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紅舟
(中山大學 法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小額訴訟程序肇始于20世紀后半葉各國為緩解司法壓力而進行的一場以簡易、便利、快速、低廉為基本目標的民事訴訟程序改革。在《民事訴訟法》修訂期間,實務界大力倡導并加以引進,將其歸于簡易程序一章,作為簡易程序中的一種特別程序而存在。從現(xiàn)行條文分析,我國目前的小額訴訟具有以下內容:(1)適用條件的雙軌制。小額訴訟程序的提請需要同時滿足兩個條件:第一,屬于簡單的民事案件,即“事實清楚、權利義務關系明確、爭議不大的簡單的民事案件”;第二,標的額有限,必須在“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上年度就業(yè)人員平均工資百分之三十以下”。只要是符合此兩項條件之案件,就必須強制適用小額訴訟程序。(2)訴訟形式的基本構成。從審判形式來看,小額訴訟程序主要包括兩項基本內容或特色:一是適用簡易程序的基本規(guī)則,實行審判員一人獨任審理;二是實行一審終審。
不難看出,無論是獨任審理還是一審終審,該項程序均構成了對《民事訴訟法》總則所規(guī)定的基本制度的極大顛覆。盡管實務界對此采取一邊倒的支持態(tài)度,但學界對其正當性與必要性一直爭論不休,未見統(tǒng)一。厘清此問題,對于正確確立小額訴訟程序的地位及保障該程序的公正性具有重要意義。
所謂“正當性”,是指某事物具有被相關人員或者社會成員認同、信任、接受或者支持的屬性,具體到民事訴訟程序中,就意味著糾紛的解決或審判在整體上為當事人以及社會上一般人所承認、接受和信任的性質及其制度性過程,包括進入民事訴訟的正當性,民事訴訟過程的正當性以及民事訴訟結果的正當性三部分[1]:進入之時要求保障每個公民平等、便利地獲得救濟;過程中要求實現(xiàn)公正與效率的均衡;結果要求判決的公正性及對既判力的維護。
論證小額訴訟程序的正當性,一方面需要論證小額訴訟之進入、過程和結果正當,另一方面則更需要證明相比普通訴訟程序,其帶給當事人及社會上一般人之利益較損失更大。
這主要涉及小額訴訟過程的正當性。相較于合議制,獨任審判有利于實現(xiàn)訴訟的效率性,但不可避免地更易出現(xiàn)法官個人專斷、裁判錯誤等妨礙公正的情形。因此,這里需要考察的是在小額訴訟適用范圍內,實行獨任審判如何在確保效率的同時也不犧牲公正的問題。
簡單的民事案件保證了獨任審判的可行性。小額訴訟的適用范圍僅限于“事實清楚、權利義務關系明確、爭議不大的簡單的民事案件”。其審判難度較低,獨任審判產(chǎn)生錯誤的空間相對狹小。①必須指出的是,《民事訴訟法》對于簡單案件的規(guī)定過于寬泛且無具體的適用標準,使實務中判斷權往往由法院完全掌控,可能會出現(xiàn)小額訴訟程序使用擴大化的問題,對獨任審判的正確性提出更大的挑戰(zhàn)。當然,這屬于立法層面的缺陷,并非制度本身的問題。
獨任審判符合程序公正的要求。根據(jù)程序法中的費用相當原則(比例原則),審判形式需要與審判效用之間形成客觀的對稱,以保證公民公平利用司法資源,推進司法大眾化之實現(xiàn)。對于爭議不大的簡單民事案件,適用較為繁瑣的普通訴訟程序無益于司法資源的最優(yōu)配置,相反亦將對當事人產(chǎn)生極大的訴累。
合議制僅僅只是實現(xiàn)公正的一種渠道,而并非是唯一的手段。有學者指出,影響當事人實質性地接近正義(公正)的障礙有:律師費;法院成本和其他經(jīng)濟負擔;訴訟的必要費用與訴訟標的金額的比例不均衡;訴訟遲延;其他接近司法救濟的事實上的障礙[2]。獨任審判降低了訴訟的成本,使得當事人能夠更加“接近正義”,而國外實踐中所設計的小額訴訟的其他配套程序,如取消律師代理、實行零訴訟費、較少訴訟費等做法能夠使當事人親自參與庭審過程,通過觀感加強對判決的認可,從而實現(xiàn)正義。
訴權是民事訴訟程序的核心。與獨任審判取代合議制不同,一審終審取代二審終審意味著剝奪了當事人的部分訴權(上訴權),而非獲得公正審判之權利受到威脅,尤其需要進行謹慎地探討。這里意圖論證的是,一審終審所給予當事人及社會一般人之利益是否能夠彌補以致超出其所受之損失。
支持一審終審之代表性理由如下:總體而論,對某一訴訟事件而言,其經(jīng)過的審級越多,訴訟的時間就越長,耗費的訴訟成本就越多?;谛☆~程序的基本特點和屬性,對小額程序應當實行一審終審制,對終局判決不服不允許上訴。[3]這里似乎更多的是以法院本位主義為基點,而非從當事人的角度思考問題,換言之,缺乏對該形式正當性之論證。
