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中考結束的夏天,季風來得強烈,充沛的雨水沖刷著這個本該歡欣鼓舞的假期。在那個時常被雨水敲開的窗戶旁,我第一次見到陳于冷。
他站在狹窄的胡同過道里,打著把黑色雨傘。
這并不是雨天散步的氣氛,因為他的面前站著一個人,沒有打傘,正對著陳于冷。重點是,他的手里握著一把刀。
看那少年的年紀,不過是十五六歲,正是熱血滿頭不思量的年紀,腦子一熱不知道會干出什么事來。我有些猶豫地扶在窗框上,不知道是不是該叫一聲把那拿刀的少年驚跑。正在這時,撐傘的陳于冷突然抬起一腳,電光石火之間就把持刀少年踹倒在地。那動作很快很猛,持刀少年倒地之后再也沒爬起來。
陳于冷突然抬起頭,朝我家窗戶的方向看了一眼。我便這樣看見了陳于冷,黑傘之下是一張冷漠而略帶凌厲的臉,那樣隱隱的猙獰讓我一見之下再也不能遺忘。只見他左手撐傘,右手取下嘴邊的煙,緩緩地吐出一口煙氣,而后揚長而去。
那個蒙著淅瀝雨聲的下午,距離我與陳于冷的結識,還有整整二十八天。
02---------------------★
我所升入的高中叫做十三中,它的大部分學生都來自十三中附中,像我這種從外面的初中考入的學生并不多。而十三中附中又以兩種學生聞名,一種是優(yōu)等生,一種是有背景的不良學生。很顯然,我升到的班級里,大部分是十三中附中的學生,而這大部分中的大部分,又是有背景的不良學生。
這樣深切的判斷來源于一塊橫飛而來的抹布。
對嶄新的高中生活充滿期待、穿了一身漂亮秋裝的我,在踏進教室的一剎那,被一塊抹布正中紅心。我一臉驚愕地拿下抹布,發(fā)現(xiàn)一個不幸的事實:這不僅是一塊抹布,還是一塊涂滿顏料的抹布。
教室里來得比較早的幾個男生正坐在桌子上,涎著臉皮狂笑個不停。
這真是一個荒誕又讓人尷尬的開始,我攥緊抹布,在心中默念,戒急耐忍。我的高中生活一定要平滑而完滿地過下去。
可這一步卻撞在后面進來的人身上,那人發(fā)出一聲不滿的悶哼。
我扭過頭,看見一張很可能因為沒有睡醒而略帶惺忪和不滿的臉。那一剎那心中響起千萬警鈴,我的腦海中迅速掠過落雨的云端和黑色雨傘,記憶最后停留在少年冷漠而凌厲的臉。那張臉的輪廓與面前這張臉逐漸重合,由記憶的黑白色演變到眼前的五官分明。
這個被我撞到又踩到腳的男生,就是雨天里撐著黑傘的男生。
教室里有人喊,“哎喲,冷哥,竟然又同班!”
面前這男生不滿地哼了一聲,側過身從我旁邊走過,薄薄的襯衫襯托出他蝴蝶骨的輪廓來。
這時候,他突然轉過頭,盯住我,“喂。”
我嚇一跳,退后一步,“呃,?。俊?/p>
他指了指門,“不要擋在門口,會影響進出秩序?!?/p>
我連忙小雞啄米,“好、好的!”而后奪命奔向洗手間。水龍頭里噴出來的嘩嘩水聲與那個雨天的聲音交疊在一起,我想著那日他迅猛的一腳,又想起剛剛撞到他時聞到淡淡的煙草味道。
說實話,我不喜歡煙氣,那煙草燒灼后殘留的味道,總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窒息感。
現(xiàn)在顏料的質量太好,我洗得都快肝腸寸斷了好歹弄得干凈了一些,等急匆匆地趕回教室時,講臺上的人正好念到我的名字,“朱子欣!朱子欣來沒來?”
我連忙舉手,“有!”
點名的人扭頭看了我一眼,兩人俱是一愣。那點名的不正是我剛剛撞到的家伙么?只不過此時的他戴了一副黑框眼鏡,戾氣減了不少,多了幾分書生氣。這里有條真理,無論什么品種的男生,只要戴上黑框眼鏡,總會馬上具有欺騙性。
匆匆找了個位子坐下,旁邊的女生立刻自來熟地湊過來,“怎么樣,代理班長很帥吧!”“誰?”我忙著把書包往桌洞里塞。女生往講臺上抬抬下巴,“陳于冷,咱班的代理班長。剛才老班過來問有沒有想當代理班長的,后面那一群立馬起哄,大聲喊著‘陳于冷’的名字,他當時正在睡覺,看上去很無奈呢?!?/p>
讓一個一腳把人踹暈的家伙當代理班長?
