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連超,侯建新
(1.東北師范大學世界中古史研究所,吉林長春130024;2.天津師范大學歐洲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研究中心,天津300387)
議會在英國的最高權力,確立于轉(zhuǎn)型時期。這里的轉(zhuǎn)型時期是指英國政治體制結(jié)束教俗二元結(jié)構(gòu)到立憲體制確立的過渡階段,始于宗教改革,止于光榮革命。其間,議會的政治地位得到提升,最終成為了國家的最高權力機構(gòu)。議會的這一變化是對公權產(chǎn)生方式的創(chuàng)新,為英國提供了不同于傳統(tǒng)君主制的公權實現(xiàn)方式,將國家最高權力置于憲政體制之中。
英國議會最初嘗試行使國家最高權力是在16世紀的宗教改革中。議會通過立法使教俗二元政權結(jié)構(gòu)合為一體,將教會系統(tǒng)納入世俗權力體系。①這一變化是通過多項立法來實現(xiàn)的,主要包括《兼圣俸法修正案》、《限制上訴法》、《教士服從國王陛下法》、《首年俸法》和《至尊法》等等,從規(guī)范教士的特權開始,直到最終將教會系統(tǒng)納入世俗權力體系。1529至1536年這屆議會也被恰當?shù)胤Q為“宗教改革議會”。從此,議會法律的效力空前提升,在王國內(nèi)具有最高威信。議會也順理成章開始確立最高權力機構(gòu)的地位。議會由國王、上院和下院三者構(gòu)成,即“王在議會”(King in parliament),也被稱為“三位一體”。在宗教改革時期,英國社會對議會的權威已經(jīng)有了清醒的認知。1534年《特許狀法》對議會權力作了清晰的表述:“國王陛下、上院教俗貴族和下院議員代表整個王國在議會中擁有全權……凌駕于王國內(nèi)所有的人定法律。”②Statutes of the Realm,Vol.III,Buffalo:William S.Hein& Company Incorporated,1993,pp.464-465.20世紀都鐸史研究大師埃爾頓稱之為“是對最高權力在‘三位一體'議會的原則的最直白的表達”。③G.R.Elton,Studies in Tudor and Stuart Politics and Government:Vol.IV,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4,p.48.1565年,托馬斯·史密斯在《論共和國》中更是斷言“英國最高的絕對的權力在議會之中”,④G.R.Elton,The Tudor Constitu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2,p.240.這里的議會包括國王在內(nèi)。這種觀念直到都鐸王朝結(jié)束未被動搖。都鐸君主借助議會來解決王權自身所不能解決的國家政權一體化問題,實際上是對議會權威的承認。不過,“三位一體”結(jié)構(gòu)對最高權力最終歸屬的含糊其詞,為國王與議會對立埋下了隱患,同時表明議會還沒有強大到可以對國王與其關系做出明確規(guī)定。
1603年,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六世繼承英格蘭王位,為詹姆斯一世,英國的歷史進入了斯圖亞特王朝。詹姆斯一世將蘇格蘭的政治思想帶到了英格蘭,他的兩本代表作《國王的禮物》和《自由君主的真正法律》先后在倫敦被重印。詹姆斯宣稱“君權神授”,主張國王的權威直接來源于上帝,國王享有不受世間權力限制的絕對權力。詹姆斯的主張直接破壞了英格蘭“三位一體”產(chǎn)生最高權力的政治傳統(tǒng)。這兩種政治理念的沖突貫穿著整個斯圖亞特王朝的歷史,以查理一世與議會公開決裂為頂峰。1641年底,議會反對派在下院通過了一份重要的憲政文件《大抗議書》,其中含有國王必須在議會所信任之人中任命政府主要官員的條款,這已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責任內(nèi)閣制。①閻照祥:《英國政治制度史》,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56頁。查理拒絕批準《大抗議書》,隨后又命令總檢察官指控五名議會反對派議員叛國罪。