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亞新

（遼寧社會科學院 歷史研究所,遼寧 沈陽 110031）

人類為適應自然，尋求生存空間，繁衍延續(xù)后代，需要一個能遮風避雨、抵御侵害的休憩居住之所。不同歷史時期、不同民族、不同地域形成了不同的居住習俗。清代遼東民居因其地理環(huán)境、氣候條件、經(jīng)濟發(fā)展方式和社會發(fā)展水平的差異，使這里房屋選址、樣式、格局、建筑材料選用、建筑工藝、室內(nèi)陳設(shè)等極具地方特色，而且還成為這里標志性的民俗。目前國內(nèi)學者多利用方志等文獻資料、考古資料和實地調(diào)查資料來研究清代遼東的居住習俗，但朝鮮使臣在清代每年前往北京朝貢途中所作的《燕行錄》里，亦有許多關(guān)于遼東民居宅舍的珍貴資料，對進一步拓寬這一領(lǐng)域的研究甚有裨益。本文試圖從這些零散的記載中去復原朝鮮使臣眼中的遼東民居。

皇太極于崇德元年（1636）發(fā)動朝鮮之戰(zhàn)后，規(guī)定朝鮮每年來沈陽朝貢，貢道由鳳凰城入。順治元年（1644）九月，清朝遷都北京，朝鮮使臣朝貢的地點遂改為北京。朝鮮使臣以“日記體”的形式記錄了朝貢途中的所見所聞，更不乏對沿途民居習俗的精準提煉，“自鳳城至周流河多草家，自周流河至山海關(guān)多土屋，關(guān)內(nèi)則多瓦家，而間有土屋，絕無草家?！盵1]38周流河即遼河，朝鮮使臣僅從房屋式樣就可區(qū)分出河東、河西、關(guān)內(nèi)、關(guān)外的特異之處?？梢娋幼》绞降牟煌?，已成為朝鮮使臣鑒別中國不同地理區(qū)域的一個民俗符號，使其真正地感受到了中國域內(nèi)的“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

一、清代遼東民居環(huán)境的選擇

遼東，即指遼河以東地區(qū)，其地勢是從東北向西南逐漸降低，從山地丘陵向平原傾斜過渡。遼河東岸直至遼陽為遼河、渾河、太子河等形成的沖積平原，遼陽以東則主要為河流相間的山地丘陵及久經(jīng)河流切割沖刷所形成的大小不等的谷地和盆地。這里的平原、山地、丘陵、河流、谷地和盆地為人類提供了可供生存的地域和可資利用的資源。明末遼東的自然環(huán)境即是這樣，那么，這里的人文環(huán)境又如何呢？

16世紀末17世紀初，建州女真努爾哈赤統(tǒng)一女真各部后，于1616年在赫圖阿拉建立后金政權(quán)，隨之展開了與明朝的戰(zhàn)爭，發(fā)起薩爾滸戰(zhàn)役（1619）和遼沈戰(zhàn)役（1621），后金政權(quán)遷都遼陽后又遷于沈陽，使明朝盡失遼東之地。雖然以盛京為中心的遼東成為滿漢等族的聚居區(qū)，但戰(zhàn)爭使這里原有居民或被擄為奴，或強行遷移，或成為八旗漢軍，或成為皇莊、王莊、官莊的莊丁，再加之后金政權(quán)不當?shù)慕y(tǒng)治政策，進一步加劇了原有居民的逃離與反抗。此后，遼西地區(qū)淪為后金與明朝戰(zhàn)爭的主戰(zhàn)場，努爾哈赤發(fā)動廣寧戰(zhàn)役（1622）和寧遠之戰(zhàn)（1626）。寧遠戰(zhàn)役后，努爾哈赤重傷而亡，皇太極繼承汗位，明年改元天聰。天聰十年（1636），改國號為大清，改元崇德。為牽制遼西的明軍，皇太極采取借道蒙古草場的迂回策略，發(fā)動了四次燕京之戰(zhàn)。崇德五年（1640）皇太極發(fā)起的松錦之戰(zhàn)，為清朝定鼎北京奠定了基礎(chǔ)。皇太極時期盡管調(diào)整了對遼東原有居民的統(tǒng)治政策，但由于清朝忙于與朝鮮、明朝的戰(zhàn)爭，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無暇東顧。崇德八年（1643）八月九日，皇太極死去，其子福臨繼帝位，明年改元順治。順治元年四月，多爾袞帶領(lǐng)多鐸、阿濟格等滿蒙漢大軍十余萬人進攻寧遠。五月二日進占燕京。九月，順治帝率領(lǐng)八旗大軍及其眷屬遷都北京，不僅造成盛京城內(nèi)外屋宇大半空置，而且導致遼東駐防官兵和各種莊屯的驟減，遼東的經(jīng)濟和社會生活陷入百孔千瘡之中。

