大門，調(diào)研就開始了。從“中央祠”的名字說起，為什么取名“中央”？何時修建？祠是什么意思？無不巨細。

在祠碑上，可以找到中央祠的歷史，夾敘夾議，古文白話參半。由馬一平翻譯，盡管只是大理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中學高二的學生，其翻譯基本通達。正要踏入寺廟時，美國學生威爾叫住大家，聽了馬一平的介紹，他有個疑問：這個本主供奉的是忽必烈，但為什么卻與自己在博物館里看到的忽必烈有所出入？

麥老師提出來，把這個問題記下來，回去解決。

這樣的情景，貫穿上午的調(diào)查。只要有人提出問題，馬一平便幫助大家用當?shù)卦挘儐査聫R的住持。出于尊重，麥老師向住持隨了五十元功德，住持很熱情，介紹道：釋迦牟尼是忽必烈的二兒子。馬一平和王鑫皓負責翻譯，其他三人速速在本子上做好記錄。

一個半小時后，小組離開寺廟。釋迦牟尼和蒙古皇帝的關(guān)系成了一個懸念。

“可能他們做的東西還比較膚淺，但目的不是要發(fā)表文章，而是熟悉方法。比如，他們要知道，該如何跟他人進行‘訪問’?！痹谌A老師看來，很多事情不能帶著感情色彩去審視。

去年，一名學生寫道：

如果說“風水”是一項決定于人們的關(guān)聯(lián)性思考的行為，那么這就可以解釋，喜洲老百姓為何如此依靠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事實上，在一次訪問一名鄉(xiāng)村書法家時，我們學到一句顯示著喜洲當?shù)厝藢︼L水的說法：“靠山吃水”。

大致可以翻譯為：依靠山川，“吃”水，不是“喝”！然而，它被解釋為：在當?shù)厝丝磥恚八笔恰岸！钡碾[喻，作為“引洱海水灌溉農(nóng)業(yè)”的一種字面解釋。對這一風水的認識，體現(xiàn)在當?shù)氐姆课萁ㄖ刂小?/p>

大理，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一天的體驗，“田野調(diào)查”沖擊了視野，也帶來一些疑惑。

比如，這些美國孩子是來體驗“中國”的，那么大理能夠代表中國么？

“你覺得哪里可以代表中國？”華老師反問。在他看來，中國很大，有很多不同的地方，無法全部概括?！拔乙辉偃绱艘髮W生。在報紙上，他們會看到說：中國這樣，中國那樣……就會說，中國是什么樣。我會一再提醒他們：中國是一個多元化的國家?！?/p>

Chinese Study（中國文化研究）的第一站，華老師選擇北京，從“國家”的故事開始：北京——故宮——天壇——國家博物館。“這個故事里有權(quán)力，且只記載了一個歷史。但真實的中國有很多的歷史，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故事，大理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地方，成都也是?！?/p>

在成都，華老師帶學生看三星堆，從上古文明開始，有完全不同的故事。

僅就今天的寺廟調(diào)查而言，從學術(shù)的角度來說，有著極大的隱患。比如，麥老師小組就遭遇了不怎么靠譜的住持。實際上，大理國是白族祖先于后晉建立的政權(quán)，轄今云南全境、四川西南部及貴州、越南、緬甸各一部，其國至宋代國勢衰微。至元朝，忽必烈興兵討伐西南，為避讓宋軍主力，首先攻占的就是大理。這或是大理供奉“忽必烈”為本主的原因，而不是他是釋迦牟尼的父親。

“這就是為什么每天晚上，我們都要求一個小組坐在一起，進行討論和修正?！睂嶋H上，學生們在開始調(diào)研前，需要閱讀一些基礎(chǔ)書籍，華老師推薦一些美國漢學家的書籍，或者有翻譯版本的中文書。而實地調(diào)查后，每天晚上的小組會議上，大家會通過討論的方式，修正白天遇到的問題。當然，這些都不是華夫婦最為想要的目的。