此時,有謠言說下院懷疑王后介入了天主教徒的陰謀,準備彈劾她。王后的憤怒進一步刺激了查理,“去啊,你這懦夫!”她喊道,“擰著這些惡賊的耳朵把他們拉出來,否則不要再來見我?!雹赑auline Gregg,King Charles I,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p.344.之后查理立即帶衛(wèi)隊闖入下院,試圖逮捕議會反對派的五位議員。查理一世的行為是對英國政治傳統(tǒng)以及議會特權的公然挑釁,激起了議員和倫敦市民的憤怒。倫敦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查理一世感到自己和家人的安全受到威脅,隨即攜帶親信從倫敦出走。議會下院和部分上院成員留在倫敦繼續(xù)開會。到了3月,國王開始拒絕簽署議會的決議。迫于無奈,議會最終宣布:“在這危急關頭,盡管國王拒絕簽署,但由兩院通過的軍備法令對臣民仍有約束效力,臣民須遵守王國的基本法律”。③Journal of the House of Commons:volume II:1640-1643,London:H.M.Stationery Office,1802,p.478.至此,議會與國王正式分離,“三位一體”的格局被打破,議會兩院開始宣稱擁有國家最高權力。
內(nèi)戰(zhàn)隨即爆發(fā),雖然議會在戰(zhàn)場上最終取得勝利,但是議會自身的命運卻一波三折。派系之間的爭斗導致議會的立場搖擺不定,尤其表現(xiàn)在對待戰(zhàn)爭和軍隊的態(tài)度上。第一次內(nèi)戰(zhàn) (1642-1646)結(jié)束后,長老派堅持解散軍隊與國王和解,獨立派見國王毫無誠意,拒絕讓步。隨著內(nèi)戰(zhàn)形勢的變化,軍隊終于失去耐心。1648年12月,陸軍上校普萊德清洗了議會中的長老派成員,逮捕了45人,另又阻止96人進入議會。事后,只有78人留在議會,其中約20人在軍隊拒絕釋放逮捕議員后選擇離開。結(jié)果,議會從約240人突然減少到50余人,而且常常達不到40人的法定最低限額。④C.H.Firth,The House of Lords during the Civil War,London:Longmans,Green,and co.,1910,p.205.1649年1月2日,下院將審判國王的議案遞交上院審議。但是,被僅剩10余人的上院駁回。下院最終宣布:“承蒙上帝之恩,人民乃所有正當權力之源泉,故選自并代表人民的英國議會下院擁有國家最高權力。”⑤J.P.Kenyoned,The Stuart Constitution,Documents and Commentar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0,p.324.月底,查理一世被送上了斷頭臺。2月6日,下院宣布廢除“無用且危險的上院”,次日,又宣布廢除君主制。5月,宣布英國為共和國。至此,“殘余議會”達到了權力的頂峰。議會的集權引起民眾的不滿。1653年4月,軍隊領袖奧利弗·克倫威爾帶領火槍手解散了議會,開始了新的政治實驗??藗愅柦⒘俗o國公、政務會和議會相互制衡的權力體制,頒布且施行了英國歷史上唯一的成文憲法,并將議會的召開規(guī)則制度化。⑥C.H.Firth and R.S.Rait,Acts and Ordinances of the Interregnum,1642 -1660:Vol.II,London,1911,p.813.不過,這個體制的運作依賴軍隊的維持,而且護國公權力范圍過大,最終失去了民心。
1660年斯圖亞特王朝復辟,不但結(jié)束了長達18年的議會與國王的分離狀態(tài),而且也恢復了上院,“三位一體”議會重現(xiàn)。鑒于其父王的教訓,查理二世行事謹慎,避免侵犯臣民的自由和財產(chǎn),政治氛圍也重歸和諧。議會不忘保存之前爭取到的自主權,通過了《三年法案》,規(guī)定每三年至少召開一屆議會。⑦Statutes of the Realm:Vol.V,p.513.1685年詹姆斯二世繼位,不但不經(jīng)議會批準私自征稅,而且不顧議會的反對,在英國恢復天主教。鑒于之前的災難經(jīng)歷,議會沒有選擇再次分裂“三位一體”,而是通過修正不穩(wěn)定因素使之更加穩(wěn)固,即重新選擇一位能夠尊重臣民和議會權利的國王。荷蘭總督威廉三世接到議會的邀請后登陸英國,受到人民的歡迎。英國在1688年未經(jīng)流血犧牲,實現(xiàn)了政權的更替,被稱為“光榮革命”。至此,議會在英國最終確立了最高權力。