為恢復遼東殘破的局面，順治十年（1653），頒布了遼東招民開墾則例，以期達到人口的移入或原住民的回歸，但收效甚微。順治十八年（1661），奉天府府尹張尚賢疏奏盛京形勢中概括了遼東的實況，盛京地區(qū)以遼河為界，分為河東、河西，“……河東城堡雖多，皆成荒土，獨奉天、遼陽、海城三處，稍成府縣之規(guī)。而遼海兩處，仍無城池。如蓋州、鳳凰城不過數(shù)百人，鐵嶺、撫順惟有流徙諸人，不能耕種，又無生聚，只身者逃去大半。略有家口者，僅老死此地，實無益于地方。此河東腹里之大略也。河西城堡更多，人民稀少，獨寧遠、錦州、廣寧人民湊集，僅有佐領(lǐng)一員，不知于地方如何料理？此河西腹里之大略也。合河東河西之腹里觀之，荒城廢堡，敗瓦頹垣，沃野千里，有土無人……”[2]65從康熙朝開始遼東才真正進入了恢復和發(fā)展時期。對于無論是移居的還是回歸的人們而言，首選的是棲身之所，而這種選擇又決定著人們將來的生活與生產(chǎn)。

進入遼陽以東山地丘陵的人們，其房屋建造地點多選在夾河或臨水、依山或靠嶺的地方。遼東民居的環(huán)境選擇在朝鮮使臣的行程錄中也有記載。如，康熙十六年（1677）十一月二十九日，孫萬雄等“夕抵連山館（關(guān)）（今本溪滿族自治縣連山關(guān)鎮(zhèn)），夾河左右村居稍多”。[3]325又如，康熙五十一年（1712）十二月初一日，金昌業(yè)等“逾兩小嶺至連山關(guān)，疊嶂四圍有三十余家，夾大溪而居”。[4]387再如，道光三年（1823）二月二十七日，徐有素等自狼子山（今遼陽縣雞鳴寺和二道河子等村以北的湯河水庫中）日出發(fā)行，“狼子近處，在在村落，依山布居，疏籬柴門，隔溪相對，山勢平鋪，澗流縈回，門種槐柳”。[5]324不光普通民居的選址如此，就連鳳凰城的建造亦如之。趙最壽在《壬子燕行日記》中記錄到：雍正十年（1732）九月初九日，“晚到鳳凰城（今鳳城市），城在鳳凰山下，筑土為城，城內(nèi)外村閭殷盛，左右廛肆亦盛，前有大野長川縈繞，作一雄鎮(zhèn)也”[6]374。選擇依山臨水的居住環(huán)境不僅便于人們生活和利于人們生產(chǎn)，而且?guī)Ыo人們開闊的視野和豁然的心胸。正如道光八年（1828）樸思浩在《燕薊紀程》中所寫：“數(shù)樹臨溪野老家，一犁春雨種桑麻。短墻西畔雙扉外，小婦抱兒髻插花?！盵7]365他為我們描繪和展現(xiàn)了一幅遼東滿漢雜居的“田家”圖景。

