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典
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國民黨副總裁、國民參政會議長汪精衛(wèi)公開向日本妥協(xié),并于1940年3月在南京另立國民政府,擔任“行政院院長”兼“國府主席”。而作為汪精衛(wèi)政府的二號人物陳公博,追隨汪精衛(wèi)投靠日本,成為不折不扣的漢奸,終落得被公審并處以極刑的下場。其人生經歷,令人感慨。
曾經是中共一大代表
陳公博1892年10月19日出生,祖籍廣東乳源,其家長期安于南海,他的父親曾任清末廣西提督,后解職回到廣州。年輕時陳公博在北京大學深造,1920年畢業(yè)后回廣州創(chuàng)辦《群報》,任總編輯。當時他接觸到共產主義思想,于是在1921年春參與組織廣州共產主義小組,同年7月參加中共一大。1923年陳因投靠軍閥陳炯明被開除黨籍,同年2月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讀書。1925年回國任廣東大學教授,代理校長,在此期間加入了國民黨。
在躋身國民黨行列之后,陳公博以“左派”自詡,歷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訓練部主任、廣東省農工廳廳長、國民黨中央農民部部長、國民政府實業(yè)部長、國民黨中央常委、工人部長等職。北伐戰(zhàn)爭推進至長江一線之后,國民政府分裂成武漢和南京兩個政府,陳公博選擇支持汪精衛(wèi),1927年與汪精衛(wèi)發(fā)動“七一五”政變。
1928年陳公博到上海,提出改組國民黨的各種主張,成為國民黨內改組派的宣導者。九一八事變后,國民黨內謀求和解,蔣介石及汪精衛(wèi)再度合作,汪任“行政院院長”,陳任國民黨中央民眾訓練部部長、實業(yè)部部長等職。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汪精衛(wèi)與日本暗中交涉談判,于1940年3月到南京,成立其與日本合作的“國民政府”。陳公博一開始對汪精衛(wèi)的投日行為有看法,最后卻選擇追隨汪精衛(wèi)。
在汪精衛(wèi)成立的“國民政府”中,陳公博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歷任“立法院”院長、軍委會常委、政治訓練部部長、上海市長兼上海市保安司令、清鄉(xiāng)委員會委員長,是汪精衛(wèi)集團當之無愧的“二號人物”。 在1944年汪精衛(wèi)病死于日本名古屋之后,陳公博任偽“國民政府”主席、“軍委會”委員長、“行政院”院長,一時風頭無二,只是當時日本衰象已顯,陳的這種風光顯然難以長久。
潛逃日本,假傳自殺
1945年8月25日,天蒙蒙亮,一架MC型運輸機在晨曦中從南京明故宮機場起飛,起飛后一直向東飛去。機上坐著陳公博及妻子李勵莊、秘書莫國康,還有偽安徽省省長林柏生、偽實業(yè)部部長陳君慧、偽行政院秘書長周隆庠等七人。陳公博坐在機艙內臨時放置的木凳上,雙眉緊皺,心事重重。
抗日戰(zhàn)爭以日本軍國主義的失敗而告終,身為偽國民政府代主席的陳公博知道難逃法網,決定秘密潛逃日本。這一計劃,得到日本政府的批準。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陳公博潛逃日本的消息經過國內媒體的報道引起天下嘩然,各大報刊紛紛發(fā)表文章,要求日本政府交出陳公博,而中國政府也借此機會向日本政府施壓。
沒想到日本政府竟然玩起了“假死”的花招。8月29日晚,日本同盟社突然發(fā)了一條消息:陳公博8月28日在京都自殺受傷,送醫(yī)院搶救不治身亡。這條消息經過路透社轉播,很快刊登在國內外各報刊上。有這樣的巧合嗎?中國的民眾自然不會相信,國內外媒體紛紛將質疑的矛頭指向這則消息。
果不其然,9月2日,日本政府正式簽字無條件投降。9月3日,國民黨中央通訊社稱,陳公博與妻子、秘書一行七人受日本外交部以及軍事當局的保護。在日本投降六天之后,國民黨陸軍總司令何應欽受蔣介石之命,向日本侵華軍總司令部發(fā)出備忘錄,要求岡村寧次轉告日本政府逮捕陳公博,將其立即押還南京。作為戰(zhàn)敗國的日本連自己本國的戰(zhàn)犯都無法保護,更別提保護陳公博了。日本政府出于無奈,一直拖到10月3日才將陳公博等漢奸從日本押回中國。
對于回國后的下場,陳公博心里充滿了惶恐,他苦笑著對老婆李勵莊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次你要跟著我吃苦了?!崩顒钋f聽說此話,大哭起來:“日本政府說話不算話,當初不是講好了要嚴守秘密,保證我們的生命安全,現在怎么又要把我們交出去呢?”