議會的最高權威在宗教改革過程中初露端倪,在對抗國王專權的過程中最終確立,在整個轉(zhuǎn)型過程中實現(xiàn)了兩個層面的政治變革。第一個層面,議會確立最高權威,完成了英國政權的一體化;第二個層面,議會作為一個權力機構(gòu),取代了國王個人專權,實現(xiàn)了權力產(chǎn)生方式的變革。與前者相比,后者更為重要。議會的權力產(chǎn)生方式建立在制衡 (checks and balances)原則之上。這種制衡發(fā)生在權力產(chǎn)生之前,即權力的產(chǎn)生階段,與權力產(chǎn)生之后的制衡不同。在權力產(chǎn)生之后的制衡以分權為前提,是用權力來對抗權力,這種權力制衡往往達不到憲政的目的。①斯科特·戈登認為將分權與制衡相混淆在當今的政治分析中普遍存在,分權的結(jié)果可能是每個獨立的機構(gòu)在自己特定領域內(nèi)擁有全權,各自之間相互隔絕不能發(fā)生制衡,如果不建立高于這些機構(gòu)的一個協(xié)調(diào)機構(gòu),這種體制能否有效運作都是值得懷疑的,而這個更高的協(xié)調(diào)機構(gòu)意味著整個體制是等級模式的,而不是制衡模式的。參見[美]斯科特·戈登著,應奇譯:《控制國家》,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45頁。議會將制衡的原則融合到權力的發(fā)生階段,是對權力在其產(chǎn)生機構(gòu)內(nèi)部進行的制衡,而且由于這種制衡發(fā)生在權力產(chǎn)生之前,實際上是對將要發(fā)生之權力的預制衡。預制衡與權力產(chǎn)生之后的外部制衡不同,后者不但難以對權力構(gòu)成實際的約束,因為權力總是產(chǎn)生在約束手段之前,而且容易導致極端專權,因為權力對抗必然以執(zhí)行效率為代價。相比而言,預制衡更符合憲政的原則,也更接近憲政的目的。與君主專權相比,議會在兩個方面更能體現(xiàn)憲政意義:一是個人不能專權;二是公眾意見不被遮蔽。
英國用議會取代國王行使國家最高權力,并非僅僅更換了權力的主人,而是建立了一個新型機制的權力機構(gòu),并由此改變了權力的性質(zhì)。在君主專權的體制中,公權主體與私權主體重合,公權與私權共享同一個表達渠道,都通過君主來表達。盡管私權不一定全都表達為公權,但是公權卻一定要借助私權的渠道來表達,公權只能通過國王個人來實現(xiàn)。這樣的制度設置具有嚴重的缺陷。一方面,公私不分使以公徇私不可避免。另一方面,私權視域的局限將通過表達渠道傳導到公權。如果個人意見常見的即興、反復等特點傳導到國家公權,那可能會造成無法彌補的政治災難和巨大的資源浪費?;蛘哒f,全體國民作為國家公權的受眾將要承擔的風險,遠遠高于私權的受體個人。將私權與公權相區(qū)別也是現(xiàn)代政治學的基本原則之一。
其實,君主專權的真正問題并不在于可能造成的腐敗和破壞等風險后果,而在于權力產(chǎn)生方式的體制缺陷,即在權力產(chǎn)生之前幾乎沒有可能進行風險控制的緩沖空間,因為公權的產(chǎn)生過程都在君主個人的心中。等公權可能被接觸進而對其控制時,公權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既然沒有進行預先控制的空間,自然也就沒有穩(wěn)定有效的介入和預控方法,只能寄希望于公權產(chǎn)生之后的外部制衡了。如前文所述,單純的外部制衡對于憲政來說即使不是南轅北轍,也是隔靴搔癢。君主專權的體制缺陷還表現(xiàn)在權力制衡的成本上。君主一旦濫用公權,則沒有正當且有效的改變方法,要么勸諫君主改變心意——正當?shù)灰欢ㄓ行?要么推翻現(xiàn)有政權——可能有效但不一定正當。英國的內(nèi)戰(zhàn)就是因國王一意孤行,不肯尊重議會和臣民的權利而引發(fā)的政權傾覆事件。所幸,英國內(nèi)戰(zhàn)不是簡單的政權更替,而是建立了新型的權力產(chǎn)生機制,所以17世紀的內(nèi)戰(zhàn)后,英國再也沒有發(fā)生內(nèi)戰(zhàn)。從此,任何權力博弈都可以在議會中進行,不必訴諸戰(zhàn)場的廝殺。