二、清代遼東民居建筑形態(tài)及居住習俗

清代遼東的人們在選定宜居環(huán)境后，即開始著手房屋的建筑。依次展開的是規(guī)整房屋基址、選定房屋樣式、布置室內(nèi)生活陳設(shè)和修建房屋附屬設(shè)施圍墻等，從中體現(xiàn)出遼東的居住習俗。

（一）房屋基址的修造

房屋基址是造房中的重中之重，它的好壞關(guān)乎著房屋基礎(chǔ)是否穩(wěn)固、房屋方向是否準正和房屋面積的大小。清代遼東的人們較為注重房屋基址的夯筑和規(guī)劃。乾隆四十五年（1780）六月二十八日，樸趾源等過鳳凰山后入康永泰家午餐，在觀瞻康家及其鄰家房屋時提及了基址問題。“……又入一宅，其壯麗更勝于康家，而其制度大約皆同。凡室屋之制，必除地數(shù)百步，長廣相適，鏟劃平正，可以測土圭安針盤。然后筑臺，臺皆石址，或一級或二級三級皆磚筑，而磨石為，上建屋……”[8]297“長廣相適”就是決定房屋的間架和建造面積“；鏟劃平正”就是對房基地進行簡單的平整，找出房屋四角的差距通過地基的修造達到同一水平，以確保建造后的房屋一體沉降而不致斷裂；“測土圭安針盤”即是定向，決定房屋的朝向，遼東房屋為便于采光而多為南向。之后則開始修造臺基，用石頭鋪臺基的底層后，再用磚筑成或一級或二級或三級的臺基，里面用磨石鋪平而成臺子，臺子建成后即在其上起屋。道光十二年（1832），金景善在《燕轅直指五》中不但印證了樸趾源的記載而且總括了遼東的房屋基址，“凡屋宇之制，雖有大小奢儉之別，而其規(guī)撫則大約相同。其筑基之法，必除地稍寬，長廣相適，鏟劃平正，可以安針盤側(cè)（測）圭臬。然后筑臺，以石為址，或一級二級三級皆磚筑，而以石為，就臺上建屋。”[9]239這樣的房屋基址決定了清代遼東民居的廣闊與軒敞。

（二）房屋樣式的選定

清代遼東居民修好房屋基址后，即開始房屋的地面建造。朝鮮使臣仔細觀察從遼東至關(guān)內(nèi)的民居后，對房屋地面建筑情況有翔實的記載?？滴跷迨荒晔辉露巳?，金昌業(yè)等借住鳳凰城里人家，他簡練地記述了入住人家的房屋情況，“所寓家在大街西邊巷中，屋頗大，南向者五間，中為堂，東西室，室有內(nèi)外炕，炕也。東西向者各三間，中為堂，南北室皆有墻，門兩重，而門傍各有廊屋，亦皆有炕。屋皆五梁，而三面筑以墻，前一面中央為門，左右為窗。自此至北京其制大抵皆同。”[4]376這戶人家院落的總體布局是正房五間為南向，并配有東西廂房各三間，無論是正房還是廂房均于中間開門，左右設(shè)窗，三面筑墻，屋梁為五梁，正中的一間都是堂屋即正間或明間，其兩端的次間以至梢間均設(shè)有炕。這座院落是一個典型的一進式三合院，從鳳凰城直至北京屋制大體相同，盡管屋制類同，但從房屋的屋梁、墻壁、房頂、門窗和炕灶等仍能找尋到遼東民居習俗的特質(zhì)。