03---------------------★
沒料想,直到開學軍訓過去一半,陳于冷倒一點動靜都沒有,每天兢兢業(yè)業(yè)地當著自己的代理班長,井井有條地指揮班里的男生打水,還忙里偷閑的和隔壁班的男生打了一場籃球友誼賽,看上去實在是太正常不過了。他完全像一個和平年間的治理能手,而不是戰(zhàn)火紛飛里的絕世梟雄。
軍訓進行到后半程的時候,教官已經(jīng)和班里的好多人打成一片。這天軍訓休息的時候,教官突發(fā)奇想,問有沒有想要跟他過過招的,還說自己的徒手格斗就算在部隊里也是一等一。
我下意識地扭頭去看陳于冷,只見他盤腿坐在地上,正百無聊賴地望著一朵又一朵飄過去的云,一臉什么也沒聽見的表情。
這家伙真是掩藏得很好,不去諜報機構上班屈才了。
陳于冷沒動靜,可班上有幾個男生早就摩拳擦掌,經(jīng)不起教官的挑釁,一拍屁股從地上爬起來,剛走到教官面前就被教官以掃堂腿和過肩摔等一系列動作給送到地上去。幾招下去,有人沉不住氣了,大喊道:“冷哥,上??!”
教官一挑眉,“誰?”
人群中有人喊,“陳于冷!教官您別不信,他格斗也是超厲害的?。 ?/p>
我?guī)еc幸災樂禍的心情看向陳于冷,只見他還是以之前的姿勢坐在地上,有些無奈地撓撓頭,“教官,您饒了我吧,我骨頭沒那么硬,這么摔來摔去可是會散架的!”
全班發(fā)出一聲轟笑,這事兒也就不了了之。他也倒真奇怪,這么大的男生,多半是熱血沸騰的少年,就算有半斤八兩的本事,也會在挑釁的眼神和嘲弄的語氣里翻身而起,打得你死我活。而陳于冷呢,明明那么好的身手,卻在那里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好像自己戴著個黑框眼鏡,就真的是個只會念書的書呆子一樣。
04---------------------★
軍訓結束,在這一段適應期里,陳于冷表現(xiàn)良好,自然而然晉級為班長,也開始接收越來越多的女生戀慕的目光。
比如這天早上,陳于冷臉上貼著倆創(chuàng)可貼來上學,立馬就有超過五個女生過來問候,班長班長叫個不停。陳于冷很耐心地應付著,好歹等到早自習開始,把那群女生打發(fā)走,便拿著圓珠筆戳我后背,“喂,朱子欣?!蔽乙黄^,“干嗎?”“等放學的時候想借你語文課本一用,影印一份?!蔽覔P揚眉,“怎么了?”“我那本,不小心被我家小狗叼去啦?!?/p>
我轉過身去,看見陳于冷拈著課本,眉毛垂下來成八字形,可憐巴巴的表情。那語文課本果然很慘,表皮皺成一團也就算了,里面的好多頁都被撕裂,一本昨天還干凈整潔的書今天就變得這么觸目驚心。
我表示慰問,“節(jié)哀順變。”想一想,補充一句,“喂,我的書可別讓你家小狗也叼去?。 ?/p>
他笑著比出一個OK的姿勢,“安啦。”
這家伙,怎么看都不像個街霸啊,明明就只是個陽光燦爛的高中生而已。我開始深深懷疑,暑假那個胡同里的落雨天,不過是一個連接季風的夢境而已。
這個夢境,就于這個秋風瑟瑟的傍晚,走到現(xiàn)實中來。
正在做糖醋排骨的老媽發(fā)現(xiàn)醬油用完了,就火急火燎地喊我去買醬油,我隨手披了件外套往外走,到零售超市的時候,看見陳于冷從另外一個門里走出來,手里拿著兩本書,一本是我的語文課本,另一本是復印件。原來他也住在這附近,難怪上次會看到他在這附近活動。
正想叫他,突然看見周圍走過來幾個人,來者不善地走向陳于冷。為首的一個人和陳于冷交談幾句,幾個人便向胡同縱深處走去。
我立刻產(chǎn)生一種黑道電視劇拍攝現(xiàn)場的錯覺,四下看看,也跟上去。
胡同逼仄,我躲在電線桿后頭,看見那個為首的情緒激憤地和陳于冷說著什么,后者卻是慣有的冷淡表情,冰涼地回了句。對方徹底被激怒,狠狠推了一把陳于冷——他竟然敢推陳于冷耶!這家伙可是會佛山無影腳的!
就在那句“兄臺快逃”喊出口之前,對面那幾個都圍上來推打陳于冷。奇跡出現(xiàn)了,陳于冷竟然沒有反抗,任憑那幾個人的拳腳砸在自己身上,好像個受虐狂一樣,只緊緊握住兩本語文課本……都這時候了還要什么語文課本?。侩y道陳于冷身受重傷武功盡失?那就扔了課本快跑啊!