英國議會為國王、上院和下院“三位一體”,議會法律生效和權力發(fā)生需要經(jīng)過一套約定俗成的程序。這個過程為個人——無論是國王的還是其他成員的——與國家權力之間預留了緩沖空間。其間公眾意見的代表一旦預見到國家權力有損害臣民權益的風險,就會在其產(chǎn)生階段進行激烈抵制,使其不能發(fā)生。國王、上院和下院共同同意是法律生效和權力發(fā)生的必要條件,這就確保了國家權力不會被個人壟斷。
英格蘭擁有限制和制約王權的悠久傳統(tǒng),即使在王權最為強盛的斯圖亞特王朝前期也是如此。詹姆斯一世迫于財政赤字,竭盡手段增加財政收入,議會卻在補助金數(shù)額上收緊錢袋。據(jù)統(tǒng)計,王室從議會補助金獲得的收入,從伊麗莎白一世中期的130 000鎊減少到1621年的70 000鎊和1628年的55 000鎊,①Conrad Russell,Unrevolutionary England,1603 -1642,London: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1990,pp.22,42.短短半個世紀就減少了近六成,而這一時期正是英國國民生產(chǎn)總值大幅增長的重要轉(zhuǎn)折時代。國王的財政大臣感嘆,“英國人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給國王這樣少的議會補助金”。②Irene Carrier,James VI and I:King of Great Britai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p.102.查理一世繼位后,第一屆議會就打破先例拒絕授予國王終生征收噸稅和磅稅的權力,只同意授予一年,而這兩個稅種是關稅收入的主要來源。不僅如此,這屆議會只同意授予國王對外政策所需補助金的七分之一。③Angus Stroud,Stuart England,London:Routledge,1999,p.49.議會對國王形成切實有力的制約,以至國王寵臣白金漢抱怨說,“議員們太肆意妄為了,陛下不該遭受這種屈辱,臣民嚴重傷害了國王的威望”。④Roger Lockyer,The Early Stuarts:A Political History of England,1603 -1642,London:Longman,1999,p.244.
在議會中,國王的意愿尚且難以直接轉(zhuǎn)變?yōu)閲夜珯?,其他人更是如此,即便權傾一時的重臣冒用政府的名義提出的議案也不乏被議會否決的案例。時任國務大臣的威廉·塞西爾 (William Cecil,1521-1598)曾得意地向人介紹他創(chuàng)制的一項提案,將可以賒賬購進服裝的商人的財產(chǎn)資格設置在年收入200鎊,但是下院并不買賬,最終將財產(chǎn)資格提升至3000鎊高位,也就是提高到公爵的最低收入標準。⑤G.R.Elton,The Parliament of England,1559 -1581,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p.67.Journal of the House of Commons:VolumeⅠ:1547-1629,p.66.塞西爾在先后擔任國務大臣和財政大臣期間,共四次提出議案要求占有教產(chǎn)的俗人付給教士足夠的俸祿,結(jié)果這些議案均在一讀后被否決。⑥G.R.Elton,The Parliament of England,1559-1581,pp.218-219.
下院議員個人更難以僭越國家權力。議員來自全國各地,利益關切千差萬別,很難被個別議員的意見煽動或蒙蔽。其實,下院本身就是意見協(xié)商、風險對沖的場所,也是公眾意見的代表機構(gòu),所以在共和國時期僅有平民院的議會也能夠被國民認可??v觀整個英國議會史,下院的地位逐漸上升,共和國的實踐和“光榮革命”加速了這一趨勢,現(xiàn)在下院被叫做第一議院,上院被叫做第二議院。
個人意愿不能直接變成國家公權意志,表明議會具有防止個人僭越國家權力的功能。議會憲政還表現(xiàn)在另一方面,即公眾意見能夠不被個人遮蔽,在公權意志層面得到表達和彰顯。這主要是針對國王而言。國王有兩種特權可以妨礙議會表達權力:一是召開和解散議會的權力;二是行使對議案的否決權。