從遼東房屋建筑結(jié)構(gòu)來看，是以磚或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屋為主，屋頂多為坡形，或苫草或鋪瓦，外觀造型則是一字橫排，即長方形為其平面形式。當?shù)氐娜藗儾还苁秦氝€是富，亦不管建造的是草房還是瓦屋，屋梁多為五梁，屋脊穹崇。房屋三面皆為墻壁，筑至房檐，或以磚夾灰筑之，或以土坯筑之，而外涂石灰。康熙五十一年十一月，崔德中等至鳳凰城，“茅家制皆以五梁為限，蓋以女瓦，四面中前面設(shè)窗戶，三面筑磚涂灰……”至麻姑嶺（今鳳城市蘑菇嶺）、獐項（今鳳城市境內(nèi)）、松站（今鳳城市薛禮站），“民家左右炕，五梁，開前面窗，三面磚壁矣?！盵10]449,451雍正七年（1729）九月十一日，金舜協(xié)等入住鳳凰城戴弘祺家，其房屋“制樣為五梁閣一字形，外檐不長，而東西壁之邊以石堅筑如城且以細甓筑壁，自地至于檐以石灰泥之……”[11]214乾隆四十五年六月二十七日，樸趾源等望見柵內(nèi)“閭閻皆高起，五梁，苫草覆蓋而屋脊穹崇……”[8]279嘉慶六年（1801）十一月二十六日，李基憲等進入柵內(nèi)，柵內(nèi)三四十戶人家，房屋制樣“一字五梁穹崇……屋之三面以土以甓筑墻至檐……”[12]39屋梁的長短決定著房屋的寬窄，五梁之屋頗顯房屋寬闊，穹崇的屋脊更顯房屋的高大。房屋的平面布局是一字橫排，而無曲折聯(lián)絡之制，便于房屋的接續(xù)與延展。墻壁是房屋主體的重要組成部分，其砌筑的如何關(guān)乎著房屋是否牢固，金景善在《燕轅直指五》中提及“：墻壁皆磚筑限檐，其筑法一縱一橫自成坎離，隔灰如紙，僅取膠貼。其和灰之法，不雜粗沙以取黏膠，亦忌黏土以防龜柝，必取黑土之細膩者，和灰同泥，其色黧黛，蓋取其性之不沙不黏，又取其色之純?nèi)缫?。或雜以縈絲細銼如毛，如東俗圬土和馬屎同泥欲其韌而不龜，或調(diào)以桐油欲其膠而無罅。是以室倚于壁，上輕下完，柱入于墻不經(jīng)風雨并絕延燒，穿窬雀鼠蛇貓之侵，一閉門而自成壁壘……”[9]245墻壁不管是用磚砌還是用土筑，縫隙粘合不管是用灰泥還是用灰油，就墻體本身而言，使其不龜裂、無罅隙以至牢固并且耐用，真正起到遮風擋雨、阻冷隔熱之效；房柱砌于墻內(nèi)，既使其免于風雨的洗刷又使其免于火災之患，一定程度上具有防腐防火之功用，同時又阻止雀鼠蛇貓之侵入；對人們來說，墻壁不僅可以防御野獸的侵襲和盜賊的闖入，而且還可起到隔斷內(nèi)外、遮蔽視線等作用。

遼東的房屋多草房，間有瓦房，屋面用料的選用和鋪設(shè)直接關(guān)系著房屋是否滲漏，無論是苫草中的技巧還是鋪瓦中的工藝均是確保屋頂防風防雨。所苫的草或是蘆，或是粟藁，或是蜀黍干，所苫之草不編則捆而鱗次鋪積，厚達尺余，從房檐直至屋脊，屋脊則用泥或石灰涂之，即“草家所覆茅皆不編，但束而積之，其本在下厚尺許，屋脊則泥涂其縫。”[4]320道光三年二月二十九日，徐有素在途經(jīng)松站時看到店舍旁一家正在修苫屋頂，記述了苫房的過程?！爸了烧尽晟岚淮寮曳剑ǚ浚┥w苫，三四人登屋，先刊去其朽敗者，截粟藁，去其下段粗巨者，只取上段精細者倒籍之，自檐而既布一行，泥封其端，又布藁又封泥，至其頂縫以石灰，其庇屋之法如是。故不為風卷且能支五六年，經(jīng)歲則藁朽，然間又有泥，其朽藁因與泥同成一勢，能防雨不漏?！盵5]329草輕泥粘易于吸附于屋頂上，所苫之草參差如同一刀剪削，遠看有若櫛比，果真是完整厚實而精妙。瓦房所鋪之瓦，其“瓦體甚小且薄……體極堅不易破”，[13]146但只能使用鴦瓦（或稱女瓦、雌瓦），鱗次覆蓋，瓦縫用石灰涂之，屋脊以磚為之，恰如金景善所言“屋瓦，宮殿公廨寺觀親王駙馬之家皆用鴛鴦瓦，私家則只用鴦瓦。瓦體如正圓之竹而四破之，椽上不構(gòu)子只鋪簟席數(shù)重，不資泥土而覆瓦其上，縫以石灰，鱗級膠貼，自無雀鼠之穿，大抵屋之所忌?！盵9]244瓦小灰縫利于壓實于屋頂上，所鋪之瓦密如魚鱗，既防雀鼠侵害又防罅隙滋生。屋頂不管是苫草還是鋪瓦不但達到了經(jīng)久耐用之目的，而且還實現(xiàn)了房屋外表的美觀和樸素。為防止?jié)B漏，自屋梁至地修建“水道”以便雨水的傾瀉，“自屋梁至檐，自檐至地分半尺量水道如建瓴，決無滲漏之弊，非但瓦家，草屋亦同制?！盵14]345