就這樣,陳公博在日本度過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一個月零八天后,被送回南京,隨即被逮捕,關進了軍統(tǒng)局臨時看守所,開始了他的囚徒生活。
寄希望于蔣介石
1946年1月間,陳公博、梅思平、林柏生、李圣五等均囚于南京寧海路52號一幢古式洋房的二樓房間內,陳璧君、莫國康(陳公博的女秘書)、陳舜貞(褚民誼之妻)以及陳公博的老婆李勵莊則囚于樓下的房間內。1946年3月初,陳公博與陳璧君、褚民誼等三人被押送至蘇州江蘇高等法院看守所,交司法部門正式審判。
在此期間,陳公博一直沒有放棄努力,每日奮筆疾書,寫下兩萬余言的《致蔣先生書》。在這封信中,陳公博訴說自己往日與蔣氏諸多心照不宣的默契,暗示彼此都歷經了仕途艱難,切莫忘懷早年曾為“革命”共事之友誼……言辭懇切,情感誠摯。
在南京期間,陳公博就已寫好《致蔣先生書》,轉押到蘇州后他又用了二十余天時間細細斟酌,反復修改,然后托看守人員將信寄出。他想蔣介石也許會對他從寬發(fā)落,因為他打聽到,前幾日蔣介石接見了從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出來的漢奸周佛海,此事讓他覺得,他的事情應該還有回旋的余地。
可是陳公博這次打錯了算盤。他自以為可以通過追溯以前的交情,向蔣介石打親情牌,蔣介石就會對他網開一面。他沒有認識到自己當時是國內人人喊打的“二號漢奸”,旁人都在與他撇清關系以表清白。事實上,蔣介石聽毛人鳳念陳公博的信時,開始還頻頻點頭,后來聽到他以往與陳共事、兩人玩弄的種種“機關”時,漸漸變了臉色。
寄出的信石沉大海,憑著多年宦海沉浮的經驗,陳公博知道自己已走到盡頭了。明白了自己的結局,陳公博倒鎮(zhèn)靜起來。獄中每日放風三十分鐘,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慢吞吞地在院子里踱著方步,碰上眼熟的人還打個招呼。有時他旁若無人地吟詩作對,與那些垂頭喪氣的人相比,陳神態(tài)自如。
獄中哀嘆命運之不濟
從南京到蘇州,陳公博每日閑暇之余,以寫日記度日。這些日記現今保存于安徽省圖書館,記錄著陳公博在獄中的心路歷程,道盡其人生的感慨。
陳公博有一個兒子叫陳干,當時不滿二十歲,在南京讀書。他得知父親已解離后,就從南京乘車趕赴蘇州司前街看守所探監(jiān)。陳公博3月17日的日記寫到了這件事:
下午2時半,干兒又從南京趕到了蘇州。這樣的雨天,他還要東奔西走,心里似乎有些不忍,所以當他臨走的時候,我又再三地叮囑他以后沒有緊要的事,不必多來看我。
我對他這樣說:“事情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奔走也是多余的,你來看我,也徒然增加我內心的痛楚。在我自己,但求無愧于心,對于任何方面,都不再有什么牽掛,也不再有什么放不下手的地方,但愿你好好求學,將來替社會辦些實際的事業(yè)。”
臨行前,陳公博對兒子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以后不要參與政治:“為了辦政治,你的祖父,賣盡家產,結果弄得鋃鐺入獄,我也是為了辦政治,到今天也免不了身入囹圄,難道這樣的痛苦還受得不夠?干兒,我告訴你,以后你什么事都好辦,只是千萬不要再干政治,你要牢記!”