起初,議會還沒有獲得定期召開的權利,召開和解散議會是國王的特權。國王如果不召集議會,議會自然無法表達公眾意見,公權也不能由議會產(chǎn)生。不召集議會是國王企圖壟斷國家權力的慣用手段。當預見到議會與自己政見不合時,非到萬不得已國王不會召開議會。因此,定期召開議會就成了議會一直爭取的權利。史上最著名的無議會統(tǒng)治時期是查理一世從1629年到1640年創(chuàng)造的,長達11年之久。解散議會也是國王妨礙議會產(chǎn)生權力的常用手段。在議會召開期間,一旦國王意識到議會討論的內(nèi)容向不利于自己的方向發(fā)展,便可能解散議會,以阻止議會將討論內(nèi)容的影響擴大,以至成為法律。1611年,詹姆斯一世因與議會就征稅權問題的分歧解散了自即位以來歷時7年的議會。第二屆議會召開后,由于下院依舊不能與國王就征稅問題達成和解,國王果斷下令解散,盡管這屆議會僅存在了兩個月。雖然上下兩院均有議案被討論,但是由于時間倉促本屆議會沒有頒布任何法令,在議會史上留下了罕見的無法令的現(xiàn)象。①下院討論的議案除了附加商品關稅和補助金以外,還有許多涉及常規(guī)問題的議案,如自由貿(mào)易、修路和出版國外圖書等等。這些議案有些已經(jīng)交由上院討論,但是最終都因議會被解散而無法成為法案。參見Journal of the House of Commons:VolumeⅠ:1547-1629,pp.455-507;Journal of the House of Lords:Volume II:1578-1614,London:H.M.Stationery Office,1767,pp.686-717.在此前連續(xù)的議會法令序列中1614年議會的空白是十分顯眼的。參見Statutes of the Realm:Vol.IV,p.1207.查理一世曾直接警告議會,“請記住:召集和解散議會的權力,完全掌握在我的手中,我有權根據(jù)議會中議員的表現(xiàn),決定是否召開議會”。②Roger Lockyer,The Early Stuarts:A Political History of England,1603 -1642,p.266.事實上,他不止一次解散議會,其即位后的前兩屆議會 (1625年和1626年)因在關稅和補助金等問題上沒有滿足國王而被解散,第三屆議會 (1628-1629年)因為國王擔心《權利請愿書》被通過而長期休會。隨后,查理一世開始了無議會統(tǒng)治,只是迫于財政需要,不得不重新召開議會。在經(jīng)歷11年的禁錮之后,臣民對王室施政積怨甚深,在1640年4月議會重開之時集中爆發(fā),查理無奈只能再次解散議會。這屆議會僅存在3個星期,史稱“短期議會”。
國王妨礙議會法律生效和產(chǎn)生權力的另一種特權是否決權。議會兩院通過的議案,只有經(jīng)過國王同意并簽署之后,才能正式成為法律。所以,國王可以通過行使否決權,拒絕簽署議案,以阻止議會立法生效。按照慣例,上下兩院否決對方的提案需要陳述否決的理由,國王行使否決權不用說明原因,只要不簽署即可。因為只有國王簽署的法令才會被記錄在案,否決的議案無需另外記錄備案,所以相關信息很難統(tǒng)計。根據(jù)已知的線索,伊麗莎白女王分別在1597和1601年否決12件和8件議案。③劉新成:《英國都鐸王朝議會研究》,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27頁。斯圖亞特王朝早期,國王反對的議案往往等不到需要簽署的時候,議會就被解散了。1642年2月28日查理一世明確否決了議會兩院提出的軍備議案。④Journal of the House of Commons:Volume II:1640-1643,p.459.查理二世在1678年否決了一項由兩院通過的軍事動員議案,⑤Journal of the House of Lords:Volume XIII:1675-1681,p.385.國王認為軍事事務是他的事情,與兩院無關。⑥M.F.Bond,“La Reyne le Veult:The making and keeping of Acts at Westminster,”History Today,vol.VI(1956),pp.765 -773.1680年下院二讀通過了第二個《排斥法案》,提交上院之后,上院否決了該議案,⑦Journal of the House of Lords:Volume XIII:1675-1681,p.666.不過從下院收到的來自國王的答復可知,國王持有明確的否定態(tài)度,是國王通過上院表達了自己否決意見。⑧Journal of the House of Commons:Volume IX:1667-1687,p.699.
