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
真正理解“菊黃蟹肥”這個詞,不是在豐盛的餐桌上,而是在江南水鄉(xiāng)的稻田里,在湖汊港灣池塘邊?!扒镲L響,蟹腳癢;菊花開,聞蟹來。”秋高氣爽,云淡風輕,持蟹賞菊,或斟酒、或品茶,那意境有如寫意的國畫,寥寥幾筆,神韻畢現(xiàn),閑情逸致躍然紙上。
秋風一響,蟹腳發(fā)癢,這并非夸張,而是寫實。金秋時節(jié),河蟹已成年長大,渾身透著成熟。開年之初,春雷雨響,細小如指甲蓋般的蟹苗托著輕盈的身子,蜘蛛一樣列隊前行。小蟹們從海邊灘涂中逆流而上,晝夜兼行,它們結(jié)伴前往一個利于生長發(fā)育的地方,去經(jīng)歷成長的季節(jié)。忙碌的小蟹,心中有一個溫暖的去處,再苦再累也不曾卻步,只要心中還有目標,就敢漠視遙遠的距離,就能抵達遼闊的遠方。
小蟹成群出發(fā),分散休養(yǎng),化整為零,棲息在內(nèi)陸各地的水田沼澤中。經(jīng)過春夏兩季的快速生長,發(fā)育成熟之后就有資格當蟹爸蟹媽了。七月在田,八月下河,九月螃蟹爬滿河。螃蟹性子偏急,開春時急著來,初秋時急著走,它無需招喚,也不聽挽留,它們急著趕回出生之地,要去產(chǎn)卵繁殖。動物都具有共同的天性,繁殖后代是所有動物的第一要務(wù),于是蟹群急切得什么也顧不了,匆匆上路,逆水而去。它們哪知道,一路上圍追堵截,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可謂是險象環(huán)生!那么多饞涎欲滴的覬覦者在誘其深入,在伺機捕獲,在張網(wǎng)等待……
那年回鄉(xiāng),正遇捕蟹季節(jié),村里男女老少都在忙乎,我手捧迎考的書本,眼望窗外,熱火朝天,談笑聲海浪一樣,一波一波地涌來,面對誘人場景,我無法平靜地安坐。秋風掀動幾案上的書頁,秋陽的光影從窗口的罅隙間瀉漏下來,投下或圓或方的光斑,變幻的光影萬花筒似地在幾案和書頁間流連,搖曳著身姿,像一群小獸在字里行間親吻漫步。站在熟悉而又久違的空間里,我的目光順著墻壁一路游走,猛然間,亮光一閃,獲得了一種穿越的感覺。古樸的蟹燈依然懸掛于門梁,如豆的燈火仿佛在遙遠秋夜里點亮,忽閃的火苗瞬間拉近了時光的距離,重燃少年心底的快意。
捕蟹既辛苦,又有樂趣,傍晚出門,夤夜才歸,捕蟹人守著燈光,守著激動。那個時候河蟹的身價遠非今日這般昂貴;捕蟹目的也遠非當今簡單直裸的“錢財”二字,其間有外人無法體味的興致和樂趣。如豆的燈火,倒映水中,那是人間的星辰,是水鄉(xiāng)人醒著眼睛。
初秋的夜晚已有些許涼意,潮濕的水邊昆蟲蹦跳,蛾蚊紛飛,閃爍不停的流螢在隨水滑翔,黑幽幽的水面便有了光的反射。池塘成了微縮的銀河,水底升起節(jié)日般的焰火,水波蕩漾,秋蟲唧唧,組成一派紛繁迷人的景象。
捕蟹是一項很有特色的技藝,網(wǎng)是捕蟹的手段,燈是捕蟹的靈魂。捕蟹的技法全在心里,一招一式只能細心領(lǐng)悟,少有空泛的言傳。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手法極為純熟,換成后生少年就難免心浮氣躁,急于求成。
捕蟹之前要準備好竹竿、蟹燈、蟹簍。蟹簍是特制的大肚帶回口的,螃蟹只能進,不能出。最關(guān)鍵的是必備一盞玻璃罩的煤油風燈。天剛擦黑,捕蟹者咕酒數(shù)口,抹嘴拈衫,提著捕具從家中魚貫而出,昂首闊步,胸有成竹般地往早采點之地匆匆而去,那衣角翩飛的姿態(tài)顯得怡然自得。