日記中,陳公博也談到自己早年從事政治活動的原因。出于宣揚其“革命歷史”以圖絕境求生之冀望,他對數十年的政治生涯特別是早期的政治活動作了反思,有不少自我炫耀、哀嘆命運、攻擊他人的言論。但是身陷囹圄的他已然沒有話語權,在看到外界媒體對他的報道之后,陳公博不禁感慨道:
現在的新聞記者,往往對一個有權有勢坐在臺上的人,不管他所做工作的好壞,一味大吹大擂地揄揚鴻業(yè),藻飾目功,等到他一旦失敗了,馬上搖身一變,面孔一抹,聲色俱厲地聲罪致討。我想一個人不打虎而專打狗,已經懦弱得可憐了,甚至連狗都不敢打,而專打落水狗,堂堂男子漢,為什么如此不中用?
審判開始
1946年3月2日開過偵查庭后,3月8日,蘇州高等法院首席檢察官韓燾對陳公博提出起訴。起訴書原文很長,敘述了陳公博和汪精衛(wèi)等組織汪偽政府的一系列罪行,主要羅列了十大罪狀:一、締結密約,辱國喪權;二、搜索物資,供給敵人;三、發(fā)行偽幣,擾亂金融;四、認賊作父,宣言參戰(zhàn);五、抽集壯丁,為敵服役;六、公賣鴉片,毒化人民;七、改編教材,實施奴化;八、托詞清鄉(xiāng),殘害志士;九、官吏貪污,政以賄成;十、收編偽軍,禍國殃民。
1946年4月6日下午2時,法庭開庭,公開審判陳公博。這天,陳公博身穿深灰色布面夾衫,灰色西裝褲,頭戴黑呢船形帽,腳踩一雙黑皮鞋。他手持兩本卷宗,見記者前來拍照,連忙強打精神,故作鎮(zhèn)定。
庭審開始,先由首席檢察官宣讀起訴書。根據1945年12月6日國民政府公布的《懲治漢奸條例》,陳公博的行為已經觸犯該條例第二條的第一、三、四等款,故請從嚴處理。可是《懲治漢奸條例》所列舉的十二項漢奸行為,都是可以判死刑或無期徒刑的,從嚴處理,也就是判處死刑。
陳公博聽完起訴書后,很不服氣,法官問陳公博對起訴書有何異議,陳公博就問法官能不能當庭宣讀他在看守所寫好的《我的八年的回憶》?審判長同意了他的要求,于是陳公博打開卷宗,朗讀起來。
這份自白書里,陳公博花了很長的篇幅解釋汪精衛(wèi)的“和平理念”,認為他的行為是在和平抗日,聲稱“和平抗日比武裝抗日更為艱難”,在政治上爭取行政的自由和統(tǒng)一,在軍事上爭取軍事的獨立并盡力掙脫日本的束縛。在經濟上爭取物資的保存和國家人民元氣的保存……
最后,陳公博對起訴書提出了抗辯理由,即“淪陷區(qū)人民創(chuàng)痛巨深,經汪陳政府予以‘搶救,國家元氣得以保存;日本投降后,本人維護南京治安以待國軍接收”等等。一個小時五十五分鐘,陳公博才把這份自白書讀完。
法庭調查的是是非非
到了5時30分,審判長宣布休庭十分鐘,接下來進行法庭調查。在調查提問時,法庭上交鋒的第一個核心問題就是有關《日中基本條約》的簽訂。
對此,陳公博表示他從來沒有參與《日中基本條約》的討論,也一直反對此條約的簽訂,而條約中所講“建設東亞新秩序”,在他認為均為“陳舊不堪之秩序”,這也是他和汪精衛(wèi)的分歧之一。
在《自白書》中,陳公博提道:
我自己也決定應該做的幾件事:第一是反對中日基本條約。在基本條約簽訂以前和在簽訂以后,我都一直反對。二十九年底算是正式簽訂了,在正式討論的時候,汪先生叫我參加討論,我堅辭不肯,因為我知道要修改只是文字上的事。如果我參加討論,那么簽訂以后,我再不好反對,我要保留反對的地位,所以不肯參加……