遼東房屋在前面中央為門，左右為窗，門是板門且垂簾子，或一扇或兩扇，窗為長窗，幾乎占盡前面墻壁。門窗之樞悉用木為之，亦均從內(nèi)開閉，涂窗用紙糊于外?？滴跷迨拍辏?720），李宜顯在《庚子燕行雜識上下》中說到：“公私屋……樞悉用木，門無鐵環(huán)，以木貼門之中央而穴其內(nèi)，欲閉則插木于其穴，欲開則抽之。窗皆向內(nèi)，從內(nèi)開閉而糊紙于外，東八站遼東等多糊以我國白紙，以近我國易于覓得也，過此則以唐紙之甚薄者糊之?！盵15]445-446門的開閉即由門插關(guān)兒的插抽來決定，最初無門插關(guān)兒時則用木杈來代替，“門在前面，而一間兩扇，無樞及，只以木杈杈之。”[16]189。房屋窗戶從內(nèi)開閉而舉懸于鉤[17]197，所糊之紙，遼陽以東多用朝鮮國白紙，其薄而堅韌，遼陽以后則用中國紙。嘉慶六年（1801）十一月二十六日，李基憲等在鳳凰城所看到的民家，“前一面中央為門，左右為窗，牖廣與炕齊，圖（涂）紙于外。開閉關(guān)鎖之具以木而不用鐵，出入之戶設(shè)板門而垂簾子，涂窗多用我國紙，蓋取其堅”[12]39。窗戶與炕一樣寬，屋檐較短僅出墻壁外，室內(nèi)通亮，冬日使?jié)M窗受陽。盡管窗戶紙很薄，就因其糊在外，所以雨打亦不至破壞。

（三）室內(nèi)設(shè)施的布設(shè)

清代遼東房屋的室內(nèi)生活設(shè)施與家具，是其居住習俗中不可或缺的元素，其中炕與灶尤為重要?？弧霸O(shè)于窗下，以磚筑之，其高僅可以踞坐，長則隨其家舍間架之長短而為之，廣則僅臥而身長者不能舒足?！盵1]39或有南北對炕，或有西炕與南北炕相連如匚字樣，炕有木炕沿。灶設(shè)在室內(nèi)，不在堂屋，“廚房、灶在炕頭而安釜鼎”[9]247。乾隆四十五年七月初五日，樸趾源因雨滯留通遠堡（今鳳城市老堡村），在店主修炕期間，他細觀了炕灶之制。“大約先筑炕基，高尺有咫為地平，然后以碎磚棋置為庋足，而鋪磚其上而已。磚厚本齊，故彼為庋足而自無蹩。磚體本勻，故相比排鋪而自我罅隙。煙溝高下，劣容伸手出納。庋足者遞相為火喉，火遇喉則必逾若抽引，然火焰驅(qū)灰駢闐而入，眾喉虎吞迭傳無暇，逆吐達于煙門。煙門一溝深丈余，我東方言犬座也。灰賞（常）為火所驅(qū)落，滿炕中則三歲一開。煙炕一帶除其灰，灶門坎地一丈，仰開炊口，薪倒插灶旁，闕地如大甕，上覆石蓋為平地，其中空洞生風，所以驅(qū)納火頭而于煙喉，而點煙不漏也。又煙門之制，闕地如大甕，筑狀如浮圖，高與屋齊，煙落甕中如吸如吮，此法尤妙。大約煙門有隙，則一線之風能滅一灶之火，故我東房?；纪禄?，不能遍濕者責在煙門，或筒涂紙，或木板為筒，而初豎處土筑有隙，或紙涂弊落，或木筒有闖則不禁漏煙，大風一射則煙筒為虛位矣?！盵8]332-334朝鮮使臣看到這里的炕灶之制，感嘆其法甚妙，反思本國炕灶之弊病。