捕蟹人白天必須為夜間的埋伏作好準備。俗語說:“蝦有蝦路,蟹有蟹路;蛤蟆沒路,連跳三步。”捕蟹人憑經(jīng)驗判斷哪條水道是蟹們的必經(jīng)之路,然后落水下網(wǎng),扼守咽喉要地。選好的地方一般都用鋤頭鏟凈了雜草,整理出一小塊平地,既是收網(wǎng)的平臺,也是有人占據(jù)的標志。
家鄉(xiāng)河湖港汊縱橫,池塘密布,那是難得的天然蟹場。捕蟹人手執(zhí)蟹燈,置于水邊,夜色里一豆微光,雖不灼目,但足以成為蟹的誘惑,成為蟹的指引。將篾簍半截兒沉進水里,長長的竹竿兒把絲網(wǎng)逐段放下,此時捕蟹的第一步就算完成。白絲網(wǎng)接近于水的顏色,無形無色成為一道隱形的墻,隱形墻把水面切割成若干的豆腐塊,每個豆腐塊都是一道暗道機關(guān),無色無味地懸掛在蟹燈的前方,那一線光明并沒有給蟹正確的指引。
捕蟹人借助星月的微光,察看水中動靜,經(jīng)驗豐富的捕蟹者僅憑聲音就能判斷水下的情況。當然,經(jīng)驗是依靠時光去積累的,需要無數(shù)次地打磨和鋪墊,捕蟹高手很難自覓捷徑、天生速成。
絲網(wǎng)入水,不露痕跡,只有漂蕩于水面的浮標隨時傳遞出水底的信息,提供捕蟹人抉擇。蟹并不傻,它們同樣也會
派前哨路探,如果性子過急收網(wǎng)太快,那就會失去一次捕獲的絕好機會。
沉入水底的絲網(wǎng),像埋伏關(guān)隘的重兵,攔截途經(jīng)此地的蟹群,切斷它們的去路。細密的絲網(wǎng)有著很好的柔性,絲絲縷縷,融入水光山色,不知有詐的螃蟹張牙舞爪,搖動著旁逸斜出的身軀,爬進網(wǎng)格,毫無知覺落入迷魂陣。進網(wǎng)的螃蟹有點著急,伸出爪子拼命撕扯,可越扯便纏得越緊。此時,螃蟹知道遭遇了天羅地網(wǎng),想抽身后撤,可為時晚矣,網(wǎng)收出水,無一逃出。
在生物進化的歷程中,動物學(xué)會了自我保護,走在路上的螃蟹知道險關(guān)重重,于是成年的螃蟹每行進一步都顯得細心和警覺。特別是有孕在身、遠行產(chǎn)卵的河蟹尤其謹慎,稍有響聲,或有人影晃動,便會迅速改變前進的路線,立即避讓,遠遠逃循。因此,捕蟹人拼的就是耐力和“坐功”,往往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有如老僧入定,連身影也不曾晃動一下。
網(wǎng)兒就躺在水底,倘有蟹過,立即就會看見浮標拉動,火候就靠各自掌握。下了網(wǎng)并沒到點,年齡大的捕蟹人便安靜地坐著,拿出一盒紙煙,抽出一支,輕輕抿在嘴上,點燃,深吸一口,猩紅的煙頭一明一滅,吸煙人雙眼微閉,許久不見煙霧溢出,一副相當享受、相當陶醉的神情。有好酒者,摸出酒瓶,小呷一口,酒香在夜色中彌漫。
捕蟹人最得意便在這個時候了,他們好像不僅僅是為了多捕些蟹,而更像是借這個機會在享用秋夜的靜謐,享受一份難得的涼爽和愜意。后生們則目標單一,大多雙眼緊盯著網(wǎng)索上那根翎毛,常常因用眼過度,看得雙眼發(fā)花,出現(xiàn)幻覺,誤以為翎毛搖動,便疾速收網(wǎng),很有些神氣!可是絲網(wǎng)露出水面,竟空空如也,一無所獲,后生臉上立馬暗淡,一場空來的歡喜。而不動聲色的老者,看似心不焉,但只要一拉網(wǎng),準是沉甸甸的收獲。見此情景,敵不過捕蟹老手的后生只能自嘆弗如!