基于“成本—收益”分析,一審終審并不能夠帶給當事人及社會一般人更多的收益:
就成本而言,取消二審終審需要付出如下成本:(1)忍受裁判之錯誤帶來的對實體權利的侵犯。即使是小額訴訟所適用的簡單案件,在主客觀諸多因素的影響下,都無法避免裁判錯誤的情況;(2)忍受程序簡易化以及對法官自由裁量權的倚仗所帶來的對程序權利的侵害。小額訴訟程序的指導思想在于效率,由此需要進一步簡化程序,加強庭審過程中的職權色彩。相較于普通程序而言,其對于當事人訴訟權利的保護有著先天缺陷,當事人更易受到侵害。(3)對于被告而言,法院對于小額訴訟程序的選擇通常難以受其影響,而一旦進入小額訴訟程序,被告則喪失了上訴權,法律對其權利保障顯得十分薄弱。(4)司法公信力下降。在當前民眾對裁判的承認度不高的前提下,缺乏必要的救濟措施將抑制民眾借助小額訴訟程序解決糾紛的欲望,程序的價值難以體現(xiàn)。
就收益而言,實行一審終審能夠降低當事人的訴訟成本,加快糾紛的解決,減少私力救濟所引發(fā)的不確定性。對于當事人而言,一方面,經(jīng)由一審即可解決糾紛,所花費的時間、精力、費用等成本大大減少,公力救濟所受阻礙更小,其也更愿意借助公力救濟的方式解決糾紛,有利于社會的和諧;另一方面,一審終審強調了一審的重要性,其在應訴過程中能夠進行更為審慎的思考,便于糾紛有效率地得到解決。
綜合成本與收益來看,一審終審代替二審終審,當事人更多收益的是效益,需要付出的則是裁判的公平。就訴訟效益、訴訟成本與裁判公正三種價值而言,裁判公正始終是民事訴訟最為核心的價值。因此,成本與收益之間無法相互涵蓋,而就整體而言,前者較后者更有價值。故否定二審終審制并不具有正當性,在特殊情況下應允許二審申請的存在。
這里需要特別討論的是關于再審的問題。有學者認為,實行一審終審并不意味著對裁判公正性的損傷,通過再審程序即可解決裁判的公正性問題。然而,再審與上訴審的制度價值并不當然吻合。再審提請于判決生效之后,受理則需滿足一定的條件,且即使法院立案,亦不能中止判決的執(zhí)行。這容易造成當事人上訪,產(chǎn)生成更大的矛盾糾紛,實質而言對于節(jié)約訴訟資源并無助力。
局部修改民事訴訟的基本制度,引進小額訴訟程序的主要原因在于緩解現(xiàn)行的司法壓力。然而,其必要性仍然值得商榷:
從目的手段來看,簡化訴訟程序可行,但這并非是節(jié)約司法資源的唯一路徑。一般而言,解決司法資源供求失衡問題存在兩種基本路徑,一是減少糾紛解決對訴訟的依賴,通過多元化的糾紛解決機制(ADR)分擔訴訟壓力;二是在訴訟內部進行更為精細化的處理,實行繁簡分流,簡化訴訟程序,以提高訴訟效率。長期以來,我國立法與實務將目光一直集中于后者,僅關注以國家強制力解決糾紛、擴大司法利用的意義,“唯訴訟論”,對于前者的適用缺乏足夠的認知。小額訴訟即為典型例證。實踐中甚至不惜犧牲一定的程度上的公正以確保效率。
基于效果評估,小額訴訟程序所能達到的緩解司法壓力的效果并不明顯。從各國的實踐和我國的試行情況來看,小額訴訟的適用狀況并不樂觀。作為小額訴訟起源地的美國,其小額訴訟程序在各州適用極不均衡,在較小的社區(qū)頗為奏效,而在較大的城市卻飽受詬病,加上執(zhí)行難以保障,實際運作過程中法官和律師往往建議采用和解或者調解解決問題[4]。德國聯(lián)邦政府于2007年9月提供的統(tǒng)計資料顯示,2005年德國20.36%的民事一審案件由簡易程序(相當于小額訴訟程序)審結,程序分流的主體是現(xiàn)代ADR制度和非訴程序[5]。而從我國2011年5月在上海浦東等四家法院試點小額速裁的數(shù)據(jù)來看,截至2011年12月,在適用小額速裁審結的案件中,判決率僅為1.9%,其余均為調解撤訴[6]??梢?,該制度對于節(jié)約司法資源而言并沒有很大的效果[6]。
從制度自身來看,小額訴訟程序自身是否高效值得懷疑。獨任審判、一審終審等程序僅僅是從法院角度為提高訴訟效率鋪平了道路,但制度本身無法解決由此可能產(chǎn)生的輕率訴訟、惡意訴訟、濫用訴權等問題,還容易演變成企業(yè)、市政部門、保險公司、分期付款銷售公司等機構進行討債的工具。即使單個訴訟效率提高,但如若訴訟總量隨之增長,也將導致差別無效化。另外,實務中小額訴訟案件的判斷標準往往掌握在法院手中,加之制度本身存在對當事人特別是被告保護不足的缺陷,可能會出現(xiàn)部分案件被簡單化的狀況,必須考慮當事人提請再審或長期信訪的可能性。
正如前述,就節(jié)約司法資源的目的而言,除簡化訴訟程序之外,通過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亦可以達到目的。這里需要特別加以討論的是小額訴訟程序與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特別是法院內部非訴訟解決程序(司法ADR)的替代性問題。