他們要的是交流：美國孩子與“當?shù)厝恕钡慕涣?，以及城市與農(nóng)村的交流。

“甚至，我以為北、上、廣的孩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更像美國孩子?！保ㄒ驗橹袊膰H化——編者）。華坦言，在喜洲這個地方，能夠讓來自美國的學生，看到更多不一樣的人和生活。

至于寺廟文化的來龍去脈，華老師覺得：“最關(guān)鍵的是過程，他們能感受到整個研究方法，同時體會到中國的寺廟是什么樣就可以了。”

我想，或許中國歷史研究的專家、學者，或多或少能夠幫到他們。華夫婦卻有一個擔憂：“中國特別重視專家，但專家可能會說：這個本地人對文化的理解是‘不正確’的，正確的應(yīng)該是怎么樣的。這個，不是我們想要的?！?/p>

華夫婦有一種態(tài)度——對真實的尊重。哪怕本地人不正確的認識也是一種事實存在，這種存在在研究的時候也應(yīng)該被重視。

隨麥老師同行考察時，記者發(fā)現(xiàn)，麥老師跟華夫婦很是不同。華夫婦都穿著粗布麻衣，隨和，總與周圍的人聊天。麥老師則不然，衣著干練，不茍言笑?！芭叮@是一個好處。”華太太立刻說：“我們是農(nóng)民，喜歡農(nóng)村，對那些‘土’的東西很癡迷。麥是典型的紐約人，代表著大城市，非?，F(xiàn)代化?！?/p>

夜里的話題討論中，麥老師時常拋出此類問題：你們看到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是不是覺得很落后？現(xiàn)代化的過程，對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是不是好事情？華夫婦認為，現(xiàn)代化是兩面的，帶來便利的同時，也會傷害傳統(tǒng)文化本身。除了傷害傳統(tǒng)文化，還有一些現(xiàn)代化的副產(chǎn)品會帶來不好的東西，比如被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所不屑的農(nóng)藥、化肥、催生素、轉(zhuǎn)基因等。這時常成為話題的興奮劑。

所謂好處，是觀點不同帶來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的交叉，恰給學生帶來了比較的角度。

對華夫婦來說，農(nóng)村與農(nóng)耕文化，是寶貴的財富。

“在中國的農(nóng)村，農(nóng)民們都說，我們沒文化。但實際上，他們很有文化，只是城市的人不重視他們的文化。”讓農(nóng)民發(fā)現(xiàn)當?shù)匚幕膬r值，華夫婦覺得，這是帶美國學生來中國，所能留給中國的，以及中國的農(nóng)民。

“我們重視他們的文化，他們便開始關(guān)注自己的文化。”

在喜洲，華老師需要能講白族話的當?shù)厝?，作為調(diào)查團隊中與當?shù)厝藴贤ǖ臉蛄?。楊先生，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兩年來都跟隨華老師夫婦進行調(diào)研。有一天，在結(jié)束一天的調(diào)研回到住所后，他興奮地跑來告訴大家：“我們?nèi)烨叭サ哪莻€廟子，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新的東西?！痹谡J識華老師前，楊先生是個馬車夫，現(xiàn)在他自己成了研究員。

馬一平后來書信里說：

關(guān)于外國朋友來保護本國文化，他們早已將西方的文化融入其中說是保護但我看到有商業(yè)因素在其中。比如在白族民居里安裝衛(wèi)生間，為什么？為了使旅客更方便，并且破壞了白族民居的建筑原則，這是對那些古老建筑的破壞，文化的破壞，建筑形式的破壞。

他告訴隨行的一名老師：華老師所做的事給了他很大的啟發(fā)。但作為本地人，他覺得，讓外國朋友來保護自己家鄉(xiāng)的文化，有些不是滋味。待讀完書，他想回到喜洲，做自己家鄉(xiāng)文化的捍衛(wèi)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