水鄉(xiāng)人幾乎家家都有一盞蟹燈,所以蟹燈成為我兒時的伙伴,它不僅可以在夏秋里用于捕蟹捕鱔捕魚之用,在寒冷的冬夜它還能陪伴我讀書溫課。我湊在昏黃的蟹燈前翻看過幾十本連環(huán)畫,記住了蟹燈特殊的氣味。
記得上初中的那年,成績冒尖的堂哥沒錢上學(xué),我們家也因孩子多,負擔重,無力援助??扉_學(xué)了,堂哥急得哭泣起來。伯父早逝,伯母守寡舉步維艱拉扯三個孩子,簡直度日如年。父親為了讓堂哥有學(xué)上,他只好狠心當了一次梁上君子,斗膽偷了一回蟹。事后他叮囑堂哥,長大后定要報答父老鄉(xiāng)親!堂哥雞啄米似地不停點頭。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雖然各家都承包了責任田,但村里的蟹塘卻還暫歸集體所有,年底作為大家的福利來分配。
蟹塘水深,四周還設(shè)有柵欄,怎么偷蟹?為了不弄出動靜來,父親不敢用網(wǎng)去捕。他從家里抓了一只公雞,宰了,把雞血用水稀釋后灑在稻草繩上,草繩一端系一個石頭,輕輕沉入蟹塘,岸邊放一盞小小的蟹燈,另一端拉到草叢中,把繩放進一只大口的木桶內(nèi),木桶盛了小半桶水。
準備妥當后,父親帶著我和堂哥,埋伏在草叢中,我聽到父親粗重的呼吸,也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夜晚的雜草中蚊蟲飛舞,悶熱難耐,只貓了一會兒,就被咬得渾身奇癢,我想逃走,但為了堂哥,還是咬牙堅持住了。不多時,聽到木桶內(nèi)“吱咯”作響,父親激動地說:蟹兒上來了!我把耳朵貼近木桶,果然聽到桶內(nèi)“嘩啦嘩啦”的響聲,好一片歡騰,不一會兒就上了大半桶螃蟹。
畢竟做賊心虛,做事頗有底線的父親,絕不存在半點貪婪,懂得點到為止,見好就收。夜色里父親佝僂著腰身,迅速摸近蟹塘,趕緊將草繩從塘中拉出。熄滅蟹燈,收拾現(xiàn)場。我的心狂跳不止,看到父親手上拉著沉甸甸的草繩,從上至下爬滿了成熟的肥蟹,那根繩子碩果累累,像一根綴滿黑葡萄的藤蔓,在夜色里閃著珍珠般的光澤……
父親連夜趕往外鄉(xiāng)的集市,將蟹兒出了手,堂哥這才順利入學(xué)。我在村小領(lǐng)到新課本的時候,興高采烈地跑回家,父親翻開我的課本,開篇就畫著一只大螃蟹,當時我發(fā)現(xiàn)父親身子哆嗦了一下,像是尿急了一樣。多年以后我才理解,父親為何會有那樣的反應(yīng)。
開學(xué)不久,秋風漸緊,校園內(nèi)的楓葉也紅得似火了,早晨的露水顯得濕重起來,上學(xué)時已添加了厚實的秋衣。每當背著書包路過蟹塘,我就感到心在“撲通”直跳,仿佛同伴們已窺探到了我內(nèi)心的秘密!每晚入睡前,我總愛趴在窗前,仰望湛藍的夜空。寶石般的星月烘托著寂靜的水鄉(xiāng),有時云翳較重的夜晚,偶然會發(fā)現(xiàn)田野上有一豆燈火,其實那光亮并不強烈,但我感覺已經(jīng)灼疼了我的眼睛。
一汪池塘,一豆燈火,滑行的流螢組成了繁星般的世界,每一顆星像有不同的心事,仿佛隱含著難以言說的秘密。