司法ADR是以法院為主持機構或者受法院指導,但不經(jīng)由審判程序處理爭議的訴訟外糾紛解決程序,包括法院附設仲裁、法院附設調解、早期中立評價、小型審判、簡易陪審團審理等。我國傳統(tǒng)上的法院調解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司法ADR,同判決一樣屬于民事訴訟的審判模式和結案方式之一,不存在替代訴訟的問題。近年來,各地圍繞委托調解進行了一系列非訟化調解的嘗試。這意味著我國司法ADR正在起步。
司法 ADR與小額訴訟程序具有相同的功能。通過ADR與訴訟程序的結合,既發(fā)揮了ADR耗時短、成本低等優(yōu)勢,通過不同案件對應不同司法ADR的適用條件實現(xiàn)了繁簡分流,節(jié)約了司法資源,又保障了糾紛解決的可執(zhí)行性。從各國的實踐來看,二者亦具有相當程度上的相似性。以美國為例,在一些小額法院,“那里的審理方式與其說是審判,不如說更接近于強制調?;驈娭浦俨谩?。在紐約市小額訴訟法院,當事人在提起訴訟后可以選擇等候審判或仲裁,最終80%以上的案件是用仲裁程序處理的[7]。
從各地法院試行經(jīng)驗來看,司法ADR在節(jié)約司法資源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以廣東省近年來開展的“訴前聯(lián)調”①訴前聯(lián)調即在立案前先行引導當事人選擇非訴訟糾紛解決方式,努力將矛盾糾紛化解在訴訟之前的矛盾調處工作機制。參見廣東省綜治委、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建立訴前聯(lián)調工作機制的意見》(粵綜治委[2011]38號)。為例。因訴前聯(lián)調工作前移矛盾化解關口,將大量社會矛盾糾紛化解在訴前,使進入訴訟程序的糾紛有所減少。2010年廣州市法院新收案件較往年同比下降7%,為近五年來首次較大幅度下降,群眾來信來訪總量同比下降10.26%。2011年1至4月,全市新收案件及群眾來信來訪總量繼續(xù)保持下降勢頭,分別比上年同期下降 1.6%、6.44%。[8]
我國的小額訴訟程序除了被希冀能夠緩解司法壓力之外,還被附加了更多其他的訴求,包括來自社會方面的糾紛解決訴求、來自政治方面的社會和諧要求……在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之下,其作為一個民事訴訟程序改革的方向,成為了一種不可逆轉的趨勢,并隨之如火如荼地展開。躁動的背后,我們更需要冷靜的思考以及對制度本身更為精細的勾勒。現(xiàn)行《民事訴訟法》僅僅用一個條文規(guī)定了小額訴訟制度。從制度內容而言,規(guī)定并非完全合理,具體運用程序空白,還需要作進一步的完善;而從制度本身的價值而言,必須清醒認識到,小額訴訟程序并非“醫(yī)治百病”的“特效藥”,我們不能忽略了其他替代性程序的運用。司法資源的有限性是一個永恒的話題。除了繁簡分流、簡化訴訟程序之外,利用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亦為一個可行的解決途徑。
[1]邵明.民事訴訟法學[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24.
[2][意]莫諾·卡佩萊蒂.當事人基本程序保障權與未來的民事訴訟[M].徐昕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42-46.
[3]畢玉謙.關于在民事訴訟中設立小額訴訟程序的思考[J].法律適用,2006(8).
[4][美]杰弗里·哈澤德,米歇爾·塔魯伊.美國民事訴訟法導論[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174.
[5]周翠.民事簡易程式與小額訴訟程式的比較研究[J].月旦民商法雜志,2011(3).
[6]白龍,張洋.公益訴訟制度如何細化[N].人民日報,2011-10-29(4).
[7]范愉.小額訴訟程序研究[J].中國社會科學,2011(3).
[8]肖偉,關壯.訴前聯(lián)調:和諧語境下的多元糾紛解決機制——以廣州市兩級法院訴前聯(lián)調工作為樣本的考察[A].廣州市法學會.法治論壇[C].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