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先生在繪畫、木刻、雕塑等領(lǐng)域的成就眾人皆知。其實,與沈從文同為鳳凰人的黃永玉,在寫作方面的貢獻(xiàn)更應(yīng)該引起關(guān)注。他回憶表叔沈從文的文章《那些憂郁的碎屑》《太陽下的風(fēng)景》令人驚嘆,他的散文《蜜淚》《比我老的老頭》讓人懷疑他去從事美術(shù)是不是走錯了路子?還有他的詩,如繪畫般生動形象,又有哲學(xué)般深邃的思索。這次,九十歲高齡的黃老終于決定要續(xù)寫并最終完成自傳體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這是一次遙遠(yuǎn)的回望和凝視,留戀、尋找、執(zhí)著、透徹,種種的情緒和情感集結(jié)糾纏。他老老實實、耐心細(xì)致,一筆一筆,從容不迫,某一天的美景、那條美麗的河,形形色色的朱雀城的人們,活靈活現(xiàn),有了呼吸和體溫……
他兩歲多,坐在窗臺上。
爺爺在他兩個月大的時候從北京回來,見到這個長孫,當(dāng)著全家人說,這孩子“近乎丑”!
不是隨便誰敢說這句話的。媽媽是本縣最高學(xué)府,女子小學(xué)校長,爸爸是男子小學(xué)校長。
晚上,媽媽把爺爺?shù)脑捀嬖V爸爸?!皣啠o所謂?!卑职终f。
孩子腫眼泡,扁鼻子,嘴大,凸腦門,扇風(fēng)耳,幸好長得胖,一胖遮百丑。
他坐在窗臺上。
前房九十五歲的瞎眼太婆(爸爸的祖母)坐在火爐膛邊的矮靠椅上:
“狗狗!”
沒有回答。
“狗狗!狗狗你在嗎?”
“在?!?/p>
“在,為哪樣不答應(yīng)我?”
“我怕跌,我下不來。”
“下不來,也好答應(yīng)嘛?!?/p>
“喔!”
“那你在做哪樣?”
“我沒做哪樣,我坐著。”
“噯!你乖,等響午炮爸媽就放學(xué)了——你想屙尿嗎?想就叫婆,婆在灶房?!?/p>
“我沒想屙尿?!?/p>
“那好!想講話嗎?想,就和我講……”
“講過了?!?/p>
太婆笑了。
一個太婆,一個婆,和狗狗。屋里就剩下他們?nèi)恕?/p>
太婆自己跟自己說:“都講過,喜喜和沅沅要來……”(喜喜是她大孫子的兒子,十二歲;沅沅是她嫁到面門上倪家藥鋪的孫女的第六個孩子,七歲。)“講來又不來,……唔,也該快了……”
狗狗有很多表姐表哥、堂姐堂哥,還有年輕的表叔堂叔,都輪著陪他玩。
他們不來,狗狗不能亂動。
窗臺木頭又厚又老,好多代孩子把它磨得滑溜滑溜了。一道雕花欄桿圍著,像個陽臺。三四個孩子在上頭也不擠。窗臺后面是張大寫字臺,兩頭各放著一張靠背椅。孩子玩膩了,便一層一層沿著下到地上。
寫字臺上有口放桃源石的玻璃缸子,一個小自鳴鐘,一個插雞毛撣子的瓷筒,婆的銅水煙袋。孩子頑得盡興,卻是從不碰倒擺設(shè)。
樓上樓下八間房帶前后堂屋,只有樓下四間房裝有欄桿供觀賞的大窗子。萬字、壽字格窗門內(nèi)開,糊著素凈的白“夾簾紙”。夏天冬天都顯得寧馨。
四扇窗子,以太婆的后房、婆房間的窗子最招孩子喜歡。大清早就有太陽。長到鼻子跟前的樹叢直漫到城墻那頭。過了城墻,綠草坡一層又一層,由綠漸漸變成的灰藍(lán),跟云和天混在一起。
多少多少代的孩子都愛上這里來坐,像候鳥一樣。
狗狗坐在窗臺上。眼前的那些紅、綠、香味、聲音、雨點、太陽,只是母體內(nèi)子宮生活的延續(xù)。他什么也分辨不出。他吃飽了,他安全……他還需要一些時間才能“醒悟”,他沒想過要從窗臺上下來自己各處走走。即使想也不可能。要爬越后堂屋的門坎,繞過上樓大梯的梯腳,再翻更高的門檻才進(jìn)入堂屋。堂屋兩邊各有四張?zhí)珟熞魏鸵粡埐鑾?,?dāng)中還有一個大方桌,底下藏著一張吃家常飯的小方桌。靠墻一口大神柜。處處埋伏的尖角很容易在腦門碰腫一個包。他小,他真的沒有想過。像出殼小鳥根本不曉得蛋殼對他曾經(jīng)有過什么貢獻(xiàn)和限制。
兩只雞娘在廚房后頭吵起來。雞娘特別像不高明的作家,稍微出兩本書就大喊大叫,弄得左鄰右舍心煩。不過雞蛋比那些大作要實際得多。
婆進(jìn)房了。她和太婆都是小腳,地方熟,“定!定!定”走得一點也不困難。
“狗狗!快!婆抱你,撿蛋去!撿蛋給太看!”
“噢!”狗狗讓婆抱下地,再抱過兩重門坎,來到廚房。
雞窩是用幾個舊籮筐抹上黃泥谷糠做的,土磚砌的平臺,各挖一個洞,里頭墊上厚厚的稻草,夜間頂上一塊板子防黃鼠狼,樣子十分之大方,“豈止大方!簡直是莊嚴(yán)嘛!像個北京的天安門!”客人見了不免夸談。
這是孩子們的手筆。他們還計劃修一座長城咧!