拂曉前是人睡得最香的時候,但我還是被驚醒了,人還在迷糊之中,神志卻已基本清醒。耳邊傳來隱隱約約、嘰嘰喳喳的聲音,那便是捕蟹人收網(wǎng)回家了。倘若有說有唱,甚至打著響指,吹著口哨,那一定是大獲豐收了!倘若哈欠連天,腳步拖沓,一片零亂,那應(yīng)該是一無所獲、空手而歸了……
小時候我也加入過捕蟹的隊伍,圖的是看個熱鬧,可守著蟹燈,一動不動,確實乏味透頂,夜深時瞌睡襲來,找著一堆稻草,倒頭便呼呼大睡。不知過了多久,大哥大叔們才將我們搖醒,開始收網(wǎng)回家。
月兒已經(jīng)隱去,村莊里雞叫聲此起彼伏,樹林和房屋掩沒在夜幕中,捕蟹人手提蟹燈,肩扛竹竿,竿梢上挑著絲網(wǎng)和蟹簍。蟹燈提得如小腿一般高,捕蟹人上半身便在黑暗中,只有那兩條腿,一伸一縮,拖出又粗又長的影子,從地面掃過,卷起一股煤油夾帶腥味的風。我們聽得見肥蟹在簍子里“嘩啦”作響,“滋滋”地吐著泡沫兒。
又是秋陽高照,大田的稻子熟了,沉甸甸的谷穗低垂著頭顱,一層層簇擁著,看著十分喜人??释販匾淮尾缎返慕?jīng)歷,可哲人們早就說過了:一個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我發(fā)現(xiàn)無邊的暗夜,光不是一種風景,而是牽引生命前行的力量。對于光,動物和植物仍然保留著最初的本源??墒窍那镏?,我走遍鄉(xiāng)村,不僅看不到一星如豆的蟹燈,而且再沒見到田野上星星點點的殺蟲燈。農(nóng)藥的強大威力,使燈光誘蟲的傳統(tǒng)方法無聲地淡出人們的視野——事實證明,半個多世紀前,美國海洋生物學(xué)家、《寂靜的春天》的作者蕾切爾·卡遜(Rachel Carson)的擔憂并非多余。這位瘦弱、身患癌癥的女學(xué)者,無意間向人類的基本意識和幾千年的社會傳統(tǒng)發(fā)起了挑戰(zhàn)?!都澎o的春天》出版兩年之后,她心力交瘁,與世長辭。作為一個學(xué)者與作家,蕾切爾·卡遜所遭受的詆毀和攻擊是空前的,但她所堅持的思想終于為人類環(huán)境意識的啟蒙點燃了一盞明亮的航燈。
有一個沿湖的村子,盛產(chǎn)蝦蟹,結(jié)網(wǎng)捕撈難度不小,懶惰的村人為了節(jié)省上漲的人力,買來一種叫“殺滅菊脂”的農(nóng)藥,倒入湖汊池塘,一眨間,大小蝦蟹便浮出水面,站于岸上便可隨手捕撈。水位退卻后,淤積的泥沙中,密密麻麻落下一層蝦蟹的尸體……
離開故鄉(xiāng)已經(jīng)二十多年,我多次在夢里見到那盞蟹燈,一燈如豆,擱于水邊,水下的蟹們便接連爬將上來,讓你吃驚不已!只要有一盞燈,蟹就會向著燈光亮起的地方前行,它們在所不惜。蟹是追求光明的勇士,每當走近故鄉(xiāng)的水灣湖泊,我就渴望找到一種明亮的東西!讓它長久照亮著心靈的曠野。也許它就是那盞不滅的蟹燈!可近年樓房越長越高,水面卻不斷萎縮,田野一再退讓,蓮蓬漸遠,蘆葦干枯,野生河蟹已成稀罕之物??焖偕L的蟹族全是人工繁殖,捕食河蟹再無需借助蟹燈。面對餐桌上的肥蟹,人們只能憶往懷舊,那些逐漸老去的捕蟹高手,早無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