如果不消除國王這兩種特權,議會的最高權力就無從確立,議會只能起到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國王隨意施政的作用,而不能自主將公眾意愿轉(zhuǎn)變?yōu)閲业姆伞?688年的“光榮革命”標志著實質(zhì)性的改變?!肮鈽s革命”的成功在英國確立了議會高于國王的憲政原則。次年的《權利法案》又進一步明確限制國王特權,規(guī)定:“非經(jīng)議會的同意,國王無權懸置或廢除法律”,“為平復冤屈,修訂、鞏固和保護法律,議會應該經(jīng)常召開”。⑨G.B.Adams and H.M.Stephens,Select Documents of English Constitutional History,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18,pp.464,465.這兩個條款明確表達了議會約束國王特權的意圖。后一條款規(guī)定議會召開應該周期化和制度化,限制了國王召集和解散議會的特權。這一點之前曾得到查理二世的立法認可,⑩Statutes of the Realm:Vol.V,p.513.威廉和瑪麗隨后也立法對其做了重申和補充,“每三年至少召開一屆議會,每屆議會不得超過三年”。?Statutes of the Realm:Vol.VI,p.510.前一條款表達了議會擁有對法令的處置權,限制了國王對法案的否決權。此后,雖然法案仍需國王簽署才能生效,但基本是作為一種程序,而不是權力?!肮鈽s革命”20年以后,安妮女王曾經(jīng)否決了一次兩院通過的關于蘇格蘭的軍事議案,?Journal of the House of Lords:Volume XVIII:1705-1709,p.506.其后國王再也沒有行使否決權的記錄,?M.F.Bond,“La Reyne le Veult:The making and keeping of Acts at Westminster”.表明國王的否決權事實上已經(jīng)不復存在,或者說議會與國王的權力關系已經(jīng)不存在任何疑義。
議會由國王、上院和下院“三位一體”組成,“三位一體”既是議會的構(gòu)成方式,也是議會權力的產(chǎn)生原則。權力的發(fā)生和法律的生效需要國王、上院和下院共同同意,原則上凡有一方反對,權力就不能發(fā)生,法律便不能生效。共同同意的原則與《權利法案》中限制國王否決權的原則有邏輯上的矛盾之處,但也并非完全不能相容。限制國王的否決權并不等于法律生效不需要國王簽署,其目的是防止國王因個人私利妨礙立法以致?lián)p及臣民利益。其實,在兩個原則都被遵守的前提下,邏輯上的矛盾也不妨礙現(xiàn)實問題的化解。解決現(xiàn)實問題重要的是依據(jù)協(xié)商和妥協(xié)的原則,唯此才能化解利益沖突,才能體現(xiàn)政治智慧;如果矛盾的一方能夠強行壓制另一方也就無所謂協(xié)商了,那就是強暴,不需要政治智慧。問題的關鍵不完全是原則本身的邏輯連貫性,在政治實踐中的協(xié)商和博弈更加重要。到20世紀上半期,議會又通過法令將上院延遲下院通過的議案成為法律的時間限制在一年,一年以后議案再被下院通過就能成為法律,這等于是使下院獨自獲得了立法權,①這一變化是通過兩個法令實現(xiàn)的。1911年議會法令 (Parliament Act 1911)規(guī)定下院通過的財政法案在上院收到后的一個月內(nèi)需呈送國王批準,無需經(jīng)過上院贊同;其他公議案,上院最多可拖延兩年再呈送給國王,但欲將下院任期延長5年以上的議案除外。1949年議會法令 (Parliament Act 1949)又將上院對下院通過的議案的拖延期由兩年改為一年。參見英國成文法數(shù)據(jù)庫:[DB/OL] .http://www.legislation.gov.uk/ukpga/Geo5/1 - 2/13/contents,2012-11-15;[DB/OL] .http://www.legislation.gov.uk/ukpga/Geo6/12-13-14/103/contents,2012-11-15.上院的否決權也被淡化了。
英國歷時160年 (1529-1689)用議會取代國王確立國家最高權力,建立了憲政政治。將最高權力的產(chǎn)生方式制度化有兩點優(yōu)勢:一是可以對權力進行預制衡;二是通過將外部制衡轉(zhuǎn)變?yōu)閮?nèi)部制衡,降低修正權力的風險和成本?;仡檻椪w制的建立過程,關于英國的這一時期的歷史,可以得到以下幾點認知:
(1)憲政是政權統(tǒng)一的政治體制。英國的憲政體制將教俗政權合二為一,在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確立了議會的最高權力。議會與國王對立的目的不是分裂國家政權,而是建立以議會為基礎的統(tǒng)一政權。
(2)憲政是公權強化的政治體制。在整個轉(zhuǎn)型時期,議會的權力在穩(wěn)步增加,直到光榮革命賦予議會無可置疑的公權地位,這一趨勢就再也無法逆轉(zhuǎn)了。無論議會憲政,還是君主專權,都是公權逐漸加強的政權形式,區(qū)別在加強公權的理由和方式。
(3)加強國家公權不一定以臣民私權為代價。公權與私權不是同一層面對等的概念,二者之間并不必然存在此消彼長的零和關系;相反,憲政下的公權正是為了保障私人權利。用制度設置來規(guī)避個人僭越公權,恰恰是議會取代國王的意義所在。不過,道路是漫長的,17世紀的“光榮革命”僅是一個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