“狗狗摸這里,??!一個,是一個吧!狗狗別拿,熱!婆給你拿,熱蛋伢崽拿多了會臉紅——再摸這邊,進(jìn)一點,??!呸!呸!小手手一手雞屎,?。〔慌虏慌?!婆給狗狗洗——來來,過來這邊,哪!看看狗狗手手沒有雞屎了罷!還不行,還有臭臭,看婆給狗狗抹點皂角莢水,搓!搓!搓!搓!搓!搓!好,狗狗不動,等婆舀水來沖手手,狗狗搓手手啦!好,抹干凈手手,聞聞!不臭了!不是臭狗狗了!——歪尾巴雞娘不乖,屙屎不屙蛋,騙狗狗,等哪天婆宰了它,讓狗狗吃霸腿?!?/p>
婆婆捏著蛋,抱狗狗跨過兩道門坎進(jìn)了堂屋。右手邊就是太婆的房門,還沒進(jìn)房,太婆就說話了:
“狗狗告訴太,撿了幾個蛋?”
“蛋!太!太!蛋!”狗狗讓太婆拉近身邊。
婆把蛋遞給太婆:
“就一個,那只歪尾巴陪著吵,沒有蛋!”
“奧,臭,太,臭,臭!”狗狗叫著。
“晤!太哪里臭臭?太婆不臭臭!哦!妹崽,你把窗子關(guān)上算了,外頭花熏得我頭昏,你看,房里進(jìn)來十只蜂子也不止,嗡里嗡嚨在耳邊鬧,莫叮著我狗狗?!?/p>
“等伢崽們來,你躲進(jìn)帳子里,讓他們給撲了?!逼耪f。
“撲也莫撲,趕出去就是,做個蜂子也不容易,讓它們回窩吧!”
婆是太婆娘家的侄女,所以都姓鄧。婆沒念過書,太婆書讀得多,記性又好,后來嫁到張家,太公是個“拔貢”,縣志的主編,出版過詩集,所以濡染了一些冷雋的氣質(zhì),至老年守寡瞎了眼睛,性情脾氣就更是十分之通達(dá)。
婆不愛講話,爺爺回來也沒有幾句話好說。有了狗狗這個孫子,有了伴;孫子沒生的時候,雞公、雞娘、雞崽,泡菜壇、酸菜壇、霉豆腐壇,就是她的伴。有時跟人去“趕場”,上山摘做粑粑的蒿菜、做“社飯”的社菜、煮蛋的“地地菜”、涼拌的“薺菜”、炒來吃的蕨菜,腌臘八豆豉,曬菜干;過年的時候指揮殺豬,招呼幫忙打粑粑的苗族漢子喝米酒。留辮子做妹崽家的時候,正是“長毛”作亂,殺人放火搶東西。熱天的晚上,坐在院壩里,興致來了,給孩子們講“長毛”故事;她不喜歡民國。她說她小時,一個“通眼錢”可以下一碗牛肉面。她也不喜歡孩子們買書,買玩意兒,讓她見了,就會囁嚅地表示不滿:
“一點用也沒有,買個東西吃在肚里實在!”
她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太婆還叫她“妹崽”,做了婆,還伸不起腰。
關(guān)窗時她伸頭看了一下院子:
“姑!今年花開得也實在放肆,連墻都貼上了。”
太婆沒笑,“都是鏡民做的好事,你看你那個鏡民!”鏡民是爺爺?shù)拿?,婆的丈夫?/p>
爺爺年輕時候外出多年,偶然回家逢到春天興致好,便約了一幫朋友城外踏青。一路出東門,過大橋,下沙灣,左邊是“諸葛亮”,右邊是“回龍閣”,正對的“萬壽宮”,沿河吊腳樓前后左右、高低上下伸出許多花樹,忍不住見一棵愛一棵;加上大橋二十八間玲瓏剔透小屋子窗格里伸出的竹竿晾著五彩衣物,一齊影在太陽下,映在水面上,蕩漾出條條彩色亮光。
巖鷹在天上打團(tuán)團(tuán)嚶嚶叫,鐵匠弄得周圍同聲叮哨,賣“葉子粑粑”老太太的女中音,“霉——豆腐”和“鹽——豆腐——干咧!”的男低音,以及呼狗吃伢崽屎的高亢女高音,都引出遠(yuǎn)游還鄉(xiāng)人的特殊情緒。便認(rèn)為那樣好看。便學(xué)著人家一棵棵樹苗買回來栽在院子里。院子說大也大,七分地容得下三四十棵樹苗,桃、李、梨、杏、橘、抽一應(yīng)俱全,年年次第開花。爺爺開初按著李笠翁的經(jīng)驗這邊一剪刀,那邊一斧子,享受了三兩回田園之樂,后來人在北京做事,兒子們也北京、奉天、上海、杭州、武漢、長沙四處跑,剩下兩位老太婆媳倆,何況其中一個還是瞎子,李笠翁興趣變成龔定庵的“病梅館”,只好放手那些花木愛怎么長就怎么長了。院子已經(jīng)不成其為院子,樹混在一起也分不出樹名,當(dāng)中一條碎石板鋪成二尺多寬通向大門的路之外,不見一尺空地。
滿院子十來種果子雜花交壘一起,加上千千萬萬蜜蜂轟成一團(tuán)。親戚晚輩時不時來看太婆,太婆就會說:“男人不在家,看這些花好欺侮人?!?/p>
“妹崽!有人敲門!”太婆說。
“門!”狗狗也說。
婆接著出去不久,院子登時“噔!噔!”響起了急促的腳步,沖過兩個小強(qiáng)人和一個女孩。