正想著,一個人劈手去奪陳于冷手中的課本,卻被他一手制住,一個輕易的鎖拿,摔了出去。那幾個人顯然沒想打陳于冷有這手,都愣住了,紛紛后退幾步。
這下,我終于聽見陳于冷的聲音了:“這是我同學的課本,再弄臟,就不太好了吧?”
“呵呵,一本書比我弟弟的性命還重要?”
“我說過了,是他先找茬的。誰知道他那么不禁踢?!?/p>
“你!……誰在那邊?”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出來,“……打、打醬油的。”
陳于冷看到我,目光柔和一些,“放心,書還是完好的啦。”
……這不是重點吧?
大概覺得現(xiàn)在這個氣氛越來越不適合決斗,對面的人喊一聲,“陳于冷!你給我等著!血債血償!”便撤退了。
陳于冷望著那群人遠去的身影,很不應景地回復,“根本沒有血啊,那小子受的是內傷?!?/p>
“剛剛怎么……不還手?”
陳于冷看我一眼,反問:“打打殺殺很好玩嗎?”
我被噎了一下,“……可是你們……那天……”
“我家是功夫世家,從小就練功夫,可做人道理也是要教的。小時候不聽話,愛打架,之前有一次……惹了一個混小子,拿著刀子說著什么幼稚話,我一時沖動就給了他一腳,沒想到他……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躺著,想起來真是后悔,要是沒踢那腳就好了……”
陳于冷仰頭看著天,烏云滾滾襲來。
似乎,又要下雨了。
05---------------------★
我曉得,有人在跟蹤我。因為……我已經(jīng)被他們堵到胡同里了……
我也曉得,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因為我看到上次帶著幾個兄弟堵陳于冷的那個人了,他胳膊上刺著老鼠刺青。
我后退一步,詰問:“打打殺殺好玩兒嗎?”
老鼠冷笑一聲,“不好玩。但是仇要報?!?/p>
我繼續(xù)后退一步,“這樣下去的后果你我都清楚,更多人受傷害,更多仇恨滋生,你作為老大,不應該為大局著想嗎?”
老鼠繼續(xù)冷笑,“但是,要先報仇。”
我猛地向前進一步,指著老鼠,色厲內荏,“你以為這就是你躺在病床上的弟弟想看到的結果?!你身為哥哥,其實應該為你弟弟現(xiàn)在的狀況負直接責任!他之所以變成這樣,都是耳濡目染受到你這個哥哥的影響!你以為是陳于冷的錯?不對!內因才是決定事物的根本因素!真正的罪魁禍首,是你、自、己!”
老鼠被我突如其來的反擊嚇了一跳,竟然干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估計從來沒人給他們講過大道理,這群人有智商不用,就知道熱氣騰騰的挑釁,靠著肉搏消耗無處安放的青春。
我再接再厲,“你以為拳腳真的可以解決一切?非得等到大家都躺在醫(yī)院甚至躺在更可怕的地方,才知道一切都完了?這個世界很殘酷,卻也很美好,你真的沒有一點留戀就想著大義凜然地赴死?再說了,陳于冷也很后悔,他去看過你弟弟很多次,也決定不再打架。他都可以,你身為老大,就沒有這種覺悟?身為老大,你應該更為成熟地思考!”
都給他扣上很多頂老大的帽子了,老鼠站在原地,猶疑不決。
“我覺得,你應該跟陳于冷談談,和平解決是最好的了。這個世界需要和平啊?!?/p>
我悲嘆一聲,負手望天。
“我說完了,你還要打?”
老鼠笑了一下,搖搖頭,“真是個嘴皮子厲害的丫頭。我們走吧?!?/p>
望著那群人逐漸遠去(隊尾還有人回頭對我報以崇拜目光),我擦了把冷汗,沒想到第二課堂上學的談判技巧,竟然能在這兒用上。
還有……知識改變命運??!
06---------------------★
陳于冷最近心情不錯,具體表現(xiàn)是課間時坐在后頭,一邊練鋼筆字,一邊哼歌。
“什么事,那么開心?”
“你還記不記得,上次在胡同堵我的那個人?!?/p>
我佯裝想了想,“哦!那個?。∮杏∠?!長得賊眉鼠眼的。”
“他竟然來找我,說什么和平談判,一大老粗講這個,還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我內因是事物的決定因素,沒想到他也學過哲學啊?”
我咳嗽一聲,四處看看。
“還有,謝謝你啊,朱子欣?!?/p>
我表情凝滯,“……???”
陳于冷意味不明地笑,“結束的時候,他對我說——你真是,交了個了不得的女朋友啊……你臉紅干什么?”
我扯扯衣領,裝模作樣地回過頭去找課本,“天、天氣,突然變得有點熱……”
陳于輕笑一聲,在身后繼續(xù)哼歌,“董小姐/我也是個復雜的動物/嘴上一句帶過/心里卻一直重復……”
哎呀,雨季好像……終于過去了。
編輯/苗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