室內(nèi)的陳設(shè)因貧富之差各有千秋?？磺坝嗟鼗蜾伌u或為土，并置有桌椅凳便于踞坐，炕席或用蘆簟或簟上又鋪氈。墻壁以紙糊之平整無皺紋?？荒藶榘滋炜勺⒁雇韺嬇P之處，故而炕必備帷帳，白天掛起，夜晚垂下“，寢炕皆備帷帳，隨貧富或綿或布，晝則褰掛夜則垂下”[9]247?？滴跷迨拍炅露巳?，虛以漸等過鳳凰山后，進入富人康永泰家“，……家制極精妙，入中門有外廊，炕下鋪磚，如鋪琉璃，炕上布紅色氈子，設(shè)椅子四五個于廳，前掛石鏡二部于壁，面多傳畫，畫卓上列置銀器，即樽鐘瓶缸之屬而不知其名，然俱極華美精”[18]30。每家室內(nèi)的陳設(shè)布局盡管大致相同，但因經(jīng)濟條件的差異亦會帶來室內(nèi)陳設(shè)的迥異。

圍墻或院墻作為房屋的附屬設(shè)施，遼東各地方的居民大多會利用本地可用的材料來修建，因其建筑材料不同故其才有磚墻、木柵欄、秫秸籬笆等稱謂?？滴跛氖辏?701）十月二十日，朝鮮使臣進入鳳凰城后入住漢人李振明家，其家的院墻即為磚筑?！捌浼疑鯙橐蟾唬瑮澯罘课輼O宏敞，至于墻垣皆以甓石灰筑之。”[19]199雍正七年九月十五日，金舜協(xié)等從會寧嶺（今遼陽縣摩天嶺）下來后，見到的民居均用木柵為籬，“處處人家以木柵為籬，皆避猛獸……”[11]221康熙六十年（1721），李正臣在《燕行錄》中記述了當?shù)鼐用袷褂蔑战ǖ幕h笆?！八脑鲁醢巳铡岳渚ń襁|陽縣望寶臺村）以后，山皆低微且無樹木，居民皆以秫莖圍籬矣……”[20]220-221不管采用何種建筑材料來修建圍墻或院墻，都是為了能擔負其房屋的第一道屏障以抵御野獸的侵襲和外人的侵擾，同時還使此座房屋擁有相對獨立的空間單元而自成院落，并使房屋與外部得以進一步的區(qū)隔開來，且為房屋增設(shè)了一個緩沖區(qū)，從而增強

（四）圍墻的修建

房屋的安全性。

三、清代遼東民居的特點

清代遼東民居修建過程中，不同民族的人民因其生活習慣的不同，亦在其修建的居所中賦予了其民族性。盡管地理環(huán)境和氣候條件對居住環(huán)境和房屋建筑樣式帶來一定影響，但人們具有避害趨利和適應自然環(huán)境的本能，仍能為自己建筑出宜居的房屋，展示出遼東民居的生態(tài)性。明末戰(zhàn)爭后遼東土地大量閑曠，為移居或回歸的人們提供了廣闊的生活和生存空間，遼東民居的穹崇和寬闊，表明了當時土地供應的充足性。所以，清代遼東民居富有民族性、生態(tài)性和充足性的特點。

