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韓松落
綠野心蹤
文 _ 韓松落
這一年,給我留下最深刻記憶的,是下午的一次次散步。那些散步,為一年里的全部記憶,染上了色彩和氣味。
我總是在每天下午四五點(diǎn)出門,過條河,就到了野地里。10年前,這小城里的任何一個地方離野地都不遠(yuǎn),都不過是出門走幾步的距離。從窗子里望出去,麥田碧綠,望不到邊,偶爾有一塊葵花地,打破這種不留余地的綠。10年時間,仿佛有一只手連推帶搡,將野地越推越遠(yuǎn)。幸運(yùn)的是,小城是向東邊擴(kuò)張的,把城西給我留下了。家門口到野地的距離,和30年前一樣。
門外的這條河,原本只擔(dān)著個河的虛名,一年到頭,難得有水,大片的白楊、榆樹和杏樹雜亂地生在岸邊,打架、談判、約會,都選在這里,把這地頭的名聲弄得很壞,說起“去大河灣”,都必然是帶著某種語氣的,或者氣勢洶洶,或者不屑。好人不來這里。
這三五年時間,仿佛有另一只手,將氣候改變了,每年5月一過,早上多半有場小雨,河里始終有水,有時候甚至連月發(fā)洪水。于是河邊建起公園,有大片的仿古建筑、假山池塘、紫藤花長廊,還有一個戲臺和籃球場。據(jù)說,在超市里播放古典音樂能起到驅(qū)趕竊賊的作用,這光亮的小烏托邦也有同樣的功效,讓打架的人們望而卻步?,F(xiàn)在再要打架,該去哪里呢?我對他們,懷著霍爾頓遙想冬天湖上鳥類去向時的惆悵。
穿過公園只要幾分鐘,幾分鐘后,雙腳就踏上泥地了,剛落腳的一瞬間,簡直有種快感。先是一片苜蓿地,苜蓿春天開花,夏天就是一片墨綠,偶爾有一兩點(diǎn)紫色或者白色,地邊上,春黃菊的小黃花開得一簇一簇的,從小黃花中間穿過去,就知道那深黃色的花粉一定是沾在褲腿上了。
苜蓿地的盡頭,一條寬敞的白土路橫亙在那里,路邊有片杏林,春天一片繁花,夏天一片青碧,秋天結(jié)滿杏子,到了秋末,葉子變得火紅。穿過杏樹林,眼前忽然就敞亮起來,一切全交給了碧綠的野地,一直到天邊,也還是這碧綠的野地,遠(yuǎn)遠(yuǎn)地可以看見蹲低了身子在綠色中侍弄的人,男人或者女人,老人或者少年。草地上,深黃色的是旋復(fù)花,藍(lán)紫色的是馬蘭花,都有花粉,不把褲腿染上點(diǎn)顏色,簡直不能走回家去。
這樣走上20分鐘左右,這片綠就到了盡頭,一個小村子在山腳下,房子一簇一簇。一條路緊挨著村子,夸張地拐了幾個彎,向著山里去了,那彎度,那消失的方式,有點(diǎn)瘋瘋癲癲。
原路返回是不劃算的,我的路線是一個大圓圈,小村子在這個圓的3點(diǎn)鐘方向。4點(diǎn)鐘方向,是村里富人建的別墅。村子里有個小廣場,夏天和秋天,常常有一群少年在那里打籃球,落日把他們照得通體金黃。我在那里加快步子,向著6點(diǎn)鐘方向走去,我家所在的那幢樓豎在那里,像曠野上的一只口琴,我的家就是那口琴的某一格,我望望那個小格子,竟然起了點(diǎn)暗暗的鄉(xiāng)愁。
一年365天,有那么50天,我會有時間在這片綠野里走一走。其余時間,我多半在奔忙之中,然而,我愿意記得那50次游走,卻不大記得另外300多天的奔忙,似乎這樣一來,我每天都在游走,從一片綠走向另一片綠,從苜蓿走向春黃菊。對我來說,這片狹小的綠野,是我的全世界、我的宇宙、我的平行世界。我在這里的50天,足以勝過我的一年,足以抵擋另外300多天的消耗。
哪怕這50天,也經(jīng)過了艱難的爭取。我因此怨恨起我的入世,那是一條走上去就下不來的江湖路,走上去時得意,要脫身卻困難,得經(jīng)過長久地積蓄,無數(shù)次陳情,才能略略游離。甚至,得努力消耗自己,讓自己無用,才能安心在這綠野漫游。像張楚唱的,在回家之前,得吃掉自己的車馬將、自己那一顆欲海沉浮的心。
我因此對2014年、2015年有了期許,我希望未來的年月,每年耗在綠野上的日子,是60天,100天,乃至300天。一天一天,從綠走向綠,從有知有怨,走向空寂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