至于為什么他始終跟隨汪精衛(wèi)并成為偽政府中的要員,而不是像陶希圣等汪精衛(wèi)舊部一樣背叛汪精衛(wèi)返回重慶,陳公博說他這是為了維護民國的利益,這個問題需要從兩個方面來看,在法律上講是犯法的,從政治上講,則希望南京政府成為一種緩沖,以便借此與日本直接談判,并提出最好的和平條件。
但是在法庭上,檢方出具了控訴罪名的證據,包括證據第三號《陳公博言論集》、偽國民政府代理主席委任狀等物,并用留聲機播放了陳“歡迎日本皇軍”的講話錄音。陳公博見此,無語而對。
接著,指定的辯護律師高溶為陳公博辯護。他認為民眾對“和平運動”的責難,只是片面之詞,社會上也有不少人認可“和平理論”的緩沖作用,若無和平政府,則人民不堪設想。被告人陳公博十五六歲就開始從事革命工作,始終為國家付出自己的努力,從他的人生經歷來看,他是愛國的。
律師辯護完畢后,庭審于晚上8時結束,審判長孫鴻霖宣布:“本案定于本月12日下午4時開庭判決?!?/p>
早已預料到的結局
1946年4月12日下午4時,江蘇省高等法院再次開庭,審判長孫鴻霖宣讀判決書:“陳公博通謀敵國,圖謀反抗本國,處死刑。剝奪公權終身。全部財產,除酌留家屬必需之生活費外,沒收?!?/p>
雖然早在寄給蔣介石的信一直沒有回音的時候,陳公博就知道兇多吉少,但聽聞自己被判死刑的瞬間,心中還是有種難言的苦澀——誰能坦然地面對死亡呢?
孫鴻霖宣讀完畢后,對陳公博宣稱,本院依法當將此案呈報最高法院,被告如有申辯,可于判決書送到十日內,向最高法院提起上訴。陳公博知道這已經是最后的結果,即使上訴也難有改變,于是表示服從判決結果,不會上訴。就像他在自白書中說的,他這么做是為了表示他政治上是清白的。
但是陳公博的老婆李勵莊不愿意放棄渺茫的希望。4月20日,李勵莊向最高法院提交《申請復判狀》,企圖救陳一命。同時她還向報界發(fā)表講話,聲稱陳公博曾經通過軍統(tǒng)徐天深所設的電臺,向重慶當局匯報過日軍情況。而重慶方面經奉“委座”嘉勉的錄諭傳達電報,現在依然保存得完好無損,是否可以公開,以此證明陳公博的清白。
李勵莊的申請狀,最后被最高法院駁回。5月14日,最高法院核準原判,呈送司法行政部核發(fā)執(zhí)行命令。6月2日,執(zhí)行死刑的命令送達江蘇高等法院。
臨刑前,回到獄中的陳公博情緒稍顯平靜,他在日記里寫道:
剛到蘇州的頭幾天,心頭十分煩躁,及后開始審判,心思倒好像定了許多,如今罪已判定,似乎格外地定心了。原因是我老早準備就此犧牲以謝國人,一個人準備了死,還有什么覺得可怕!
1946年6月3日上午6時30分,法院院長通知典獄長迅速安排臨時法庭,布置刑場、警備等。陳公博去刑場前,給家屬寫了遺書,之后又給蔣介石寫信,信寫到一半時,陳突然決定不寫了。于是,歷史上就留下了一封陳公博未完成的致蔣信。
大約8點半,陳公博被帶到監(jiān)獄設置的臨時法庭上。法官循例問了問陳公博的姓名、年齡、籍貫等,接著宣讀死刑執(zhí)行書。
步入刑場的陳公博與行刑者握手稱謝。行刑時法警開槍,子彈自后腦入、從右顴骨出,陳公博當即斃命。陳的尸體經核驗員王椿榮核驗后,用木板抬到太平間,王通知陳公博的仆人劉亞忱前來領尸。叱咤民國政界的一代梟雄就此畫上了人生的句號。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