（一）清代遼東民居蘊含著滿漢雜居的民族性

清代滿族民居的標志性特征是“口袋房”、“萬字炕”和“窗戶紙糊在外”。所謂的“口袋房”是指房屋開戶于東南，形如口袋而稱之；“萬字炕”則是房屋室內(nèi)的南、西、北三面搭炕，東面為屋地；“窗戶紙糊在外”是說當時的木欞窗戶很少用玻璃鑲嵌，而是用紙從外面糊之，紙上噴蘇油和施以鹽水，以增強紙張的光滑度和浸潤度，加快雨水的滑落和加大紙張的耐濕性。如《柳邊紀略》記載：“寧古塔……土城內(nèi)合計不過四三百家，屋皆東南向……開戶多東南……土炕高尺五寸，周南西北三面，空其東……西、南窗皆如炕大，糊高麗紙，寒閉暑開……”[21]241-242但明末戰(zhàn)爭后，移居或回歸遼東的漢人，在繼承自己居住習俗的基礎(chǔ)上，還借鑒并應用了滿族民居中的一些元素，漢人民居多坐北朝南，中間開門，南北炕居多，窗戶幾乎與炕一樣大，窗戶紙亦糊在外。反之，在遼東生活的滿族，也將房屋的朝向由東南改為正南，開門亦從東南改為中間，并且也有將萬字炕改為南北炕?！皷艃?nèi)胡人家皆作一字形，從（縱）可四五間橫可兩間許，南北各截半間為臥炕，而空其中間，炕高尺余，筑以磚石?！盵16]189乾隆五十八年（1793）十一月二十六日，李在學等進入柵門（朝鮮使臣對“邊門”的稱呼）后，“……自柵以內(nèi)滿漢雜居，而屋制不設(shè)房闥，前后檐內(nèi)各設(shè)一炕，而橫長直短，旁無障壁。南面設(shè)廣窗，其余三面以磚筑成全墻。只設(shè)一板門于中央以出入焉，既內(nèi)壁又障三面……”[22]36-37在民族雜居的情況下，遼東民居呈現(xiàn)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不僅展現(xiàn)出各自的民族性，更彰顯了民族的融合性。

（二）清代遼東民居體現(xiàn)著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適應性

朝鮮使臣途經(jīng)遼東、遼西，根據(jù)其屋頂是否起脊可分為人字頂房和平頂房。遼東主要是起脊房，遼西則流行平房土屋，這是由于自然環(huán)境和建筑材料所致。遼東民居依山臨水的居住環(huán)境，首先是減少風的侵襲且增加房屋的光照。遼東屬于溫帶濕潤半濕潤季風氣候，冬季寒冷漫長且多西北風，房屋建在山麓或嶺下，不但阻擋住強勁西北風的吹入，而且又可充分地利用太陽光照來保暖；其次是防止房屋受損。建在山麓或嶺下的房屋，相對而言地勢較高，即使夏季來臨，降雨增多，河流漲溢，也不致被沖毀或淹沒；再次是便于就地取材、就近取水。山嶺中的林木為建造房屋提供了充足的建筑材料且運輸起來較為便利，同時還滿足了居民生活所需的薪柴。臨水而居，重要的是解決了生活生產(chǎn)用水，并且因河流沖積形成的或大或小平原又成為人們墾種之地；最后是較好地利用自然資源。在山林中人們可采集到各樣野果、野菜和捕獲到各種禽獸，在河流里可捕食到各類魚蝦，或可補充人們食物的短缺或可豐富人們的食物種類。盡管自然環(huán)境給人們的生產(chǎn)生活帶來了不便，但卻在這不便之中使人們學會了順應環(huán)境。遼東氣候發(fā)生變化是緩慢的，因此，這里房屋式樣的選擇亦是較為恒定的。

（三）清代遼東民居表明土地供應的充足性

明末戰(zhàn)爭后，遼東土地大量閑置，移居或回歸的人們在墾殖土地的同時，又可廣占土地建筑房屋，即房屋基址寬大?！瓣P(guān)外則地皆閑曠，故家臺俱甚闊大，關(guān)內(nèi)及京城閭閻櫛比，故基址甚窄?！盵1]39朝鮮使臣在不同時期經(jīng)過遼東的不同地方時，對此深有體悟?？滴跷迨荒晔辉氯?，金昌業(yè)等到達通遠堡，入住富人教化民家，“其弟家在間壁尤大，一屋長可三丈，廣可二丈，三面設(shè)炕極其敞爽……”[4]383從中可知，此房進深為二丈，一間面寬為三丈，帶給人們的不僅是視覺上的宏敞，而且使人居住起來易感寬敞。道光三十年（1850）十一月二十七日，權(quán)時亨等因故停留于柵門內(nèi)，閑暇時去觀察這里的民家。有一家在“鳳凰山安市城西麓下，基址甚軒敞，前后左右皆是合抱不交之木，間有叢林茂松雕甍粉堞隱映于瓊花玉樹之間，遠遠指點可謂村野中甲第”[14]352-353。不啻富裕人家房屋的占地面積廣大，就是普通民家的房屋亦多為五梁乃至七梁，占地面積也相當大，“黃家莊（今鳳城市北大地村）可三十余戶，皆草屋，非五梁則七梁或有三梁者，亦高大廣闊”[23]431。在這里無論是富裕人家還是普通人家，相對于關(guān)內(nèi)而言，基址闊大是其建筑房屋的一個通則，從而顯示了遼東土地供應的充足性。

朝鮮使臣以其獵奇的心態(tài)、探究的眼光不但為我們細膩地繪制出遼東民居的圖樣，而且亦為我們清晰地重構(gòu)了遼東民居的原型，讓我們換一個視角重新審視清代遼東的民居。

【注釋：本文中的古今地名對照請參見張士尊著《紐帶—明清兩代中朝交通考》，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2年】

[1]李押.燕行記事[G]//林基中.燕行錄全集：第五三冊.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2]圣祖仁皇帝實錄：卷二.順治十八年五月丁巳條[G]//清實錄：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

[3]孫萬雄.燕行日錄[G]//林基中.燕行錄全集：第二八冊.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4]金昌業(yè).老稼齋燕行日記[G]//林基中.燕行錄全集：第三二冊.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5]徐有素.燕行錄七·八·九[G]//林基中.燕行錄全集：第八一冊.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6]趙最壽.壬子燕行日記[G]//林基中.燕行錄全集：第五○冊.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7]樸思浩.燕薊紀程[G]//林基中.燕行錄全集：第八五冊.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8]樸趾源.熱河日記[G]//林基中.燕行錄全集：第五三冊.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9]金景善.燕轅直指五[G]//林基中.燕行錄全集：第七二冊.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10]崔德中.燕行錄[G]//林基中.燕行錄全集：第三九冊.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11]金舜協(xié).燕行錄[G]//林基中.燕行錄全集：第三八冊.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12]李基憲.燕行日記[G]//林基中.燕行錄全集：第六五冊.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13]徐有素.燕行錄一·二·三[G]//林基中.燕行錄全集：第七九冊.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14]權(quán)時亨.石湍燕記·天[G]//林基中.燕行錄全集：第九○冊.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15]李宜顯.庚子燕行雜識上下[G]//林基中.燕行錄全集：第三五冊.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16]金種正.沈陽日錄[G]//林基中.燕行錄全集：第四一冊.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17]徐文重.燕行日錄[G]//林基中.燕行錄全集：第二四冊.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18]虛以漸.隨槎錄[G]//林基中.燕行錄全集：第四一冊.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19]未詳.閑閑堂燕行錄[G]//林基中.燕行錄全集：第三九冊.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20]李正臣.燕行錄[G]//林基中.燕行錄全集：第三四冊.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21]楊賓.柳邊紀略卷一[G]//金毓黻.遼海叢書：第一冊.沈陽：遼沈書社，1985.

[22]李在學.燕行日記上中下[G]//林基中.燕行錄全集：第五八冊.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23]徐有素.燕行錄四·五·六[G]//林基中.燕行錄全集：第八○冊.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